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
時令漸入冬季,該靜的,都安靜下來了。
每年的這個時節(jié),我的心,都有種被靜謐撫慰過后的透徹。盡管,寒冷會使我的生活秩序或多或少遭受一些影響。
城市鈍化了人對自然變化的敏感。
無論是走在喧鬧擁擠的大街上,還是站在家中孤懸的陽臺上,我的目光都是那樣驚悚不安。我看到很多的老人,待在屋子里,偎著個電火爐,和一只貓說話,和一只狗談心。我看到更多的年輕人,坐在街邊的餐館里,談工作、談愛情。每個人都有自己過冬的方式,都有獨自抵御寒冷的辦法。
季節(jié)的冬天來臨了,一些人的冬天,也在來臨。
入冬那天,我回了一趟老家。臨走前,我在城里買了兩件毛衣,兩瓶燒酒。毛衣,是買給母親的。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很少穿毛衣。我五歲那年,父親從遠方回來,買了一件黃色毛衣作為禮物送給母親??赡赣H一次也沒穿過,她將那件毛衣拆成線團,改織成一條圍巾和一件小毛衣。后來,那件小毛衣,穿在了我的身上,而那條圍巾圍在了父親的脖子上。
燒酒,是給父親準備的,晚年的父親,把酒視做他精神上的一盞燈。沒了酒,他會很寂寞。酒,是支撐父親過冬的良藥。唯有酒,才能使父親的人生明亮。
鄉(xiāng)村的冬天,多了些宿命的意味。
落光了葉子的樹枝上,掛著兩個空鳥巢,像兩頂鄉(xiāng)村老人丟棄的舊氈帽。村頭的那條河流,變得比以前淺了,瘦了,沉靜中透著憂傷。野地里,薄靄朦朧,白色的霧狀顆粒,灑滿了田間堆積的草垛。寒氣上升,彌漫在身體周圍,濡濕了我的視線,也濡濕了我的記憶。
小時候,我和姐姐常在黃昏時分,走向冬日的山坡。姐姐肩背背篼,手握割草刀,寒冷將她的一雙小手凍得通紅。五根指頭,像五根細小的胡蘿卜。姐姐每天都必須趕在天黑前,割滿一背簍野草。圈里的那頭老牛,還盼著她帶回的晚餐呢。我則牽著家里唯一的一只羊,跟在姐姐身后,鼻涕掛在嘴角,像凝結(jié)的冰凌。我怕凍壞我的雙手,只好將手插在褲袋里,把拴羊的繩索套在腰上。喂飽羊,是我每天的責任。
姐姐每割一會兒草,就要抬頭看我一眼,也看我身邊的羊一眼。她在看我們的時候,內(nèi)心是充滿恐懼的,她那驚懼的眼神里,總是閃動著一絲不確定的信息。我知道,姐姐是怕我,或者羊,會被凍死。而無論是哪一種情況,她都沒法回家向父母交差。羊的生命和我的生命,同等重要。
每年,都有一些人,或者一些牲畜,在冬天死去。
我們永遠記得爺爺臨終時的樣子。那個冬天,村莊迎來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花紛紛揚揚,飄落在故鄉(xiāng)的大地上。地面上積滿厚厚的一層雪,雪覆蓋了地上的荒草,也覆蓋了平時熟悉的道路。爺爺嘴叼大煙袋,抬頭望望天,半晌才說了句:“狗日的雪,下了四天四夜了,啥時才有個完!”說完,他就牽著圈里那頭老牛,慢慢地向遠處走去。那頭牛,跟了爺爺許多年。無數(shù)個冬天,他們都是在相互依偎中度過的。
那天,直到天黑盡,也不見爺爺和他的那頭?;丶摇6┗ㄟ€在繼續(xù)飄灑,絲毫沒有要停止的意思。當我們打著火把,在田野里找到爺爺時,他已經(jīng)伏在牛背上,四肢僵硬,永遠地睡著了。牛的背上搭著爺爺身上穿的棉大衣,而爺爺?shù)恼麄€身體,早已被雪花覆蓋,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定格在一片冰雪世界里,也定格在我們的記憶中。
活下來的老牛,很孤單,衰老得也很快。做一頭牛,或一只羊,也是不容易的。
爺爺走后,父親將飼養(yǎng)老牛的任務,交給姐姐去完成。他說:“老牛在,你爺爺就在?!?/p>
從此,姐姐和我,心里都充滿恐懼。我們擔心,在某一天,老牛也會像爺爺一樣,安靜地死去。這是我們無法掌控的結(jié)局。
誰能真正熬過冬天呢?
父親掄著臂膀,在院子里劈木柴。母親將劈開的木柴,堆到墻角,壘出碉堡的模樣。他們在替自己積累生活的資源和能量。他們的心里,需要旺盛的火焰和光源。
母親知道我要回來,停止了去野外的一切勞動,特意取下灶梁上掛了一周年的臘肉,為我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餐。劈完木柴的父親,冒著寒冷,在村頭徘徊,坐立不安。一雙昏花的眼睛,直愣愣盯著回村的山路。他渴望在那條路上,看到我歸來的身影,就像曾經(jīng)望著我離村時的背影,以及那一個個滯重、堅定的腳印。
入夜,四周都安靜下來。干澀的冷風,在屋子外鉆來竄去。父親、母親和我,圍桌而坐,熱氣騰騰的飯菜,擺了一大桌。這種暌違已久的親情氛圍,讓我感到一種踏實而寧靜的幸福。父親和母親,爭著為我夾菜。我回家的日子,成了他們最為隆重的節(jié)日。
但在父母高興的背后,我隱隱感覺到一絲不安。透過十五瓦電燈泡暗黃的光線,我看到了父母身體上,那被歲月的利斧斫傷的痕跡。母親臉上滄桑的皺紋,已經(jīng)不能再掩飾她經(jīng)受風霜雨雪后的平靜。父親彎弓的脊背,掉光的門牙,以及他那條患風濕病的“老寒腿”,都在時間的監(jiān)視下,證明著他苦難的人生,離最終的大地,越來越近……
凝視父母,我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
他們都生活在寒冷里太久了,以至于他們的生命里住進了一片雪原。那片雪原,不是火能夠烤得化的。父母所需的溫暖,也絕不是一件毛衣,或一瓶酒就能解決的。
那么,冬天所呈現(xiàn)的色彩,只能是一種惆悵和悲涼嗎?
我時常想,爺爺在多年前那個冬天的辭世,絕不是因為那場持久飄飛的大雪,也不是由于下雪所帶來的更大的寒冷,而是源于嵌入他骨子里的巨大的孤寂和絕望。這種生命的感受,是生活饋贈給他的,只有他自己能夠體會。如果,曾經(jīng)深愛著他的奶奶,不曾先他而去,也許,爺爺?shù)墓录?,就會分出一份,讓他生命中的另一半去承擔和消磨。如果,我的父親,曾經(jīng)能把自己的時間和精力,抽出一小半,投入到爺爺?shù)耐砭爸腥?,爺爺?shù)墓陋毟幸膊粫菢訌娏摇?/p>
可我父親,當時都在干什么呢?
有些事情永遠無法說清,回憶總是布滿傷痕?,F(xiàn)在想來,我是理解父親的,父親也有他的苦衷。在一次醉酒后,父親拉著我的手說:“孩子,在過去的那些日子里,要不是我和你母親,你和你姐姐,甚至我們這個家,恐怕都難平安過冬。”
爺爺把人生最后的信任和安慰,留給了陪伴他大半生的那頭老牛。他相信,老牛是理解他的。只是不知道,老牛的內(nèi)心世界,爺爺能否看透?
有春天,就一定有冬天;有年輕,就一定有暮年。暮年,也應該有美麗和浪漫的一瞬吧。就像雪花的飄落,不只代表寒冷,也昭示春訊。
母親穿上了我為她買的毛衣,雖然,她的表情告訴我,這件毛衣并不合身。母親是屬于鄉(xiāng)村的,她已經(jīng)習慣了穿棉襖,也練就了抵御寒冷的能力。這種扎根泥土的生存,曾使母親嘗試過各種各樣的活法,有時像莊稼一樣活著,有時像野草一樣活著,有時像樹一樣活著……
活下來的母親,走過了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冬天。
母親反復撫摸著身上的毛衣,臉上浮現(xiàn)出她一生中少有的榮耀。我不知道,這種虛幻的榮耀,能否支撐她平安地走過比寒冬更難熬的暮年。
我從母親身旁站起身,推開房門,看見父親躺在床上,鞋也忘了脫。如雷的鼾聲,打破了冬夜的寧靜。吃飯時,父親看見我為他買的酒,有些興奮,忍不住多喝了幾口。酒再一次讓他找到了作為父親的尊嚴。
除了酒,還有什么,能將父親的晚景照亮?
在父母心中,我是他們共同的燈盞。但我能成為他們心中一盞永不熄滅的燈嗎?
有燈照耀的冬天,是溫暖的。心溫暖了,生命才有亮色。
誰要是站在冬天的邊沿,能看到春天的陽光,誰就是幸福的。我看到了——盡管,我是代替母親看到的。
母親,是沒有春天的。
沒有春天的母親,用自己寒微的一生,千百次,將春天喚醒,像喚醒另一個人提前到來的幸福。
(何偉明摘自《歲月》2009年第2期,葉曙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