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璟鈺
德國諺語。只存在過一次的就等于沒有存在過。
華燈初上。鱗次櫛比的城市在細(xì)雨中連綿而去,空氣懸浮著無可名狀的薄涼。不動聲色地鋪排了霓虹彩繪的晚秋夜色。汽車如同我們無知的年華轟隆隆地駛過腳下潮濕的路途,湮沒無蹤,又如單薄的青春拉長我們的影子便呼嘯而逝,卻依舊可望難即。遠(yuǎn)處,淺淺的水洼搖曳著鄰街商鋪的倒影,明明滅滅間像極了年少時我們一心向往卻又刻意回避的眼睛里那閃爍不定的眸光。不同的是,次日艷陽高照之時,電光的浮華已隨風(fēng)而去了,恍若從未曾降臨人世。我們的青春卻將記憶一漾一漾溫婉地書寫在年輪中,如此地直接而深刻。
直接而深刻,以至于不知該用怎樣的語言描摹。
不如平鋪直敘吧。
十六年的人生,追隨著夢想與期待莽莽撞撞地行走,不算漫長的旅途花開了又謝了,有些人來了又去了,很多事過了就忘了,早已學(xué)會用一種安寧淡定的神情回應(yīng)宿命式的萬劫不復(fù)。因了生命連同光陰都是汩汩流淌的河水,每一秒都在告別。同時每一秒都在新生。于是小心翼翼地與人情保持一個觸手恰不可及的距離,一心一意地讀書學(xué)習(xí),暗自懷抱一個遙遠(yuǎn)宏大的理想。并堅信只要我們辛勤勞作,定可以抵達(dá)我們魂牽夢繞的土地,收獲紅潤飽滿的果實,以踐行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同時彰顯自我的存在。
就是這樣的信念支撐著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的奮筆疾書和凝神思索,支撐著對路遇的每一個人明眸皓齒地微笑。望到自己傾慕的背影卻默不作聲。快步離開。用這種近乎冷漠的理智砌成一座堅固明亮的玻璃城堡。守護(hù)著不甘平庸的生命以及波光瀲滟的夢想,安心而執(zhí)著地生活在各種光環(huán)之下。心如止水,亦如明鏡。
然而再滴水不漏的生活也總有什么猝不及防,比如Star。
從未想過三年后我們會再次相遇,偌大的校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竟那樣輕易地分辨出彼此。他面色溫婉地沖我微笑,眼神依舊清澈而明亮。當(dāng)年圓潤的臉龐已棱角分明、英氣逼人,卻愈發(fā)白皙而更顯安寧,個子長高不少,需要我微微仰首。記憶電光火石般閃現(xiàn)——
陽春三月。碧草芳菲。陌生男孩遞給我一張折疊精美的信箋,臉色微紅,有些局促地說,你不認(rèn)識我。但我認(rèn)識你,我們,能不能……做個朋友。
眼神從他身上掠過,淡然一笑;然后轉(zhuǎn)身離去。
后來別人對我說,再驕傲總不該一個字都不肯留下吧。人家喜歡你又沒有錯。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只是依舊乖乖地沖他們微笑。沒錯,可是我喜歡的是star,縱然我們的交集已成過往,縱然他從不知道身旁經(jīng)常和他看一本書的女孩子把他等同于對白馬王子的歆羨。可這并不妨礙他成為少年夢境中那顆閃耀的星辰。年少的美好幻想是永恒的,于是你的眼睛成為我夢境里最亮的光芒。
次日課間操,預(yù)謀似地不期而遇,相視,莞爾。遠(yuǎn)離。
原本以為曾經(jīng)的花兒已零落在時光里,不想瞬間凝眸便讓它們再次含苞,一觸即放。
我一遍遍告訴自己,今天全部的生活只為奔赴理想,所以不能眷顧沿途哪怕再美的花兒。生命不可能沒有遺憾,也許多年之后再回想起來,又像這時隔三年的重逢——純凈無邪的夢吧。
生活不是獨幕劇。在網(wǎng)上“遇到”你時我才恍然明白。
照例寒暄幾句,你突然問,明天有時間么,我們?nèi)タ措娪啊Ec此同時,網(wǎng)上隨處可見關(guān)于七夕的計劃種種。我佯裝不知,一句“還有好多作業(yè)呢”把你的預(yù)謀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身在全省最好的學(xué)校,學(xué)習(xí)是我們以不變應(yīng)萬變的方式。是我們最好的擋箭牌。
可是你決不善罷甘休:“是么?還是明天有人陪?”嘻笑的表情。依舊是當(dāng)年那個飛揚跋扈的少年。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绷r嚴(yán)肅:“知道么,唯美的東西都是罌粟,所以保持距離。從不奢求?!?/p>
沉默半晌。他說。你竟然把玫瑰當(dāng)罌粟。
不知道這算不算表白了。
《莊子》有言:“泉涸,魚相處于陸。相噓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p>
在理想與現(xiàn)實間我們都是劍客與俠士。江湖太大,找不到轉(zhuǎn)身的起點;江湖太小,每一次刀光劍影都將如夢的人生劃得傷痕累累。然而,縱然有“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的落寞,有“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的辛酸。我們依舊懷著一顆劍膽琴心四處闖蕩,見血封喉。
戲劇之所以稱之為戲劇是因為戲劇化的存在。
毫不設(shè)防的閑聊中不經(jīng)意漏了破綻,終于在他的一再追問下承認(rèn)了心底的喜歡。
那,我們開始吧。
從見到你的那一日起,就預(yù)感悉心修筑的玻璃城堡會碎裂一地,卻不想這樣輕易就潰不成軍。難怪有人說,敢說自己不為情所動的人只是沒有遇到自己的所愛。而今已不忍回絕,亦是不愿。
童年疾速而又漫長,朝花不經(jīng)露,只待夕拾,月光下我記得。同時也沒有忘記夢想。記得朋友在練筆中這樣寫道:
“我一直將青春這樣劃分,當(dāng)高考結(jié)束我們步人大學(xué),那時才是我們青春的到來……而現(xiàn)在,只是前奏,前奏只是個鋪墊,是個引子,沒有高潮……”
班級日志上亦有我們的破釜沉舟:“要想在高中以后活得像個人。就要在高中時候活得不像人?!蔽覀兲?xí)慣優(yōu)秀,渴望卓爾不群。寫這些字的時候眼前清晰地浮現(xiàn)出從清晨至深夜。所有的人都以同一個匍匐的姿勢對一本又一本厚厚的習(xí)題集頂禮膜拜。我們面無表情奮筆疾書成簡諧運動式的生活,亦覺美好而心安。
于是依舊克制,一次一次回絕你的盛情。一起看一場電影也成為無望的夙愿。
“一場電影只要兩個小時!”
“可是唯美的感覺會持續(xù)很久,而我沒有資格深陷其中?!彪娪笆窃靿魴C(jī)器,所有的不可企及都可以在膠片上變成實體,所有的夢與幻想都可以承載。只是我們必須保留最后的隱忍克制,因為未來的路上我那么地需要它,因為很多個深夜我都是想著那個燈火通明夜明如白晝的城市,想著海岸線流光溢彩的繁華和海風(fēng)拂面的馨軟溫暖以及人們溫情的相視而笑沉沉入夢。空虛的生命,如果我們不為它尋找意義,它就真的沒有意義了,不敢想象,失卻理想的生命將是怎樣混沌虛空的茍活。那不是你要的,也不是我要的。
star真的還是個孩子。他會旁若無人地躺在草坪里仰望天空,觀望流云。他興致盎然地講述如何把風(fēng)箏放得很高很高,然后連同線一起放走,他反反復(fù)復(fù)地強(qiáng)調(diào)熱愛生活的人應(yīng)當(dāng)始終保有一種唯美的情調(diào),一泓純稚的內(nèi)心世界。
“可是斷線的風(fēng)箏哀怨如折翅的蒼鷹,終究不能飛越高山、飛越海洋。我不能說服自己理想化地活著而不顧生活中四處潛伏的可能,對不起,我只能站在現(xiàn)實這一面?!?/p>
印象派式的生活有太多炫目一時的感動,然而太過濃烈的色彩終歸不是現(xiàn)實的本來面目。
不禁想到梵·高。那個才華橫溢的天才畫家,一生沒有獲得過旗鼓相當(dāng)?shù)恼鎼?,他與那些愁苦底層的女人相依為命,也有真情,卻是不懂他的。他從未獨立,困窘不堪,一生沉溺于繪畫,生前卻只賣出過一幅。至于身后的盛名于他是毫不相干了。是不是迷戀某種東西就會受到懲罰,或者這是必然的代價?所有的崇高與深刻都要以苦難為伴,一如荊棘里盛開的玫瑰,高貴中
彌漫的神秘必須沾染血色。
那么,只好自絕于斯。
“我們這樣算什么!”
“不知道,真的,我只是喜歡你?!鄙踔馏@詫于自己何以養(yǎng)成如此地波瀾不驚,明明懷念一個身影到胸口發(fā)疼,明明看到陽光下的明媚笑臉會自覺腳步錯亂。有人說,青春就是要敢愛敢恨,因為過了這個年歲,我們也許再也碰不到那樣一個讓你除了爬樓梯外還會心跳的人,而我們也再也沒有愛一個人就愛一生,愛一個人就可以什么都不要的勇氣了。然而我不懂,我們都不懂,究竟什么是愛,什么是愛情。
他沉默片刻,低低地說:“我還想說一次,我喜歡你?!蹦抗馇謇?,有說不出的傷感。
記憶排山倒海而來,那雙眼睛,那雙單純清澈的眼睛,那雙乖戾倔強(qiáng)的眼睛,那雙驕傲獨立的眼睛,那雙清冷安寧的眼睛,連面無表情都染上一種冷峻的魔力,讓人不禁注目。終是于心不忍,沒有爭辯,我們?nèi)タ戳艘粓鲭娪啊?/p>
將盡的夏日依然是征服者的姿態(tài),麗日當(dāng)空的晴朗天氣,湛藍(lán)的天空透出一股傲氣,像踢馬刺一樣刺痛人的神經(jīng)。街道兩側(cè)綠樹蔭濃,咄咄逼人,鄰街的商鋪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令人眼花繚亂的白光。我們沉默著,比肩行走。電影院永遠(yuǎn)沒有白天黑夜,從白晝兀然踏入一片沉沉深淵般的黑暗,如同失明。未及言語,他在黑暗中準(zhǔn)確無誤地握住我的手。所有的堅強(qiáng)分崩離析。我安靜地靠在他肩上,聽他說,累了,睡吧。有什么東西在一點點碎裂,我們的指尖分明傳遞著傷感。是的,我們相遇了,可是我們終將一前一后地錯失。此時的牽手只是等待即將分崩離析的千山之外,彼時晶瑩的回眸只是感受即將滄海桑田的萬水之遙。就像兩顆偶遇的流星彼此照亮了對方,卻又身不由己,不能須臾停留,繼續(xù)沿著各自的軌跡滑落飛行,任絢麗一閃而逝。
然而當(dāng)時我什么也沒有想,就在他肩頭沉沉睡去。
但愿長眠不愿醒。
看書,做題。眼下的生活是一個定義域為零到正無窮的周期函數(shù),你我的相遇不在其值域之中。
于是,理所當(dāng)然地沒有故事。
一目,你在博客里寫道:才知夢想與現(xiàn)實如有天壤,終于懂得不再妄求。然后你對我說,現(xiàn)在,除卻奮斗,什么也沒有,記住。
淡然而笑,迎著你堅忍而深不見底的目光。
什么也沒有。這話出自男子之口有的是勇敢與氣魄,出自女子口中則顯得冷然,因太過真切的理性令人望而生畏。自是深知,終于等到你這樣的決絕,卻又為之隱隱傷感,清晰地看到一個人,仿佛一夜長大。你說,且讓我們把幸福的開端期諸來日。你還說了些什么,只是我沒有聽到。仰頭望向天空間,兀然看到藍(lán)天巨大的傷口——純白,痕跡分明。我們,也如同這藍(lán)天之上軌跡相交的航班,去往不同的目的地。于是僅僅一次的相遇也逃不過在流云間支離破碎的命運。然后,像是之前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因為不期而遇,我們走出玻璃城堡嘗試人間溫暖,因為太珍視這溫暖,在歷經(jīng)鋒芒后又重新回到城堡里筑起冰徹透骨的堅強(qiáng)。我們深知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對抗永恒的時光流逝,因美麗從不成行,卻只能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向前走
韶華極勝,余后無盡悲涼。
我們微笑著道別,微笑著說為了理想,要勇敢要快樂。只是這笑容,令人悸動。
有人說,不懂世情太危險,太懂世情又凄涼,可是我們一開始就看到結(jié)局。
《半生緣》里有句話叫人傷感:“世鈞,我們再也回不去了?!笔堑?,再也回不去了。“紫藤掛云木。花蔓宜陽春。密葉隱歌鳥,香風(fēng)流美人。”那是少年時代的愛情,純美得無法復(fù)制,潔凈得不容玷污,讓人不忍心再有進(jìn)一步的接觸。
這樣的少年,生命中沒有第二個。
你曾站在我生命之河的一岸投下一幀懸浮的倒影,于是河流隱現(xiàn)出別樣的光芒。但那終究只是一幀無形的幻象。
你離岸而去,我的河流攜了記憶。奔騰,不息。寫在最后
現(xiàn)代人。記憶的喪失和奔走的腳步同步。當(dāng)我們不能擁有,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記。
有人說成長是一場經(jīng)久不退的高燒,一場華麗的自我放逐,我更愿意將它看作一次旅行,抑或一次盛大的約會。病重的丘吉爾閉著眼睛,緩緩地說:“酒吧關(guān)門的時候,我就會離去。生命的定理,天演的必然。生命像是參加酒吧的盛宴,盛宴總會結(jié)束,酒吧總要關(guān)門,人,總是要離去的?!?/p>
用了整個晚自習(xí)留下這篇冗長的文字,此時窗外。夜色清涼。
世過太平,誰是誰的誰。
世過太平,誰是誰的盛世綢繆。
朋友看過,留下這樣的字句,那么生命,依舊是連綿不絕的希望。
PS:謹(jǐn)以此文獻(xiàn)給所有隱忍著追逐夢想的年輕生命。
(責(zé)任編輯蕭泊零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