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曉
有些時候,仔仔會主動懷疑對方是警察,并表現(xiàn)出驚恐的神色:這叫先發(fā)制人。
最近一次見到仔仔,是在旅游衛(wèi)視“2009我的夢想”活動錄制現(xiàn)場。上臺前,化妝師忙不迭地為幾名夢想者化妝?!安挥媒o我化了?!弊凶袛[了擺手。
按照節(jié)目策劃,仔仔在舞臺上始終帶著一個面具,遮住了一半臉。中間只有短短幾秒鐘,在主持人的要求下,他背過鏡頭,摘下面具,對兩側的觀眾深深地鞠躬。臺下,掌聲四起。
錄完節(jié)目,仔仔一臉疲憊,“明天回廣州,然后還要出去?!?/p>
“出差?”
“不,是流浪?!弊凶行⌒牡丶m正。
從2004年開始,仔仔就開始“流浪”。他流浪著反扒、反傳銷,流浪著解救失蹤兒童,變換著各種身份和人販子打交道。之所以認為是在“流浪”,是因為他所做的這一切,不是職務行為,亦沒有哪個單位為他提供安全保障以及為他的花銷埋單。
“仔仔”是他的網(wǎng)名,確切地說,是他的網(wǎng)名之一。他有十多個QQ號,每個號碼對應著不同的昵稱。大家習慣性地稱他為“仔仔”,甚至連他自己,在說出自己真名的時候,都顯得有些生澀。
“看過《潛伏》嗎?”
“看過,那個余則成要神勇些,我太普通了?!边@個80后小伙子再次報以靦腆的笑容。截至2009年8月底,他已經(jīng)協(xié)助警方成功解救出了43名失蹤兒童,打掉了多個非法傳銷組織。
出身少林
如果沒有兒時的經(jīng)歷,仔仔說不好自己還會不會走上這條路。
仔仔的家在四川閬中一個窮山溝里。1982年,仔仔的出生使得這個原本就揭不開鍋的家庭因為超生,被罰了500塊錢。
“從我記事起,家里就非常窮。只有三塊地,種了點水稻、麥子,因為陽光不充足,收成不好。遇上光景好的時候,也剛夠一家人吃飽肚子。”往事讓仔仔想起來就心酸。
恰恰因為家境不好,仔仔比一般的孩子更懂事,也更早熟。這種懂事,在旁人看來,甚至有點憨,“小時候,同齡的小朋友找我要吃的,我都會給。等我找他們要的時候,根本要不到。我爸媽都說,這娃娃,怎么那么笨呢。我現(xiàn)在做的那些事,在很多人看來,也傻得不透氣?!?/p>
初一上了一個學期后,仔仔退學了,因為家里實在無法支付兩個孩子的學費。更何況,大他一歲的姐姐已經(jīng)考上了師范學校。
退學后的仔仔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依我的學歷,沒指望能找個文職,想來想去決定學武功?!?/p>
挺偶然的一個機會,少林寺的演出隊到當?shù)匮莩?,仔仔趁人不注意,偷偷爬上了演出車,藏到炊具里。車到陜西時,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仔仔。“哪來的小孩,干嗎的?”對方問?!拔乙獙W武功?!弊凶幸槐菊?jīng)地說?!盎厝セ厝?”對方下了“逐客令”?!拔叶家呀?jīng)到這兒了,回不去了。你們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弊凶泄V弊铀Y?。對方?jīng)]辦法,只好帶他回了少林。
“家里人聽說我到了少林寺,大吃一驚,以為我要出家呢?!弊凶行φf。
一進少林,仔仔就剃了光頭,但沒出家,只是習武。到了假期,就出去打工掙錢。第一次往家寄錢,就是200塊,給姐姐上學用。四年下來,仔仔在一些武術大賽中拿到了不少獎項。但他認為,那幾年中,收獲最大的不是“武”,而是“德”,“剛進去的時候就要學一些做人的道理,這對我影響很大。包括我現(xiàn)在做的一些事,也得益于當時所受的教育。”
2001年,部隊去少林寺征兵,仔仔毫不猶豫地報了名。
部隊在河北正定,屬于武警機動部隊。“就是那種經(jīng)常在群體事件發(fā)生時出現(xiàn),算是特種兵吧?!弊凶姓J為,在部隊的幾年,他的思想覺悟又提高了不少,綜合素質也上去了,“我還當過文書呢,部隊的文書就是負責抄一些東西,我的字寫得還不錯。我跟人家說我是小學畢業(yè),別人都不信,覺得我挺有文化的?!?/p>
兩年后,仔仔退伍了。此時的四川老家,盡管還是青黃不接,但因為兩個孩子都工作掙錢了,日子過得輕松了不少。
潛伏
第一次見到仔仔的人,無論如何也無法把眼前這個瘦削、靦腆的男孩和“臥底”聯(lián)系起來。
仔仔認為,如果要給自己的“潛伏”生活找一個起點,應該是從反扒開始的。
退伍后,仔仔在戰(zhàn)友的介紹下,順利地在廣東省中山市找到了工作——一家酒店的保安。每月800多塊錢的工資,讓他興奮得接連幾天睡不著覺,“我當兵的第一年,每月拿80塊錢補貼,第二年每月120塊錢。找工作的時候我就想,只要工資比以前高點,我就很滿足了。結果,高得不是一點點呀?!?/p>
2004年4月的一天,仔仔下班后和戰(zhàn)友出去玩。當天,大雨傾盆。突然,一輛摩托車“刷”地從他們身邊駛過,緊接著,身后一個女人尖聲大叫,“抓小偷啊!”
本能讓仔仔想都沒想,拔腿就追,“那時候是剛退伍的小伙子啊,血氣方剛的,正愁有勁沒處使呢?!?/p>
仔仔和他的戰(zhàn)友居然憑著兩條腿追上了摩的,抓到了兩個搶劫犯?!昂眯』镒?”派出所的警察拍拍他們的肩膀,表揚道。仔仔說,那句贊揚,有一種神奇的力量。
那之后,仔仔和戰(zhàn)友們反扒上了癮,一有工夫就跑去扒手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守株待兔,有時甚至會因此請假不上班。漸漸地,一個民間反扒團體在中山形成了。仔仔覺得自己運氣挺好,幾乎沒有失手的時候?!昂眯』镒樱诲e!”每次扭送扒手到派出所的時候,仔仔都能聽到這樣的表揚,并以此激勵自己。但沒過多久,戰(zhàn)友們因為各種原因離開了這座城市,小小的反扒團隊因此解散。
2005年,一個戰(zhàn)友的妹妹鼓動仔仔改行,去武漢一家公司做押運,說是待遇很好。仔仔聽著玄乎,拒絕了,說要應另一個戰(zhàn)友之邀去廣州做武術教練。到廣州沒幾天,他還是禁不住蠱惑,卷著鋪蓋到了武漢。
一進宿舍,仔仔心里涼了半截,覺得自己掉進了狼窩。宿舍里黑漆漆的,連床都沒有,幾十個人打著地鋪住著?!拔抑奥犝f過傳銷,再加上部隊里受過的一些專業(yè)訓練,進去一看那情形,斷定這是個傳銷公司。”但仔仔沒走,之前“潛伏”后的成就感像小蟲子一樣啃噬著他,讓他心頭癢癢。最終,他決定將計就計——運氣好,沒準能把這個公司給端了;運氣不好,大不了走人。
仔仔說,他剛開始也想過要不要報警,但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我知道傳銷這事,表面上工商、公安都在管。但你要真找他們?nèi)サ臅r候,兩邊就開始互相推了。所以我想著還是自己來當這個臥底吧,等到時機成熟了再找他們。”
憑借老實的長相和誠懇的待人態(tài)度,進公司才5個月,仔仔就當上了公司華南區(qū)的副總。
證據(jù)收集得差不多的時候,仔仔找到公安,并提供了公司頭目的聯(lián)系方式。很快,公安鎖定了幾個頭目的手機,一舉端掉了這個窩點。
“小伙子不錯啊,真是多謝你了!”來自警方的表揚總在最關鍵的時候出現(xiàn),不斷給仔仔注入著強心劑。
第43個孩子
成功端掉幾家傳銷公司后,仔仔的目光聚焦在解救失蹤兒童身上,這也成為他目前“潛伏”的重心。
2007年4月,一個幫助尋找失蹤兒童的網(wǎng)站“寶貝回家”成立。6月,仔仔發(fā)現(xiàn)了這個網(wǎng)站,并迅速成為一名志愿者。盡管是網(wǎng)站的元老級人物,但并沒有太多志愿者見過他的真面目。出現(xiàn)在報紙或電視上的大幅照片,也多是以側面示人,或將面部隱藏在重重的陰影下。
流浪著找了兩年孩子,仔仔已經(jīng)花掉了不少錢。這些經(jīng)費來自于他平時的工資。而今,仔仔在廣州市一家學校任武術教練,每月3000多元的工資,除了簡單的日常花銷外,全部用來解救孩子。
武術學校的校長也認為仔仔“是個好孩子”,并允許他請假去解救被拐賣的孩子,落下來的課可以之后再補。但仔仔的同事大多不知道自己身邊有這樣一個潛伏者,仔仔不愿意說,他擔心知道的人多了暴露身份,也容易讓別人覺得他不務正業(yè)。
最近救出的孩子是在福建漳州,前后只用了一個星期。
“今年8月,我在網(wǎng)上看到了人販子發(fā)的信息,說是要賣他妹妹的孩子,15萬元。這個人很猖狂也很沒經(jīng)驗,直接就說要賣。我查了他的QQ號,發(fā)現(xiàn)他在一天之內(nèi)發(fā)出了好幾條信息,手上大概有4個孩子要賣。這就顯而易見了,肯定是個人販子。我以女人的身份試著和他打交道,說是要領養(yǎng)孩子。取得他的信任后,我和他說好帶著孩子在廈門交易。但到了前一天,他變卦說不在廈門了,在漳州,而且又反悔說不帶孩子了。其實這時候,他腦子已經(jīng)亂了,直接告訴我說孩子是偷來的,不敢?guī)С鰜?。我和他打心理?zhàn),說要是不讓我看見孩子的話我不會給錢,因為我也怕被人騙嘛。最后我們約定下午3點,在一家咖啡館見面。當時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警察,警察就埋伏在咖啡館。結果到了時間,他沒出來。當時我特別著急,打電話威脅他說要是今天不帶孩子來我就走了。過了好久,他終于出現(xiàn)了,還帶來了一個女人,那個女的抱著孩子。外面還躲著3個人,估計是等著一起分錢呢,沒想到被我們一網(wǎng)打盡了。這是我救出的第43個孩子?!?/p>
想當警察
“我其實挺聰明的?!闭麄€談話中,仔仔幾次這樣評價自己,像是不斷有人在質疑他略顯憨厚的外表。
一次,《廣州日報》做了仔仔的報道,還配了張側面照。隨后,仔仔和人販子見面時,居然主動拿出這張報紙給對方看。“我萬一是這個人怎么辦?”仔仔故意問。“不可能!”人販子對仔仔的信任度一下子提高了。
還有些時候,仔仔會主動懷疑對方是警察,并表現(xiàn)出驚恐的神色,“這叫先發(fā)制人。”仔仔認為自己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為人誠懇,即便是在和人販子打交道的時候,也會提供一些真實信息,“比如人販子問我在哪個城市,我會告訴他實話。有時對方讓我拿固定電話打給他,我也會很聽話地去打。他一看區(qū)號,知道我沒騙他。這樣一來,就會信任我?!?/p>
而今,仔仔摸索出了一條既省錢又省力的工作方式——他一邊和人販子接觸,一邊聯(lián)系當?shù)鼐?,由警方進一步誘使人販子上鉤,并將其繩之以法,“和警方打交道也需要很大的技巧。一般來說,我在有十足把握可以抓人販子的時候,會提前12個小時和警方聯(lián)系,不給他們更多考慮的時間。那個時候,他們出動也得出動,不出動也得出動。更何況,現(xiàn)在開始全國打拐,各地都比以前重視了。我給他們把前期工作都做好,他們最后解救、領功就可以了,所以很多警察都感謝我?!?/p>
第五次全國打拐活動開始后,仔仔幾次被公安部請到北京進行座談,他和公安部打拐辦的聯(lián)系也日益密切,“現(xiàn)在碰到一些重要的事我會直接和他們聯(lián)系,他們也很關心我,經(jīng)常提醒我注意安全。那些話,即便是隨口說出來的,也讓我很感動?!?/p>
“我們現(xiàn)在有什么事都找仔仔,他很幫忙的。”東莞失蹤兒童家長鄧惠東對仔仔贊不絕口。
幾乎每天,仔仔都會接到來自全國各地失蹤兒童家長的電話。他們問他孩子找得怎么樣了,有沒有什么新情況,他們對他哭訴,說自己如何絕望,“那種依賴,最開始是一種動力,讓我覺得很有成就感,但慢慢地,也給我很大壓力,不知不覺地把我推到一個很高的位置上,下不來了。如果有一天我不關注了,也許他們就覺得沒希望了。”
2009年7月在北京見到仔仔時,他談到自己的女朋友,說女友在深圳,對他所做的事了解一些,也經(jīng)常擔心他的安全。兩個月后,仔仔在電話中說,他們已經(jīng)分手了?!艾F(xiàn)在的女孩子都挺現(xiàn)實的吧。”仔仔的聲音依舊波瀾不驚,頓了頓說,“沒什么大不了,分就分了吧?!?/p>
采訪結束后沒幾天,仔仔發(fā)來短信,“如果要寫我的話,能不能提一句,我想當警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