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峰
[摘要]特殊的政治背景使丁玲把自己的一份“光榮”長時期內(nèi)當作一份不光彩,甚至當作“恥辱”來看待。這種“榮辱顛倒”是不正常的。但作家浩然的態(tài)度卻相反,他以帶有“左”的印記的作品為榮。通過對他們二人“榮辱”顛倒的觀照.從中窺探出中國當代文學迅猛發(fā)展的障礙。
[關(guān)鍵詞]丁玲;浩然;當代文學;榮辱顛倒
一個人在漫長的生活路途中會有成敗得失,自然也會有榮辱毀譽。這些東西組合成為人生的復雜內(nèi)容,畫出了人生的圓形軌跡。但光榮與恥辱不是界限分明的,有時人會在目眩五色光怪陸離的生活中把兩者混淆以至于顛倒。這些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不惟是當事人的認識混沌,也是強大的集團性的社會意識使然。如果廓清了云霧,會使真相明確清晰起來,對今后的工作會有所助益。在這里,我指的是兩位有影響的作家:丁玲和浩然。他們的創(chuàng)作道路便可以做如是觀。
丁玲于1927年完成了《夢珂》和《莎菲女士的日記》兩篇小說,這給她帶來了聲譽,特別是《莎菲女士的日記》,描繪之細膩,剖析之深刻,開掘之深邃,體察之人微是其他女作家難望其項背的。這些作品的發(fā)表,證明這位女作家是一位描寫刻畫女性復雜心理與追求的能手。她以后的創(chuàng)作都說明了這一點。但當丁玲創(chuàng)作日盛的時候,不幸降臨到她的身上。1931年1月。她的丈夫胡也頻在上海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在極為悲痛的日子里,馮達闖入她的生活。1933年5月,馮達與丁玲同時被捕。馮達意志不堅,欲意附逆,丁玲遂與馮達分道,但特務機關(guān)陰險狡詐,非但不告訴丁玲實情,反而命馮、丁繼續(xù)同居,以惑其性。三年的南京囚禁生活,是丁玲生活的一個雷區(qū),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在延安,她受到禮遇,但她的創(chuàng)作優(yōu)勢卻無法發(fā)揮。小說《在醫(yī)院中》、散文《三八節(jié)有感》等受到批判。賴有最高領導人的庇佑,她才免遭厄運?!短栒赵谏8珊由稀返某霭?,使她再度輝煌,這部長篇小說雖然反映的是土地改革,但它的主旨卻是提出一些政策性的問題,諸如如何識別投機分子的問題。如何避免平均主義傾向的問題等。除此之外,丁玲塑造了眾多的生動的人物形象,其中最杰出的莫過于李子俊老婆和黑妮兩個人物了。李子俊老婆是一個反面人物,而黑妮卻是作家予以同情的人物。黑妮人物形象的成功。說明作家筆下最成功的人物形象也是她過去最熟悉的被壓迫被損害的女性形象。她們在被壓迫被損害之中顯示了堅強的靈魂和個性??上У氖窃谶@樣的作品中,作家最擅長的東西幾乎無用武之地,黑妮形象的設計是作家積習使然。當然,從各種情況來來看,黑妮和莎菲是不同的,她們的差別甚至是巨大的。但是,從人物形象的根本性格及她們的人生軌跡來看,她們是極為相似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黑妮是莎菲在一個特定時期的存在。
丁玲最光榮的、輝煌的歷史在于“莎菲”期,這是她的優(yōu)勢所在。賴有莎菲的存在,才使得這位女作家的才情得以發(fā)揮到極致。在“莎菲”以后的創(chuàng)作中,凡是遇有時機表現(xiàn)“莎菲”型的.她的才華便顯現(xiàn)出來,“莎菲”型的女性系列形象是丁玲的優(yōu)勢所在,也是她光榮的表現(xiàn)。如果歷史的發(fā)展能使這位女作家的才能得到發(fā)揮.她的創(chuàng)作成就可能就不止目前的幾部作品了。但令我們遺憾的是,歷史的發(fā)展是另外一個樣子。1957年在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查無實據(jù)”的情況下,卻突然給這位女作家扣上了反黨的“右派”分子的帽子。在延安時期保護過她的毛澤東,這時卻在兩次會上點了她的名。丁玲在劫難逃了。女作家的罪狀之一,就是塑造了莎菲。作家內(nèi)心的丑陋通過莎菲表現(xiàn)了出來,并且斷言,丁玲就是莎菲,丁玲之所以墮落為“右派”,蓋源于莎菲沒有進行思想改造。按照這種邏輯.莎菲是一個壞女人。她的一切都是資產(chǎn)階級心理、思想、生活方式、價值取向的表現(xiàn)。把莎菲定為壞女人.丁玲就是莎菲,那么丁玲也便是壞女人的邏輯便順理成章了。在這種殘酷的背景下,丁玲極力否認莎菲就是自己.多次撰文為自己辯解,以示自己和莎菲有本質(zhì)的不同。莎菲不是純粹意義上的英雄,卻是具有自主意識,要求婦女解放的女性。她的追求、她的矛盾、她的苦悶和她的分裂與痛苦都具有反封建的意義。除了一般意義上的反封建作用,還具有大革命失敗后對國民黨黑暗統(tǒng)治不滿的積極意義。莎菲形象的存在,具有獨特的美學意義。作家丁玲應該以創(chuàng)造這樣的人物形象而自豪,以此為榮是順理成章的。但在特殊的政治背景丁玲卻把自己的這份“光榮”,長時期內(nèi)當作一份不光彩,甚至當作“恥辱”來看待。這種“榮辱顛倒”是不正常的.不僅扼殺了丁玲的才能和她的創(chuàng)作優(yōu)勢,而且使作家的心靈蒙受到莫大的傷害。
按常理說,在新的歷史時期。這種榮辱的顛倒應該被糾正過來,但是丁玲的特殊遭際卻使這種顛倒繼續(xù)下去,一直到她的生命結(jié)束。她復出之后,并沒有發(fā)揮創(chuàng)作“莎菲”時的才能,而是寫出并非她所長的《杜晚香》。《杜晚香》是有意義的,但較之《莎菲女士的日記》便遜色多了,丁玲的代表作是《莎菲女士的日記》《在醫(yī)院中》等,但丁玲的晚年一直把《杜晚香》當成自己的代表作。不把優(yōu)秀之作當作代表作,而把庸常之作當作代表作,這讓人百思不得其解。這個現(xiàn)象說明,即使在粉碎“四人幫”之后的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左傾”思潮還不時禁錮著人的頭腦。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丁玲的悲劇是時代賦予的,她在這個環(huán)境中是無可奈何的。
印度裔的英國作家拉什迪在她的小說《撒旦》詩篇中寫過一段很有意思的話:“英國……國人的麻煩是.他們的歷……歷……歷史發(fā)生在別處。所以分段他們不……又不……不明白這歷史的含義?!薄覀兪欠窨梢杂么藖斫忉尪×岬膭?chuàng)作呢?丁玲光榮的歷史發(fā)生在莎菲期,但丁玲對于這光榮的歷史的含義并不明白,或者說強大的主流文化使她不明白,直到現(xiàn)在,還有許多有人不明白。這說明我國的思想解放運動還是十分不徹底的,舊的思維觀念、思維方式、思維軌道還有強大的市場。
長期以來.一直認為文學作品中的所謂正面英雄人物是作品的美學價值所在。其實,這是一種認識上的偏頗,起碼是一種觀念上的誤區(qū)。一個形象的道德水準和它的美學價值并不是一致的。即以道德而言,莎菲也并不是這方面的低下者。從某一個方面而言,可以說她是道德方面的高尚者。我們長期以來在道德方面認識的一個誤區(qū)便是認為獨立的自主的人性需求是不道德的,這其實是落后的封建意識在作怪。丁玲之長者,并非是道德中的卑下者。即使退一萬步說,道德卑下者的美學價值并不一定很低,相反倒是很高的。這在文學史上是不勝枚舉的,那么,是什么東西使文學理論上的普通常識變成是非顛倒的理論上的誤區(qū)呢?道理十分明白.是長期肆虐于中國政治中的“左禍”?!白髢A”思潮產(chǎn)生的背景十分復雜,從實質(zhì)上來看,“左傾”思潮和封建意識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把封建意識重新包裝,貼上馬列主義的標簽,再打著革命需要的旗號,便能逞兇于世。民族救亡運動需要批判的武器,在一個封閉的封建意識十分濃厚的國度里,救亡運動中的批判的武器有一部分是舊文化中不太先進的東西。在這種情勢下,
造成丁玲對自己的歷史的含義不理解,把“光榮”當作了恥辱,并造成了這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悲劇。這個責任不能讓作家自己來負.但丁玲情緒化的個性以及相應的弱點是否也起一定的作用呢?這個問題值得我們繼續(xù)探討。
與丁玲不明白自己歷史的含義一樣,有一個作家對自己的歷史的含義也不太理解,不過兩個不理解自己的歷史的含義又是相通的:丁玲是以榮為恥,而這位作家卻以恥為榮.在這里我指的浩然。還必須說明的是,在文中的“恥”和“榮”并不是道德的評價,而是對自己創(chuàng)作上的認識。浩然本是一名河北籍的農(nóng)民,他自學成才,憑著堅忍不拔的意志和毅力,迅速成長為一名作家,且有大量的作品問世.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問題是浩然和丁玲一樣生活在一個“左傾”肆虐的時代。不過,丁玲的遭遇是備受“左”的打擊和摧殘,而浩然卻是備受“左”的呵護和青睞。不能否認,浩然的《艷陽天》有一定的成就,展現(xiàn)了浩然的創(chuàng)作才能。這部作品熱情洋溢地歌頌了英雄人物肖長春,贊揚了農(nóng)民走社會主義道路的積極性,作品還批判了黨內(nèi)走資派馬之悅、“反動地主”馬小辮。是按照陣線分明的階級斗爭的模式進行創(chuàng)作的,在《艷陽天》之后,浩然又創(chuàng)作了另一個長篇《金光大道》,這部小說更進一步強化了階級斗爭。《金光大道》的創(chuàng)作更自覺地適應主流意識形態(tài)(左傾思潮)的要求,更有力地貫徹當時倡導的典型化的方法、人物形象的個體意義,作家的本身體驗,都被整合到作家所認同的“文革”統(tǒng)一的歷史敘述之中。這樣一來.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便是作家的體驗和認識。即使作家有一些個人的感受,也會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強制性的要求下。被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改造。正像書中的后進人物被“正確思想”改造一樣。實際上,無論是《艷陽天》抑或是《金光大道》都是在這個被改造被強性的政治環(huán)境與文化背景下創(chuàng)作的,在這種情勢下,浩然的創(chuàng)作被打上“左傾”的印記那是必然的。在中國具體的政治文化背景下,問題不在于浩然的作品是否被打上“左”的印記。問題的本質(zhì)在于,在新的歷史時期,作家對于過去問題的探討和重新認識,以及棄舊圖新,和全民大反思的思想大解放的步伐一致。在中國的歷史條件下,全民大反思的深度、廣度都是十分不徹底的,加之市場經(jīng)濟建立初期,有許多問題.特別是干部作風及商品經(jīng)濟初始階段諸多問題,使這一部分人在情緒上懷念過去。在這種社會大背景下,一些寫過“左傾”印記作品的作家也認為時機已到,發(fā)表文章和談話為過去招魂、為“左傾”張目、為己辯護,拒不承認自己的作品中的問題,還一直認為自己那個時期的作品是自己的輝煌和光榮。浩然便是其中之一,并且是最為甚者。關(guān)于浩然問題,特別是關(guān)于《金光大道》問題的爭論.實際上是由浩然自己挑起來的。我們并不是完全否定《艷陽天》和《金光大道》,但需要指出這兩部書中的“左傾”印記是時代進步的需求,也是作家進步的契機。作者如能以思想解放的心態(tài)待之,他會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取得新的進步,會有更大的成果。但作家浩然的態(tài)度實在令人遺憾,他以帶有“左”的印記的作品為榮,這就妨礙了步入新的坦途,使之固步自封。浩然的“榮辱顛倒”,雖然同丁玲的“榮辱顛倒”相反,但同樣給中國文壇帶來損失。
中國的歷史進入新的時期,無論是文學創(chuàng)作或者是文學批評都發(fā)出一陣反叛的呼聲,只有對“文革”以及“文革”以前的帶有“左傾”標記的創(chuàng)作批評進行反叛,才能有所突破和前進。在文藝界呼喚大家的聲音時時響起,但“大家”并沒有因反叛叫聲和盼望呼喚而到來,企盼成了失望的同義語。這其中的原因是十分復雜的,但丁玲和浩然兩位作家的“榮辱”顛倒也是其中的因素之一。通過對他們二人“榮辱”顛倒的觀照,從中窺探出中國當代文學迅猛發(fā)展的障礙。這種探索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發(fā)展有所裨益。
[參考文獻]
[1]劉禾.語際書寫[M].上海:上海三聯(lián)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