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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找那條河

      2009-10-22 09:12:54曹國軍
      民族文學 2009年10期
      關鍵詞:婆婆葉子石頭

      曹國軍(蒙古族)

      1

      葉子像一條小魚,在一個樺樹葉翻飛的夜晚,被母親淌著羊水的那條河帶到了世上。

      多少年后像魚一樣的葉子,望著窗臺上擺著的玻璃魚缸,幾條和太陽一個顏色的小魚在一圈又一圈地游弋著,小小的嘴兒一張一翕,不停地碰撞魚缸薄薄的身子,就想:它們也是在尋找那條河吧?

      葉子現在早就明白了,自己和魚有點不一樣,自己剛剛游到這個世界上時,父親就給自己起了名字,而且起了個與眾不同的四個字的名字,叫夏花秋葉。父親說盼望他最小最嬌貴的女兒像夏花那樣燦爛,像秋葉那樣靜美。多好的愿望啊!葉子覺得她辜負了父母親的愿望,連那條河的出口都找不到,成了這小山村里一條永遠的魚。

      葉子這時就不再去看魚缸和魚缸里的魚了。她一點一點地挪到院子外,看滿河灘的石頭。石頭在沒有云彩遮擋的陽光下,泛起白亮亮的光,而黑黃的泥土倒成了點綴。葉子覺得這門口的石頭是河灘上開的花,是連冬天都不凋謝的石頭花。葉子知道山藥花好看,蕎麥花好看,山坡上的金蓮花也好看,可那些花都嬌貴短命,不常開。只有這滿河灘的石頭花,一年里總在開,她就是看著數不清的石頭花長大的,她多少的心思也是在這石頭花上掛著,曬著的。

      嘰嘰嘰,院子里傳來雞們急促的叫聲,夾雜著撲棱翅膀的扇動聲。葉子不用看院子里驚驚慌慌的雞,就知道是鷹來了。她使勁地抬頭看看天空,果然,一只蒼鷹在院子上空歇息,絲毫沒有俯沖下來的意思。飛翔只是它歇息的一種姿勢。葉子有些失望,那些討厭的雞們又平安無事了。

      葉子討厭雞甚至恨雞是有原因的。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葉子也是。她恨雞,是因為她還有一個和雞有關的很不好聽的“名字”——雞叨蟲!

      2

      葉子不能像一些人那樣走出這魚缸似的小山村的大門,是讓一盆炭火給關上的。

      葉子依稀記得那盆炭火,火紅火紅的,像太陽那樣,靠盆沿的地方還冒著藍藍的細細的青煙,那煙細得就像一條線,把葉子好看的眼睛吊到糊滿了報紙的屋頂,然后就不管她了,自己隨意散開來,變成一片云一片霧,葉子就在那片云那片霧里尋找自己的眼睛??蔁熿F終究不是鏡子,葉子看不見自己的眼睛,找來找去的目光,最終還是回到了那盆母親剛剛端上來的炭火里。家里的冬天都這樣,靠一盆火溫暖整個屋子,也溫暖整個冬天。溫暖的屋子激發(fā)了葉子頑皮的欲望,她甩掉手里零零碎碎的厭煩了的玩具,伸出雞蛋清般滑嫩的小手,要大她兩歲的哥哥夏雨抱著她在炕上轉圈玩兒。夏雨自己玩得正高興,不愿意抱她,葉子就耍起賴來,咧開嘴做出欲哭的樣子,小嘴撅得就像多少年后那玻璃魚缸里的小魚。夏雨慌了,妹妹是爹媽心尖上的肉,他惹不起啊!就趕緊伸出雙手抱住葉子的后腰,想把葉子抱起來。也許是因為慌張,也許是年齡小勁頭小,一下沒站起來,又坐了回去。坐回去也沒什么,偏偏葉子身后是那個紅紅的火盆,那炭火燒得正旺,葉子一下子就坐進了火盆里,坐在了橘白色的火心上。葉子和哥哥先是傻了一般,兩雙驚恐的小眼睛對視了一下,就如受了驚嚇的麻雀,撕心裂肺地哭起來。

      母親從院子里慌慌張張跑進屋里抱起葉子時,葉子粉嫩嫩的屁股已焦糊糊一片。幾塊紅彤彤的炭火像幾天沒聞著血腥味的蚊子,貪婪地黏在上面。屋子里飄起一股糊糊的腥臭味。母親聞不到這怪怪的味道,她被葉子的慘狀驚嚇得失去了嗅覺。

      葉子后來知道,那一年她還不到四歲。她不到四歲的這年,就像一條魚被燒掉了尾巴。

      葉子依然美麗,眼睛清澈如水會說話似的。她似乎非常知道這一優(yōu)勢,更多的時候她就用眼睛來說話,尤其是她做了讓大人不高興的事情,那眼里就不僅僅是清澈了,還有幽怨,有委屈,有惶恐。當然,有時還有點幸災樂禍。有時母親舉起了手,可看到她說著話的眼睛,就軟塌塌地落了下來,把她抱在懷里,急急地說媽媽錯了媽媽錯了,好像犯了錯誤的不是她,而是母親。這時她的眼淚卻悄悄地流了下來,雖然細得就像小米粒串成的珠子,但足以驚心動魄。旁邊的人見了,無不驚奇,說這孩子,才幾歲就這么精,長大了如何得了。葉子就拿水汪汪的眼睛直直地看他們,明白他們是在說自己,或者說是在表揚自己,這從母親舒展上揚的眉梢就看得出來。

      葉子還喜歡聽大人們談論自己。

      夏葉子,你長大了肯定去縣里吃飯哩。東院的大奶奶說。

      夏花秋葉,縣里咱不去,要去就去省里。西院的姑姑說。

      夏花子,省里也小,要去北京才好。就是到北京當不上啥官,找個婆家也好啊!這是前院那個叫叔叔的大聲說。

      聽見有人叫夏花子,父親急匆匆從外屋進來,對那個叔叔說可別這樣叫你侄女啊,聽清楚是夏花子,聽不清楚就是叫花子啊,圖省事你叫葉子也行呀。父親對那個叔叔后面的話也不舒服,但又不好明說,就拿名字說事。這時葉子用清澈如水的眼睛看了那個叔叔一眼,見那個叔叔臉不自在了一下,就明白父親是在說他,轉身撲進父親的懷里,用頭蹭蹭父親的下巴,用小手撓撓父親的胸脯,直至父親涌出一臉幸福的笑來。

      多少年后,葉子回想起撲進父親懷里的姿勢,就想到蜜蜂鉆進窩里,蝴蝶奔向盛開的花朵,魚兒游進水里的樣子,那時,她就是父親的蜜蜂蝴蝶魚兒啊!

      3

      葉子數夠了她的石頭花,并不想回到院子里去安慰那些受了驚嚇的雞們,盡管蒼鷹還在院子上空盤旋。她來到院子門口的碾棚里,里面有一個很大的碾子。拉碾子的是一條瘸驢。

      葉子看見深深淺淺的驢蹄坑里,有幾面鏡子似的東西,細一看,是一汪水。這響晴的天哪來的水呢?水坑雖不大,卻能映出自己一星半點兒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在里面閃爍。

      葉子看到了幾年前的自己。

      傷口愈合三年多了的葉子跟在那條瘸驢后面,驢一點一點地拉碾子,她就一點一點地趕著驢,母親就一邊劃拉碾盤上的玉米或谷子,一邊擦眼淚。

      山上的樹葉綠了,黃了,落了;又綠了,黃了,落了。園子里的那棵櫻桃樹長高了,又長高了,葉子要仰視才能看見樹尖兒上的那紅紅的櫻桃了。這時葉子就顧不得那樹尖兒上的櫻桃了,她的眼淚成了沒熟透的櫻桃,一顆顆全滾進了嘴里,成了到嘴里一含就化的咸豆,而到了心里卻成了加了醋的酸蘿卜,唯獨沒有櫻桃般甜甜的味道。

      葉子長不過櫻桃樹了呀!

      葉子沒等大奶奶姑姑們說的那樣,長大才去縣里省里。她不到九歲就去了。

      北京也去了。

      醫(yī)生說,雖沒燒著骨頭,卻燒壞了哪根神經,只能這樣了。

      也就是說,葉子只能一條腿長一條腿短,屁股一邊大一邊小,腰永遠直不起來,走路要走一步一點頭。

      也有人說,葉子在燒傷期間得了一種怪病,叫小兒麻痹,做手術都治不好了。

      父親不信,連眼睛都會說話的葉子怎么能是這個樣子呢?

      有人說南方的瑤醫(yī)能治這種病,父親背起葉子就去了火車站。

      葉子看見了黃河,葉子看見了長江。那是比家里的那條小河大不知多少倍的大河,真正的大河。家里的那條河是條蚯蚓了。葉子忽然覺得心里寬闊起來,她覺得她心里應該有這樣兩條河的??伤芸炀桶堰@兩條大河忘了,她看見了又一條大河,大人們說叫湘江?!跋憬?多好聽的名字啊!那些水都是香的嗎?她問父親。是的,父親不愿意使她失望。于是,葉子就永遠記住了,離家很遠的地方有一條大河,大河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香江”,那些水都是香的。

      父親是把葉子從瑤醫(yī)那兒抱到車站的,后背背的是一大口袋的中草藥。這一大口袋中草藥葉子足足吃了大半年。葉子的臉色紅潤起來了,一條腿也亮白起來,可另一條腿依舊只有骨頭和一層皮,像吃不飽的瘸驢的肚子那樣干癟。最關鍵的是,她的腰依舊直不起來,她依舊需要揚起脖子才能目視前方。

      這時又有人告訴父親,呼和浩特有一個蒙醫(yī)很會治病,不知能不能治好葉子的病。

      葉子清晰地記得,父親又是胸前抱著她,后背背著一口袋蒙醫(yī)的藥面回來的。那黃褐色的藥面她又喝了大半年。那藥面太難喝了,每次父親都用開水沏成黏糊糊的粥狀,然后又涼一杯白糖水,在旁邊等著她把那一碗腥苦腥苦的“粥”喝下去。這藥不但苦得要命,還有一股尿臊味。每次喝完藥,葉子都又咧嘴又吐舌頭。

      葉子的嘴唇起了一溜白白的水泡,嗓子也像有柴禾棍在扎著,一咽東西就拉得皺眉頭。母親說吃藥上火了,熬點黃連根水喝吧,就是苦些。葉子聽說過黃連很苦,就顫顫地喝了一小口,沒等母親把白糖水遞過來,葉子就端起碗咕嘟咕嘟把一碗黃連根水一口氣喝下去了,抹抹嘴,對愣著的母親說,一點都不苦啊!母親的眼淚就下來了。這孩子喝藥喝得連黃連根水都覺得甜了啊!

      在葉子以后的記憶中,再也沒有遇見像蒙藥那樣苦的東西,當然,她再也沒有看見那一望無際的草原和那黃燦燦的沙漠。

      4

      葉子的心被擠出來,在明晃晃的陽光下曬了一下午,是十二歲的那年夏天。

      葉子還扶在父親的背上數著父親日漸稀疏的頭發(fā)時,同伴們就已背著書包上學了。葉子的眼睛就被那些花花綠綠的書包拽得很疼,那書包里的書、筆記本、鉛筆手拉著手,臉貼著臉,很幸福地在同伴們的胸前或背后嬉笑跳躍著,攪得她心里像有許多小貓的舌頭在舔,有許多小爪子在撓。她用祈求渴盼的眼睛看父親,父親懂得她的心思,十二歲了,應該學點什么了。

      父親把她抱上獨輪車,咯噔咯噔地送她到五里外的小學校。坐在車子上的葉子感覺路很顛簸,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沿路的小河,她看見了許多的小魚,有逆水上游的,也有順水下漂的,尾巴扭秧歌似的扭來扭去。葉子這時的心情好極了,就像那些魚兒,自由任性地串來串去。

      開始時情形不是特別的壞,同學們只是好奇地看著她,就像看一個怪物。她就躲開那些怪怪的好奇的目光,回到自己的那個角落里,偷偷地瞟幾眼那些同學,心里有點惶惶的,她怕那些同學圍過來,那樣,她該怎么辦呢?

      果然,時間不長,有的同學忍不住了。

      夏葉子,你的腿怎么回事啊?

      你的屁股咋不一樣啊?

      你走路怎么像“雞叨蟲”啊?

      ……

      雞叨蟲,雞叨蟲,一些同學喊了起來。刺耳的喊聲像長了翅膀的麻雀,她挪到哪里,那麻雀就飛到哪里。

      葉子一臉羞澀地挪回教室,挪到屬于她的那個角落里,埋下頭,默默地流起了眼淚。

      過了幾天,葉子發(fā)現有同學在學她,她在前面走,后面就有一兩個淘氣的同學也彎下腰,一手扶在膝蓋上,走一步一點頭。后來,更多淘氣的同學加入進來,形成了一個隊列,像老鷹捉小雞,惹得好幾個班的同學都圍過來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翻。葉子再也忍不住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更可氣的是,有個同學悄悄地摸了一下她的屁股,笑著跑開了。很快,她的屁股一邊軟,一邊硬,一邊像饅頭,一邊像石頭的話就風一樣鉆進她的耳朵,針一樣扎進她的心里。她上課開始走神了,聽不見老師在說什么,只看見老師的嘴一張一合??床磺謇蠋熢诤诎迳蠈懥诵┦裁?眼睛里都是同學們奇奇怪怪的壞笑。有時,她的眼前就是一團霧,老師和同學們就像那霧中一棵棵游動的樹。

      而最讓她難過的那個下午,如天上的云彩,不聲不響地就來了。

      上課鈴響了,一個同學還在院墻邊上的楊樹上葫蘆似的吊著,老師問他上樹干什么,另一個同學搶著說,他上樹是為了看夏葉子一邊大一邊小的屁股。老師憤怒了,指著那個吊在樹上的同學說,你先看吧,沒有我的話你不許下來。

      那個同學在樹上吊了一下午,葉子一下午沒有抬起頭來,她的心也和那個同學一樣,被窗外明晃晃的太陽曬了一下午。都是她惹的禍啊!

      那是個非常陰暗的下午,盡管窗外的太陽紅彤彤的像要掉下來。

      整個下午葉子都沒去廁所,老師講了四節(jié)課,葉子沒聽見一句。連老師站在她身前安慰她的話都像一陣風似的,刮到窗外明晃晃的陽光下曬著去了。放學的時候,清掃教室的同學看見葉子座位下面的地濕乎乎的,還有一股尿臊味。

      葉子再也沒去學校。

      5

      好在有一個碾棚,有一個碾子,還有一條瘸驢。

      葉子原來瞧不起拉碾子的瘸驢,它是那樣的猥瑣,那樣的沒出息,最重要的是,瘸驢拉起碾子來,一點一點的,和自己沒什么兩樣。這就讓葉子厭煩它了,難道它也坐進火盆里了嗎?還有它身上那股臭烘烘的味道,更讓葉子難過。沒想到的是,這瘸驢卻成了她的伴兒。大人們都有各自的一攤事,好驢好馬們也有各自的活兒,只有這瘸驢和她,兩個走路一模一樣的,在這碾盤里盲目地轉。當然,還會有一個不斷變換的人,就是篩米或篩面的那個人。

      那個人說,葉子,一邊玩去,啊。

      我去哪呢?葉子問。

      是啊,她去哪呢?

      葉子就坐在邊上歇一會兒,坐累了,就起來趕一會兒瘸驢,盡管有時瘸驢不用趕也一點一點地不停地走。時間一長,葉子就找出了規(guī)律,瘸驢自覺走時她就歇著,或者到碾棚外面看看太陽,看看藍藍的天空,春天榆樹錢兒正開時,聞聞榆樹錢兒甜甜的香氣,她最喜歡榆樹錢兒那甜甜的味兒。她后來知道,榆樹錢兒就是榆樹開的花兒。瘸驢累了不走了,她也讓它歇一會兒,然后跟在它后面趕著它走。

      這一人一物啊,真讓人心疼呢。

      可就是這做伴的瘸驢,也不天天在這碾棚里走。哪有那么多的谷子或玉米或其他的什么東西可碾呢!

      葉子就是這時候發(fā)現那滿河灘的石頭花的。

      村里有三寶,萬年冰,老榆樹,駱駝蒿。萬年冰葉子喜歡,夏天里母親就用那白得透明的冰冰把鮮肉夾起來,幾天后吃都是鮮靈靈的。老榆樹葉子就更喜歡了,那滑滑黏黏的榆樹皮,那甜甜的榆樹錢兒,誰見誰愛呢!駱駝蒿是大山的梳子,洪水來了,它就給洪水梳頭,把滾滾的洪水梳成涓涓溪流,那是村里的神靈。可葉子覺得,還有一寶,就是這滿河灘的石頭花,這是屬于她一個人的一寶。大的,小的,圓的,扁的,紅的,紫的,有的像笑盈盈的向日葵,有的又像滴滴答答開得正歡的喇叭花。粗糙如榆樹皮的,細膩如油脂的,五花八門,五顏六色,這真是一個小世界呢!她從家里拿來了父親用的墨汁,用手蘸了,在她最喜歡的一個石頭花上寫了個“1”字,然后是2,3,4,5,6,7,8,9,再然后,葉子停住了。她不知道10怎么寫了呀。在學校的幾天里,她只學到這幾個數字。要不就寫榆樹錢兒山藥花吧,葉子這樣想了,手指頭蘸足了墨汁,舉起來,卻突然像從哪棵老榆樹上垂下來一根繩子,把手給拴住了,落不下去了,那幾個字她連看都沒看過,就更不知道咋寫了。葉子難住了,眼淚像石頭花縫里鉆出的螞蟻,爬出了眼眶,爬上了臉頰,又滑落到她的石頭花上。咦,眼淚怎么是黑的呢?葉子愣住了。又一滴黑黑的眼淚落了下來,這回葉子細細地看見了,那不是自己的眼淚,是手指頭上的墨汁在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一滴,兩滴,三滴,葉子突然來了靈感,不會寫字,還不會滴墨汁嗎?她高興起來,又開始給她喜歡的石頭花點記號了。一滴,兩滴,三滴…… 一滴,是第一喜歡,兩滴,是第二喜歡,三滴,是第三喜歡…… 呵呵,這滿河灘的石頭花結籽了啊!結出了一大片一大片黑黑的籽來。

      明年,會有一大片的小石頭花出生嗎?

      父親回來了,葉子就把父親拽到她的石頭花前,問,我種的小石頭花好看嗎?好看,父親說。嘴里說好看的父親眼淚卻悄悄地流了下來。

      好看您為啥還哭啊?

      葉子,咱回家。淚流滿面的父親沒給她答案,卻彎下腰,緊緊地抱住了她,把濕漉漉的臉貼在了她疑疑惑惑的眼睛上。

      父親找來了她的書包,找出了她用了幾天的鉛筆和筆記本說,葉子,在這上面畫吧,想畫啥就畫啥。

      葉子感激地看了父親一眼說,我想畫石頭花。

      葉子有時也畫河流,那是她心中模模糊糊的“香”江的影子。葉子畫里的湘江,是斜斜的彎彎的濃濃的兩道黑線,黑線里面有一些曲曲折折淡淡的細線,細線的縫隙里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黑點。葉子說,粗線是河床,細線是河水,黑點嘛,當然是小魚了。葉子把她的畫拿給父親母親看,母親顯然沒有看懂,說這一些細細長長的線,咋看咋像咱葉子的頭發(fā)呢?頭發(fā)飄起來在畫里就像水啊,咱葉子真聰明呢。父親糾正母親的話。

      葉子還想把她見過的沙漠畫給母親看,可母親說她畫的沙漠就像雞蛋上裂了許多的紋,沙漠就是這個樣子?葉子說那不是裂紋,是沙漠的脊背。葉子還畫她坐過的火車,畫用過的桌子凳子,畫方方正正的教室。有時也拿上父親的墨汁去畫石頭花,石頭花上又結出了一片一片的花籽。一場雨水過去了,沖走了葉子的花籽,她就再細細地認認真真地重新畫。畫累了,就躺在她的石頭花上看藍藍的天空,看潔白的云彩。云彩也是魚,在天空這條河里游呢。

      做一塊云彩多好啊!葉子忍不住想。

      她十六歲了。

      6

      這天,父親回來得晚些,手里拿著一本厚厚的東西對葉子說,我教你識幾個字吧,別連廁所都分不出男女啊。

      父親手里拿的是一本新華字典。

      父親開始教葉子拼音了。

      葉子像父親那樣,張圓了嘴,a——o——e,聲音形象而生動。

      可過了幾天,父親就教不下去了。父親的拼音也不好,像蒸得半生不熟的土豆,表面很柔軟,內里卻不熟。而這時的葉子卻幾乎成了字典里方方正正的字,粘在里面了。

      父親……葉子欲言又止,拿眼光定定地網住父親。

      父親猶豫了一下,扭頭從柜子里拿出兩瓶酒來,去了本村的張老師家。

      葉子的記憶力出奇地好,悟性也超出了大人們的期望,不足一個月,拼音已是滾瓜爛熟。張老師對父親說,讓葉子自己拿字典慢慢學吧,也算有個事做呢。

      葉子就坐在她心愛的石頭花上,背起了字典。讓父親意想不到的是,一本小小的字典,卻打開了葉子心里的一個新世界。那個世界里,有山有水,有聲有色,有滋有味,簡直是要什么有什么。葉子不再沉默寡言了,能和父親對話了。

      這是什么呢?葉子指著石頭花上一層暗綠色毛茸茸的東西問父親。

      苔蘚啊。父親說。

      您說對了,這是石頭開的花,叫苔蘚。蘚是隱花植物,綠色,莖葉很小,無根,生在陰濕的地方。

      您手里拿的什么?葉子又問父親。

      野豌豆秧啊。

      學名呢?

      父親搖了搖頭。

      叫薇,是一年生或二年生植物,羽狀復葉,花紫紅色,種子可吃,也叫野豌豆。葉子一臉的驕傲與幸福。對字典里尤其是有生命的字,葉子字字牢記于心,錯不了呢。

      呵呵,我的葉子有學問了啊!父親哈哈大笑起來。笑夠了的父親放下手里的豌豆秧,并沒有走回院子里,而是向村西頭走去。一會兒,父親抱著一摞大大小小的書回來了,身后還跟著一個女孩。葉子認識,那是和自己同歲,正在上高中的英子。

      這些都是我的課外讀物,我很喜歡的,你也讀讀吧。英子熱情地說。

      葉子接過父親手里的書,很厚的一摞,感覺很沉。怪不得人說千里不捎書,原來書是這么沉啊!葉子心里頭想著,眼睛卻一直沒離開英子的大腿,那是怎樣筆直的兩條腿啊!那樣的勻稱,那樣的挺拔,那樣的秀氣。那和天空一個顏色的褲子,緊繃繃地把圓滾滾的臀部展露得一覽無余。葉子感到一股靈秀之氣風一樣漫過來,水一樣浸過來,很說不清的一種東西,讓葉子感到渺小,感到自卑,感到難以承受。

      你那褲子,褲子。葉子像被一種什么東西壓著一樣,不由自主地呢喃著。

      噢,葉子,這叫牛仔褲。

      我是說,你的褲子,你的褲子真好看。

      英子讀懂了葉子眼里的羨慕與渴望,說,可是,可是你不能穿,葉子。

      這時的葉子已是一臉的淚水。

      7

      葉子完全沉浸在那些書里了,如癡如醉。

      保爾是瞎子,我是瘸子。吃飯的時候,葉子就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保爾是誰?父親問。

      是書里的一個人。

      書里還說人生就像一條河,燦若煙霞,對嗎?葉子問父親。

      書里有這樣說的。父親說。

      可屬于我的這條河在哪呢?葉子又問。

      父親沉默了。是啊,屬于葉子的那條河在哪呢?

      你看你看,讀書讀書,把孩子都讀傻了吧?盡說些不著邊際的傻話。母親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埋怨父親,好像父親把葉子教壞了似的。

      你懂個啥呢,這是女兒有思想了,有什么不好呢?

      越有思想就越痛苦。母親冒出了一句名言,可能也是啥時聽說的。

      傻人才有傻福,要那么多思想能頂飯吃?母親又說。

      葉子本來就不傻,哪來的傻福呢?葉子的眼睛打小就會說話呢,我是知道的。

      葉子靜靜地聽著父親和母親的爭論,她也說不清誰對誰錯,就放下碗筷,一點一點地來到院子里。她感到有點憋悶,想透口氣。

      陽光剛剛漫進院子,像田野里剛剛熟透了的莊稼,飽和又清新。一絲水靈靈的氣體流進肺管里,葉子有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忍不住想,秋天真好啊!

      葉子蹲在地上,磨起了鐮刀。磨得快快的,把秋天收割起來,存在柜子里,再細細地慢慢地品味,冬天長著呢!她想。

      我看,給葉子尋個人家吧,有了孩子,就不胡思亂想了。母親看著院子里葉子的背影,輕輕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

      葉子沒聽見母親的話。

      母親說這話時,葉子二十一歲了。

      8

      父親和母親給葉子尋了個比較殷實的人家。殷實人家的男人沒娶個健康漂亮的媳婦,這個男人肯定有缺陷。這個規(guī)則對葉子也一樣,父親和母親給她找的這個叫大有的男人哪兒都好,就是不會說話,啞巴,還是個很有心氣的啞巴。

      你的腿不好,但有思想會說話。大有不會說話,但腿腳好,有的是力氣,家里又較殷實,生活該是沒問題的。父親對葉子說。

      女人早晚得嫁人啊!母親說。

      葉子和大有因都是有缺陷的人,雙方父母就想得簡單了,沒有讓他們見面,只是交換了一下相片。相片里的葉子坐在院子外面的石頭上,模樣很是端正,只是眼睛里閃著一絲淡淡的憂郁,卻是很讓人心疼的那種。大有就更不用說了,很剛毅呢。中間的媒人也圖省事,或是急于促成這樁婚姻,對女方說男人只是不會說話,葉子聽懂了,是個啞巴。對男方說姑娘腿有毛病,行走不大方便,大有也聽懂了,不就是個瘸子嘛!婚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都是有缺陷的人,差一點程序算什么呢?

      可生活往往就是這樣,有時差半點都不行。對于有缺陷的人或事,就更是如此。這和否定加否定等于肯定可不是一碼事,缺陷加缺陷等于更大的缺陷呢!

      葉子被前呼后擁著坐上馬車,離開生活了二十二年的自家院子,是在春光明媚的一個早晨。

      這是怎樣的一個早晨啊!

      太陽跟水洗了似的,鮮靈靈地干凈;空氣也像細細地過濾了一樣,飄滿了榆樹錢兒的清香。雞們識趣地走開了。葉子的心情也一如這陽光和空氣,純凈又透明。

      是女人就得嫁人呢。母親的這句話葉子在心里咀嚼幾個月了,味道就跟熟透了的葡萄似的,甜,又有一點酸。她就要游到另一條河里去了,開始另一樣的生活了。在要走的這幾天里,她認真地打點了一下以往的少女情懷,認認真真地寫在本子上。挑了幾件喜歡的衣服,最重要的,是那本字典和那些沉甸甸的書,無論如何她是要帶在身邊的,那是她的一個世界呢。她又和魚缸里的小魚做短暫的告別,下次回來,就把這小魚缸帶走,那些小小的魚兒陪了她好幾年了,她舍不得它們呢。還有滿河灘的石頭花,那上面開滿了她童年的夢想和少女的心事,寫滿了她的落寞和希望。她又來到碾棚里,輕輕地問瘸驢:我要走了,你會想我嗎?瘸驢抖了抖腦袋,似搖頭又似點頭。葉子不明白了,說你這是想呢還是不想呢?

      一大早,家里就來了好多人,都是來送她的,每個人的臉上都溢滿了笑容。唯有母親,這時卻悲悲戚戚起來,眼淚抹了一把又一把。葉子不明白,是母親告訴她是女人就得嫁人呢,這時咋又哭個沒完呢?

      葉子啊,別只顧高興,上車時你也要哭幾聲啊,那是離娘的淚,是規(guī)矩呢。東院的大奶奶拉著葉子的手,像舍不得她走的樣子。

      這是我的喜事啊,我為啥要哭呢?葉子臉上露出一絲難過,心里卻幸福地笑了。

      大有這邊更是熱鬧和喜慶,離大老遠葉子就聽見了歡迎自己的鞭炮聲。這流水似的鞭炮聲一直響到大有把她背進新房里。

      葉子坐在鋪著新炕毯的炕沿上,透過窗子,她看見院子里擺了十來張桌子,有的桌子圍著幾個人,邊抽煙喝水,邊談論著什么,葉子知道那是今天管事的人,也叫落忙(方言,幫忙)的人。更多的人在不斷地來回走動,臉上也洋溢著喜氣。這兒沒有榆樹錢兒的清香味,卻滿是蒸肉炒菜的油香,喜慶的日子,油香里也透著一股喜氣呢。

      一位五十歲左右的男人領著大有和一個姑娘進來了,對葉子說,典禮吧。

      葉子知道這是本地結婚習俗中的一個程序,就跳下地來,把手搭在姑娘的手上,由姑娘扶著一點一點地往院子里走。她絲毫沒注意這時大有的臉色刷地一下就變了,就像陽光明媚的天氣瞬間就下起了滂沱大雨,連陽光都來不及躲藏。他沖出屋門,到院子里拽起他的母親沖到媒人面前,急赤白臉地連說帶比劃起來。葉子聽不明白他在啊啊地說什么,只見他指指腳,又一歪一歪地走了幾步,又見他拍了拍屁股,彎了彎腰,臉都漲成了朱砂色。他的母親這時也看見了一點一點地來到院子里的葉子,頓時明白了,也愣住了。一會兒,緩過勁來,對媒人說,不是個瘸子嗎?咋成彎脖樹了呢?

      就是這個樣子啊?!媒人說。

      咋會是這個樣子呢?不就是腿有點毛病,走路不太方便嗎?

      是啊,她就是腿有點毛病,走路不太方便啊,沒別的毛病呀?

      葉子聽明白了,出岔了。她的臉色和心情也連個過渡都沒有,一下子就沉到底了。她歪了一下,靠在一把椅子上,送她來的二叔趕緊扶住了她。

      院子里寂靜下來。

      葉子有了一種犯罪的感覺,等待著法官的宣判。

      管事的人問大有的母親,怎么辦?份禮都收了好多了,來的賓客就等典禮開席了。

      咋辦呢?大有的母親六神無主地問丈夫。

      沒辦法了,只有將錯就錯下去了。

      葉子沒聽見他們說什么,卻看見大有的父親狠狠地吐了一口煙,彌漫的煙霧一時遮住了他的臉,等煙霧散開來,葉子看到他已是老淚縱橫。

      開席吧。大有的母親抹了一把眼淚,對管事的那個人說。

      酒席沒了喜慶,很快就散了。賓客們也知道了怎么回事,悄無聲息地就走了。太陽也收起了笑臉,變得黃黃的,像得了重病。只有門口貼的大喜字,還在告訴人們,這里是新人結婚的喜宴。

      沒人注意啞巴大有是啥時走的。

      這天晚上沒有月亮,連星星也躲了起來,天一時陰沉得像鍋底。

      夜深人靜,葉子一個人躺在土炕上,透過窗子,她看見一片又一片的繁星,那些閃閃爍爍的星星像剛在云層里洗了熱水澡,濕漉漉的,大約有一萬顆吧,在向她使著眼色。她不知道星星想說什么,想對她說什么,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她有個殘缺的身子,這個殘缺的身子又給了她一個殘缺的命運。命運這個魔鬼權力真是大呢,它隨意地對誰一抹,是蜂蜜還是苦水,是夢圓還是夢碎,就由它的心情決定了。

      葉子望著望著,滿天的星星就變成了滿河灘的石頭花了。那石頭花的縫隙里冷丁丁地生出一棵楊樹來,樹杈上掛著一團紅鮮鮮的東西,那東西還在一跳一跳地說著話,還滴著紅紅的血,陰柔的月光一團布似的裹了過來,那東西突然不跳了,靜止下來。她很奇怪,那是什么東西呢?她一點一點地來到了那棵樹下一看,原來是一顆心在那上面掛著。葉子心里驟然疼了起來,是生拉硬拽的那種疼。原來是自己的心在那上面掛著啊!她啊的一聲叫了起來。

      又做夢了。這個夢總是纏繞著她,陰魂不散似的。

      葉子在新婚的夜里,想起了十二歲的那個夏天,和那個夏天的那個下午。

      9

      新家的門前也有一條小河,一條清亮亮的小河。水聲不大不小,幾十步外恰好聽見。河水從一里外的幾條山溝里匯聚而來,皆是清泉水,捧在手里就能喝。偶爾也有渾濁的時候,那是山上“水炮”發(fā)生的時候,“砰”的一聲巨響,一股卷著黑黃泥土和樹枝的山水橫掃一切,義無反顧地沖下山來,清亮的河水立刻濁浪滔天,黑漆漆一片。葉子聽見過一回“水炮”爆發(fā),那是一天中午正吃飯,屋前的山坡上猛然傳來一聲巨響,炕顫抖了一下,窗戶也嘩啦啦地響了起來。葉子哆嗦了一下,手里的飯碗差點掉到炕上。放水炮了,公公見怪不驚地說,絲毫沒影響他吃飯的情緒。一會兒,街上就傳來了驚呼聲,李家的兩頭牛被突發(fā)的水炮沖走了。葉子知道了,水炮是類似于泥石流的東西,是水在大山的身體里憋足了,憋爆了。水炮具有很強的隱蔽性,不確定性,也具有一定的危險性,這使葉子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到充滿誘惑的大山里去。

      而大山里不必說各類的野果子,如野山丁子野核桃野山梨野榛子等等,就是那亭亭玉立裊裊娜娜的白樺樹,也足以讓葉子欣喜若狂。過了門前的小河,走一里多路,就進入了古木參天的原始森林,她終于可以近距離觀察她心儀已久的白樺樹了。

      白樺樹原來是穿著衣服的。

      只是太溫文,太爾雅,太得體了。潔白的晚禮服般莊重的筒裙,把它的身體裹得嚴嚴實實,細細密密,露給你的,是耀眼的白,乳漿似的白。長大了的白樺,挺挺拔拔,女神般傲然于百木之中;幼小的,嬌巧玲瓏,唯唯諾諾,小丫環(huán)般低眉順眼。葉子感到了幼時的可笑,她曾天真地認為白樺樹是沒穿衣服,裸著的,她曾經為它感到過羞恥。今天,讓她感到羞恥倒是穿得花紅柳綠的人們了,因為,她看到了被人們剝去了衣服的白樺樹,是那樣的丑陋不堪,那樣的痛苦難耐!那黑黢黢的傷疤,無情地揭示出人們的丑惡。半年來,葉子已經知道這里的人們有大量使用樺樹皮的習慣。搭豬圈棚子用它,圍糧食囤子用它,下雨陰天做飯引火也用它,院子里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樺樹皮,那是樺樹的衣服碎片啊!甚至,葉子有一天看見,婆婆從地窖里拿出一塑料袋樺樹水來,倒在碗里喝了幾口,說是有祛痰止咳的作用。婆婆說樺樹水是很珍貴的,只在春天樺樹放葉的時候才有,接這么一塑料袋得兩三棵樹一整天的時間。那是樺樹生長的血液啊!不僅要剝樺樹的衣服,還要喝它的血,紅顏薄命啊!葉子哀嘆起樺樹的命運,同時也顧影自憐起來。

      半年的婚期很快就結束了。這里的習俗是新婚的媳婦家里不分配勞動任務,全憑新人自覺。葉子在哀傷之余,就讀讀書,或在雨水少的時候去大山里轉轉,偶爾幫婆婆洗洗衣服,燒燒火做做飯。婆婆為了顧全自己在村里的名聲也不好說什么,更何況兒子大有拋下媳婦自己走了,音信杳無,虧欠著葉子呢。早晨吃飯時,婆婆對葉子說,過門半年了,別的活你也做不了,抓兩只豬你喂吧。這會兒婆婆去集市上抓豬還沒回來,葉子就一點一點地來到村子東頭芬子家。芬子和她的娘家是同村,她想讓芬子捎個信,讓父親或母親來陪她呆幾天,她想他們了。

      芬子正在洗衣服,見到她就說,你知道英子不,她成了養(yǎng)豬狀元了。

      葉子愣住了。她想起了抱著一摞書跟在父親后面的那個長腿姑娘,那個穿著和天空一個顏色緊繃繃牛仔褲的姑娘,那個渾身都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姑娘,那么好的一個姑娘,咋去養(yǎng)豬了呢?還成了養(yǎng)豬狀元!

      前幾天在鎮(zhèn)上開的表彰會。芬子說。

      那的確是真的了?

      是真的呢,我昨天才從娘家回來,英子還給了我?guī)妆菊︷B(yǎng)豬的書呢。你要看嗎?芬子問。

      給我一本吧,我婆婆正好去抓豬了呢。

      10

      婆婆給葉子抓的兩頭小豬很可愛,圓乎乎的身子,寬腦門,短下巴,剛剛離開媽媽,在一個新環(huán)境里,咋咋呼呼地亂拱一氣。葉子被小豬的憨態(tài)逗樂了,急忙拿了籃子去采豬菜。河對岸的灰灰菜長得像瘋了一樣,是豬最愛吃的東西。她專挑剛長開的嫩葉采,豬小呢,牙還沒長結實呢。

      這時,不遠處的山里傳來了一陣二人轉的男聲:

      正月里呀是(吧)新年兒

      村里村外鑼鼓喧天兒

      ……

      說是去看秧歌

      其實呀,是會情郎王呀么王海山

      ……

      天氣剛入秋,離正月還遠著呢,但這時的歌聲是不分季節(jié)的,只看心情。這唱二人轉的一準是那個放羊的老光棍,他高興了就唱,不高興了也唱,聽他唱什么樣的歌,就知道他此時是個什么樣的心情。今天他一準高興,唱這么歡快的歌。葉子忽然覺得,快樂是有聲音的。比如河水,嘩嘩嘩就是它快樂的聲音;比如樺樹,刷刷刷就是它快樂的聲音;比如小豬,吃飽了的哼哼聲就是它快樂的聲音;又比如這唱歌的羊倌,吼一段火辣辣的二人轉,就是他快樂的聲音。葉子為今天有這個感悟而心曠神怡。勞動是快樂的,葉子忘了這是誰說的了,這話真是不假呢。她又突然不想讓父親或母親來看她了,有個事情做,也是很快樂的啊!

      葉子把一籃子的灰灰菜連同籃子放到小河里,讓河水把菜上的泥沖洗干凈,自己也把腳伸入河里,這幾天沒放水炮,河水清澈沁涼。這是她采的第一籃豬菜,從今天起,她就不白吃飯了。她是該高興高興的。有小魚撞擊她的腳心,癢癢的。葉子把手也伸進河水里,想攥一把水上來,等把手拿上來,手里卻什么都沒有。葉子想起了書上的一段話,生活有時就是一把水,你攥了一把,沒攥住,你又攥了一把,還是沒攥住,即使最后一把手心里有一星半點兒,那也不是原來的水了。葉子就想,說這些話的人肯定也把手伸進水里過,伸進的姿勢都可能和她一模一樣呢。

      一條小魚游了過來,又一條小魚游了過來。游過來的小魚沖她搖搖頭,擺擺尾,游走了,很歡樂的樣子。你看,連小魚都來分享她的快樂呢!

      11

      在葉子養(yǎng)的第二欄豬出欄的時候,家里出了一件大事,天一樣的大事,公公在山坡上給牛割草的時候發(fā)生了水炮,公公躲閃不及,被黑滾滾的洪水沖走了。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在幾里外的河灘上找到面目全非的尸體。

      家里一下子就沒了男人。

      冷不丁少了一個人,這讓婆婆和葉子都很不習慣,每次吃飯拿碗,都習慣性地拿三個,盛飯也習慣性地盛三份。婆婆和她邊吃邊看著那碗飯發(fā)愣,一會兒眼里就有了淚,一會兒淚就吧嗒吧嗒全掉進了碗里。后來,適應一點了,那第三個碗就不盛飯了,空著。最初,葉子明白,那碗是給公公留的,可是到后來就不是了,婆婆不再說公公的事,而是總說大有小時候如何如何,說得淚光閃閃。葉子就明白,那空碗是給大有留的了。

      兩個女人的日子啊!

      婆婆的頭發(fā)很快就全白了。

      山里的農家日子缺不得男人,山大路窄,許多手提肩扛的活婆婆是干不了的,畢竟是五十多歲的女人。而葉子更是有那份心沒那份力。葉子很快看見,那個放羊唱二人轉的老光棍來幫忙的時候多了。又過了一段時日,婆婆果然紅著臉跟葉子說,你放羊的那個王叔叔想過來跟咱們一塊過,他比大有他爸還小哩。大有又沒個音信,娘很難……

      葉子想了想,公公過世快兩年了,就說,我聽過他吼的二人轉呢!

      發(fā)送公公時屋里院里都換上了一百瓦的大燈泡,婆婆一直沒有換回來,而且讓它整夜地亮著。葉子起初想,自打公公過世,婆婆咋不會過節(jié)儉的日子了呢?直到有一天她屋里的燈泡壞了,找不到大燈泡,婆婆只好換上了原來那個十五瓦的,昏黃的燈光一下子就把她搖進了難言的恐懼和無邊的孤獨里,她才明白婆婆的心思。

      盡管那第三個碗已有人使用了,但代替不了公公和大有,那明亮的燈光就是佐證。

      我夢見大有了,就是看不清楚是啥樣子。葉子幾次三番地自言自語,又像是安慰婆婆。

      12

      春節(jié)的時候,婆婆給葉子買了一身新衣服。葉子非常喜歡那件鮮紅色的上衣,過了節(jié),父親就接她回去了。大有六年杳無音信。父親捎信說,母親想她都想出病來了,先把她接回去住一段時間。葉子明白,父親和母親是擔心她在這個新組成的家里日子不好過。

      葉子在父親來接她的頭一天晚上,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她剛剛采滿了一籃灰灰菜,正在河里洗,就聽河對岸傳來啊歪啊歪的喊叫聲,她仰頭朝對岸看去,是大有。她激動地放下手里的籃子,揮起手高興地喊,大有,我夢見你了,夢見你,正在回家的路上!

      葉子喊得聲音太大了,驚醒了婆婆。婆婆披著衣服就過來了,急忙叫醒了她。

      我夢見大有回來了。葉子喃喃地說。

      又不是一次兩次了,光夢見他回來有啥用呢?婆婆說。

      葉子睡不著了,一陣酸楚涌了上來。她不明白在父親要接她回家的時候,何以做了這樣一個夢,這個夢又對她預示著什么。是要她拒絕父親嗎?母親說,夢都是反著的,生即是死,死即是生。那大有是生還是死呢?

      而活著,僅僅就夠了嗎?

      中午了,父親還沒有來,葉子就一點一點地來到小河邊。小河很奇怪地今年沒有結冰,清澈的河水再次映出了她的影子,她一點也不美麗的影子就像一個彎彎的問號,在水面上晃晃悠悠地漂浮,弄出許許多多的褶皺和紋理來。水底細細的河沙,在正午陽光的照射下,似一顆顆亮晶晶的珍珠,向她眨著調皮的眼睛。

      葉子,葉子……葉子聽見有人叫她,回過頭來,見是芬子,正大喊著向她跑來。

      葉子,大有還活著,在壩上要飯呢,村里有人看見他了,他的手腳凍壞了。芬子氣喘吁吁地說。

      只要還活著,我就得把他找回來。葉子這樣想著,抬頭看了看太陽,太陽像一個胖娃娃,正沖著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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