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鳴
眼下,寫動物很流行。最具明星相的是狼,其次是狗,不是一般的狗,那種據(jù)說比狼還兇的狗——藏獒。只是,雖然號稱跟這些動物生活過,寫出來的狼和狗,其實都是擬人的動物,把人的某些屬性注入到動物的軀殼里,本質(zhì)上跟迪斯尼的玩意兒,米老鼠、唐老鴨、三只小豬之類,沒太大區(qū)別,無非是借動物說人的故事。
俗話說,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這話的意思是豬是最常見的東西,人人都該知道。但是,真正了解豬的人,其實不多,因為它實在太熟悉了,不用想起,也不會忘記,也就沒有關(guān)注它。在我看來,動物中最像人的,要數(shù)豬,要寫豬的話,大抵不用操心往豬皮里面灌入的五臟六腑加上人的思想。從中學半工半讀開始,我前后養(yǎng)過6年豬。每日里親密接觸,喂豬、放豬、給豬接生,打打罵罵,推推搡搡,最后殺它們的時候,還在旁邊打下手(因為實在下不了手操刀子)。應該說,有點發(fā)言權(quán)。
豬跟人類的親密關(guān)系時間最長,大約在幾萬年前的新石器時代,人類就已經(jīng)馴化了豬。對于很早就進入農(nóng)耕生活的中國人來說,豬更是親密伙伴,漢語的“家”字,就是一個房子里面一頭豬。過去老話講,家無妻,室無梁。如果從“家”字的字意解,應該是家無豬,就不成其為家。人吃豬肉,還把它們獻給祖先和神靈,連祭祀文化人祖宗孔夫子,都用豬頭。
人都喜歡說豬蠢,其實,那是因為人們經(jīng)常看見的豬,都是童子身,尚在孩童時代就被人殺了吃了,童年的智慧,自然高不到哪兒去。如果讓豬活得長一點,其實它們一點不比在人們看來比較通人性的馬和狗要差。我親眼所見,有些豬會擰開用鐵絲綁著的門,進去偷吃的,還有的豬,在把它們放出去的時候,為了開小差,會跟人玩聲東擊西的游戲。至于討好撒嬌這種低級的把戲,幾乎每個稍微有點壽數(shù)的豬,都會。
豬跟人最像的地方,不是這些小聰明,而是某些我們稱之為劣根性的東西。過去讀歷史的時候,總是詫異很多集體大屠殺發(fā)生的時候,為什么被屠殺者不逃。成百上千的人,手腳往往是沒有被捆綁的,只要大家一哄而散,四下逃命,古代又沒有連發(fā)火器,逃命的應該比死的多,近代就算有機槍,幾萬人一起跑,總可以跑出來一些。但是,這些人,就是眼睜睜地一個一個地被殺死。在大豬場養(yǎng)豬,肥豬出欄是常有的事。笨人抓豬,幾個壯漢沖進豬圈,跟警察捕人一樣到處亂追,結(jié)果是忙活半天,抓不了幾個。但是聰明人則不這樣,悄然進豬圈,把豬往一起攏,攏到一堆的豬,個個都用屁股沖著人,這時候,你只要一個又,一個拉住豬尾巴往外拖就是,拖出來一個,讓豬的兩只后腿騰空,它們就沒力氣掙了,然后兩人抬一個,一會兒就能抓一車。這種時候,雖然被抓的豬也拼命地叫,但其他的豬都埋著頭,一聲不響,靜靜地等待命運的來臨。上百頭的豬,一般只在抓剩下最后兩頭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恐慌,可是這個時候,什么都晚了。
豬更像人的地方,是缺乏互助性,有時候甚至同類相殘,即使在野生狀態(tài)下,也是如此。獵人都知道,群居的野豬容易捕獵,而碰上孤豬,則要小心一點。群居的家豬更是如此,甚至到這種地步,如果一群豬里,哪個有點小病,飼養(yǎng)者必須馬上把它隔離出來,否則它多半會被同類咬死。一般高級哺乳類動物,都不會吃同類,但豬會,而且會非常喜歡吃。把死掉的豬分割了,煮熟了喂豬,豬簡直喜歡得快要瘋了,拼命搶。有時候,甚至不勞人來伺候,有些豬會吃死掉的同類。后來,讀到歷史上,一個個人相食的故事,我總會想起當年我養(yǎng)的那些豬。
人克服自己的這些劣根性,要靠人類道德的進化,靠人類理性的進步,甚至靠制度的硬性制約,法律的強制。但是豬沒有這些東西,依然以自己本來的面目,跟人混在一起。反過來,當環(huán)境特別惡劣,條件極端特殊,人類自身的文明約束不起作用的時候,人的劣根性也還是會頑強地冒出來,這個時候,人和豬,其實也沒什么分別。
不知道奧威爾是否有過養(yǎng)豬的經(jīng)歷,但是他的《動物莊園》,不找馬,不找羊,但找豬來比喻人,實在太精當了。
(摘自《北京青年報》)
先給個“獲獎理由”
陳魯民
在所有諾貝爾獎里,中國人意見最大的就是文學獎。因為,中國“著名作家”最多,小說產(chǎn)量最高,作家活動也最頻繁,可是至今該獎項仍是空白。所以,每年的諾貝爾文學獎一公布,就總要在中國文壇來個小地震,作家們總要難受上一陣子,有罵罵咧咧的,有不以為然的,有大失所望的,也有嗤之以鼻的。這作為情緒發(fā)泄,固然可以,但實在于事無補,還不如靜下心來,認真琢磨一下獲獎作品好在哪里,聽聽人家的獲獎理由,想想自己的差距何在,可能會更有意義。
先說2008年新科狀元法國作家勒·克萊齊奧,他的獲獎理由是:“他是文學新領(lǐng)域的開拓者,他的作品具有詩意般的神秘,它是舊習俗的死亡,新生命的誕生,探索著在當代文明掩蓋下的人性,他的作品標志著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的交融。”捫心自問,我們有這樣水平的作品嗎?如果真有這樣的佳作,既有開拓性精神,又有“詩意般的神秘”,那你就耐心等著吧,諾貝爾文學獎離你就不遠了。
2006年,土耳其作家奧罕·帕慕克獲獎,他的獲獎理由是:“在追求他故鄉(xiāng)憂郁的靈魂時,發(fā)現(xiàn)了文明之間的沖突和交錯的新象征?!?/p>
如果我們忘掉“故鄉(xiāng)憂郁的靈魂”,沒有了根,卻為趕時髦熱衷于寫那些故弄玄虛的盜墓小說,胡編亂造的靈異小說,烏七八糟的情色小說?;蛟S可能在暢銷書排行榜上名列前茅,可能發(fā)大財,可能有若干粉絲,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會得到諾貝爾文學獎評委的青睞。
2004年,奧地利女作家艾爾芙蕾德·耶利內(nèi)克折桂,其獲獎理由是:“小說和劇本中表現(xiàn)出了音樂動感,用超凡的語言顯示了社會的荒謬及其使人屈服的奇異力量?!碧热粢粋€作家日成萬言,一年就推出幾部長篇小說,急急忙忙就像打仗一樣,恐怕他是沒有時間也沒興趣使自己的小說具有“音樂動感”的,自然也不會有“超凡的語言”,那么,他寫得越多,就離諾貝爾文學獎越遠。
2003年,南非作家約翰·馬克斯維爾·庫切奪冠,他的獲獎理由是:“小說精準地刻畫了眾多假面具下的人性本質(zhì)?!蔽膶W就是人學,好的作品一定要有幾個人物血肉飽滿,性格鮮明,人性刻畫深刻,如曹雪芹筆下的寶黛,魯迅筆下的阿Q,雨果筆下的冉·阿讓,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等。而對這些典型人物的“精準地刻畫”,光靠在書齋里苦思冥想、閉門造車是不行的,必須長期觀察社會,深入底層。
倘若環(huán)顧左右,如今還有幾個作家在扎扎實實地深入生活,認真觀察社會?因而,人物虛假、蒼白,情節(jié)難經(jīng)推敲,卻是很多作家的通病,獲獎自然也成奢談。
2001年,英國作家維·蘇·奈保爾一枝獨秀,其獲獎理由是:“其著作將極具洞察力的敘述與不為世俗左右的探索融為一體,是驅(qū)策人們從扭曲的歷史中探尋真實的動力?!弊骷揖蛻Aⅹ毿校悔厱r,不媚俗,勇于探索,有悲憫情懷,通過作品,給人以理想主義的感動,使人獲取前進的動力,這也是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最看重的特質(zhì)。如果我們的作家還在迷戀與大眾無關(guān)的“私人寫作”,濫情于欲望發(fā)泄的“下半身寫作”,興趣盎然地在玩弄新寫實、后現(xiàn)代、先鋒寫作、快餐文化等,那也就算自娛自樂吧,東西寫得再多也是文學垃圾。
有志于此的中國作家,不必牢騷滿腹,不必自暴自棄,還是先把自己的作品寫好,把“獲獎理由”準備充分再說吧。
(摘自《燕趙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