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世泰

推手究竟是如何取勝的呢?前人已經(jīng)說了不少，王宗岳的太極拳論里有個精彩的說法，就是“引進落空，四兩撥千斤”。這是太極拳界相沿已久的傳統(tǒng)說法。不錯，但是不確切，不完整，容易引起誤解，造成“失之毫厘，謬以千里”的后果。

先說“引進落空”。許多人就誤以為是要把對方的手放進來，越敢放，越貼身，越好。這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是對的，即雙方的實力相差懸殊，所以功夫大的一方敢往里放，他心里有底。如果不是這種情況，那么就是在玩空，就是引狼入室了。對方打破你的防御圈后，已經(jīng)占了先機，搶到了中門，威脅到你的根本。此時，彼居中而你居外，彼前進而你后退，雙方的形勢已不對等。后退的速度和穩(wěn)定是絕對不如前進一方的，這是明擺著的事實。所以，一旦讓對方突進到自己的腹地縱深，再想讓其落空，難矣。故，引進絕不是放進，落空絕不是玩空。引進絕不是放進來到自己的身體上，而是把對方引進到自己的勢力范圍之內(nèi)，我順彼背，彼完全處于我的作用場之內(nèi)。注意這個“引”字，引導(dǎo)也。是讓對方按照我的意圖進來，而不是相反。這就要求，首先要有防御，而不是無防御任其長驅(qū)直入，有防御就要有抵抗，要頂著對方往后撤，拳中的擁勁也。而若是頂不住讓對方打進來的，就不是引進了，而是敗退了。有人說，太極拳不是提倡不丟不頂嗎?你怎么在這里大談頂住呢?不頂，是不硬頂，不死抗，但是要柔頂，要活抗。例如，對方用100斤力打來，我只有80斤力，我至少用50斤的力量做防御性的抵抗。頂一下，但不是御敵于國門之外，而是邊頂邊后撤，在撤的過程中運動對方，改變其力的方向，改變敵我雙方的態(tài)勢。在兵法上有“誘敵深入”，“以空間換時間”的說法，都是戰(zhàn)略防御中應(yīng)用后撤來轉(zhuǎn)變形勢，在太極拳推手中道理也是一樣的。打仗不能大開門戶任人進來，總要不斷設(shè)置障礙，不斷阻擊，遲滯其前進，在太極拳中也如此。

“用意不用力”，對初學(xué)者來說，若不用力，則永遠無力。大凡未練拳的人，渾身是散的，初練拳的人，剛剛有了些規(guī)矩，還不能熟練時，則渾身是僵的。只有經(jīng)過長期訓(xùn)練，把渾身的僵硬虛浮之氣慢慢(逐漸，而不可能一下完成)去掉，才能由僵而剛，再由剛而柔。只有到了這時，才談得上用意而不用力的問題。如果一開始就強調(diào)不用力，那你學(xué)一輩子也不知道怎么用力。初學(xué)必須動作到位，放長放遠，太極拳也有明勁暗勁之分，上來就要求放松而不用力，則永遠是一盤散沙。所以，力是要用的，問題是怎么用。不用拙力。什么是拙力?拙者，笨也，不巧也。什么是巧力?恰到好處也。不多用一點力就能完成，甚至還可以討巧少用些力，何樂而不為?打拳就如同雕塑，只有到了最后，把所有多余的部分都去掉了，作品就完成了。在拳中把所有多余的拙力都慢慢去掉了，拳也就練成了。我們?nèi)粘Ｉ钪兴械膭幼鞫际乔〉胶锰幍?，舉一個裝滿水的杯子，一定是既不多也不少地用力，少了舉不起，多了水就撒了。上樓梯，一定是剛好把腳放上去，既不會多抬，也不會少抬，多抬了做無用功，震自己的腳，少抬了上不去。向上邁步時也同樣，多用力了人會蹦起來，少用力人上不去。綜觀我們所有習以為常的動作，都是熟能生巧，恰到好處的典范。而嬰兒在學(xué)步，學(xué)動作時就不是這樣，他們的手腳是沒有準頭的，常常跌跌撞撞，拋灑摔丟。這就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要用多大的力合適，使出來的都是拙力。練拳也與嬰兒學(xué)步一樣，要逐漸適應(yīng)，逐漸學(xué)會使用恰到好處的力量。這只能是在訓(xùn)練之后，而不是在開始。誰要是一開始就要求初學(xué)者不用力，那不是糊涂，就是別有用心。以為不用力就可以輕輕松松出功夫，不流汗就可以舒舒服服練好拳，那是自日做夢，天方夜譚。歸根結(jié)底，意要用，力也要用，力要隨意走，用得越少越好。但是誰也不能不用，完全不用就是騙人的。

“四兩撥千斤”。有了前一個誤區(qū)，自然就產(chǎn)生了這個誤區(qū)。不用力既然可以練好太極拳，那么用很少的力量就可以漂亮地把人發(fā)出去了。這又是一個美妙的太極神話。應(yīng)該說，太極拳是有其神妙之處，有其深奧之處，但絕不是天上掉餡餅，可以不勞而獲的。太極拳的深奧與神秘是在道理之中，意料之外(即常人的思維范疇之外)，而不是談玄，不是故弄玄虛，不是唬人騙人的把戲，更不是“法輪功”之流的精神迷信。太極拳打人是打在道理上，是實際鍛煉的結(jié)果，是可驗證可檢驗的，具有極強的可操作性。太極拳的發(fā)人原理絕大多數(shù)是可以用牛頓力學(xué)的公式算出來的，少部分高層次的東西屬于非線性領(lǐng)域(諸如耗散結(jié)構(gòu)理論、混沌理論等)，雖然不可以用普通數(shù)學(xué)公式來表達，但也是明顯有序運行的。所以，把太極拳吹得神乎其神，不是在愛太極拳，而是在害太極拳。四兩能夠撥千斤嗎?絕對不能。這是用一個簡單的例證就可以說明的。50斤的一袋面粉放在地上，誰能夠用一根手指把它撥動起來?如果不行的話，那么四兩也就絕對撥不了千斤。所以，這個說法只是形象化的比喻，而不是真實具體的訓(xùn)練目標，不具備可操作性。倒是在《打手歌》中的說法是正確的——“牽動四兩撥千斤”。兩字之差，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前者是浪漫，后者是科學(xué)。何也?四兩當然撥不動千斤，但千斤之體不是處處都有千斤，必有凹凸處，有薄弱處，有關(guān)鍵處，有要害處，有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地方，這些地方可能只要四兩就會被牽動。兵法上說“沖其虛”，就是指的這里?！凹袃?yōu)勢兵力，造成局部的以多勝少”。你有千斤，我只有800斤或500斤，但我找到你的薄弱點了，而在這里你只有50斤或100斤，于是我集中全部的500斤去打擊你這里的100斤，進而造成你整個系統(tǒng)的失衡，甚至崩潰。

“舍己從人”。若是理解為自己全無主張，全憑別人擺布，全跟著對方走，那就大錯特錯了。你打我我就縮，你領(lǐng)我我就走，那還不被人一下打癟，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舍己，不是舍出自己的身體，而是舍掉自己的主觀意識，心靜如水，神圓似空，不要有絲毫的想法，我要想怎么去動，要用什么手法等等。一旦有了思維定勢，等對方發(fā)動時，卻與自己的預(yù)想不符合，再改變就慢了半拍，落了后手。所以，舍已是舍意識，而不是別的。只有舍掉了主觀意識，才能以靜制動，后發(fā)制人，后發(fā)先至。有人說“太極如摸魚”，相當有道理。摸魚時，不是靠預(yù)想的方案，也不是靠眼睛看，而是靠手上的感覺，靠觸覺，靠本能的反應(yīng)，一觸即發(fā)，不容有想的余地，推手也同樣。這就提出了一個問題，既然要隨機而動，那就必須在任何時間，任何狀態(tài)下都能夠發(fā)力。因為，對方一定是感覺你在處于別扭時才決定出擊的，而不會是在你正覺得舒服時發(fā)力。所以，在對方?jīng)]發(fā)力時，要盡量把自己保持在一個比較有利的態(tài)勢，而不能任對方運動使自己被動?？傊f不可把“舍己從人”理解為任人擺布。也就是不能全舍出去，只是在借力打力。讓對方先動，我則隨機應(yīng)變，在這一點上舍去自己的主觀意識。

責任編輯喬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