嬋娟
?搖宮本傍晚進(jìn)門的時候,天一閣的裱糊匠湯文剛剛把民國十八年日本人血洗濟(jì)南府的事情講給尚處懵懂的兒子聽。聽人打門,知道是保長說的人來了,他把兒子推回后院,開門迎進(jìn)客人。
宮本身穿長袍馬褂,面相斯文,手中托一個黃絹包起的卷軸,見湯文開門,鞠一躬。
湯文跟在客人身后,沒有言語。他從這個斯文的背影,感受出隱隱的殺氣,那是長袍馬褂和笑容掩飾不住的。
宮本不落座,在廳里踱來踱去,看墻上不值錢的字畫。湯文牽一下嘴角,好東西誰掛在廳里。再說,這年月,掛這兒還不是給你小日本留著?
看完,宮本落座,指指另一把椅子,示意湯文坐下。
“聽說府上世代裱畫,可當(dāng)真?”宮本說一口文縐縐的中國福建官話。
“是,我湯家有祖訓(xùn),男不讀書為官,故傳裱糊手藝,賴以糊口?!睖陌察o落座,回答。
“湯先生過謙。濟(jì)南府人都知道湯先生頗通古字畫鑒賞,怎會僅是一裱畫匠?”宮本一綹小胡子下的嘴角翹起,擺手。湯文感覺那手臂像一把日本戰(zhàn)刀,揚(yáng)起落下都干脆。
“過獎了。我湯家在濟(jì)南府居住多年,全賴大伙提攜,混些許薄名,有口飯吃罷了?!?/p>
“湯先生不要自謙。近日鄙人偶得一畫,來府上是想請先生指教的?!?/p>
宮本站起,畢恭畢敬將卷軸放在八仙桌上,慢慢打開。
湯文身子哆嗦一下,站起,復(fù)坐下穩(wěn)住。桌面上,赫然是一幅《清明上河圖》。
宮本側(cè)臉,看湯文的表情,示意湯文上前觀賞。湯文懶懶站起,含笑俯身細(xì)看。
一個鐘頭過去,門外兩個日本兵踱來踱去。廳里,宮本和湯文依然俯在畫前。
“湯先生,畫可是真的?”宮本意識到湯文已經(jīng)看完,抬頭問。
湯文笑笑:“宮本先生,恕湯某眼拙,實在辨不出真?zhèn)??!?/p>
宮本眉頭一皺,眼中電光一閃,戰(zhàn)刀樣的手臂猛然揚(yáng)起又緩緩落下:“湯先生不愿將真相告訴鄙人?”
湯文沉吟一番,做無可奈何狀:“不,宮本先生,湯某只是不愿打擾先生雅興。我看先生表情,必認(rèn)定畫是真跡,湯某說假,先生會信?再說,這畫逶迤壯觀,定為名家所繪,即使是假的,若先生喜歡,賞心悅目,作真品藏之,又有何妨?”
宮本聽了這話,離開八仙桌,在屋里急速踱幾圈,站定在湯文面前:“湯先生,實不相瞞,此畫是前幾年你們的皇帝溥儀去東北之時從故宮帶出,在長春送我們少佐轉(zhuǎn)交天皇的。此次鄙人奉命來中原,其實就是找人鑒定真?zhèn)?。”說完,重新落座。
湯文微笑:“既然宮本先生如實相告,我也就實話實說。自此畫出世,受到宋徽宗皇帝喜愛,用瘦金體題‘清明上河圖并蓋上自己的雙龍小印,就有歷代名家爭相臨摹,故贗品頗多。真跡藏于皇宮,雖偶有流落民間之時,一旦世道太平,朝廷即懸賞搜尋繳入皇宮,故見真跡之人并不多。加之此畫是巨幅長卷,所繪人物五百多個,牲畜五十多只,各種車船二十多艘,房屋眾多,結(jié)構(gòu)嚴(yán)密,臨摹非一朝一夕可成。由此,贗品筆法精湛者不少,毫無差錯者卻無?!?/p>
聽完湯文一席話,宮本沉吟良久:“先生果為飽學(xué)之士,宮本佩服。不知湯先生如何知曉此畫秘密,可否賜教如何看出此畫為贗品?”
湯文悠然長嘆一聲:“我祖上本是御用畫師,素喜此畫,以身份之便,時有臨摹。因?qū)m廷政變,怕此畫落入叛臣之手,故將之藏于御溝石縫內(nèi)。誰料當(dāng)夜天降暴雨,溝內(nèi)水漲,淹及石縫,待到雨停水退,畫已盡毀。祖上悔之不已,逃離宮廷并立下家規(guī),男不入朝為官享受俸祿,女不入宮為妃親近帝王?!币妼m本張大嘴,湯文繼續(xù)道:“先生不要失望,此畫確有真跡。張擇端本一愛國之人,靖康之恥后流落南方。每念及故園,痛恨金狗,徹夜難眠,于是重新繪制一幅,流落南方。清時被一高官得到,后高官獲罪處死,家產(chǎn)盡沒入宮,此畫復(fù)收入宮中。不過,先生此畫確非真跡?!?/p>
湯文伸手指“市區(qū)街景”部分四個擲骰子的人道:“先生看桌面上的骰子,擲出兩顆為六點,有一顆尚在旋轉(zhuǎn)。以先生想來,此擲骰子之人希望自己擲幾點呢?”
宮本不假思索:“六點!”
“對,此人定然希望如此。耍錢人皆為急功近利之徒,此時定會在口中狂喊。先生細(xì)觀此人口型,他喊的可是此數(shù)?”
宮本張開嘴巴:“六……”湯文如釋重負(fù)般笑笑,抬手拭一把額頭:“先生以為,此畫是真是假?”
宮本滿面頹喪,沉吟片刻,見湯文作勢要為他收起畫卷,不耐煩地?fù)]手道:“天皇索要真品,假畫又有何用。既然先生熟知真跡,又是畫師之后,鄙人請先生細(xì)觀此畫,找出其中錯處標(biāo)之,可好?”說完,細(xì)瞇了雙眼,看定湯文。
湯文做為難狀笑笑,等候片刻方說:“既然先生抬愛,湯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不過實在力不從心,怕耽誤大事。我勉力為之吧?!?/p>
宮本走了,留下一日本兵,立在湯文正屋門外。夜晚,又有一隊日本兵進(jìn)駐院子。
第二天,天已大亮,日本兵還不見湯文出門,進(jìn)屋察看,湯文竟沒了蹤影。
后來濟(jì)南府的說書人快嘴張編了評書,在明月軒道出了湯文逃走的真相:那宅院本是一官宦的后院,家道中落,這后院就賣給了湯文。寢室中有一地道通到城外,是防備兵荒馬亂才修的。那《清明上河圖》竟是真的。張擇端畫的上河是現(xiàn)在河南開封府,開封府人喊“六”,本就是撮口音,可宮本有點福建口音,福建口音的“六”是張著嘴巴喊的。
(榕兒摘自《文苑》2008年第11期,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