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村里是個不同凡響的人,因為我可以請來羅先生。羅先生是誰?反正天文地理,前世今生,沒他不知道的。我就是那個能夠找到他的小孩兒。可是有一次我突然就找不到羅先生了,再也找不到了。直到幾十年之后,物換星移,這時候羅先生又回來了……羅先生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他為何如此神秘?
小文已經(jīng)有半個世紀沒有與我聯(lián)系了。她在電話里反復強調(diào)是我,是我??删褪遣徽f自己的名字。她不說我就不知道她是誰,又懶得去猜,午夜的電話就顯得百無聊賴。后來還是小文沉不住氣了,她說,明天我和紅玲去你家,你可別問我們找誰!天啊,小文你也不早說,我上門去看你也行啊。小文的薄嘴唇在我的臆想中扇動起來。她說,別,我可當不起。再說我們?nèi)ツ慵乙膊粸榱丝茨?我們是去看羅先生。這話在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讓我好長時間無言以對。小文已經(jīng)放下了電話,我還舉著電話聽筒,愣了許久。
空氣中浮動著一股陳年霉味。我孕育了半天的一個噴嚏,卻打不出來。
1
那一晚爸爸是哭著回來的。
我們誰也沒見過爸爸那么悲傷過,蒼黑的一張臉,綴滿了大顆大顆的淚珠。爸爸的淚珠也是黑色的,在昏暗的燈光下,像一顆一顆墨點。飯桌已經(jīng)擺在炕上了,可因為爸爸不吃,我和姐姐誰也不敢動。媽媽不止一次撩起門簾,噓著聲音說:“飯都涼了,咋還不吃呢?”我和姐姐對了一下眼,都對媽媽的話表示贊同,但誰也不敢對這種贊同有什么表示。我們都有一點懼怕父親。媽媽的忍耐終于到了極限,她掀翻了門簾子,粗聲大氣說:“飯都涼了,還想不想吃!”我們知道這個時候該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果然,父親旋風一樣旋了起來,一把掀翻了炕桌,一摞碗筷嘩啦掉在了地上。父親罵:“我叫你吃!天都塌了,你就知道吃!老娘們,這是吃飯的時候嗎?”
果然不是吃飯的時候。一盆粥怎么端到了炕上,又怎么端回了鍋里。媽把秫秸鍋蓋“哐”地蓋了上去,一擰身出去了。我們都知道媽要去冬至家,打草簾子。一塊草簾子三毛五,就是天真的塌下來,也不會讓媽減少熱情。媽與冬至的媽搭幫,爸與冬至的爸搭幫,都是最佳組合,每天晚上都要干到很晚。晚飯咽不利落,爸就扎煞著兩只手走了。一路走一路抽煙,走到冬至的家門口,煙也就抽到一半。爸把抽了一半的煙在鞋底子上一摁,就開始干活,一分鐘的空閑都沒有。沒有什么事情能改變父親,父親就是一臺上緊了發(fā)條的機器,想不轉(zhuǎn)動都不可能。我們都已經(jīng)習慣了父親的那個樣子,習慣了父親像陀螺那樣轉(zhuǎn)動。所以父親停止轉(zhuǎn)動的時候就是天真的塌了,父親鐵板樣的臉孔寒氣襲人,他磨叨著一遍一遍地問自己:“我們該怎么辦呢?”
沒有人回答他。除了跳動的燈火就是我和姐姐縮在燈光的暗影里,用兩雙綠豆眼恐怖地注視著父親。父親像一頭棕熊落在了陷阱里,怎么掙扎都是無助,怎么掙扎都是絕望。我認為父親此時的神情根本就不像一個小隊隊長,而像一個大隊隊長,或者像一個更高級的干部,雖然更高級的干部我還沒有見過。我在恐怖的同時稍稍感到有些自豪,那些自豪是在恐怖的縫隙中滋生出來的,所以有些不甚明了,但我還是能感覺到。我在感覺得到的一剎那喊了聲:“爸?!卑挚戳宋覀円谎?仿佛才看見我們。我又喊了一聲“爸”,爸沒有應。他抹了一把臉,腳步踉蹌地走出了我們的視線。
姐姐推了我一把,原來我坐在了她的一只腳上,把我的屁股硌得生疼??纱丝痰钠ü商鄹揪筒凰阋换厥?我急切地問姐姐:“他真的就這樣死掉了?”
姐姐沉重地點點頭。
我說:“小文說北京有一種磅秤,人一站到上面就能稱出活多大歲數(shù)。小文說,他老人家能活八千多歲呢!”
姐姐在我的腦門兒上點了一下,說:“傻二丫頭,人家說啥你都信,你傻不傻!我跟你說一句話你對誰都別說!”
我趕緊點了點頭。
姐姐說:“你發(fā)誓!”
我說:“我發(fā)誓!”
姐姐說:“他也是個普通人,所以還沒爺爺活的歲數(shù)大。”
我的下巴差點掉在炕上,結(jié)結(jié)巴巴說:“你,你居然說……”
姐姐說:“爺爺活八十八呢?!?/p>
我當然知道。
姐姐說:“爺爺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不叫自己去?!?/p>
我當然知道。
姐姐得意地說:“你明白了吧?”
我說:“你敢對爸爸說嗎?”
姐姐馬上變了臉。她起身看了眼門簾,確認門簾沒動,姐姐說:“你要是敢對爸爸說一個字,我就把你的頭發(fā)薅光嘍。崔小辮兒,你聽清楚我的話!”
2
我以為會有什么大事發(fā)生呢,比如天塌地陷,山崩地裂,山呼海嘯,把人都變成猴等等。其實是有過大事發(fā)生的,只是我沒往心里去。就在兩個月以前,有個晚上村里演電影,一部是反特片《看不見的戰(zhàn)線》,一部是戲曲片《李二嫂改嫁》。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個晚上就是演的這兩部片子。因為有一大塊時間停電,所以電影散場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大家四散回家時除了打呵欠都懶得張嘴說話了。我和姐姐崔大辮兒手牽著手逃也似的回了家,兩只腳甩掉鞋子的同時都已經(jīng)沉沉入夢了。然后就是媽媽慌亂的叫聲擾醒了我,雞飛狗叫、人喊馬嘶的恐慌頃刻間就把屋子裝滿了。姐姐大辮兒早就逃了出去,正在尖聲尖氣地喊“地震了!地震了!”我從炕上爬起來,暈頭轉(zhuǎn)向地在炕上跑,媽媽費了些力氣才捉住我,把我往門外拖。墻柜上放著的一個被垛給掀翻了,此刻那些又厚又笨的棉被就堵在了門口,像一座棉花山似的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我的神志在這一刻清醒了,無論如何都不肯把兩只腳踏上去,還依稀記得這些棉被已經(jīng)被媽媽拆過洗過重新做過,它們潔凈的模樣讓人不忍放上去兩只腳。就在這個時候我感受到了地震是什么,就像天和地都喝醉了酒,房子也喝醉了酒,東倒西歪,讓人的兩只腳都沒處放。我往前一撲,就從門口躥了出去。天上下著雨,天空似亮非亮。眼前開闊的視線讓我驚悚,仔細一看才知道,原來周遭的院墻都塌了,院墻的廢墟上姐姐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穿一件小的三角褲,渾身上下水淋淋的,像一只脫光了衣服的鴨子。不久天就亮了,我興高采烈地去了好幾家查看災情。的確是興高采烈去的,地震讓村莊改變了不少,至少院墻和門樓倒塌了十之八九,一些泥坯屋也像站累了一樣趴在了地上。這些都讓我覺出了新奇。村里有被砸傷的人,但我沒有看見。我們這一條街誰家也沒人被砸傷,所以氣氛顯得祥和。我喊紅靈去撿馬猴(知了)皮,紅靈脖子上套著藍布書包,手里拿著長長的高粱秸稈在井沿上等我。紅靈拿著的是黏高粱的秸稈,那種高粱能長房子一樣高,米軋成面以后可以蒸年糕,這種食品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大飽口福。我手里的長竿是竹子的,即堅挺又光滑,惹得紅靈一臉羨慕。竹竿是大哥從縣城給我買來的,專門捅馬猴皮用。這一個早上沒有什么不同,我們只是比每天稍微早了些。稍微早些對撿馬猴皮有好處,我們可以撿二水兒。我們起得再早也不可能撿頭水兒,有一個叫二寡婦的整個后半夜都在大堤上,打著手電筒,把剛從地里鉆出來的馬猴(還沒蛻皮的蟬)撿走。她把撿走的馬猴放到菜園里,她一早上撿的馬猴可以爬滿豆角架和黃瓜架,太陽出齊的時候,那些蛻了皮的知了張開軟塌塌的翅膀飛走了。知了皮是一味中藥,三塊五一斤。一斤知了皮夠我們半年的學費。所以每年夏天撿知了皮的人成群結(jié)隊。這個早上是與往日有些不同,大堤上雨霧蒙蒙,一個人也沒有。連穿著藍布大襟褂子的二寡婦也沒有出現(xiàn)。這讓我們興奮得手忙腳亂,我們從沒遇到過這么難對付的局面,一棵樹要捅上老半天。這時候大堤上有人喊“小妹妹”,紅靈說,喊你呢。我說,喊你呢。紅靈還是比我有定性,她不動。我走了過去,是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騎一輛舊的自行車。我問她有什么事,她問我是哪莊兒的,我說罕村的。她說,你們莊兒沒地震?原來她是問這個,我高興地告訴她,也震了,房子倒了不少呢。她說了句“哪家孩子這么沒心沒肺”就騎車走了。我和紅靈繼續(xù)仰著脖子找,這樣的早上千載難遇,誰說什么都不會打擊我們的積極性。
我們村有三個在開灤煤礦上班的,都說唐山死了多少人,有兩個自己找去了。因為不通車,一個騎著車去的,一個不會騎車走著去的。還有一個是豐二嬸,從聽著信兒就癱在炕上,不會走道兒了。一個星期后,豐二叔回來了,是從大堤上走著回來的,一身工作服上都是煤黑,臉上也陰一塊晴一塊的。豐二叔一邊走一邊哭一邊罵,說家里養(yǎng)了一群忘恩負義的豬,他在外邊的死活都沒人管。我們尾隨豐二叔去了家里,兩人見了面,豐二嬸一個跟頭從炕上栽下來,說:“我的親人———”豐二嬸會走了,豐二叔又癱倒了。
這件事我們當笑話說了好幾天。
那年我上小學四年級,已經(jīng)會看《紅樓夢》了。因為在課上給同桌講“尤二姐吞生金自逝”,挨了老師半天熊。我恨死那個老師了,他居然說我“假正經(jīng)”,越是看不懂的東西越要看,什么東西!書上那些“字兒”你認得全嗎?老師發(fā)出了一聲冷笑,用食指蹭了一下鼻子,大吼一聲:“崔小辮兒,外邊站著去!”可憐我在全班那么多同學面前變成了夾著尾巴的老鼠,而且是只女老鼠。在這之前我多耀武揚威啊!下課了,除了上廁所的同學之外,所有的人都圍著我,聽我講故事。我隨口編的那些故事好多人都愛聽。所以老師那一聲吼就如同扒光了我的衣服一樣,我死的心都有。就愿意地球早一點毀滅,把我和那個該死的老師一起拍成餡餅也在所不惜。沒想到天遂人愿,變化說來真的就要來了。我有理由相信馬上就要有山呼海嘯山崩地裂天塌地陷把人變成猴等重大的事情發(fā)生了,只要我能名正言順地不上學,我希望這樣一些變化來得越早越好。父親也在等待著那種變化,雖然他嘴上不說,可我能從他的身上看出來。他每天飯都吃得很少,本來就是凜冽的一張臉孔,現(xiàn)在看上去都結(jié)冰了。他經(jīng)常呆愣愣地望著一個地方出神,嘴里咕噥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那些話都與國家大事有關。父親總翻看一本書,是豎排版的《斯大林全集》。父親讀書時的那種渴望讓我意識到了他想在書中找到什么。父親看書的時候我總愿意端詳他的臉,想從父親的臉上找到書中都寫了什么。可是父親的臉更黑了,眉頭皺得更緊了。父親看了半天書卻像什么也沒看一樣,這也讓我的心忽地空了。
我也偷偷去看《斯大林全集》,里面的字我都認識。可那些字排列在一起,又像一個字也不認識。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書,比《紅樓夢》還難懂。
媽媽和姐姐什么變化也沒有。她們該吃吃,該喝喝,該干干。姐姐的胸前別著一朵白花,故意腆著胸脯走路,她活蹦亂跳的樣子讓我心生反感。姐姐都是小社員了,卻連一點憂患意識都沒有,真讓我擔心。我冷眼看著我們家這個小小的世界,既悲哀又無奈。我不能把我感覺到的東西說出來,那樣會嚇著媽媽和姐姐??晌矣植荒芤晃兜爻聊?這樣沉重的沉默會把我的小胸膛憋炸的。
我故意在姐姐的眼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姐姐說:“你怎么不去上學?”
我愁眉苦臉說:“上學有什么用。”
姐姐橫眉立目說:“吃飯有什么用?”
我說:“吃飯也沒什么用,真的。”
姐姐說:“那你以后就不用吃飯了。”
我自言自語說:“吃飯能解決什么問題呢?什么問題也解決不了!”
姐姐斜了我一眼。
我說:“姐,你真的一點都不明白?”
姐姐說:“誰都比你個二百五明白,你也配問這種話。”
姐姐說完這話就再也不搭理我了。她在看一本名叫《青春之歌》的書,每天都看到很晚,看完后就不知去向。我知道看到多晚她也是挑挑揀揀地看,??醋屓四樇t的部分。好幾次我都想趁她去生產(chǎn)隊上工時也找來看看,可把整個房間都翻遍了,也沒有找到。
她說我不適宜看那種書。
3
轉(zhuǎn)眼就是半個月過去了,這半個月發(fā)生了很多事,讓人想都想不到。先是立新家的一摞碗莫名其妙地自己從碗架上摔了下來,把立新的奶奶嚇出了心臟病。立新的奶奶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但身體一直很好。幾天前我們還看見她在大堤上采桑葉呢,沒想到那么一嚇,就把心臟嚇壞了。然后就是冬至的奶奶,冬至的奶奶生了七個兒子,她養(yǎng)的一只老貓是老八。老貓捉麻雀時在井邊凌空一躍,掉進了井里,老貓給淹死了。冬至的奶奶坐在井臺上哭,八兒長八兒短的,哭著哭著自己也斷了氣。我們村過去是有那種習慣的,死人總是成對兒的死。死一個男的,就要死一個女的。死一個女的,還要死一個男的。這邊尸骨未寒呢,那邊貓頭鷹就在誰家屋脊上哈哈地笑。不怕貓頭鷹叫,就怕貓頭鷹笑,貓頭鷹一笑就要死人,準著呢。接連死了兩個年老的女人,人們都覺得不可思議。有一天晚上,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有幾個公安破門而入,把端午叔給抓走了。端午叔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除了成分高,還有打光棍,沒有任何別的缺點??啥宋缡宓淖锩麉s讓我們村的許多人都驚出一身冷汗,國喪期間他居然在家里喝酒唱戲,一柄鋤頭當花槍,耍得上下翻飛,還似戲中人物一樣仰天大笑,這還了得!過了沒幾天,端午叔就被爸爸他們用一輛排子車拉了回來,排子車沒有進村,而是徑直拉到了老爺墳。一捆秫秸箔子已經(jīng)等在了那里,卷了端午叔,囫圇個兒地給埋了。
公家說端午叔是“現(xiàn)反”,不能使棺材。秫秸箔子是圍玉米倉子用的,卷端午叔時露出了膝蓋以下一部分小腿。端午叔沒有穿鞋,兩只腳的腳心分別有一個深深的洞。
端午叔只有一個姐姐在鄰村,我們村有人通知他姐姐,可他姐姐沒來。端午叔只有很小的一撮墳,仿佛里面埋著的是個嬰兒。
真正的恐慌就在這個時候籠罩了整個村莊,因為端午叔是個壯年。端午叔的年齡提醒了村里人,黃泉路上沒老少。人們提心吊膽地揣測下一個該死的人輪到誰,每有貓頭鷹從屋脊上飛過,都有無數(shù)人仰著臉看。老人是喜喪,人們可以公開來談,可若是端午叔那個年紀,就讓人有口難言了。
莊稼成熟了。
玉米金燦燦,高粱紅了臉,谷穗壓彎了腰。這都是當時很流行的形容詞,討人喜歡。沒有人不喜歡豐收的年景,哪怕是書本上說的。莊稼都成熟了,莊稼人的目光都被成熟的莊稼吸引了,爸爸也是一樣,他是小隊隊長。爸爸是以身作則的小隊隊長,總是身先士卒。除了分派活,他從不用嘴支使人干這干那。爸爸一緊腰間的麻繩,別的人就知道該賣把子力氣了。全隊三十幾個壯勞力,在地頭一字長蛇排開,風卷殘云般掃過去,高粱和谷穗就應聲而落。他們手里的家什叫把心,只是薄薄的一塊小鐵片,纏上布條以后頂在手心里。中間有孔,另用布條拴一個套,套在大拇指上,把心別住高粱秸稈,稍稍一用力,高粱穗子就齊刷刷地被斬斷了。立新的爸剛從外邊耍手藝回來,聽了滿耳朵新聞。他說北京有個叫“四人幫”的人出事了,而且是出了大事。所有的人都把耳朵支棱起來,爸爸也不例外。立新爸說,“四人幫”把毛主席謀害了。立新的爸這句話讓所有的人都張大了嘴巴,都停了手中的活計。爸忽然發(fā)出了一聲冷笑,爸手里的活計一刻也沒停。爸說,毛主席是誰,誰想謀害就謀害得了!爸的意思是,毛主席是一個有天大本事的人,誰都謀害不了他。都知道爸是一個愛抬杠的人,是杠頭,幾百里下去都不換肩。所以都犯憷與他抬,基本他說什么就是什么,哪怕他明明說得不對,大家也三緘其口。
這一天的午飯是在地里吃的,所以收工收得早,黃澄澄的太陽還老高呢,這一隊人就回了村里。高音喇叭正在播送重要新聞,爸讓所有的人都停下腳步仔細聽,終于聽明白了“四人幫”被粉碎了,“四人幫”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團伙四個人。
這是聽清楚的,還有沒聽清楚的。爸和相當一部分人都認為毛主席是被謀害致死的。既然是被謀害致死,毛主席的亡魂一準在天上飄著。爸讓人給毛主席寫了一封信,把粉碎了“四人幫”的事告訴了他。爸相信沒有人用這種方式與毛主席聯(lián)系,毛主席的親屬也不會想得到。信裝在了一只黃裱紙的大信封里,在村口的通天大道上燒了。火光熄滅時,人們看見房子那么高的一個旋風把紙灰旋走了。許多人大驚失色。他們說看見毛主席顯靈了。
大麥兩秋學校都要放假,開學時我再不去就沒有理由了。既然大家都上學,我一個人不去也沒什么意思,只是我在課堂上規(guī)矩了很多,再不講什么“尤二姐吞生金自逝”。但老師還是不喜歡我,我能從他的眼神看出來。他從不讓我回答問題,從不請我朗讀課文。哪怕舉手的只有我一個人,他也能做到視而不見。我實在氣得慌,就把事情告訴了姐姐。姐姐把我拉到僻靜處才告訴我,老師的老婆從場院往家里偷黃豆,被爸爸捉到了。人家討?zhàn)堃矝]用,爸爸讓會計扣了她的工分。
原來是這樣。
我暗暗感嘆自己命苦,甚至悲觀地想我這一輩子都完了。
有一天,晚上放學的時候小文在她家門口攔住了我。她說你到我家去一趟,有人找你。小文家有許多人,除了她的奶奶在炕上坐著,其余的人都在地下站著,屋里甚至顯得有些擁擠。小文的家在我們村有些特殊,她爸爸在北京工作,在中南海,當電工。所以他們家顯得與眾不同。墻上的鏡框里擺著許多大照片,背景大都是天安門廣場。小文的爸爸所有的照片背景都是天安門廣場,看上去像一個底版印出來的。小文家的地上擺著一張炕桌,炕桌上擺著一塊面板,面板上扣著一只篩面用的羅。我一進屋那些人就七嘴八舌地告訴我,他們正在請羅先生算命,羅先生在哪里都好使,在東村西村都好使,可在這里卻不走,你試試??次掖蠡蟛唤?外號叫“小瘋子”的小文的二姐親自給我作了示范。門簾要打起來,要念咒語請來羅先生。咒語其實就是幾句大白話,說請羅先生幫忙之類。小瘋子不由分說就把我摁在了板凳上,又把冬至拽了出來。剛才就是冬至和小文在這里操作的,搗鼓了半天,羅先生卻連一點動靜都沒有。請羅先生要童男童女,要用手心平托著羅幫,不但要請,還要送,還要請羅先生留下姓名,日后也好有個照應。總之,我在幾分鐘里就把這一切爛熟于心了。把面板上的面劃拉均勻,把羅幫上卡子卡緊實,就是那種普通的黑卡子,小文的媽媽額上的頭發(fā)耷拉著,卡子一定是她的。我和冬至剛把羅幫托起來,卡子在面板上就吱嘎響了一下。所有的人都興奮地小聲說:“來了!來了!”我也很興奮,沒想到那么容易就把羅先生請來了。小文的奶奶一直在炕上咬著長桿煙袋睡覺,雙腿盤著,腰背弓著,頭垂著,像一只老貓在打盹,此刻也把屁股挪到了炕沿上。我無師自通地問:“是羅先生嗎?”面板上又是吱嘎一聲。我問冬至的手有沒有動,冬至說沒有。我說我也沒有動,真的是羅先生被我們請到了。有個人剛要歡呼,嘴就被另一個人捂住了,說別嚇著羅先生,羅先生可尊貴呢。我激動得滿臉通紅,雙手直抖,冬至也哆哆嗦嗦地緊張得不行??上人闶裁茨?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個主意。小文的奶奶說:“算算我活多大歲數(shù)?!蔽野言掁D(zhuǎn)給了羅先生,羅先生在面板上很快寫下了兩個數(shù)字:98。小文的媽立刻甩下了北京夫人的臉子。小文的媽一不高興,大家都說她是甩北京夫人的臉子,那個臉子能把小文嚇成貓爪底下的耗子。小文的奶奶一聽卻笑嘻嘻的,她說:“不是我愿意活恁大歲數(shù),是神仙不讓我早死早托生,小辮兒,我說的對不?”
我看了小文媽媽一眼,不敢接小文奶奶的話茬。我隱隱有些不安。我想,一個人要活到98歲,未免太大了些。
我覺得有點對不起小文的媽媽。
之后我們把小文家的所有人都算了個遍。算小文的爸爸再有一個月就可以休假回家了。算小文的媽媽頭昏的毛病再有兩年就好了。算小文可以考上北京大學。算小瘋子可以找一個好婆家,只是不能再去扒死小孩子。村里有個兩歲的小孩得肺炎死了,人家前腳埋了,小瘋子后腳就把墳給扒了,她說她想看看死小孩是什么樣。小孩子裹了一領蘆葦編的席子,小瘋子使勁一拽,一雙手剌得鮮血淋漓。這事我們村里人都知道,要不怎么叫她小瘋子呢??闪_先生知道這件事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瘋子立刻就有了惶恐的表情,她抓著我的肩膀說,你再問問羅先生,我真能找個好婆家嗎?我懶懶地問了,羅先生卻再也不應了。冬至說,羅先生好像有點煩了。我說羅先生是煩了。小文的媽媽趕忙說,快把他送走,請神容易送神難。羅先生一點也不難送,我知道。我問羅先生是哪個,走之前請留下大名。羅先生毫不猶豫地一筆寫下了三個大字:毛澤東。
小文家的墻上掛著一幅書法作品,就是毛主席的那首《沁園春?雪》。自從小瘋子告訴我羅先生其實就是毛主席,我就一直在注意毛主席的那幅字。羅先生寫完最后一個字就吱嘎一聲劃向了門口,羅先生走了。一屋子的人都圍了過來,看羅先生留下的那幾個字。所有的人都說與墻上毛主席的字一點區(qū)別都沒有。這讓我有點害怕,趁著別人不注意,我背著書包溜出了小文家的院子。
回到家里,姐姐和媽媽也在說這件事情。姐姐在別人家里看羅先生算命了,是兩個七八歲的孩子,都還沒上學。言外之意他們還不會寫字,所以寫出字的那個一準就是羅先生。有人讓他們算罕村下一個死的人會是誰,他們算出的是一個叫崔大眾的人。崔大眾幾天前到山里去拉石頭時碰上了啞炮,把一只眼睛給崩瞎了,眼球都流了出來。有個孩子飛快地跑到他家去送信,卻把崔大眾給惹惱了,崔大眾拿著一柄鋤頭跑了過來,幾鋤頭就把人家算命的家什搗毀了。
4
秋收完了,麥子種上了。家家門前都堆滿了玉米秸稈和高粱秸稈,玉米葉子和高粱葉子則被秋風刮得到處都是,整個村莊都像一只大柴禾垛。人在村莊里穿行,身上都嘩啦嘩啦地帶著響聲。這個時候家里的活計也忙得差不多了,柴草上垛了,糧食收倉了。金黃色的陽光特別明亮,曬到豬的身上,豬的身上就有了光芒。那個時候你到村里的任何一家,都能看到炕桌在堂屋地上放著,炕桌上放著面板,面板上扣著一只篩面羅。越來越多的人掌握了請羅先生的技巧,羅先生隨請隨到。家里有只母雞沒回窩,要問問羅先生雞去哪了。孩子在外邊貪玩,要問問羅先生孩子幾點回家。沒請羅先生的可能就我們一家,因為爸爸不信。爸爸說毛主席那么偉大的一個人物,怎么能指揮一個羅子算來算去呢?爸爸聽誰一說起羅先生算命就有氣,他接受不了。別人家的人都閑著,我們家總有干不完的活。菜窖修得像地下別墅。通向廁所的路嵌滿了小石子。爸爸還給我們約法三章,不在家里算命,不往人多的地方湊,不去算命的人家里串門兒。每天晚上我們都坐在炕上搓玉米,玉米還沒干呢,搓起來很費力??杉热话职肿尨?我們也不敢說什么。干玉米和濕玉米搓起來可不一樣,干玉米搓起來非常爽手,一搓就是一片。濕玉米卻能把手擰得通紅,卻半天也擰不下來幾個玉米粒。
爸爸和媽媽幾乎每天晚上都吵架,因為活怎么干,因為什么活先干什么活后干。倆人都是火暴脾氣,都有主見得很,誰都不讓誰。他們有癮似的吵得天翻地覆,我和姐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大氣都不敢出。只是他們有一樣好處,無論吵時用多大嗓門,他們從不動手,更不摔東西。所以我們家的火藥味最濃的時候也不用擔心戰(zhàn)爭升級?;罡赏炅怂麄円渤忱哿恕R估锼X他們依然會挨得很近,早上起來媽依然會把最稠的那碗粥端給爸爸,沒有什么能改變這一切。
姐姐是向著媽媽的。無論因為什么吵,她總覺得理在媽媽一方。而我與她的想法剛好相反,我覺得許多爭吵都可以避免,如果媽媽稍稍柔軟一點的話。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柔軟這個詞,覺得它美妙得很。而且我覺得女人應該柔軟,像青草一樣在太陽底下曬一曬,不但柔軟如絲,還能色澤金黃,還能散發(fā)一種擠出水分以后醇醇的香味,那種香味非常好聞。我非常想把心底的話告訴媽媽,我知道媽媽不會聽,要命的是我也說不出口。我常常能感覺到我的心里有太多的話需要說,可一到嘴邊,那些話就溜得無影無蹤。
爸爸讓我們搓濕玉米是想把我們留在炕頭上,我懂爸爸為什么要這么做。可媽媽對爸爸的此種做法卻深惡痛絕,她反對瞎耽誤工夫。他們誰都不會和誰好好溝通,張嘴就是一通吵。媽媽在吵的過程中依然在按父親的要求做,所以媽媽吵得毫無意義。
我和姐姐偷偷把玉米粒兒塞到了耳朵眼兒里,冰涼冰涼,但非常舒服。頭稍稍一搖動,耳朵眼里就能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玉米粒兒其實阻擋不了任何聲音,但我和姐姐都習慣那么做。當然這樣做不會讓爸爸媽媽看見,否則會給他們火上澆油。
又一個晚上爸爸媽媽爭吵時,窗戶外邊出現(xiàn)了一張扁平的臉。我們家的窗戶上糊著毛頭紙,但中間有一小塊玻璃。那張扁平的臉出現(xiàn)在窗上的剎那,爸爸媽媽“咯噔”就不吵了。媽媽起身迎到了屋外,滿臉堆著笑說二嫂子屋里坐。媽臉上的笑絕對不是裝出來的,讓人一點也想不到一秒鐘前她還像個夜叉一樣大吼大叫。哪怕她吼叫的聲音別人已經(jīng)聽到了,也不會影響她臉上的笑容。二嫂子外號大個子,人大嗓門也大。她說我來找二侄女寫封信,她睡了嗎?媽隔著窗子喊我的名字,喊應了我才說她會寫個什么信,墨水還沒眼水多。大個子卻不接媽的話,只是仰著頭往屋里看。我趿拉著鞋子跑出來,大個子卻一把拽住了我的手,像拎個輕巧東西一樣把我拎走了。
哪個村也沒有像她那么高的女人。她的丈夫高,她的兒子更高。她的兒子在外邊當海軍,據(jù)說已經(jīng)當了軍官。可能全部隊都不會有比他更高的人。我有理由相信這封信肯定是給她兒子寫,我還沒給解放軍戰(zhàn)士寫過信,尤其沒給海軍寫過,所以一路走一路打著腹稿,想在信里一定要寫上有關大海的事。到了他家才發(fā)現(xiàn)他家有七八個人,都是他們的左鄰右舍。屋里地上擺著炕桌面板篩面羅,一只卡子已經(jīng)卡到了羅幫上。
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叫大個子二媽,我說二媽不是讓我寫信嗎?二媽把一把花生塞到了我的口袋里,說我要不說寫信,你爸媽能叫你出來?你先吃花生,吃完了我再把事情告訴你。二媽家的墻柜上擺著一只老式座鐘,我瞥了一眼,已經(jīng)快到九點了。我從沒這么晚回過家,爸爸媽媽不允許。即使我剛剛從爸媽的眼皮子底下出來,也還是覺得不踏實。屋里的人我都認識,但都不熟,他們跟我們不是一個小隊,所以平時來往得少。他們七嘴八舌問了我許多事,都是那天在小文家算命的事。我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說實話,二媽求到了我,我愿意幫二媽的忙??晌业男睦镉悬c不踏實,仿佛對請來羅先生我沒有多少把握。我沒有吃幾?;ㄉ?催二媽把事情快告訴我。二媽說,是算她兒子的事。兩個月前,他的兒子來了一封信,說他們的軍艦要出海,說他們的軍艦要在海上行駛?cè)齻€多月才能回來。二媽接到信后心里就一直敲小鼓,這兩天請左鄰右舍的孩子給他兒子算命,算他兒子現(xiàn)在有事沒事,算他兒子什么時候能回來。不算還好些,一算二媽就坐不住了。鄰家的孩子說,羅先生一算這事就不肯出來,出來了也在面板上亂轉(zhuǎn)亂畫,仿佛羅先生也有難言之隱。羅先生有難言之隱的事能是好事?二媽跟我說事情時眼睛只看著我一個人,屋子里那么多人統(tǒng)統(tǒng)都不在她的眼睛里。二媽說,你從打會走路我就看出你不是個一般的孩子,八個月就會串門子,九個月就會說話。我誰都不信,我信你。你今天給我算兩件事,我晌午抱柴禾燒火時丟了五毛錢,你算算有沒有被人撿走。然后你再算算我兒子現(xiàn)在有沒有事,什么時候能平安回來。我長出了一口氣。我覺得這些事情都不是很難算,我差不多已經(jīng)知道羅先生怎么回答了。我問誰給我做幫手,二媽說了鄰居兩個孩子的名字,問我行不行。我想也沒想,就說不行。我沒說為什么不行,別人也沒問。二媽試探著問我,找冬至行不行?我心里高興臉上卻并不露出來。我說,就是他吧。
冬至明顯是從被窩里被人提溜出來的,一雙眼睛還是似醒非醒的樣子。冬至一看見我就笑了,說他剛才做夢還夢見了我。冬至在班上跟我坐一個位子,我在課堂上講“尤二姐吞生金自逝”就是講給他聽的。我沒上學那幾天冬至也沒去,他和老師家住鄰居,老師問他為什么不上學,冬至說崔小辮兒不去,他一個人去沒意思,把老師氣得踢了他屁股一腳。我們在對面兩只板凳上坐好,三句話就請來了羅先生。先問二媽那五毛錢,羅先生說,五毛錢就在院子外的柴禾里藏著呢。問起二媽的兒子,羅先生說,二媽的兒子現(xiàn)在仍在海上,不過他在海上很好。二媽讓我問問羅先生他兒子在哪個海上,羅先生頓了頓,寫:地中海。二媽高興地說,他兒子在信里好像說過這個海。問他兒子什么時候回來,羅先生猶豫了一下,寫了“一個月”這三個字。
前后幾分鐘就把事情做完了,大家都稱贊我們請來的羅先生算得準。二媽得意地說:“我就說小辮兒這孩子打小就與別的孩子不一樣。人家剛上四年級,別的孩子還不會擦鼻涕呢,小辮兒都會看磚頭那么厚的書了?!蔽铱吹哪潜緯鋵嵕褪恰都t樓夢》,我到大堤上放羊時經(jīng)常把那本書攤在膝蓋上,看不懂,但喜歡看。冬至悄悄問我:“剛才寫的那個地中海是今天老師講的那個地中海嗎?”我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二媽還要給我和冬至兜里裝花生,我和冬至一致捂住了口袋,然后先后從二媽家里跑了出來。
我們在外邊的路口停住了腳步,冬至亮晶晶的眸子看著我,什么也不說。冬至是一個口羞的男孩,尤其是和我單獨在一起,話總是我一個人說。我說,冬至。冬至應了一聲。我抒情說:“今晚的夜色多好啊!”冬至也仰頭看著天上,天上有許多星星。冬至說:“小辮兒,你說羅先生在哪兒?”我馬上反問:“你說在哪兒?”冬至說:“他一準在天上?!蔽艺f:“他在天上?!倍琳f:“二媽的兒子真的去了地中海?”我一甩辮子,把冬至晾在了那兒,我說:“你到地中海去看看就知道了?!?/p>
我“噔噔噔”地跑走了。估摸夜色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得差不多了,我才轉(zhuǎn)身看了一眼,冬至仍在街口呆呆地站著,像一個傻子。
5
二媽的兩件事真的都被算準了。先說那五毛錢,二媽轉(zhuǎn)天燒火給燒了出來。二媽當即就到街上嚷,讓半個街的人都知道了。其實二媽不是在乎那五毛錢,而是在乎羅先生算命準不準。那五毛錢是她故意丟的,就是為了給她兒子的事作個陪襯。既然羅先生算準了一件事,就不會算不準另一件事,這是二媽的心眼兒。這本是羅先生的功勞,可二媽卻算到了我的頭上。所以幾天以后他的兒子打來電報,二媽拿著電報直接去了我家。我家正在吃飯,媽媽新碾了黏面,烙了黏火燒。黏高粱米碾的面,里面裹了紅蘺豆的餡,熱氣騰騰地又香又甜。因為新鮮,媽執(zhí)意要請二媽嘗一個。兩人推來擋去的樣子把我和姐姐都逗笑了,一個死乞白賴推,一個死乞白賴讓,把兩個人都燙得夠嗆。二媽到底沒有吃,揮著手里的電報說:“你家小辮算命算得那叫準,打小我就看這孩子不一般。”爸停止了吃飯,黑著一張臉看我。二媽叫了爸的一聲小名,說毛頭你不用跟孩子過不去,你家孩子將來比你有出息。二媽把那天晚上的事情講了一遍,重點說到了地中海,說毛頭連你都不知道地中海在哪兒吧?人家小辮兒算出來了。爸又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忽然有了溫情。二媽自己找了個板凳坐下了,說起鄰家那幾個孩子算命的事,氣還不打一處來。她說我平時沒傷著他們呀,他們咋還糟改我家人呢?弄得我好幾天吃不下、睡不好,就擔心我兒子有什么事,我那么大一塊心病讓小辮三五分鐘就治好了,你說這丫頭本事大不大?二媽從后面揪了揪我的頭發(fā),我立刻夸張地把頭仰了起來,還哎呦哎呦地叫了幾聲,把全家人都逗笑了。
二媽走了以后,爸就唬著臉說讓我算給他看看。我哆哆嗦嗦地半天不敢動,見爸爸說的是真的,我的一顆心才放到了肚子里。姐姐一聽就特別起勁,一股腦地把碗筷都插到了鍋里。飯桌上放上面板鋪上面,又把媽頭發(fā)上別的卡子摘下來,卡到了羅幫上。姐姐十七歲了,我不知道她算不算童女,可既然家里沒有其他人,也只能讓她湊合了。況且姐姐的積極性一直被憋著,好不容易有了機會,打死她都不肯放過。坐好以后,姐姐乖乖地等著我,說:“小辮兒你請?!蔽耶斎什蛔?幾句話就請來了羅先生。爸爸緊盯著我的手,一個勁兒地說:“你的手別動?!蔽艺f不是我的手動,是羅在動。我把兩只小手伸平,努力表現(xiàn)出是我的手跟著羅在動。姐姐也表白她的手一點也沒動,羅子走動的勁頭真大,想攔也攔不住。我問爸爸算什么,爸爸急切地說你先問問他是誰。姐姐說別人都是最后問的,現(xiàn)在問他會告訴你嗎?我問了,羅子痛快地一筆寫出來三個字:毛澤東。爸爸立刻目瞪口呆,一屁股坐在了炕上。爸爸讓我問問毛主席,他捎去的那封信收到?jīng)]有。羅子開始沒有動,爸反復說是在村南通天大道上燒的那封,紙灰被一個通天旋風卷走了。羅先生終于有了動靜,寫:收到了。又寫:謝謝你。爸爸立刻像打擺子一樣渾身發(fā)抖。他雙手捂住了臉,眼淚像豆子一樣在他的手縫里被擠扁了,同時喉嚨里像打雷一樣發(fā)出了一連串古怪的響聲。
我和姐姐悄悄半天也沒敢動一動。姐姐小聲說:“小辮兒,這一切都是真的?”我故意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苯憬阃话l(fā)奇想,說:“我們?nèi)绻猛瑯拥霓k法請爺爺奶奶,他們會來嗎?”
我想了想,說:“不會,”
姐姐問:“你怎么知道?”
我說:“我也不知道??晌抑浪麄儊聿涣?。”
姐姐說:“我也知道他們來不了。只是我想知道他們?yōu)槭裁磥聿涣恕!?/p>
我不說話了。我回答不了姐姐的問題。姐姐的問題讓我有點轉(zhuǎn)不過彎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想起爺爺和奶奶。
爺爺活到了八十八歲,奶奶我們都沒見過。
6
我們家的面板子總也不能收起來,因為隨時都有人來找我算這算那。來人還先把冬至叫了來,讓他給我做幫手。仿佛只有我們兩個能把事情算準確。冬至很快就厭倦了這件事,他明確告訴我,他再也不想做這件事了,誰找他他都不會再來。冬至是在課堂上告訴我的,他給我寫了張紙條。我問他為什么,冬至寫:沒意思。可我卻在想冬至怎么會覺得這件事沒意思。這是一件多有意思的事啊!冬至問我去不去窩頭跟人開仗,我搖搖頭。我們與周圍鄰村的孩子打仗已經(jīng)成了樂趣。開仗之前要準備許多磚頭瓦塊,要準備好幾個彈弓,采取的戰(zhàn)略基本上是敵進我退敵退我追,有時能一直追到人家門口或被人追到自家門口。冬至的彈弓能夠打飛鳥,彈無虛發(fā),在三里五村的孩子中都有名。但冬至很少瞄準人打,他因為打壞人賠過人家三升小米。我和冬至在學校的院墻外面商量了很久。我試圖說服他,而他卻想說服我。我知道冬至是一個很固執(zhí)的人,可我還是采取多種辦法想讓他跟我走。最后我們不歡而散。冬至最后說:“你的那種游戲一點都不好玩?!蔽壹m正道:“那不是游戲?!倍琳f:“小辮兒,你預備給人算多少年?”我說:“一輩子。”冬至同志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把大書包斜挎到肩上,走了。我知道我可以不用冬至。沒有冬至我仍然可以做很多事。但此刻我的心情卻有點灰暗,我想不通為什么冬至會覺得這件事沒有意思。這件事會那么沒意思嗎?除了小文以外,我們又給好幾個人都算了將來要上某某某所大學,那些大學都有名有姓,聽起來能讓人起雞皮疙瘩。當然我和冬至都在這“幾個人”之中,這差不多已經(jīng)成了人人盡知的事。我們還給人算了誰能上工廠當工人,還有誰誰能當兵提干之類??傊?算的都是好事。那段時間村里人誰見了我都會主動與我打招呼,那種感覺真是好極了。也有人想讓我算罕村下一個死的人會是誰,被我拒絕了。事實是我拒絕得非常好,晚上媽就在飯桌上表揚了我。她用有些炫耀的口吻對爸爸說:“小辮兒丫頭懂事了,有人想讓她算死人的事,她堅決不算?!卑忠操澰S地看了我一眼,雖然什么都沒說。姐姐有些不服氣,她說我把些什么事情沒算準。媽說,沒算準能怪小辮兒?要怪也只能怪羅先生。這話讓爸皺起了眉頭,他瞪了媽一眼,媽趕緊給他的碗裝滿了飯。大家都開始叫我羅先生。人還沒進我家院子呢,在大門外就開始叫開了:“羅先生在家嗎?”媽就催我快吃飯。有時明明還沒把肚子填飽,碗?yún)s已經(jīng)讓媽搶走了。我只好餓著肚子跟人走。有的人來找我是因為有正經(jīng)事,諸如丟雞丟狗之類。有的人則純粹是為了玩。比如,聽說窩頭村今天有電影,就有人來問羅先生是真是假。算準的時候居多,當然也有算不準的時候,一伙人四五里地跑了去,演電影的地方卻空無一人。因為是大家連打帶鬧去的,沒看成電影也不怎么失望,再連打帶鬧回來就是了,反正圖的就是一個熱鬧。
有一天,治保主任劉大黨在廣播喇叭里喊:“崔小辮兒,羅先生,到大隊來一趟!”正是星期日的早晨,一口燙粥還沒喝到肚里就又給吐了出來。我不相信喇叭里喊的是我,廣播里每天都喊人,基本上喊的都是書記主任民兵連長之類。可姐姐說:“喊的不是你又是哪個呢?又沒有和你重名的。”我心里高興。嘴上卻對爸爸說我不敢去,爸說:“他們興許是有事求你,你去看看吧?!闭f完他們都去上工了,媽媽還特意囑咐我,如果有人讓我算誰死之類的事,還是堅決不算。我用力點了點頭。換了一雙新刷的鞋,我就去了大隊部,沿路上有許多人問我大隊找我去干啥。我當然不知道。可沒有人相信我不知道,有人嘀咕說:“這孩子人小心可不小?!?/p>
大隊部是一幢古老的大房子,原來這里是座大廟,門廊上的紅柱子有一摟粗。我到那里一看,所有的大隊干部都到齊了,我以為他們在開會,把邁進的一只腳縮了回來。劉大黨起身追了出來,他說:“夜里大隊部進賊了,讓你來是想請羅先生算算,來的賊是誰?”
劉大黨站在臺階上,我站在臺階下,從下邊看上去我才有他的膝蓋高。我忽然有了一種膽怯,那種膽怯有一種讓人無法言說的成分,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我抖著牙齒說:“我,算不出來?!?/p>
劉大黨說:“是算不出來還是不敢算?”
我繼續(xù)抖著牙齒,說:“是,算不出來。”
這時屋里的其他人也走了出來,他們說的話有幾分調(diào)笑。其中大隊書記把一只煙嘴擎得高高的,說:“你要是能算出賊是誰,我就給你記一禮拜好勞力的工分?!?/p>
我激動得滿臉通紅,悄悄算了算一禮拜的工分是多少,心里有些蠢蠢欲動,仿佛那些工分唾手可得。可我又分明知道這只是妄想,我掙不來它們。
我老實地說:“我算不出來。”
劉大黨看了看他周圍的人,朝我揮了揮手,說:“讓你算這個也是有些難為你,你回去吧。”
我穿著一雙新刷的鞋往回走,后背上居然爬滿了白毛汗。新刷的鞋有些擠腳,我一邊走一邊甩動著一條腿,像一個有腿病的人。路上有許多人問我大隊找我是為了啥事?我說大隊部進賊了。他們馬上問我算沒算出賊是誰?我回答沒算。可問我的人都不相信。他們說這年頭還有人敢當賊,羅先生還沒走呢。有個老太太截住了我,問我吃沒吃早飯,我說吃了。老太太說她家有核桃樹,結(jié)了許多核桃,問我想不想吃。我回答了不想,就快步跑走了。
我們小隊的人都跑到我家打探消息。聽說大隊部的人沒讓我算賊是誰,他們都很生氣。
7
我們村是個大村,有八個生產(chǎn)小隊。八個生產(chǎn)小隊統(tǒng)共有多少人,我想,連神仙也不一定能說清楚。村大人多五花八門的事也多。有些事情我們能聽懂,有些事情卻怎么也聽不懂。比如,三隊一個叫大平的人出嫁了,一年沒懷孕,到醫(yī)院一檢查,她的肚子里有個節(jié)育環(huán)。大平名聲不好是人所共知的,可她肚子里的“環(huán)”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們都想知道。我和小文、紅靈在一起研究了許多天,連最基本的內(nèi)容也沒搞清楚。比如,我們就不知道大平肚子里的那只“環(huán)”是干什么的。我們?nèi)齻€人都有姐姐,我們相約都回家去問姐姐,如果有一個姐姐能夠告訴我們,也不會讓我們太傷腦筋。我們問的問題相同,她們回答的也相同。首先說明三個姐姐是不一樣的。我姐姐大辮兒和小文的姐姐小瘋子不同,而小瘋子又和紅靈的姐姐長翠不同??伤齻兓卮饐栴}時卻是驚人的一致,都是自己先紅臉,然后再大聲斥責一句:滾一邊去!
這件事情還沒完,二隊的牡丹又出事了。他們家里住了挖河的民工,民工走了,牡丹的肚子卻大了。姐姐和長翠她們都幸災樂禍,牡丹因為長相俊俏,她媽就總愛說“我們家那朵花”,久了,大家都管牡丹叫“那朵花”。牡丹來了,有人會說,那朵花來了。牡丹走了,有人會說那朵花走了。牡丹的媽是一個不愛出工的人,到處踅摸哪里有便宜可占。所以姐姐她們是頂看不上她的,所以牡丹出事了姐姐她們連一絲同情也沒有。
牡丹只比我們大三四歲,個子長得又小巧,從背影看,就像一個十多歲的孩子。牡丹做了引產(chǎn)手術那天我們才知道,在這之前我們都知道牡丹的腰粗了,但誰也沒有想到她會懷孩子。我和小文紅靈相約去了牡丹家。我們都不同情牡丹,但也不看不起她,我們只是對牡丹那個曾經(jīng)大了的肚子感到驚奇。要知道牡丹的身量那么小,那個孩子是怎么爬進牡丹的肚子的呢?那一晚我們坐在牡丹家炕沿上,問這問那。若是換了別人,早就不耐煩了??赡档さ膵寢寘s給我們沏紅糖水,慢聲細語地回答我們所有的問題。牡丹媽說,他們家住了五個挖河工,她每天起大早就給他們燒開水,給他們洗衣服,拿他們都當自家人看待。誰想到那些人竟是畜生,把牡丹的身子給糟蹋了。牡丹媽邊說邊用濕毛巾給牡丹捂額頭,讓我們心馳神往,要知道這個動作只有電影里才有。別看小文的媽是北京夫人,小文也享受不到這種待遇。所以我們喝著紅糖水看著“小電影”,三張小臉上都是滿足。牡丹由打我們進屋就沒睜眉眼,我們本來是來看她的,可此刻卻把她忘記了。牡丹媽揪了揪我的小辮兒,我的小辮兒總是扎在腦瓜頂上。牡丹媽說,牡丹出事后,我就想讓小辮兒用馬尾羅子算算命,算算那個該死的混賬是誰??烧业侥俏鍌€人時,他們居然全承認了,他們拿我們牡丹當妓女了。全承認好,我們就不去麻煩小辮兒了,讓他們每個人出200元錢,賠我們青春費。給不起錢的就讓他去蹲大獄,別以為我們好欺負……
不知道小文和紅靈都想些什么,反正我是什么也聽不進去了。我的腦袋嗡嗡直響,總翻騰“每個人出200元錢”這句話。因為今年有副業(yè)收入,爸爸媽媽打了兩個月的草簾子。因為姐姐當了半年小社員,媽媽滿足地說,今年隊里分紅少則也能有一百五十元。這些數(shù)字讓我和姐姐高興了老半天,可沒想到爸爸媽媽姐姐和草簾子的全年所得忽然都變得輕飄飄的,忽然都讓牡丹媽的這句話給說沒了。牡丹這一下子就掙了1000塊錢,我不明白她怎么能值那么多錢。我心里別扭得都不想看牡丹和她媽,拉起小文和紅靈就走。牡丹媽把我們送了出來,只有紅靈和她打了聲招呼。
小文說:“牡丹媽說那些河工拿牡丹當妓女,你們說啥叫妓女?”
紅靈說:“要我說妓女就是織女?!?/p>
我說:“織女是天上的仙女,牡丹丟人倒丟成仙女了?”
紅靈說:“那你說啥叫妓女?”
我說我也不知道。
小文說話總愛占上風。她說:“你是羅先生,還有你不知道的事?”
我惱了,說了一大串誰愛當誰當之類。我說不是我想當羅先生,是你想當當不了。你也想請羅先生,你請得動嗎?小文讓我的一大串話氣哭了,說人家不過說了一句,你卻說了十句,天底下就你顯得你伶牙俐嘴。我說我伶牙俐嘴也沒吃你們家的飯,我什么樣不用你管!小文哭得更熱鬧了,一抽一抽地假裝往回走。我的心里非常難受,非常非常難受。我不想攔住小文,不想對她說些什么,我不覺得小文的哭與我有關系,我什么也不覺得。
過了好久好久,我才緩出了另外一種心情。紅靈就在兩步以外的地方看著我,我過去挽住了她的胳膊。
小文并沒有走遠,她回來挽住了我。
我們相視一笑,和好了。
小文建議我們到她家里去,她說我們有那么多問題弄不明白,何不問問羅先生呢?紅靈馬上響應,她說小辮兒你總是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給人算來算去,我們從來也沒私下算過。我們?yōu)樯恫唤o自己算算呢?我打著呵欠說,自己有什么好算的。紅靈說,我們可以算算將來出嫁到哪個村,姑爺叫啥名,我們也好提前打聽打聽。我意外地看了看紅靈,說你咋不知道害臊?誰姑娘家家的算這個?紅靈說,這不就是我們?nèi)齻€人嗎?我冷冷地說,三個人也不行。紅靈說,我知道你和小文將來要去北京上大學的,你們誰也不管我。我心虛地說,都是沒準兒的事呢。紅靈說,是羅先生算出來的,你咋說沒準兒呢?小文用力扯了我一下,說你就給紅靈算算吧,紅靈上不了大學,還不興找個好婆家嗎?紅靈可是我們最好的朋友,你不能不幫她。我無話可說了,被她們推著進了小文家的院子。
我們把家什擺到了小文家的倒房。小文家的倒房是儲藏室,里面雜七雜八地堆著許多破爛,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氣味。我說,你們這里不定有多少耗子呢,到處都是耗子屁味。小文說,你們家的耗子才放屁呢。我說,除非你們家的耗子連屁都不會放。我和小文打嘴仗的時候紅靈把板凳都擺好了,小文馬上搶著坐了其中一只。我說,面呢?你讓羅先生在哪兒寫字?小文趕忙去找面,翻了幾個地方,都沒找到。小文問我用玉米面行不行,我說不行。又問我用豆面行不行,我說不行。小文跑了出去,一會兒的工夫,捧了一捧面回來了。她還是坐在那只板凳上,我故意不坐,把另一只讓給紅靈。紅靈生拉硬拽讓我坐下了??闪_先生卻不來。三請四請羅先生還是不來。小文咧著薄嘴唇說,你跟誰都能請來羅先生,跟我咋就不行呢?我說,這個我不知道,要問你只能問羅先生。小文不甘心,試了又試,羅先生依然毫無動靜。小文終于灰了心,把板凳讓給了紅靈。
這一晚上卻什么也沒有算出來。我和紅靈雖然請來了羅先生,羅先生寫的字卻像在畫天書,我們一個字也不認識。小文和紅靈都是一臉凝重,她們不明白羅先生今天怎么了,為什么寫的都是外國字。因為看不懂,小文有些著急。她說你快把羅先生送走,你別總讓他在我們家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我害怕。我生氣地說,羅先生不走你害什么怕?算你上大學的時候你怎么不害怕?羅先生像是聽到了我們的爭吵,在面板上橫沖直撞,又畫了許多“天書”。小文臉都嚇白了,尖聲叫道:“小辮兒你快把他送走,要不我喊我媽啦!”
我拉著紅靈氣沖沖地走出了小文的家,我的眼淚就在眼圈里打晃兒,強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我心里那種難受的感覺重又回來了。我說紅靈你回家吧,我一個人呆一會兒。紅靈不肯走,她說你別生小文的氣,你生小文的氣多不好。我高聲說,你回家吧,我一個人呆一會兒!紅靈說,你和小文真的都能上大學?小文的爸在北京工作,她上大學說不定是可能的。我的頭發(fā)一根一根豎了起來,“哇”地發(fā)出了一聲叫,把紅靈嚇走了。紅靈倒退著說,小辮兒你怎么這樣,你原先不是這樣的!
我冷得渾身發(fā)抖,腦袋里卻熱得撞火。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自己飄了起來,飄啊飄的。這里不是村莊,我也不是崔小辮兒。我也不知道我是誰,就這么飄著飄著來到了冬至家的門口。我在外邊噓著聲音喊,冬至,冬至!冬至很快跑了出來,驚訝地說,小辮兒你這是怎么了?我抖著牙齒說,我也不知道,你能跟我出去走走嗎?我捉住了冬至的一只手,我說冬至你快跟我說些話,我不知道我是誰。冬至踉踉蹌蹌跟在我的身后,說你這是怎么了?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只想走得快些再快些??勺叩迷倏煲矝]用,一條大河攔住了我們的去路。
我一屁股坐在了河邊。
我說,冬至,你說我是誰?
冬至說,你是崔小辮兒。
我說,崔小辮兒是誰?
冬至答不上來了。
我說,我不想當崔小辮兒。
冬至肯定讓我說糊涂了。他說你黑更半夜跑了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我嗚嗚哭了。我哭的時候摟住了冬至的肩,鼻涕眼淚蹭了冬至一肩膀。
冬至半天也不知道拿我怎么辦。后來好不容易說了句:“我也在看《紅樓夢》了?!?/p>
我的心里忽然清亮了一下。不知因為《紅樓夢》,還是因為冬至這句話。冬至說,他只找到了書的后半部分,那里沒有“尤二姐吞生金自逝”。
我說:“冬至?!?/p>
我又說:“冬至。”
冬至看了我一眼,忽然輕柔地說:“你將來會跟我結(jié)婚嗎?”
夜色一下子就溫暖明亮了。其實溫暖明亮的是我的那顆心。一抹微笑蕩出了我的嘴角,可我用手捂住了,我不愿意讓冬至看見。我仰頭看著高遠的天空,神氣十足地說:“這不可能?!?/p>
冬至“嗖”地站起了身,說:“那你這么晚來找我干啥?”
把我問住了。
冬至率先爬上了河堤,不管不顧地一個人走了。我本來還想再呆一會兒,可看著周圍的黑影像山一樣朝我壓來,河水也像一條又粗又黑的蛇在蠕動,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三步兩步躥上河堤,先于冬至跑了下去。我預備了如果冬至招呼我,我也不理他??啥翛]招呼我,我更沒有理由理他了。
8
老師姓周,是一個有些女氣的人。之所以說他女氣,是他走路時喜歡扭胯。只有大屁股的婦女走起路來才一扭一扭的,我們村里人說誰屁股大時會這樣說,瞧她屁股大的,都扭起來了。周老師的屁股一點也不大,他扭起胯來也跟女人不同。要等許多年以后,我們才知道周老師的那種走法叫“貓步”。可那種“貓步”,村里人不喜歡。只要周老師在前邊走,跟在他后面學他走路的人會排起長隊。周老師一定是知道這種狀況的,可他一點也不在乎。他后面跟著的人越多,周老師的胯扭得越歡。人們不喜歡周老師,但面子上還過得去。只要走成對臉,誰都會招呼他一聲??芍芾蠋焻s不大瞧得起村里人,他的臉像一本書一樣很少笑一笑。哪天他如果笑了,那一定是遇見了我們村的“八大”了。
我們村的“八大美女”很有名。不但在我們村有名,周圍的四鄰八村鎮(zhèn)上縣上都知道。我們村有一個宣傳隊,就是八大美女組成的。她們經(jīng)常演表演唱,說群口快板,一群大姑娘把臉蛋涂得鮮紅,不招人才怪呢?!鞍舜蟆笔谴謇锶私o起的外號。不是按年齡排,而是按生產(chǎn)小隊排,可巧的是,正好是一個小隊一個?!鞍舜蟆本拖裱巯碌漠敿t歌星一樣,沒有幾個沒有緋聞的。村里的事情就是這樣怪,別的人有點閑事日子就難過,“八大”卻不是這樣。她們沒有閑事日子才難過,她們自己難過,我們村里的人也跟著難過。
“八大”演出的節(jié)目,都是周老師給寫的。有些快板和表演唱,至今有許多人張口就來。一是周老師寫得好,二是那些節(jié)目演的年頭深。就像樣板戲一樣,想忘都忘不掉。一到年關節(jié)日,周老師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和“八大”在一起。白天在一起,晚上也在一起。他媳婦摟著孩子在燈下?lián)衩藁?周老師卻在外邊唱歌跳舞,快活得像神仙一樣。周老師在村里沒人緣,在“八大”里人緣卻好得不得了,這些連我們班的同學都知道。
順便說一下,我們村的宣傳隊解散時,“八大”都已經(jīng)成了老姑娘。她們都嫁得不好,有的甚至遠嫁到了山里,丈夫非丑即怪。三隊的大平還沒生孩子就被查出了肚子里有“環(huán)”,那日子也可想而知。有一兩個想落在本村,村里的男人卻宣稱,寧肯打光棍也不娶“八大”。就像鬧著玩一樣,過去他們迷“八大”都迷得神神經(jīng)經(jīng)的,現(xiàn)在“八大”送上門去,他們卻把門關上了。
事情就是這樣怪。
這些事情其實跟我們都沒關系。那時候我們看“八大”,就像現(xiàn)在的孩子看歌星一樣。我們跟“八大”說一句話,都是要紅臉的。可我們對周老師卻沒有這種感覺。周老師對班上的一個漂亮女生好,我們就在背后編排他們的種種不是。嫉妒是一種本能,不是別人教的,也不是向誰學的。嫉妒就是土壤里的種子,稍有機會就會冒出芽來。有一天,那個女生肚子疼,周老師背著她去了公社衛(wèi)生院,讓我們好一陣子興奮。我們班的同學都用眼睛說話,你朝我擠擠,我朝你擠擠。女生回來時,誰都不主動與她說一句話。
有一天,周老師在上課之前說,他剛才在外邊看見了一只老鼠,誰能告訴我老鼠是什么?那個漂亮女生猶豫著舉起了手,回答說老鼠是耗子。周老師馬上肯定地說,對,老鼠就是耗子。把我們班的同學逗得哈哈大笑。周老師卻板著臉說,連耗子的學名叫什么都不知道,還有臉笑!只有極少數(shù)的幾個人繼續(xù)笑,因為笑的人少,聲音便顯得又細又尖。周老師用手指蹭了一下鼻子,猛地沖到一個男生面前,只一薅,就把男生薅了起來。又往外一扔,男生橫著就摔了出去。
一點聲音也沒有。大家都被周老師的舉動嚇呆了。被摔倒的男生半天也沒爬起來,奇怪的是,他也沒哭,把臉扎到襠里躲了起來。以后的課就沒有上。周老師像一頭驢子一樣在教室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們都裝著看書,其實誰也沒有看下去。我給冬至寫了個紙條,想和他說說話,可冬至的樣子有點不愿意理我。那紙條就在我手心里攥著,最終也沒有送出去。
下課鈴響了。周老師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我們也都收好了書包,準備奪路而逃。周老師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忽然回頭說了句:“崔小辮兒,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我的腿一軟,險些跌了跟頭。我拼命去想周老師說老鼠時我什么樣,想來想去,我斷定自己沒笑。并不是我不想笑,我是一個頂愛笑的人。而是那段時間我的心理發(fā)生了變化,我在收斂自己。所以全班同學都笑時我沒笑。極少數(shù)人笑時我更沒笑。我不但沒笑,還把沒笑的那張臉高揚起來,以便周老師能夠一眼看到。周老師看沒看到我不清楚,可我沒笑這一點是肯定的。想明白了這一點我就給自己打氣,我想,李鐵梅上刑場都不害怕,我害怕個什么。
周老師的辦公室有一股香氣,四周的墻壁貼了許多招貼畫,那些畫里的人物都是女的,所以我懷疑那些香氣都是女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周老師的神情已經(jīng)緩和了許多。他甚至倒了一杯水,說:“小辮兒,你喝。”我的眼淚都快要下來了,我慌忙推給周老師說:“周老師,你喝。”周老師沒有理會,他仰臉望了會兒屋頂,又把水推了回來,說:“跟老師不用客氣?!?/p>
我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當然只是很小的一滴。我用手摸了摸,沒有摸到。那一滴小的眼淚被我的皮膚吸收了。周老師拿出了紙和筆,讓我寫三個字。我問哪三個字,周老師說:“毛澤東。”
“要一筆寫下來。”周老師說。
我的心忽悠一下就空了,那種滋味非常不好受。我看著周老師,周老師也看著我。周老師不斷地催我快寫,我也沒有動。我說我的字不好。周老師說,你好不好我還不知道?周老師當然是知道的,可他為什么還要讓我寫呢?周老師把筆塞到了我手里,他說你寫吧,快寫。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看看你寫的這三個字什么樣。我只得寫了,當然不是一筆下來的。那三個字沒有一個寫正的,讓我覺得難為情。周老師把三個字舉了起來,左看右看。然后又放到了辦公桌上。周老師說,我一直想找你談談,你知道談什么嗎?
我說,不知道。
周老師說,我知道你爸是個好人。
我一下就激動起來,我一激動就不顧是非。周老師的媳婦是我們小隊有名的三只手,她偷十回東西爸連兩三回都抓不到,這是姐姐說的。在這之前我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可聽了周老師的話,我馬上表態(tài)說,他扣你們家的工分不對!
周老師說,你爸他信羅先生嗎?
我惶惑地看著周老師。
周老師說,我知道你爸是無神論者,他輕易不信什么。
周老師又跟我談了許多事,那種語氣是我從沒聽見過的,舒緩而低沉,讓我有些著迷。他居然還跟我談起了“八大”!一個一個說起她們,誰的身段好,誰的嗓子好,這要是在大城市,早就進國家劇團了。我拼命點頭,我也覺得要是在大城市,她們早就進國家劇團了。周老師又說她們的命都不好,就像《紅樓夢》里的金陵十二釵一樣,都是紅顏薄命。我緊張得都不會出氣了,天哪,原來周老師也看《紅樓夢》!除了“尤二姐吞生金自逝”,我也是知道金陵十二釵的!我緊張得都要發(fā)起抖來了,周老師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你怎么這樣,你冷嗎?
我當然不冷。
我們說話的時候外邊的喧鬧聲一點一點地沉寂了,其他的老師也都回家了。整個校園里仿佛只剩下了我和周老師兩個人。這時候的周老師調(diào)整了一下面孔,讓我說說羅先生的事。我不知道怎么說,周老師啟發(fā)我,從第一次算命開始說。我便把第一次在小文家里的事說了。周老師又往下問,我又說了大個子二媽家的事。周老師說,這些事他都知道,他最想知道的是———果真是你的手沒動是羅子在動?我堅定地說,是羅子在動。周老師說,這就奇怪了,那個羅先生真的就是毛主席?我說,就是毛主席。周老師看了我一眼,用手指蹭了一下鼻子說,大家都說你是羅先生,不會你就是毛主席吧?
我張口結(jié)舌。
周老師說,我還是不太相信,要親眼看一看才牢靠。今天的事小辮兒你不要告訴任何人,特別是不要告訴你的姐姐,你能做到嗎?我說能做到。周老師便擺下了面板兒,還有篩面羅,羅上的卡子都卡好了。我問周老師算什么,周老師說,你還記得三隊的大平嗎?我脫口說,是“八大”?周老師說,就是她。我們給她算算她將來嫁給誰。我說,她不是結(jié)婚了嗎?周老師說,又離了,她現(xiàn)在就在八隊上工呢。面板是放到辦公桌上的,有些高,已經(jīng)齊到我的胸口了。我的心忽然突突直跳,說了句原本沒打算說的話:“羅先生走了?!?/p>
周老師立刻停住了手,不相信地問:“你是說———算不了?”
我結(jié)巴說:“算,不了了。”
周老師的臉忽然像上課一樣罩滿了寒氣,他盯著我問:“從什么時候開始算不了的?”
我說:“有一天。”
周老師說:“哪天?”
我說:“好多天了。”
周老師問:“你跟誰算的?冬至?”
我慌忙說:“不是,那個人你不認識。”
周老師說:“誰我不認識?”
我說:“我,表姐……”
我覺得我都要死了,我的腦袋里轟轟直響,眼前迷迷糊糊,如果不是我扳著身子站著,我都要摔倒了。后邊的那幾句對話都是我編的。周老師問得急,我答得也急。周老師如果再問下去,我都要虛脫了。周老師突然煩躁地朝我揮了揮手,說走吧走吧,然后把篩面羅“咣”地摔在了地上。我從那屋里逃了出來,在太陽底下都不會走路了。兩條腿像被抽了筋骨,一點力氣也沒有。我好不容易挪出了學校那空曠的院子,靠在了院墻的拐角處。
我想,我咋就不能跟周老師算算“八大”呢。
我完全可以像在小文家或大個子二媽家一樣,算得瀟瀟灑灑。
我還是喜歡周老師的,雖然有時候恨不得天翻地覆把他砸成餡餅。他如果對誰好,誰都會喜歡他的,我保證。
只是,事情怎么會是這樣的呢?
9
我好幾天沒有上學,我病了。我肚子疼,一團一團地往外排蛔蟲。早幾年我都能讓蛔蟲嚇死,提著褲子滿院子跑,仿佛蛔蟲能把我吃掉。我逃避的辦法就是不拉屎,一張小臉憋得鮮綠。媽為我的肚子疼傷透了腦筋,不得不耽誤工分在家里陪我。我殺豬樣的叫聲經(jīng)常讓她不知所措。可排蛔蟲的季節(jié)是蘋果花開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我們院子里有棵蘋果樹,每年一開花,就是我受苦受難的日子。我受苦受難,家里人也跟著受苦受難。爸不止一次把端著的飯碗放下,背著我去瞧大夫。而我又是怕大夫的人,路程也就走了一半,我就宣告肚子不疼了,催促爸往回走。這樣的日子有好幾年。
我說我肚子疼。我說我排蛔蟲了。我病歪歪地躺在炕上,誰都沒有注意外邊蘋果樹正在落葉。他們都去上工了,我在院子里一個人做游戲。聽見外邊有了響動,我才趕忙趴回炕上。我在家里貓了三天,很是無聊。我還準備貓更多的日子,我不想上學了。羅先生的事像風一樣刮了過去。其實任何事情都會像風一樣刮過去的,只是沒有人知道這一陣風為什么來,又為什么走。那天從學校出來,我就發(fā)誓再也不當羅先生了。誰來請我我也不會再出山。奇怪的是,也沒人來找我。一個人也沒有。誰家丟了豬狗就在街上喊,仿佛所有的人都把羅先生忘了。爸媽和姐姐大辮兒也忘了,她們在家從來也沒有再提起過。爸又恢復了過去的樣子,像陀螺似的轉(zhuǎn)個不停,吃著飯也得琢磨著什么活該干了。媽有時看見我會問:“小辮兒咋還不上學?”我說我肚子還疼呢。媽也就不再說什么了。可有一天我說我也想到隊里當小社員,媽立刻把手揚了起來,她想打我。我就知道這件事是不能商量的,趕忙說,我的肚子疼還沒好呢。
媽媽舉著棍子把我送到了學校。她說你疼死也還是要讀書的。媽把我交給了周老師,是一個女周老師,讓我吃驚得不得了。女周老師牽著手把我領到了教室,鄭重介紹說:“崔小辮兒是我們班的故事大王,我們請她課下講故事好不好?”
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女周老師。
我們班的人,都知道男周老師干什么去了。他和“八大”跑了。這讓我非常吃驚,不知道他們倆跑了干什么?;丶覇柦憬阒恢肋@件事,姐姐說早知道。我說知道你不早告訴我?姐姐老氣橫秋地說,告訴你干什么?小孩子家知道這種事情不好。我很氣憤,因為周老師跟“八大”跑了,因為沒人告訴我,還因為別的什么。總之,我很氣憤。其實我的一切氣憤都和冬至有關,過去的冬至不是這樣的。我不上學,他也不上學,老師踢了他的屁股他也不上,他說崔小辮不去他一個人沒意思?,F(xiàn)如今,冬至該上學上學,甚至都不來看我,都不告訴我周老師跟“八大”跑了這回事。氣死我了!我強烈要求調(diào)桌,我不想再挨著冬至。冬至低著頭疊紙飛機,看也不看我一眼。女老師安排我和一個同學對調(diào)了,冬至的紙飛機飛了過來,被我一腳踩到了地上。
女周老師說:“崔小辮兒同學,你給大家講個故事好嗎?”
我說我給大家講“尤二姐吞生金自逝?!?/p>
冬至說:“煩死了?!?/p>
我怒目去看冬至。
周老師說:“還是講點別的吧,你講的這個同學們聽不懂。”
我說對不起,我不會講別的?!班獭钡匾宦曌铝?。
女周老師沒有理會我,她講了一段戰(zhàn)斗故事,《一車高粱米換三十二個偽軍》。是她的老師講給她的。老師就是那個車把式,給敵人去送糧食,把三十二個偽軍帶進了游擊隊的包圍圈。
老師的故事很好聽,可我卻一句也聽不下去。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情總是不好,好多同學都讓我得罪了。我在班上忽然一個朋友都沒有了,即便我想講故事,也沒有一個聽眾。我經(jīng)常覺得我是這個班上、是這個世界上可有可無的人。我很想像男周老師那樣消失掉,只是不知道怎樣才能讓自己消失。
我經(jīng)常一個人在河邊走來走去,有時故意把一雙鞋子弄濕。河里有許多水草纏纏繞繞,成群的魚蝦在水草上游來游去。我在河邊可以思考很多問題,我想用不了多少年,我也許就是一個思想家。
10
姐姐什么事都喜歡瞞著我,她鬼眉鬼眼的樣子分明告訴我,她有事,就是不告訴我。她和媽媽小聲嘀咕的時候時不時都要看我一眼,我假裝看書,其實一個字也沒看下去。我不希望別人有秘密瞞著我,我會千方百計把秘密打開,看看里面包裹著什么。有一天晚上,我裝著睡覺,偷聽了她和媽媽的談話。她們談的原來是長翠的事,就是紅靈的姐姐。我在被窩里“噗”地一聲笑了,說不就是給她哥哥換媳婦的事嗎?有啥大不了的!
姐姐吃驚地說:“你知道?”
我拉長聲音說,還有我不知道的事!
媽媽催我睡覺,說大人說話小孩子別多嘴。姐姐得意地看了我一眼,那眼光分明告訴我,她是大人而我是小孩子。我索性坐了起來,說,你知道長翠犯瘋的事嗎?我的話果然把她們都給吸引了,姐姐將信將疑,說長翠又沒病,她犯什么瘋?我說,長翠犯瘋不是因為她有病,長翠是故意犯瘋給她哥哥看的。姐姐和媽媽兩人對了一下眼,同時扭過身子面朝我。我便把從紅靈那里聽來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長翠本來答應給她哥哥換媳婦了,后來又變了卦。長翠變卦他哥哥不干了,把長翠堵到了屋里,長翠不答應就不讓她出來。長翠又哭又鬧,后來把衣服一件一件脫光了,走向她哥,把她哥給羞跑了。
他哥還是沒死心。我下結(jié)論說。
長翠在我們家里吃了兩頓飯,又去小文家里吃。長翠在哪家吃飯哪家都會聚集很多人,都是年齡和她不相上下的姐妹,大家都是來安慰長翠的。紅靈和小文我們幾個人也是串了這家串那家,她們在屋里說話,我們在屋外聽著。她們關上房門,我們就在外邊扒窗戶。我們就像狗皮膏藥一樣,誰都休想甩掉我們。長翠在屋里流淚,紅靈在屋外流淚。紅靈擔心自己將來的命運也會同姐姐一樣,要給哥哥換媳婦。這個時候小文總是用她的薄嘴唇抱怨我,說我當初應該給紅靈算命,算算她會不會給哥哥換媳婦。小文撇著薄嘴唇說,小辮兒不是我說你,你是一個難求的人。你給村里那么多人都算了,卻不給紅靈算。小文的話刺激了我最敏感的那根神經(jīng)。我大聲說,我沒有給紅靈算嗎?那個晚上不是在你家算的嗎?小文用鼻子哼了一聲,說你沒好好算,你總想拿一把兒!我總想對你說,小辮兒你有的時候真不夠意思!我平時伶牙俐齒,可此刻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曾經(jīng)“拿一把兒”,小文的話說得我有些心虛。
姐姐說,她們與長翠的三哥長利達成了一個協(xié)議。姐姐是吃飯時說這番話的,邊把高粱米捅進嘴里邊小心地看爸爸。我問什么協(xié)議,姐姐繼續(xù)看著爸爸說,我們想請羅先生定奪這件事。羅先生如果讓長翠換親,長翠就換。如果不讓長翠換親,長利也不準再為難長翠。我還沒有吃飽飯,可我放下飯碗走了,我聽不得“羅先生”這三個字,這三個字讓我的心里不太平。我換上了媽媽新做的棉鞋,拿著雞毛毽子來到了院子里。還沒到穿棉鞋的季節(jié),可穿棉鞋適合踢毽子。不一會兒的工夫,我就踢得滿頭大汗,可還是沒有找到多少感覺。我最多只能踢三五十個,可小文卻能在地上畫個圈兒,在圈兒里踢七百、八百,她是我們學校的踢毽子冠軍。我非常想趕上或超過她。
我們家里忽然來了許多人,那些姐姐妹妹擁著長翠,后邊還有幾個嫂子們。她們在院子外邊招呼我姐姐,大辮兒,你都準備好了嗎?姐姐“好了好了”的連聲應著,慌忙從屋里跑了出來。姐姐看見我穿了棉鞋踢毽子非常生氣,大聲斥責說,到冬天鞋還有法穿嗎?里面發(fā)水了吧!我見不得姐姐這樣神氣活現(xiàn),好像鞋是她做的。我看也不看姐姐,就當她說的是別人。姐姐隨手抄走了我的毽子,拉著我和那些人一起往外走。我說,你干什么!我要踢毽子!我想掙脫姐姐,可姐姐死死攥著我的手腕,我麻稈樣的骨頭都快被她捏斷了。爸和媽追了出來,看得出他們都很焦急,比比劃劃地好像有什么話要對姐姐說??伤麄兊纳袂橹挥形铱吹靡?。姐姐和那一群人像是去搶肉包子一樣走得又快又急。誰都沒有工夫回頭看一眼。
我們?nèi)チ思t靈家。
紅靈家有些特殊,用大人的話說,他們家的人不會過日子。比如,人家養(yǎng)雞都是為了下幾個蛋,換幾個錢。紅靈的媽找個理由就把雞吃掉了。因為雞不下蛋,或下蛋沒準窩兒等等,都是紅靈的媽吃雞的理由。紅靈媽咬牙切齒捉到雞,把雞頭按到門檻子上,一刀剁下去,就要了雞的命。紅靈媽吃雞從來都有理由,可大人們不理解。誰家孩子偷吃了東西,大人準會說這樣一句話:“學紅靈媽呢!”
走在路上姐姐與那些人嘰嘰呱呱,我就知道了他們要我請羅先生。我打定主意再也不重操舊業(yè)。我怕了??傻搅思t靈家我又知道,不重操舊業(yè)是不可能的。紅靈家有許多人在等我們,我們一個小隊的社員怕是都來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像是辦喜事一樣,裝滿了一個院子。見我們走來,他們自動閃開了一條路,有點像夾道歡迎。我情不自禁就把胸脯挺了起來,目不斜視,只用眼睛的余光看看來的人都有誰。我看見了小文和紅靈,也看見了冬至和立新。我是從冬至的面前走過去的,差點踩著他的腳??吹贸龆料牒臀艺f話,我頭一揚,若無其事地從他面前走了過去。
長利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只有他的肚臍眼高,他的頭往下一垂,兩只眼睛就把我罩住了。他的眼睛都是紅的,像狼眼睛一樣。嘴唇是烏紫的顏色,像是黑桑葚吃多了。他瞪著我瞅了好幾秒種,突然用一只手把我的下頦端了起來,嚴厲地說:“崔小辮兒,你不許糊弄我!”
我突然想笑。我許久沒有這么開心了。
我非常想跟他開句玩笑。比如,我說:“羅先生走了,請不來了?!笔虑闀鯓?
我被自己嚇住了,這句話好像跟誰說過。仔細想,終于想起來了。我是跟男周老師說過。男周老師跟“八大”跑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音信。
多虧男周老師跟“八大”跑了,我現(xiàn)在才變得坦然了。
有人說他們倆出去扮作一對叫花子,要飯去了。
我坐在一只板凳上,讓紅靈坐另一只。長利用手一指,紅靈就乖乖站了起來。長利到院子里把立新扯了進來,然后就蹲在我的旁邊。屋子里炕上地下都擠滿了人,姐姐和小瘋子她們當然要陪著長翠。小瘋子不停地自說自話:“這親肯定是換不成的,不信你就等著瞧?!遍L利馬上湊到了小瘋子的面前,虎視眈眈地看她。小瘋子把頭一縮,躲到了人群后邊去了。
立新是新手。立新往我對面一坐,我就知道他是新手。立新按照我的要求開始工作,羅先生請來了,立新激動得滿臉通紅。我問長利先算什么,長利說先算長翠的婚姻,看她是不是換親的命。長翠馬上尖聲叫了起來,說為啥不先算你,你是打一輩子光棍的命!長利大度地朝她擺了擺手,對我說:“算?!蔽野岩馑紓鹘o了羅先生,還是先算長翠的婚姻。我從來沒有這么嗦過,還把換親的內(nèi)容給羅先生解釋了一遍,怕他不懂。此時屋里屋外那么多人鴉雀無聲,長翠緊張地直踩我的腳。羅先生卻顯得優(yōu)雅從容,我的話說完了好一會兒,才從容不迫地寫下了四個字:不許換親。
屋里馬上沸騰了,小瘋子朝外邊的人又喊又叫。長翠一把摟住了我的肩頭,嗚嗚地哭了。
長利卻不相信字是羅先生寫的,催我再算,還是這四個字。又算一遍,仍是這四個字。長利把腦袋伸到了面板上,以便看得更清楚些。我從容地又讓羅先生算了一遍,羅先生脾氣好得不得了。又把這四個字寫了一遍。
長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讓羅先生給長利算婚姻,羅先生起初有些猶豫,然后緩緩地寫,沒有婚姻。我問,是一輩子沒有嗎?羅先生說,一輩子。長利忽然在我身邊站了起來,怒氣沖沖地出去了。他不知從哪里找來了一把斧子,雙手握著柄,兇神惡煞樣地站在門口,嚷:“我劈了你們!”
一屋子的人都往外擠。長利手中的斧子左揮右揮。沒有人管我和立新,連姐姐都跑得沒了蹤影。屋里最后只剩下了我一個人,長利忽然笑了一下,我也笑了一下。長利示意我往外走,我試探地走,從長利的身邊經(jīng)過,長利手中的斧子忽然落了下來……
我感覺到后腦一陣鉆心的疼痛,“咕嘟”一聲,有血從那個地方冒了出來。
我真的受傷了,血把我腦后的頭發(fā)都給濡濕了。傷雖然不重,可因為是傷在要害部位,還是讓人感到后怕。媽媽抱怨了姐姐一個晚上,說她關健時刻就知道自己跑,一點也不知道照顧妹妹。也不知道能不能落后遺癥,小辮兒,你沒傻吧?我樂呵呵地說,我傻不了。我沒想到我一下子成了英雄,人們成群打伙來看我。給我拿來煮雞蛋、紅糖還有槽子糕。大家都說我人小本事大,一點也不怕長利,硬是把長翠給救了。聽說換親的那家人都是傻子,長翠若是嫁過去,可有受不完的罪。聽來聽去,沒人提起羅先生,仿佛救下長翠的不是羅先生,而是崔小辮兒,讓我好生納悶。晚上我偷著問姐姐,咋沒人提羅先生?姐姐說,傻二丫頭,提羅先生干啥,大家都謝你呢。看我不明白,姐姐說,長翠在你身邊踩你的腳,你忘了?踩我的腳我就知道怎么幫她?天哪,我哪有那么聰明!
小文和紅靈每天放學都來陪我,還帶來了全班同學寫的信。小文說,信是女周老師讓大家寫的,說同學們都希望我早日康復。我重點看了冬至的信。冬至畫了一幅畫,一柄高懸的斧頭下,一個小女孩坐在板凳上,一看就知道畫的是我。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把畫拿給小文和紅靈看,小文說,這是不是《鍘美案》?她奶奶整天唱《鍘美案》,唱得他們家都煩死了。我把那頁紙搶了過來,說那上面畫的是斧頭,你長沒長眼睛!
有一天晚飯后,長利也來了。他坐在我家炕沿上笑模悠悠說,他那天沒有想劈我。那把斧頭是新磨的,想劈我我早沒命了。是斧頭自己落了下來,碰到了我的腦袋。爸訓了他一頓,說大丈夫頂天立地,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能拿妹妹換老婆。長利嬉皮笑臉說,你們家小辮兒算命都算我打一輩子光棍,要不是她,我老婆早娶家來了。長利那天在我家呆到很晚,還和我們玩了會兒紙牌。臨走,他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小辮兒你說實話,那天的事到底是你算的還是羅先生算的?”
我正色說:“當然是羅先生?!?/p>
11
轉(zhuǎn)眼就是許多年過去了。有一段時間我特別迷氣功,看了好幾種功法的書。其中有一本書說世界上有許多難解之謎,其中就包括羅先生。丈夫也是氣功愛好者,不斷慫恿我學那種功法,我說我信不過它。丈夫問我為什么?我沒說。
12
又是許多年過去了。
我和小文和紅靈同住在一座城市,卻從沒有彼此聯(lián)系過。她們倆坐到我家客廳里,開始都有些局促不安。直到聊起了村里的事,才打開了話匣子。先說男周老師,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男周老師從外邊回來了,落魄得很,走路也不扭胯了。可他居然帶回來兩個女人,一個是“八大”,還有另外一個人。他的老婆帶著孩子早走了,給他留下了三間土坯房。后來他們就一直住在那里,也不知這三個人算什么關系。然后再說牡丹,牡丹四十歲的時候看上一個修鞋匠,便把丈夫和上高中的兒子一扔,自己跟修鞋匠走了,據(jù)說修鞋匠是個羅鍋。再說小文的奶奶,老人家活到102歲。所有的人都盼著她死,她就是不死,差點把小文的媽媽愁死。由此自然而然地提起羅先生,紅靈說,羅先生不是算她活到98歲嗎?小文說,她98歲那年我們把什么都預備好了,覺得她再經(jīng)活也活不過那一年了。誰想到她居然吃著屎和我們一起跨世紀。我們都笑了,知道小文的奶奶是吃了好幾年屎,她管自己的糞便叫蛋糕。然后我們又說起長利,紅靈說,她三哥都當爺爺了,前幾天回家還問起小辮兒呢,說什么時候再找你算算命,看是不是還打一輩子光棍。我們哈哈笑了好一通,小文幽幽地說,今天我們是來拜訪羅先生的,小辮兒,我有事求你。
小文建議我們重新試一次,她說她當年總也請不來羅先生,心里就別提多難受了。我說我請得來羅先生心里照樣難受,因為算命的根本不是羅先生,而是崔小辮兒,我想讓羅先生寫什么他就寫什么。我的話卻沒換來反應,紅靈催促我快預備家什。我說,羅倒有,那種卡子未必找得到。紅靈在我們家里踅摸了一圈兒,在墻角居然找到一枚。真是天意,那種卡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文物了。我們迅速擺好了陣勢,我讓紅靈和小文先來,小文說,那有什么意思,肯定找不著感覺,我就想跟你算一把,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我問小文算什么,小文說,算算男人有沒有外遇。不用請,羅先生自然就來了。羅先生就是我。我問小文的丈夫有沒有外遇,羅先生說有。我注意到小文的臉都變白了。我又問紅靈的丈夫,羅先生依然說有。又問我丈夫,羅先生說,不只一個。我和紅靈哈哈大笑。小文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紅靈,也笑了。
我請她們?nèi)ワ埖瓿院ur,小文說,羅先生真的是你?那些年你真的就是羅先生?我不答。小文忽然擰了我一把,說就沖你騙了我這么多年,吃你十次也不多。紅靈說,下一頓我替我姐姐長翠請,我姐姐總說,小辮兒那丫頭多有本事,像阿慶嫂一樣遇事不慌。話沒說夠,上班的時間到了。我和紅靈都急急忙忙地走。小文嫁了大款,是全職太太,所以她不忙。我和紅靈同路,紅靈說,小辮兒你今天犯了個錯誤。我問什么錯誤?紅靈說,你把小文丈夫的事,算準了。
作者簡介:
尹學蕓,女,1964年生于天津市薊縣。上個世紀80年代末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已發(fā)表各類文學作品200余萬字。主要作品有《難得浪漫》《女人是禍水》等?,F(xiàn)為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文學院簽約作家。曾在我刊發(fā)表《小豐是我的堂弟》等小說。
責任編輯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