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黨生
季天心的老家在的西充縣,據(jù)說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因水災(zāi)遷入我的故鄉(xiāng)蒼溪縣何家梁村的。何家梁村當(dāng)時還叫做紅陽村,就是“紅太陽,照山河”的意思。因為我們村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姓何,所以七十年代末就改紅陽村叫何家梁村了。
季天心剛遷來的那陣,我們生產(chǎn)隊四十戶人家突然增加了兩戶外姓:一戶姓季,就是季天心一家;另一戶姓王,就是王清德一家。因此村民管他們兩家叫做“搬遷戶”,就是“外來戶”的意思,現(xiàn)在統(tǒng)稱為“移民”。也有村民稱他們?yōu)椤跋潞尤恕?就是他們是嘉陵江下游的人的意思。在當(dāng)時外來戶還是受排擠的,因為糧食不夠吃,外來人無疑增添了本村人的吃飯負(fù)擔(dān)。隊長叫牛文亮,是我的爺爺輩。雖然他的名字略顯文采,但性情強(qiáng)悍,做事刁鉆,所以村民送他外號叫“牛彎老爺”。當(dāng)季天心和王清德他們蓬頭垢面地到牛隊長那里報到后,在大隊農(nóng)業(yè)主任的指示下,牛隊長安排王清德一家五口在生產(chǎn)隊的公房里暫住,后來就在生產(chǎn)隊最西頭的半山腰落了戶。季天心當(dāng)時沒有成家,在從老家遷移的途中遇到一個跟他一樣遷移的孤身男孩,季天心就帶上他一路北行。并把那孩子的名字改為“飽娃”,意思是希望能吃飽飯,并以父子相稱。牛隊長騰出一個茅草蓋的柴草棚作為季天心父子倆暫時的居所,當(dāng)晚就住了進(jìn)去。幾天后身為村支書的父親知道了這件事情,就狠狠批評了牛隊長,說再怎么也不能讓人家住草棚,并親自出面把季天心安排在了大隊曬場的一間空房里。后來不知道啥原因,季天心主動搬回牛隊長原先安排的柴草棚里。并樂在其中,一直住在里面,只是每年更換一下新茅草,添置幾樣新家具,和飽娃生活得有滋有味。
我第一次接觸季天心是從他的白面餅子開始的,那時候我大約七八歲。正月初一的早上,我和弟弟到外爺外婆家拜年。因為要路過他的茅草屋,老遠(yuǎn)我就看見一個瘦高個子男人笑瞇瞇地站在院壩里,穿著一件寬大的退了役的解放軍黃中山服,恰似一根直立的晾衣桿。待我們走近時,他轉(zhuǎn)身從屋里拿出兩個熱乎乎的烙餅來,對我們說:“來,娃兒們,嘗嘗餅子。我烙的,是面做的,甜呢!”我和弟弟不由分說拿過來就啃。那真是用麥子面烙的,雖然只有我當(dāng)時的拳頭那么大,表面還有些焦,但香味撲鼻。咬一口,又脆又香,引出我滿口的口水不斷流出以便送它下肚。要知道那時候集體土地剛承包到戶,村民的肚皮大多還不能吃飽呢!有這么一個甜烙餅吃,盡管那可能是用糖精兌水和面烙成的餅,在當(dāng)時很多人的家中仍然是一種奢侈品。季天心看著我們狼吞虎咽地吃餅,就笑笑說:“慢慢吃,一人只有一個,別噎著了!”
后來,我只要路過他的茅草屋,總要在那兒停一會,看看還有不有甜烙餅吃。因為季天心開始做烙餅生意了,閑場天就在茅草房里烙餅,逢場就把烙好的餅背到街上去賣,所以我每次都能吃到他的烙餅。也因為做了烙餅生意,隊里郭寡婦不知啥時候就和他好上了,三天兩頭地往那茅草房里跑,還有人看見他接連幾個月每天太陽落山后就到了郭寡婦的家里。這下,牛隊長生氣了。因為以前是他三天兩頭地往郭寡婦家里跑,現(xiàn)在郭寡婦對牛隊長卻愛理不理了。為此,牛隊長先和季天心論理,提醒他注意影響,還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季天心不聽,最后和牛隊長打了一架,還是在郭寡婦的調(diào)解下才得以平息。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我從讀高中的縣城回老家,發(fā)現(xiàn)季天心家的茅草房不見了蹤影。一問母親,才知道他打餅子發(fā)了財,已經(jīng)在村機(jī)耕道旁修起了土墻瓦房了。那天晚上,父親讓我給他打伴(就是晚上走夜路找個人陪著不害怕的意思)去季天心那里說事情。我正想去看看他和他的新家,當(dāng)然還想去嘗嘗他的烙餅,就和父親一同前往。走過十來個田埂,就到了季天心的新家。那是一座典型的川北民居,呈凹型;黃泥土筑成的墻,青瓦,長三間兩轉(zhuǎn)。我們還未進(jìn)屋,一陣低緩悠揚(yáng)的二胡聲先從月光照耀的屋旁一塊稻田埂傳來。又一陣狗咬聲過后,從屋內(nèi)走出一時髦的女子,與父親打招呼。父親問她:“老季呢?”那女子回答說:“在拉弦子(二胡)呢!”父親又問:“飽娃呢?”女子又答:“到歧山場買東西去了!”父親說:“你把老季喊回來,我有事情找他!”很快,季天心一手拿著二胡一手端個瓷茶杯回來了。一見是我們,趕忙說:“不曉得是何書記(父親從七十年代末就擔(dān)任村黨支部書記,村民都尊稱他為“何書記”)大駕!翠女子,快倒水,快拿煙!”他大聲對那女子說。季天心看到我又說:“你看,我們村的‘大學(xué)生啥時回來了?”我不好意思地回答他的話。我父親對季天心說:“老季,我有正事找你!”就和他到堂屋去說事情了。一會兒,那女子端出一盤烙餅和一盅開水給我,就到屋里看電視連續(xù)劇。記得那時候正在熱播《雪山飛狐》,里面的主題歌《追夢人》正唱得十分好聽。我不便進(jìn)屋看電視,就一個人坐在石板院壩里的竹椅子上,一邊乘涼一邊喝水吃烙餅。但總覺得那烙餅并沒有啥特別的味道,更找不到孩子時代的那種香甜。過了近1個小時,我終于坐不住了,就到堂屋去問父親啥時回去。在門口,只聽見父親對季天心說:“就那樣,人要自覺!講天良!不管咋樣,他還叫你爹!”老季只是答應(yīng)著,臉色沒有剛來的時候好看,對我們也少了來時的熱情。在回來的路上,我對父親說,老季是個好人,他遇到啥事情了?父親說,你不要問,給你說了你也不懂。我一再追問,父親嘆氣說:“這個老季,老不爭氣,那幾年喊他找個婆娘成個家,他不。現(xiàn)在兒子大了說了個媳婦,還沒過門就想‘燒火,飽娃都?xì)獾门軟]見了!”這下我才恍然大悟,那個女子是老季未過門的兒媳婦。雖最終還是成了他的真正兒媳婦,但之后有不少人到我父親那里告狀說,老季老不要臉,給兒子娶的媳婦成了自己的婆娘!父親先是非要主持正義、維護(hù)禮教,后來也就不了了之。因為一來飽娃本就不是老季的親生兒子;二來飽娃生性懦弱;三來老季掌握著家庭經(jīng)濟(jì)大權(quán)。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其奈何哉?于是再后來有人嚼舌根說,老季晚上就和他媳婦睡,飽娃睡空床;又有人對飽娃開完笑說,他的娃兒不像他,像他爺爺。于是父親就罵那些無事生非的人說,一顆露水養(yǎng)一片葉,管你球事?從此再也沒有人過問這些事情。
又過了幾年,我見到季天心的時候,他的土墻房子已經(jīng)涂成了白白的石灰墻,房頂上還坐了高高的脊,在陽光下十分耀眼,據(jù)說是我們社第二個把房子涂白的一戶人家。他看上去老了許多,背有點馱了,戴上了老光鏡。他也不再打餅子賣了,主要任務(wù)是帶孫子,也有人背后說是帶“小兒子”。但二胡還是繼續(xù)彈著,還喜歡上了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唱歌拉二胡。大白天跑到人家干活的人的田里與人論理,聲音十分尖利。與兒子、媳婦的關(guān)系時好時壞,一發(fā)生口角就東一家西一家地數(shù)落兒子、媳婦的不是。常常在晚飯后到我家找我“退休”的父親村支書訴苦說:“那飽娃不是人,不孝順!那翠女子也不是個東西,把我當(dāng)外人!”
2000年我回老家過春節(jié),老季聽說后特地到我家請我和父親去作客。那晚他喝了不少的紅苕烤酒,也說了不少的話,兒子、媳婦也說了不少的話。老季對我說:“我這一輩子就喜歡說話,但沒有幾個人喜歡聽!不喜歡我也要說,給那老東西說!”他指了指掛在墻角的那把陪伴了他三四十年的二胡。父親說:“老季,你這一輩子就是愛亂說亂動,遇事情總要爭個輸贏,所以好多人不喜歡你、恨你,你也吃了不少的虧嘛!”老季并不反對父親的話,又問起我的工作情況,要我快點成家。父親接過他的話說:“老季,你一輩子咋不找個婆娘?”老季將一大杯燒酒一飲而盡,感慨道:“我不是不想,也不是找不到,我只是想把飽娃養(yǎng)大,讓他成個家!”正說話間,走過來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對老季說:“爺爺,喝碗醋湯,這是爸爸讓媽媽給你燒的!”我仔細(xì)打量那孩子,眉清目秀、身體壯實,酷似他的母親,從外貌上根本看不出哪點像老季。再一望屋外,飽娃和他的老婆翠女子正倚在門旁,笑著看我們喝酒吃肉說話,目光里盈滿幸福和焦慮。老季還要喝酒,我們都勸他不能再喝了。他半睜著醉眼說:“何書記啊,人人心里都有本賬,我這輩子服你!人不能光看別人的不是,光聽別人的不是!我老季對得起這個家,對得起天地良心!”
月光如水,總是靜靜地呵護(hù)著我的村莊。幾回夢里傳來的狗吠,和著老季漸漸沙啞的吼叫,還有他的并不專業(yè)二胡聲,時斷時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