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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殘橋

      2009-11-10 07:33:16
      安徽文學 2009年11期
      關鍵詞:補鞋局長老師

      周 恒

      之所以稱之為殘橋,因為這座橋損壞得快要倒塌啦!兩邊的橋欄,不是少胳膊,就是缺腿;上邊鋪的碴子路,早已被來往的汽車和小四輪子拖拉機軋得坑坑洼洼的了。只要是來往的重車經(jīng)過橋上時,軋得整個的一座橋像發(fā)生了8點幾級地震似的顫乎。如果遇上了下雨下雪的天氣,橋上就變成爛稀薄泥窩子,一旦汽車還是拖拉機陷進里面去,任你司機怎么罵娘也無濟于事。司機只得下來親自去附近的小店里買來幾包好煙,點頭哈腰地請來幾位壯勞力在車廂后面攢勁地推,前邊的人還得使勁地開,才能開出來呢!

      一夜間,殘橋下兩株桃花開得如火焰般地紅艷,那是昨晚上男人女人碰撞的火花點燃的。

      這個早晨,陽光真好。

      東關小學教師馬春花,這時候,歡快地走在殘橋上。馬老師正滿面春風從橋南頭走過來了,她穿著一身漂亮的衣裳,陽光里,讓人感覺她不像四十來歲的女人。她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她真的顯得很年輕,很漂亮,很陽光。

      可是,她快要走到橋北頭的時候,卻聽見橋北頭的補鞋匠老黑,正在亮開嗓子唱著酸溜溜的拉魂腔:

      大路上走來我陳士鐸

      一去趕會三天多

      回來吧

      回來吧

      老婆在家等著我

      ……

      拉魂腔是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在皖北地域廣泛流傳的民間小調(diào),至今聞名遐邇于江淮兩岸的泗洲戲,就是從這種拉魂腔演變過來的。

      那天早晨,補鞋匠老黑起得特別早,他比小城的第一道晨光起來還早呢!

      補鞋匠老黑是個瘸子。他走路依靠著一根刺槐樹制作的拐杖,和一輛手搖的小三輪車子。老黑是下崗工人。老黑前些年在縣醬油廠看大門,后來醬油廠倒閉了,他就做了補鞋匠。好在老黑家只有他和老母親倆人過日子,老母親月月還能領取幾百塊錢退休薪,老黑給人家補鞋天天多少也能撓幾個小錢,小日月還算湊合著過。老黑在橋北頭擺地攤子做補鞋匠風里雨里的有十好幾年了。剛才,老黑先是用粗壯的雙臂把身子支撐起來,然后一條左腿站起來撐起拐杖走到門前,一屁股坐進了停放在小屋里的手搖的小三輪車廂里,用他那兩只粗壯的大手,握著前邊鏈盤子兩邊的手搖把,一圈一圈地轉(zhuǎn)著,帶動了前后三個車轱轆向前走動。過了殘橋到橋南頭老徐兩口子那里吃了幾根油條,喝了一碗綠豆稀飯,還著實地打了一個飽嗝,回來就開始擺地攤子補鞋了。不同的是,在這個早晨里,老黑從頭到腳煥然一新。

      老黑穿得像新郎官!

      老黑的補鞋攤子,是在橋北頭路西邊的垃圾中轉(zhuǎn)站大門門北旁的,挨著橋北頭的下坡路邊子。前面有變壓器和兩根聳立的大水泥桿子,后邊是垃圾中轉(zhuǎn)站大院墻的水泥墻,那里剛好空出來一小片水泥地留老黑擺地攤子補鞋。

      老黑正在開始操作著他的補鞋機咯噔咯噔補鞋的時候,太陽也正在開始懶洋洋地升出來。

      陽光把那個角落照得白白的,亮亮的,老黑笑嘿嘿地坐在陽光里,一邊給人家補鞋,一邊唱著拉魂腔……

      嚯!老黑這是咋的哩?是不是狗日的太陽打西邊個出嘍?這些年,他像這樣子高興還真是老和尚娶媳婦頭一回呢!在挨旁邊的廁所里值班的小嘴,奇怪地看著老黑,這么想。就兩手插在袖口里蹭過來,擠巴著兩只詭黠的小眼睛,說,黑哥,小弟我昨個天看你還像熊屌霜打的茄子秧蔫蔫的哩,咋一夜變得像黑叫驢似的神氣了呢?狗日的,黑哥八成是昨晚黑里洗桑拿走了桃花運了唄?嘻嘻。小嘴瘦得皺巴拉嘰的小臉一笑,臉就撮得像干癟的山棗子似的了。

      老黑喜得大嘴巴直咧,啞笑。就騰出一只手來,插進懷里西裝褂子里邊的口袋里撫摸著一件東西。那件東西軟軟的,立即又把他帶進了那個美麗的夢中……就說,小嘴你個熊孩子就是嘴臭!乖乖,你整天把洗桑拿掛在你的熊臭嘴上,說不準哪回子被公安局人撞上了一下罰你萬兒八千的,看你熊孩子還敢不敢去那里再泡?!

      小嘴穿的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那種老式軍用棉大衣,上面亂七八糟地補了好幾塊補釘;排扣掉得只剩下一二個了,敞著懷,里邊露出瘦小的身子穿了一件灰巴拉嘰的白襯衣;大衣的袖子因為長期用來擦鼻涕,臟得像鄉(xiāng)間剃頭的老師傅用的剃刀布似的。這件大衣,小嘴差不多一年四季不離身。這時候,小嘴嘻嘻地笑著從懷里摸索出兩支皺拉巴嘰的香煙,先遞給老黑。老黑接了一支,剩下的一支自己叼在嘴上,又從懷里摸索出一枚綠色塑料的打火機,打著火用兩手捧著火苗遞到老黑的嘴巴跟前,一副很孝敬的樣子給老黑點煙。老黑把那支煙又交到他手上,還是給你省一根吧。小嘴兄弟,別再去泡了,真要是被公安局人逮著了罰你款,看你熊孩子上哪弄錢來養(yǎng)活你老婆和孩子?再說了,你起早摸黑地在這里看廁所,苦來幾個錢容易嗎?

      小嘴點著煙,“吱”地一聲吸著,兩只小眼睛睜得圓圓的,黃黃的,像貓眼石似的,不服氣地說,哼!老子才不怕他們公安局的人哩!狗日的,他們?nèi)ツ抢铩列〗?×得才兇呢!有的×過了還不給錢……

      老黑就想起了昨晚上的事……就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了,他終于快樂地笑出了聲:嘿嘿。

      接著,老黑又酸溜溜地唱了起來……

      馬老師這時一臉陽光地走到了橋北頭,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讓人心暖,清新的春風撲向面來是那么地爽意?;仡櫠嗄陙淼某聊?、屈辱、痛苦,婆母那責怨的眼神,同事們的譏笑,丈夫的冷落得不到生理的需求,逢人還要強作歡笑,校院內(nèi)母子的親情使她羨慕……這一切的一切,讓她感到她已失去女人的自尊,失去了做一個女人的權利,沒有做母親的情感,她就像是一株干枯的柳樹,在大風中搖擺。特別是昨天晚上,丈夫與情人茍合的那一幕,她的內(nèi)心比黃連還要苦,比撕心裂肺還要痛!但是,她昨天晚上……看似失去理智,推動廉恥,推動尊卑,失去了所謂女人的自尊傳統(tǒng)的理念,失去了一切的一切,可她是一個人呀!她有人的本性。她也有七情六欲。她在絕望的時候,為什么不抓住一塊木板隨洪水一瀉而去?她在洪水里終于抓住了一塊木板……昨天的苦甜之極,把她推向她人生的最巔峰。今天她慢慢地落下來,她得到發(fā)泄,得到報復,得到還原,得到了一個女人應該得到的真實生活。她沒有感到荒唐,她感到了幸福。她在想,人啊,為什么都要活下去?應該怎樣活下去?

      馬老師從橋上走下來,可是,當她沿著下坡路從老黑的補鞋攤子東邊經(jīng)過的時候,腳步聲卻一下子亂哩。她慌忙地低下了頭,垂下來桃花瓣似的眼簾,烏黑的長睫毛怯怯地遮蓋著一對水靈靈的眼珠,白臉羞得通溜溜紅地走過去了。心說,冤家,真是冤家!心中不由又有一絲無名的憂傷。

      老黑突然啞了。當馬老師從他的旁邊走過去,他心里卻咯噔一下子。因為老黑似乎聞著了一種他非常熟悉的味道了。老黑就情不自禁地在觀賞著馬老師走過去的背影,像磬鄉(xiāng)人在觀賞著一枚精品的靈璧石,馬老師的屁股就一扭一扭地走進了那邊學校的大門里去了……

      馬老師多少次來老黑這里補過鞋,有時候連茄克的拉鎖壞了,也來讓老黑修理,或者讓老黑給換新的拉鎖。這些年來,老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去看過一個女人,只是記得馬老師文質(zhì)彬彬的,頭發(fā)很黑很長,愛留披肩發(fā),稀兒早晚也在腦后扎個“刷把子”,穿得很樸素,人顯得有些憔悴。可她今天穿得衣裳特別漂亮,又打扮得特別漂亮,人也顯得特別漂亮。

      小嘴笑著說,黑哥,你是不是……說得酸溜溜的,說過又嘻嘻地笑。

      那天晚上,夜幕如洗,星星如洗,月亮如洗。殘橋兩邊的小河汊子里,倒映著橋被月光扭曲的影子,倒映著河兩邊的蘆葦和樹木花草的影子。河面黑黑的,凝聚著一片片五顏六色的污穢,水底下有一顆顆星星,也倒映出一輪明月。

      老黑住的那間小屋,里邊亮著一個小燈泡。門外和床頭斜拉著兩根開關線。其實,那間小屋像窩棚子,水泥磚砌的墻框子,東墻向外挖了一個小窗口洞。屋頂上原來苫的是石棉瓦,因時間久了漏雨,小嘴就找扁頭讓那些去片上拉垃圾的,捎拉來一些人家扔掉的舊石棉瓦和玻璃瓦,還有瀝青紙什么的,朝老黑的屋頂上一堆就不漏雨了。老黑住的小屋是門朝北的。一扇破木門半掩著。白天還是晚上,老黑從不鎖門。微弱的燈光,黃黃的,從小窗口里拱出來,從門邊子遛出來,小屋的四周,還是比白天里黑。橋頭沒有路燈,只有橋南頭東南拐角的那片新開發(fā)的小區(qū)里還亮著稀稀的燈光,城里邊也只能看見稀稀的閃爍的燈光。

      整個的一座小縣城,酣睡在溫馨的春夜。

      這座殘橋,是建在東關城外邊的一個東西走向的小河汊子上,少許偏于小城的東南,河西緊挨著護城河,其實是護城河向東邊發(fā)出來的河汊子。往東約百米遠便朝南拐了彎,然后就一溜大四煙地朝縣城南邊的汴河里去了。據(jù)說,當年建造這座橋,是把它當作護城河閘用的。平時,就把橋下邊的閘門關上,呵護著護城河里的水不往外流失;到了汛期才把閘門打開,讓護城河里多余的水,沿著小河汊子,流入汴河。那時候,縣里還專為派一位退休工人老吳在這里看閘,還給老吳在橋北爪子上邊蓋了一間小屋(就是老黑現(xiàn)在住的小屋),老吳那時候白天黑夜就住在這間小屋里。沒幾年,老吳就得了什么癌死了。老吳死了以后,再也沒有人愿意來這里看閘。這間小屋就一直空著沒有人敢住。后來,補鞋匠老黑就在這間小屋里住了。說是老黑剛搬進來住的時候,說過幾句很悲壯的話:人都不敢住,我敢住。怕個屌哩!不就是怕住在里面得癌嗎?乖乖,死了也個熊!反正我也是個廢人!自從護城河里的水開始被污染,閘門就不關了,時間一長,閘門就廢了。

      老黑這時候躺在小屋里的木板床上,身子卻像打燒餅一樣,他翻來覆去睡不著。

      30年過去了,老黑的心里卻還是忘不掉那個看見小毛驢都害怕的小女孩。她長著兩只丹鳳眼,笑起來嘴角兩邊有滴溜溜圓的酒窩窩,盡管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很能吃苦,貧下中農(nóng)也都很喜歡她。因為她爸爸是右派分子,和她同批從上海下放來的知青,男的女的都先后招工的招工、當兵的當兵、被推薦上大學的上大學,只有她像是一只斷了線的風箏,飄落在一個無人問津的角落里邊了……

      老黑因為家庭成分不好,腿又廢了,就整天拄著用刺槐樹做的拐杖,為生產(chǎn)隊里看莊稼,農(nóng)忙時就看場。從此,他和她就住在場邊子上的小磨屋和炕房里,相依為命,度過那漫長的一天、一天、又一天……

      瘸子老黑本來不是瘸子。想當年他下放的時候,他是一位英俊魁梧的青年。那是因為村里指派知青用四個轱轆的大車(太平車),朝城里建筑工地送石頭,因為那天下雨路滑,一位比他先下放來農(nóng)村的上海的女知青,過橋下坡的時候突然被拉大車的繩子絆倒了,眼看著她就要被軋在大車底下時,老黑奮不顧身救了她,自己卻倒在了車轱轆的下邊了。后來,恢復高考了,那位上海下放的女知青就考上了大學走了。她臨走的頭一天晚上,就在打麥場的麥穰垛子邊上,撲在瘸子老黑的懷里痛哭了一場。她忽閃著兩只丹鳳眼說,亮哥(老黑名叫朱亮),我現(xiàn)在就給你……別、別、別……朱亮像被蝎子蟄了似的一把將她推多遠。她羞得臉發(fā)燙地站在爛草地上,耷拉著腦袋,兩手擺弄著胸前的大辮梢子,深情地望著朱亮,兩眼慢慢地掛著淚花,接著,呻吟著說,亮哥,不是你舍身救了我,我早就被大車軋死了呀!可是我、不是從前的我了呀……朱亮哽咽著說。亮哥,我的命是你給的。我要伺候你一輩子!她脫掉了上衣,她羞澀地閉上了眼睛……她在等待著亮哥……可她睜開眼睛時,朱亮早已無影無蹤了。

      露水下來了,村頭的打麥場,在夜幕的籠罩下,靜悄悄的。

      那位上海女知青叫馮姍姍。馮姍姍上了大學以后,給朱亮寫了多少封信,可朱亮連一封信也不回。大學放第一個暑假的時候,馮姍姍還千里迢迢地回到這座小縣城的東關大隊找朱亮,朱亮卻躲起來不見她,她哭著走了……

      像她這么好的小女孩,應該有一個美好的前程。何況美好的前程,已經(jīng)向這位女大學生招手了。后來,下放的知青都返城了,朱亮也就回到了當年曾經(jīng)生他養(yǎng)他的這座小縣城了??墒侵炝粱爻抢餂]幾天,爸爸就生病死了,緊接著,媽媽也住進了醫(yī)院了……

      朱亮自從那年回縣城以后,為了讓馮姍姍死了心,就東躲西藏地,還隱姓埋名讓這座小縣城里凡是認識他的人在心目中把原來的他徹底地忘掉。后來,在這座小縣城里,人們所知道的只是東關橋頭有個補鞋匠,都叫他老黑。老黑是個瘸子。朱亮這個姓名,真的沒有幾個人能知道了。

      老黑本來是和他老母親住在城里的。那里有他們家?guī)组g老房子,因為在盡北關,離這里太遠來去實在太不方便,老黑才搬到橋頭這間小屋里住的。

      那天晚上,老黑聽到窗口洞外邊有雜亂的腳步聲。因為他躺在床鋪上,翻過來調(diào)過去地沒睡著,就坐起來伸手從床里邊拿起他睡覺時放在那里的拐杖,一條好腿先站在地上,撐起了整個的身子,站起來隨便地朝窗口洞外邊的月光下瀏覽了一下:看見一個男人的一只胳膊正勾在了一個女人的脖子上,男人另一只胳膊還夾著一個小黑包,大分頭向后邊梳得油光光的,個不高,肚子卻高;他歪歪倒倒地被一個身子細細的很年輕的女人護駕著,從橋北頭一坨子走下來,然后就沿著橋爪子的石臺階,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往下邊走著。想死你了我,男人說,我,我,我早就想進你、你、你那……女人一邊用身子和胳膊護駕著男人,一邊嘻嘻地笑。不是你,媽的×,我、我、才不喝這么多哩!嘻嘻……女人嬌嬌地笑,笑過了,又說,下傍晚,俺就在縣委大院門旁等你哩,真的把俺等急死哩。男人說,書、書記講過,縣、縣長講,副書記、記又講、講,副縣長又講、講……與時俱進嘛!全、全、面奔小康、康嘛!女人說,橋頭這里有洞,三個橋眼,中間這個眼正好有這兩棵桃樹的枝子擋著,在這里不會有人知道……男人說,怕個熊!媽的×,搞野外作業(yè),或許效果更好。行,聽你的,就在這、這里×、×你……女人說就不。

      接著,老黑就聽到了從洞里傳出來的聲音:

      “媽的×,我早就想尅(吃)你的豆豆……”

      男人在笑。

      女人說,盛局長,俺第一次去局里找你,你說什么鏡中花水中月;俺第二次去局里找你,你還是說什么水中月鏡中花,直到挨上天俺才破解你說的這謎語哩。嘻嘻,盛局長,你真壞哩。

      我會憐香惜玉哩。媽的×,明天我就把你……

      老公雞和老母雞做愛,老黑當年下放時,倒是在生產(chǎn)隊場邊麥穰垛邊上看見過好幾回;但男人和女人做愛,老黑卻是第一次看見。老黑看得兩眼發(fā)直,聽得心里直撲噠,身體里忽然像有無數(shù)條小毛蟲子在拱,腿襠里的那玩意被拱得直癢癢呢!

      可是,就在這個晚上,在那間小屋的外邊,離窗口洞不遠的挨北邊的墻根邊上,偷偷地站著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是東關小學的教師馬春花。

      作為一個女人,尤其是作為一個像萬泉河水清又清的女人,當她親臨現(xiàn)場目睹自己的男人跟別的女人氤氳云雨甜甜蜜蜜地做愛,你想她心里是啥滋味嗎?

      盛坤當副局長的時候,無論是中午,還是晚上,只要不回家吃飯,總要在手機里發(fā)信息告訴一聲,馬老師就在手機里回他信息說,知道了。還說,多吃點菜,少喝點酒,別忘了你有高血壓病。夫妻之間的那種真情,那種互尊互愛,多么令同事們羨慕啊!雖說兩口子結婚多少年了女人不生孩子,男人卻從來沒有嫌棄過呀!每晚10點鐘以前,男人準時回到家。男人回來就跟女人在席夢思上保持著結婚時候的那種溫暖??墒?男人自從當了局里的一把手,常常三更半夜才回來家。剛開始的那段時間,盛局長稀兒早晚地還發(fā)信息告訴馬老師一聲,要么說,局里開會,要么說,局里有應酬。后來,無論晚上回家多晚,也不再給馬老師發(fā)信息了。馬老師發(fā)現(xiàn)他每次回到家總是顯得非常疲勞的樣子,倒在床上就打起了呼嚕,吵得她長夜失眠。兩個人很少再做夫妻間的那種事了,即使去做,女人感覺,男人也只是蜻蜓點水……

      后來,馬老師聽到了一些傳言,說他男人是老色鬼。說只要是漂亮女人去找他,特別是年輕的,譬如想調(diào)換工種,譬如想報銷發(fā)票,甚至有的想為自己的男人提拔什么的,三繞兩繞,只要你肯做出奉獻……保證能成。說有的女人還在背地里夸他說,咦——稀,人家盛局長這人,從來不剋匿心食哩!

      馬老師心說,那么憨厚老實的一個人,咋會變得這么下流無恥呢?造謠!造謠!絕對是造謠!馬老師和盛局長原是淮海師專的同班同學。那時候,盛坤老實得像皖北五六十年代鄉(xiāng)下的大閨女似的,不愛跟任何人說話,只要班里的女生找他說話,就臉紅,連脖子也紅。馬老師和他是從一個縣城里考上那所學校的。馬老師家在縣城住,盛坤家住在離縣城不遠的鄉(xiāng)下。記得有一年學校放寒假,馬老師和他是坐在同一輛大客車里回家的,并且兩個人是挨著座位坐著,連續(xù)坐了四五個小時的車,他竟然沒說一句話,也不看她,只是低著頭瞅著自己的手。他連咳嗽也不敢大聲,但到車站下汽車的時候,他卻主動地去幫馬老師搬行李。畢業(yè)后,他本來也是被分配當老師的,聽說他村子里的有個本家叔叔什么的在縣里當什么官,他不想當老師,就通過關系改行了。

      所以說,馬老師沒有相信外邊的傳言。

      直到挨上天,和馬老師一個教研組的張老師氣哼哼地找了她,說你家那一口子,你該好好地管教管教才管(行)。

      馬老師以為是跟她開玩笑的,就笑么笑么地說,張姐,你說俺家那口子咋啦?

      看來,你真的還蒙在鼓里?!你家那口子玩片子玩到了我妹妹,被我妹婿撞上了。小兩口子這幾天正在鬧離婚呢!你說你家那口子缺德不缺德?

      馬老師羞得臉通紅,接著變得臉色蒼白了,渾身顫抖著,半天沒說出話。馬老師就想起了去年秋天的那個晚上,在她家里發(fā)生的那件事情。馬老師因為是優(yōu)秀教師,學校派她出席省里開先進代表會,沒想到會議提前一天結束,馬老師提前趕回來了。婆婆是住在樓下的。臥室里亮著電棒,婆婆在翻一本圣經(jīng)的書在看。馬老師剛一開了院子門走進客廳來,就見婆婆在對面的小臥室里朝樓上喊兒子:“蛋子(盛局長的乳名),你媳婦回來嘍!”

      馬老師走上二樓的時候,盛局長樣子有點兒慌張地開了臥室的門,正在送一位身穿紅裙子的女人從里邊出來,那女人樣子比盛局長還慌張!盛局長究竟是作案的老手,他立即板著臉對那女人說,就這些內(nèi)容,明天上午,你無論如何不能耽誤局里開會!媽的×,你連夜也要給我趕寫出來!那個女人瞟了一下站在旁邊的馬老師,見馬老師一副受氣的樣子,心里就不覺慌張了,還朝盛局長調(diào)皮地伸了一下舌頭說好的,盛局長。拜拜!才匆匆地朝樓下走去。

      媽的×,聽說還是在大學里學新聞寫作的呢,連個發(fā)言稿也寫不好。盛局長板著臉說。盛局長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有意說給馬老師聽的。走下樓的那個女人聽見盛局長在瞎編,心里就想笑,同時也在心里邊罵,婊孫子,咱連高中還沒念完就出來搞傳銷哩!

      馬老師是個干干凈凈的女人,回到家里一心只想著當好一名家庭婦女,伺候好婆婆;走進學校,就一心只想著當好一名老師,把學生教好。對于男人和女人之間發(fā)生的那些偷雞摸狗拔蒜苗子的事,她從來也不去想。

      面對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馬老師的心頓時像被銳器擊碎了……這才意識到,自己這些年來活得太窩囊了。正想撲過去拼個魚死網(wǎng)破,卻聽見小屋子里邊發(fā)出來一種奇怪的聲音。馬老師悄悄地順著門縫朝屋里一看,頓時羞得臉上直發(fā)燒。

      一個全身黑得像黑泥鰍似的大男人正站在窗口洞邊上,大褲衩子退到了腳脖子,眼閉著,張著大嘴巴,右臂拄著拐杖,左腿站在地上支撐著身子,一手攥著自己的陽物,嘴里一個勁地呵、呵……

      馬老師就一切都明白了。多少年的痛苦,多少年的屈辱,多少年的向往,像開了閘的洪水,一瀉而出,一瀉而去,兩股漩渦,兩股巨浪,撞擊在一起崩出一種勢不可擋的力量!慌亂中,她的腦海里突然產(chǎn)生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念頭:我就不信我不能生孩子。我是女人呀!我是人呀!馬老師從外邊伸手把電燈拉滅了,就推門闖進了小屋里。女人就解掉自己脖子上圍的白紗巾,一下子把男人的眼睛蒙上從后邊扎上了。一股強大的女人特有的迷人氣息,和老黑所渴求的氣息在一起碰撞著,熏得老黑頭腦里一片空白了。老黑這才驚覺地忙用一只手想去推開蒙他眼睛的人,一邊推還一邊說,我喊人哩,我喊人哩!無意中碰著了女人懷里的肉疙瘩,手就僵了……

      馬老師心里慌慌地說,我來滿足你,我來滿足你。你不要問我是誰個,你不要問我是誰個。假如我懷了你的孩子,將來,我會讓他認你這個爸的。

      那天晚上,馬老師回家很晚。盛局長回家也很晚。盡管男人和女人是背對背睡在一張床上,但各人的心里都感到非常非常地滿足。

      其實,那天晚上,還有一個人的心里也感到非常非常地滿足的。那人,就是補鞋匠老黑。因為,在老黑的生命里,在老黑的生理上,他都是第一次的受用。老黑記得,那天晚上,那個女人跟他做過了,走出他的那間小屋子以后,他躺在破板床上就再也沒有入睡。老黑顯得特別興奮。正像看廁所的小嘴帶些夸張色彩說的那樣,他神氣得像黑叫驢樣。是的,老黑喜得大嘴巴一咧一咧的,笑嘿嘿地一直到了天亮。那天,老黑起床特別早,這些年來,他是第一次起這么早的。老黑起床后,就發(fā)現(xiàn)了他昨天晚上自己從臉上解下的圍巾。這是她忘掉的圍巾,是一條香氣宜人的白紗巾。噢——乖乖,這女人!乖乖,這女人!老黑嘴里連連地說著,心里就像喝了蜜。老黑就笑嘿嘿地伸手從床上撿起來那條白紗巾,拿在手里先用鼻子聞聞,然后就用嘴巴親親,再然后就把它朝懷里的衣兜里一塞,珍藏起來了。那天,老黑出補鞋攤子特別早,也是這些年來他第一次這么早地出補鞋攤子的。老黑在開始給人家做昨天沒做完的活。這時候,已經(jīng)有幾個拉垃圾的男人和女人,匆匆地走進了那個大院子里,又匆忙地把停放在垃圾中轉(zhuǎn)站的大院子里的拉垃圾的空平板車,一輛一輛地拉出去。小嘴這才磨磨蹭蹭地從殘橋上走過來,正遇上一位干瘦得皺巴拉嘰的老頭子,拉著一輛去拉垃圾的空平板車,腰彎得像大螞蝦似的朝橋上拉著,就說老爺子,聽說你家狗蛋子考上大博士了可是?老頭子嘴巴咧咧說,嗯。還說,他小子出息著呢!趕明還要出國留洋嘞!小嘴目送著他上了橋,然后就朝廁所那邊去了。

      近些天,老黑每天都起床特別早。他那張黝黑的臉,變得紅撲撲的了。他坐在那個角落里給人家補鞋,一天到晚,總是笑嘿嘿的樣子。

      老黑真的活脫脫地變了樣子了。

      可是,老黑卻多了一樁心事。自從那天晚上,和那個女人做了那種事,晚上老黑只要朝破板床上一躺,滿腦子里裝的就都是那個女人的那種感覺……于是,他就興奮得一次又一次地把那個女人留下來的白紗巾,拿進被窩里揣在懷里捂著,就一次又一次地進入了美麗的遐想……

      太陽把殘橋照得亮閃閃的。老黑小屋后邊的那兩棵桃樹,開滿了桃花,那一簇簇紅艷艷的花朵,遠遠望去像一團火焰在靜靜地燃燒著。

      老黑住的那間小屋的西墻,緊挨著垃圾中轉(zhuǎn)站南邊的大院墻外邊。大院墻的下邊,是一條小河汊子的北岸。垃圾房在垃圾中轉(zhuǎn)站的院子盡里邊,垃圾房后邊是護城河。垃圾房很高,白墻紅瓦,房檐雕梁畫棟,乍一看像火葬場的焚尸房。垃圾中轉(zhuǎn)站的大院墻挨北邊,是東關小學的廁所。廁所的小門,對著路東的東關小學的大門。廁所本來是露天的,只要一下雨,廁所里邊到處是爛稀泥糊子,進不去人。后來就修建成不露天的了。廁所的門面搞得像公園里的涼亭子,在那里邊放了一張小桌子和一條大板凳,還派人專為把守在那里收費。先是每人進去一次,收貳角錢,慢慢地就收叁角錢,去年過了年,就收伍角錢了。

      這天早晨,老黑正操作著他的補鞋機給人家補鞋。補鞋機被老黑手搖得時不時響著咔嗒、咔嗒的聲音。明媚的陽光照進了那個角落,老黑坐在那個角落里笑嘿嘿的,渾身都是陽光。廁所那邊,有個男人這時候正在和小嘴爭吵,那個人就說×他娘!宰人哩!俺進一次廁所,就等于剋掉了一個茶葉蛋。因為一茶葉蛋賣五毛錢。小嘴說,你看這晚子(現(xiàn)在)什么不都是在拼命地漲錢?狗日的,連擦腚紙都比那晚子(往年)貴多嘍!像咱們看茅廁的,一沒文憑,二沒技術,若是再按兩角三角的收,老子一家老小等著去喝西北風?

      那些拉垃圾的男人和女人,都紛紛地拉著帶鐵廂的平板車。車廂里裝著垃圾,他們穿著像火焰般燃燒的褂子,戴著像火焰般燃燒的帽子,從北邊的路上、從橋南頭,艱難地拉過來了……

      橋北頭下坡的那段子碴子路,兩邊已經(jīng)有好多人忙碌著擺地攤子開始賣東西。

      那段子碴子路很短,也不寬,向北直通到東關城外邊的那條東西大街,與北邊的東西大街構成了T字形。路東只有東關小學的一所學校,學校的院子里南北蓋著兩排教學大樓,南樓后邊緊挨著橋東邊的小河汊子北岸,北樓后邊就是東關城外邊的東西大街,路西廁所以北是一片廢墟地。說是縣里想在那片廢墟上建造公園什么的,不知為什么,后來公園沒建造,什么也沒建造,卻花了好多的錢從縣城北邊的什么地方拉來了一塊巨大的靈璧石,朝那片空地上一放,就再沒有別的內(nèi)容了。那片廢墟地倒是成了老嬤嬤老頭子打牌、下棋、擲猴子,還有弄什么什么的娛樂的場所。有時候,也來一些外地人,在那片地方清掃一下,擺地攤子做廣告,推銷保健品之類的玩意兒?,F(xiàn)如今,路兩邊的地攤子擺得愈來愈多。那段路很臟又特別亂,晴天到處是飛揚的灰塵,雨天到處是爛稀泥巴。那里還經(jīng)常被來往的車輛和來往的行人堵塞。若是趕在東關小學放學時候,被堵塞得就更是風不透雨不漏的了,卻一直是無人管,無人問。說其實這些當官的,只要不狗日的太貪,從牙縫里省下來的,也夠修這座橋鋪這段子路的。

      一輛小四輪子拖拉機,這時候正在拉著一車廂磚頭,從橋上歪歪倒倒地開過來了,經(jīng)過老黑的補鞋攤子時,揚起了半人多高的塵土。

      小嘴罵了一句:“狗日的!”

      馬老師自從那晚上和補鞋匠老黑那個了,真的如同久旱干裂的麥苗子地,盼來了一場春雨,而且是一場透地雨。從此,馬老師猶如枯黃的麥苗,一下子被春雨澆灌得飽飽的了。她漸漸地滋潤了,其實是馬老師醒悟了,她說我才40來歲呀!我才40來歲呀!按國際衛(wèi)生組織新的年齡段劃分,我還屬于青年人呀!馬老師這才把自己當作是有血有肉的女人,她這才開始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那天早晨,也就是說,是馬老師和補鞋匠老黑弄過了那事的第二天早晨,馬老師穿的是一身漂亮的衣裳,那天早晨她的心情又特別地好,一走進學校的大門,立即就吸引著一雙雙看好的眼睛,老師和同學們都夸她長得漂亮,說她顯得還年輕。回到家里,她走進洗手間里竊竊地照著墻上的鏡子,再一次地驗收自己。鏡子里的她確實漂亮也顯得很年輕。她看著,看著,卻臉紅地笑了,笑過了,卻又哽咽著,眼圈兒紅紅的。想不到,自己都40歲了,只要兩件好衣裳一穿,眼角上的淺紋再用化妝品輕輕地抹抹,嘴唇上再抹點兒口紅,還顯得這么年輕,這么漂亮!馬老師再也抑制不住這些年來沉淀在內(nèi)心的痛苦,終于哭了……

      這些年來,馬老師真的像一只小鳥,硬是被自己用“籠子”牢牢地鎖在了里面,把自己的青春也牢牢地鎖在了里面了。馬老師是一位很純潔、很善良的女人,又是一位有知識有理想的女性,可是,自打結婚那天起,就把自己鎖起來了。她不與外邊的任何男人往來,一心只忠誠于自己的丈夫。在學校,她總是全心全意地當好一名教師;在家庭,她又總是全心全意地當好一位主婦;一年四季,她只是從家庭走進學校,從學校再走進家庭,所有的娛樂場所一概不去。可是,老天爺為什么對她如此不公平?世界為什么對她如此不公平?為什么為什么?這究竟是為什么?馬老師現(xiàn)在終于從鏡子的里邊找回了真正的自己了。我是人呀!我還年輕呀!她說。她決心砸開這只“籠子”,讓自己像小鳥一樣,在海闊的天空,任意地飛翔吧!

      馬老師自由了。每天早晨,她老早地起了床,先把大米稀飯在液化灶上燒好,再把饃或者是包子放在鍋里熱好,然后就穿著一身像運動員穿的那樣的衣裳,去南關城外邊的鐘馗廣場上學練太極劍。那里有一位白發(fā)敗頂了的老頭子在那里教人練太極劍,還放著音樂。老頭子手持一把長劍在前面領著做動作,學的人,也都手持著一把長劍,跟在他后面排成一行行整齊的隊行,學著他做動作。馬老師每次練完太極劍回來,經(jīng)過殘橋的南頭老徐倆口子那里時,都要買幾根油條帶回去給婆婆吃,因為婆婆愛吃油條。后來,東關小學斜對過的那片廢墟地上,早晨開始有幾對男男女女在那里學習跳交際舞。那些人自己帶著錄音機,錄音機里播放著舞曲,跳的是慢三步、慢四步。一對一對的男女,摟成了一坨子,踩著晨光跳呀,跳呀,去那里學習跳交際舞的男人和女人就愈來跳得愈多了。馬老師站在旁邊看了幾個早晨,也蹭巴蹭巴地走進那片露天的舞場上,讓一個男人教她跳了。馬老師因為條子長得好,人又長得漂亮,就有不少男人爭著教她跳舞的,不長時間她就學會跳慢三步、慢四步舞了。那些男人總好夸馬老師的舞姿好看,有一位臉很長的小眼睛男人,只要見她去跳舞,就搶先找她跳,一曲連著一曲地跳。有一次,那個長臉小眼睛男人,竟然約她晚上去汴河岸上走走,馬老師沒去;那個人厚著臉皮再約,馬老師還沒去,一連約了多少次,馬老師都沒去。后來又有幾個男人約她晚上出去走走什么什么,馬老師都是一個個婉言謝絕了。馬老師雖然需要愛情,可她不是那種放浪的女人,隨隨便便就在一個男人的面前脫褲子的。但是,馬老師卻怕看見老黑,就像老鼠怕看見貓那種樣子。馬老師的兩只大眼睛最怕遇上老黑的那兩只大眼睛了。其實馬老師知道,補鞋匠老黑絕不會想到那晚上的女人是她的。但她一遇見他,她心里就虛。不過馬老師絕不后悔,像她這么漂亮這么有身份的女人,和一個補鞋匠同時又是一個瘸子做愛。因為老黑不但滿足了一個女人的需求,而且釋放了一個男人對一個女的真情真愛。早晨,在老徐那里她遇見了老黑好幾次在那里吃油條了,每次她心里總是撲撲地亂跳。馬老師心里愈亂跳,老黑就愈是好看她。老黑每次看馬老師時,總是笑嘿嘿的。還有,馬老師每天早晨去學校,必須得從殘橋上走,下了殘橋又必須得從老黑的補鞋攤子旁邊走過去,每次她經(jīng)過那里時,她總是感覺自己的腳步聲亂亂的,是慌里慌張?zhí)舆^去的。其實,馬老師早晨去廁所北邊個跳舞,一去一來的,也經(jīng)常能遇見老黑,但是他倆遇見了,誰也不跟誰個說話。老黑總是笑嘿嘿看著馬老師的兩瓣屁股一扭一扭地走過去,愈來愈遠地消失在陽光里……

      馬老師懷孕了。

      馬老師懷的是補鞋匠老黑的孩子。

      這些年,馬老師和盛局長沒有孩子,她以為是自己沒有生育能力來,哪想到和另外的一個男人才一次——僅僅就是弄一次,竟然懷上了。馬老師確認自己真的懷上了孩子后,她哭了……

      多少年來的辛酸,多少年的痛苦,多少年的恥辱,多少年的向往,再一次撞擊著埋藏在她心底的長河;濺出的水花,忽然間形成了一股巨浪,沖擊著她的心頭,苦澀的往事立即在她的眼前涌現(xiàn)出來……

      婆婆自從癱瘓在床上,吃喝拉尿,都是她一個人伺候的。春去了,冬來了,冬去了,春又來了,忙完了家里,還要去學校里忙,忙完了學校里,再回到家里忙……馬老師一天到晚忙得像機器人似的。婆婆雖然很滿意兒媳婦對她的孝敬,但是孔子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而況老太婆因為想抱孫子心切,難免有時候好嘮嘮叨叨地責怪兒媳婦,說她模樣兒長得雖然怪好看,就是只會抱窩不會下蛋。馬老師聽了,心里很難過,被羞辱得每次總是半天抬不起頭來,恨不得地板上有裂縫一頭鉆進去。但她,卻又從來不和婆婆頂嘴。在學校,馬老師每當看到那些送孩子上學的母親,內(nèi)心就無比地痛悔!

      真是老天有眼,終于懷上孩子了。

      馬老師多么想站在高高的汴河岸上,對著這座小縣城喊:我馬春花——是個非常健康的女人!我能生育!是盛坤不能讓女人生育的!你們看——我懷——上——哩。

      她想只有這樣做,才能把她多少年來蒙受的恥辱和痛苦全部地一下子發(fā)泄出來。但是,她是一位優(yōu)秀教師,又戴上了局長太太的貴冠,絕對不敢把她和補鞋匠老黑那天晚上弄那事泄露出去的!不過,馬老師還是打心窩子里感謝老黑的。因為,是老黑洗清了她身上多少年來的恥辱,撫平了她心靈上的傷口,更重要的是,老黑為她挽回了一位健康女人的名分!從今往后,她可以理直氣壯地面對她的婆婆,面對她家里的那位盛局長了,她在家里再也不會是受氣包子了。

      馬老師懷孕以后,恐怕動了胎氣,就不去練習太極劍了,也不去跳交際舞了。她每天早晨太陽剛升出來的時候,和傍晚夕陽染紅半邊天的時候,總是好獨自一人沿著護城河的邊子遛一圈子,或者遛兩圈子,然后才回家。

      馬老師懷孕的事,沒有跟任何人講過,但還是被一心想抱孫子的婆婆發(fā)現(xiàn)了。有一次,馬老師端著一碗大米干飯,吃了半拉的,突然嘔吐起來,她就慌忙地擱下手里的碗筷,朝衛(wèi)生間里跑……婆婆雖然身子癱瘓了,但她耳聰目明。她以為兒媳婦八成是夜里受涼了什么的,然而后來又有一次……再后來,又有一次……婆婆心里就有譜了。一天早晨,馬老師從老徐那里買油條回來,老太婆就說,春花,你過來。馬老師就走到了婆婆的床前。你告訴我,你可是有嘍?馬老師羞得臉通紅沒有吱聲。又一天,老太婆就把這個秘密私私地告訴了兒子,說,你媳婦懷上了,你可知道?

      盛局長如雷轟頂。他半晌沒有說話。他這才知道自己是癟種子。但他明知自己吃的是黃連,卻有苦無法去說。從那以后,他就整天呆在家里吸悶煙,喝悶酒,還動么動就摔東西;有時候,吃吃飯,就把碗筷朝地上一摔,家里被折騰得烏煙瘴氣的。

      馬老師目睹著這一切,卻顯得很平靜的樣子。她臉上還帶著甜絲絲的笑。

      前幾天下午,幾個副局長專門登門向盛局長匯報工作的,結果一個個挨他罵得狗血噴頭地走了。

      知兒莫過于母。老太婆見兒子整天地糟蹋著自己,心里怪難受。可咋弄呢?這就是命呀!所以說,做母親的,也只能躺在床上,嘆息、嘆息……但老太婆終于有一天心里亮堂了。心說,管他是誰的種子,只要是撒在俺姓盛的一畝三分地里,趕明收成就是俺家的。哦——俺有后嘍!老太婆就拿她這種想法來勸說兒子。盛局長苦苦地笑了笑,那樣子,真的比哭還難受呢!

      后來,有一天晚上,盛局長就呆在家里拼命地喝酒。他臉喝通紅,一張肥嘟嘟的黑臉愈來愈紅,那瓶劍南春白酒喝得快底朝天了,卻還在喝。他臉變成了四喜圓子了。馬老師當時正在臥室里備課。她不去管他。

      然而,馬老師剛把明天的課備完,合上了備課本子,忽聽那邊砰地一聲,那是酒瓶子被摔碎的響聲。接著,就見盛局長頭重腳輕地闖進來了,馬老師卻很平靜地看著他。結果,他撲咚一聲跪在了馬老師跟前,滿嘴酒氣地哀求著說:“我想知道你們是什么時間、什么地點發(fā)生關系的,你能告訴我嗎?”

      馬老師很平靜地回答:“可以?!?/p>

      接著,馬老師就說,我跟他是在殘橋……跟你跟你的情婦發(fā)生關系的同一個地點、同一個晚上……馬老師還說,我跟他只是在那一個晚上,卻懷上了他的孩子……你那么多的情婦,能有一個懷上你的孩子,我就把我懷的孩子做掉……

      盛局長跪在那里呆呆的,呆呆的,突然一下子癱倒在地上。

      許久,馬老師說了一句依舊很平靜的話:咱們就順其自然吧。

      馬老師自從懷了身孕,再經(jīng)過老黑補鞋攤子旁邊時,心里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兒。老黑還是笑嘿嘿地看她,她感覺老黑的兩只大眼睛還是那樣黑亮亮的。她也笑,是那種莞爾一笑。不過,一旦四目相視,馬老師還是慌慌地敗下陣來,就感覺老黑的目光穿透力極強,像一下子就能穿透她肚子里的秘密似的,她卻又臉紅了。后來,馬老師就經(jīng)常去老黑那里補鞋子補什么的;有時候她什么也不補,也好遛到老黑的補鞋攤子那里站一會看一會;有時候也和老黑說說話。

      冬天里,馬老師見老黑坐在那個冷風口里給人家補鞋,臉凍得像紫茄子,手裂得像松樹皮,上面還有一道道血口子,心里就有點兒同情他了,說你也去醫(yī)院里要點膠布把爛手包包……老黑就笑著說,嘿嘿,習慣嘍。心里卻說,這女人真好!真知道疼人哩!

      馬老師再看見老黑時,就從她的花手包里拿出來一大塊膠布子遞給他,說,班里有位學生,爸是醫(yī)生,讓她去醫(yī)院里要來的。

      老黑感動得嘴唇子顫動著說,謝謝馬老師……

      老黑從小愛吃扁食(素水餃),他老母親下午就用韭菜粉絲雞蛋皮兒做餡包扁食,下好(煮熟)送來,留老黑晚上吃。馬老師傍晚散步的時候,經(jīng)常能看見在夕陽的余暉里,有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一只胳膊挎只篾籃子,里邊放著保溫桶和碗筷,用另外一只手拄根拐杖,踉踉蹌蹌地朝老黑那里走去……

      馬老師看見了,就很感動。心說,八九十歲的人了呀,還這么疼愛自己的兒子,母愛真的很偉大啊!

      可是,馬老師卻又感覺,這樣的一老一殘的母子,生活在世道上多么艱難呀!馬老師自覺就在心底里生出了憐憫之情。一次,她褲子的拉鎖壞了,去到老黑那里補的時候,暗暗地把剛從銀行里取來的5000元人民幣塞進褲子兜里,說放學我來取,就匆忙地走了??墒邱R老師來拿褲子時,老黑一邊將修好的褲子遞給她,一邊咧嘴笑笑,臉上紅撲撲地說,馬老師,下次來修什么,不能再把錢忘在褲子口袋里邊嘍?

      馬老師羞得臉上嫣然一紅。她見5000塊錢在口袋里完好無損,就慌慌地走了。心說,這人,心眼真好。就想起了幾年前她班里發(fā)生的那件事情。

      那時候,馬老師是四年級(1)班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班里有位女同學叫胡蘭蘭。一天下午放學回家,胡蘭蘭肩上挎著花書包,一蹦一跳地從殘橋上朝南走,走到橋南頭剛下坡,忽然從北邊過來一輛小轎車,把胡蘭蘭撞倒了,司機見人沒死,開車就跑,有人去追,結果沒追上。醫(yī)生說,由于患者是脛腓骨開放性粉碎性骨折,加上就診不及時,當時失血又太多,傷口污染嚴重,手術鋼板內(nèi)固定后又嚴重感染,最終,不得不為之采取截肢手術了。唉!那位戴眼鏡的男醫(yī)生說完了,還嘆息了一聲。

      胡蘭蘭的一條腿傷了,她再來上學的時候,就有幾位同學輪流著背著她來來去去。時間久了,她自己偏要用一條短凳子支撐著艱難地走在來回的上學的路上。

      每次看到胡蘭蘭那艱難的情景,老黑的心像被揪扯著。

      胡蘭蘭的媽媽因為整天打麻將,在一天夜里跟著一個打麻將的男人私奔了。她爸爸是下崗工人,又患了乙肝,是大三陽,胡蘭蘭出院那天,她爸爸已經(jīng)喝農(nóng)藥死在床上身子都硬了。

      胡蘭蘭就成了孤兒了。

      老黑一看見胡蘭蘭痛苦地行走在上學的來回路上,就想起他那年回城后,拄著拐杖沿街討錢為母親治病的情景……他就第一個去學校向胡蘭蘭獻愛心,把100元錢交到班主任馬老師的手里……馬老師的眼睛濕潤了……

      老黑的舉動影響了東關小學全體師生,同學們把壓歲錢、零花錢,連賣牙膏皮子積攢的錢,都匯到了北京假肢廠。假肢廠的領導被感動了,欣然把假肢免費贈送給胡蘭蘭同學,當胡蘭蘭收到為她定做的假肢時,即刻熱淚盈眶,她在黑板上寫上:我的眼淚是甜的。

      后來,馬老師發(fā)現(xiàn),只要是學校放學的時候,老黑總是手搖著他的小三輪車子,堵在橋頭路當中……因為這事,他常被司機罵得狗血噴頭。

      終于有一天,馬老師被老黑的真情感動了。那天,馬老師到老黑那里去補鞋,遇見一位鄉(xiāng)下打扮的老嬤嬤,她佝僂著身子,正站在補鞋攤子旁邊跟老黑說著話。西邊的太陽,把橋北爪子照得很陽光。老嬤嬤說,俺姐都快九十歲的人嘍,不等你找個媳婦來家,她說她死也不能合眼哩。老黑臉上只是嘿嘿地笑,兩手依舊忙活著。老嬤嬤說,俺前邊莊上有個小寡婦,男人是被汽車軋死的,死有一年嘍。身邊帶著一個小閨女,上上天俺托媒人問過她,她說她愿意伺候你一輩子。人長得才俊溜嘞!老嬤嬤說著,就癟著嘴笑了。老黑說俺姨娘,我有老婆嘍。老嬤嬤那兩只渾濁的小眼睛,就驚愕地看著老黑,說你這孩子,八成是想媳婦想傻哩?老黑就笑嘿嘿地從懷里掏出來一條白紗巾,說,俺姨娘,不信你看看?

      馬老師見是她那天晚上丟的那條白紗巾,在冬天的陽光里,那條白紗巾看上去是那樣的潔白,是那樣的燦爛,真的猶如西邊的天際那燃燒的一片白云。馬老師立即羞得滿臉通溜紅地低下了頭,她慌慌地走了……

      那是那天晚上她丟在老黑那里的她的圍脖呀!沒想到他對她會這么癡情!馬老師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責怪自己: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沒想到那天晚上……會給老黑帶來這么大的傷害!本來他姨娘已經(jīng)為他找到了媳婦了,都是因為我……

      馬老師感動得哭了……

      從那以后,馬老師就不好意思去老黑那里了。她感覺她欺騙了一位無辜的殘疾人的感情。她無顏面對忠誠于她的老黑呀!有時候,馬老師真想告訴老黑她肚子里的秘密,告訴他這是他的孩子呀!但是,她終沒勇氣這么做。她一直被困在了自身的矛盾中……她只能含著眼淚吞下了這枚苦果……其實,她心里時時刻刻都在關心著他哩!每天,馬老師每當下課休息,總是要走到教學樓的盡頭窗戶前,朝橋頭的補鞋攤子遠遠地深情地望望老黑。

      有一天,馬老師突然發(fā)現(xiàn)老黑沒在那里,第二天,第三天……一連好多天,馬老師都沒見到老黑在那里給人家補鞋。那些日子,馬老師像丟了魂似的,心里不住地念叨:這個死老黑,這個死老黑!后來大概又過了三四天,老黑終于在那里又出現(xiàn)了。馬老師心里就像雨過天晴出太陽似的一下子感覺天地間亮堂了。老黑還是像以往那樣坐在那里給人家補鞋,可是馬老師發(fā)現(xiàn)他胳膊上卻多了一條黑紗,上面繡了個白色的“孝”字,知道老人家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傷心的是,老人家終久沒有實現(xiàn)她生前的愿望,看見娶來家的兒媳婦。馬老師心里酸酸的。

      老黑雖然像往天那樣在橋頭給人家補鞋,可是一下子瘦了許多。有時候,他正在給人家補鞋,就會突然地停下來,用手捂著肚子。等一會,才又給人家補鞋。

      小嘴就開玩笑說,黑哥,是不是想馬老師想的?嘻嘻。

      老黑就嘴巴咧咧,苦苦地笑笑。

      又一天,大概快到10點鐘的時候,小嘴卻沒來廁所值班。又過了一會,小嘴老婆卻慌里慌張地來了。一個又黑又瘦的女人,穿著舊羽絨襖,也是長得小鼻子小眼睛的,來了就來找老黑,說,黑哥,他出事嘍。是昨晚黑出的事。婊子養(yǎng)的,他昨晚黑在落九天桑拿浴嫖婊子,被公安局人抓去嘍,要罰他5千塊錢呢!小嘴老婆說著說著就哭了。她說,連兒子上學繳學費的錢,都是俺從弟媳婦那里借的呀!喔喔,婊子養(yǎng)的,就是把我賣了,也不值那么多的錢呀!把他槍斃了才好哩!可是……黑哥,他說他挨烤電燈泡子烤得比讓他去死還難熬呢!黑哥,你一定要救救他呀……黑哥,黑哥……

      老黑嘆了一口氣,連說,這熊孩子,這熊孩子!就拄著兩根拐杖去小屋里拿來了一疊子新票子,朝小嘴老婆手里一塞,說,我這里有三千五,準備留清明節(jié)給老母親立碑的,你先拿去用吧!

      春天里,補鞋匠老黑的那間小屋后邊的桃樹又開滿了花,紅艷艷的,在陽光里,依然顯得鮮艷,奪目??墒?上邊是滿樹鮮紅的桃花,下邊小河汊子里的水卻烏黑,上邊與下邊顯得極不和諧!

      小嘴見老黑這些日子老是用手捂住肚子,還愈來愈瘦,就說黑哥,我送你去縣醫(yī)院里瞧瞧吧?老黑說,不就是屌肚子痛嗎?吃幾片去痛片就好哩。不過,近些日子,老黑早晨起床總是很晚。他去橋南頭老徐倆口子那里吃油條、喝稀飯,幾乎也都是趕在人家正準備收攤子時候。其實,人家倆口子若不是有意在等著老黑這位???就收攤子走過了。

      這天早晨,大概在9點多鐘的時候,老黑剛剛才來到垃圾中轉(zhuǎn)站門北旁出攤子,給一個戴著鉑金大耳環(huán)子的黃頭毛女人,補一只紫紅色的像小尖椒樣子皮鞋,剛補好,北邊就開始有人清街了?,F(xiàn)在來清街的不是市管會的人,都是環(huán)保局派的稽查隊什么的來清街的。市管會這個名字,在這座小縣城里已經(jīng)消失好幾年了。一下子來了男男女女八九個,凡是在路兩邊擺地攤子做生意的,從北向南,都得被趕走,統(tǒng)統(tǒng)被驅(qū)趕著朝橋南邊去了。一個刮了光頭的矮胖子,樣子兇兇的,他一邊指手劃腳地把擺地攤子的人從北邊往南邊驅(qū)趕著,一邊嘴對著他手里握的喇叭筒子喊:“在這里擺地攤子的人都聽著噢,上級領導來咱們這里視察啦!凡是路兩邊的,趕緊搬到橋南邊去!”

      擺地攤子賣衣服的,賣鞋子的,賣豬肉賣羊肉的,賣豆腐的賣綠豆芽黃豆芽的,還有賣小青菜蘿卜大白菜的,等等等等,有的用平板車拉著朝南走,有的用三輪車子推著朝南走,有的手拎著桶拿著秤朝南走,還有的用扁擔挑著筐挑著什么朝南走,他們像潮水一般地都朝橋南邊涌去了……

      那些來清街的人的后邊,還緊跟著一輛上面印著環(huán)衛(wèi)字樣的大汽車,敢抗拒的,就有人把你賣的東西扔進車廂里拉走。

      那個光頭,被太陽照得上面一亮一亮的。

      老黑因為腿腳不靈便,沒有及時把補鞋的一套家業(yè)搬走,那個光頭就躥過來,伸手提起老黑地上的那臺補鞋機,就朝車廂里扔;接著,又有人抬著老黑手搖的那輛與他相依為命的小三輪車子,也想扔進車廂里。老黑卻像瘋子似的撲過去兩手死死地拽住他的車子,罵他們是土匪,是禽獸,是……被那個光頭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領子提起來朝地上一摔,他就趴在地上,把捂著肚子,樣子顯得非常痛苦。

      小嘴跑過來,一見老黑被他們打倒了,就跑進垃圾中轉(zhuǎn)站院子里,抄(拿的極快)起一把鐵锨跑過來,就朝那個光頭的頭上捂(劈)。那個光頭一閃身,順手就抓住了小嘴兩手握住的锨柄,照著小嘴的腹部跺了一腳,說,我操,憑你小子也配跟老子動手?哼!老子若不是放了你們一馬,明年的今天,就是你們的祭日!

      馬老師正巧這時候挺著大肚子從殘橋上走過來,一見老黑躺在地上一頭一臉都是灰塵,嘴唇子發(fā)青,很氣憤地指責那些人,說你們咋能對待一個殘疾人下這么狠的毒手?難道你們……

      那些人見是盛局長的夫人,任憑她怎么教訓,也沒有一個敢吭聲的。

      那個光頭,就用手一個勁地朝自己的光頭上面搔,肥嘟嘟的泡泡臉上羞得像四喜丸子。立即就有人忙著把老黑的補鞋機從車廂里搬下來了。

      那些人就都不好意思地朝橋南邊去了,那輛環(huán)衛(wèi)車也就緊步他們的后塵,顛顛簸簸地過了橋。

      馬老師忙俯下身子,去撫摸著老黑,問:很疼嗎?

      老黑非常感激地看著馬老師,接著,卻又聞見了那種他似乎熟識的氣味了,愣怔了一下子,就咧嘴笑了笑,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有說。這時候,他臉上正有豆大的汗珠子往外冒著。

      小嘴不知啥時候就從地上爬起來了。他伸手抹拉兩下子大衣上的灰塵,兩眼斜瞇著說:狗日的,我要動作再快一點,就一锨把那個禿驢的腦袋瓜子揍開花嘍。

      馬老師一臉很緊張的樣子,對小嘴說,你快點叫輛出租車來,把他趕快送進縣醫(yī)院看看。

      正在馬老師從身上掏出幾張百圓紙幣遞給小嘴的時候,縣里的領導一行人,正在陪著一位細細高高的白白凈凈的女人,從北邊朝這邊走過來了……這個女人就是馮姍姍。馮姍姍現(xiàn)在是省里發(fā)改委主任,正廳級干部,全省各城市搞開發(fā)和小縣城搞開發(fā),都要依靠馮主任這尊財神的關愛和支持。

      馬老師翻眼仇視了那女人一眼,心說都是因為你……就伸手去扶著老黑慢慢地從地上坐起來??墒?就在馬老師把老黑從地上扶坐起來的時候,那個女人就從老黑的身邊走過去了,接著,就被一行人簇擁著走上了殘橋了。但那個女人卻停在殘橋上,看橋,看橋下邊的水,看小河汊子兩邊的蘆葦和樹木花草,還有岸邊的建筑,許久,許久,沒有走,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朱亮,你在哪里呀?她心里說,你現(xiàn)在過得還好嗎?她再次想起了30年前她和朱亮相依為命的那段荒唐的歲月……

      那次事故,就發(fā)生在這座殘橋上。

      當年,馮姍姍和朱亮就是下放在這座小縣城東關大隊的。她還記得那個大隊書記是個大麻臉,一年四季總是好戴著黃兵帽。那個人對咱們下放知青特別兇,只要是臟活重活,就好指派咱們知青去干。記得當時蚌埠下放來的小胡子,他就編了一句比較經(jīng)典的順口溜:

      要想吃東關大隊飯

      你就得拿那命來換

      只要是下雨下雪天氣,莊稼人下不了地干農(nóng)活了,麻臉書記就叼著香煙走過來指派咱們十幾個知青,拉著一輛四個木轱轆的大車,先從村后的山上拉來石頭,再往城里搞建筑工程的那里送。早去晚歸,中午人家那里管一頓飯吃,每人分給兩個麥面花卷子(麥面摻白芋干子面做的),和一碗豆腐粉條子白菜湯。有時候,碗里還偶見一二星點豬肉或羊肉,那可是那時候咱們過年時才能舍得吃上的好飯呀!朱亮好說,乖乖,單是奔著那兩個大麥面花卷子和一碗白菜粉條子湯,我也要去!再說,還能掙工分哩!

      拉大車,是把兩根又粗又長的苘繩子,拴在車前咀子橫木上拉的,一根大繩子兩邊縱站著兩行人,每人再在大繩子上拴一根小繩子套在肩膀上,各人拉各人的,車廂里裝了滿滿當當?shù)囊卉噹奉^石(有時候裝的是板層石)。那天正好晌午的時候,天還下著小雨,可能是大家都餓了想吃那兩個麥面大花卷子和一碗粉條子湯的原因吧,咱們知青一上了這座橋,一個個就都使勁地拉著車朝北邊跑。下了橋是下坡路了,都還依然使勁地拉著車朝北跑,路太滑,偏偏又下起了一陣大暴雨,馮姍姍連自己也弄不清楚她是怎么滑倒的。只記得在里邊拉車的朱亮伸手把她從地上拽起來提著,一邊提著她,一邊依然拉著大繩子跑,嘴里就拼命地減:剎車!快剎車!

      因為路太滑了,后面剎車的人怎么也剎不住車閘。他愈來愈沒有力氣提著她跑了,眼看馮姍姍要被軋進車轱轆下邊去了,他知道他不能停下來,只要一停下來,連他也要被軋進車轱轆下邊的,可是朱亮在絕望中,卻不顧一切地突然就把她推到了路邊子,那輛車就喀喳一聲地從朱亮的右腿軋過去了……

      分配來省城以后,馮姍姍還是四處打聽朱亮的下落,還是怎么也打聽不到這個名字。

      想著,想著,馮主任的兩只丹鳳眼就悄悄地變得濕濕的。

      補鞋匠老黑肚子老是痛,老是痛,原來是里邊長了一個大瘤子。醫(yī)生說,需要立即做手術。醫(yī)生又說,要從那個瘤子上切掉一塊拿去做病理檢查,才能確診那玩意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

      可憐的老黑,除了還有一個年老體衰的姨娘住在鄉(xiāng)下,家里再也沒有親人了。

      小嘴聽醫(yī)生這么一說,背著老黑,掉了好幾次眼淚。

      老黑住院期間,小嘴和他老婆一直輪流著在老黑的身邊伺候著。

      老徐倆口子也來醫(yī)院里看望過老黑。老徐還給老黑送來了好吃的食品,其中就有老黑最愛吃的豬頭臉子鹵肉。老徐臨走時,握著老黑的手說:

      不就是一個熊屌疙瘩嗎?開刀拿掉不就啥屌事也沒有嘍?

      老黑咧嘴笑笑說,說句心里話,像我這無人牽掛的熊一個人,真的死了也沒有啥哩。

      老徐離開老黑時,眼里濕濕的。

      有一天,老黑躺在病床上正在吊水的時候,一見病房里只有他和小嘴兩個人,就說:

      “小嘴兄弟,萬一……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去辦……”

      老黑說著,從懷里掏出來一個存款的小本子,遞給了小嘴。

      小嘴哧溜了一下鼻子,含著眼淚說:“黑哥,你……放心,我保證按……你說的……辦、辦……”

      老黑動手術那天,馬老師生了,是個男孩,肥頭大耳的,卻黑。

      馬老師生了個兒子,盛家就有了后了,盛局長的老母親,日盼夜盼天天盼,總是盼望著抱孫子的這一天,終于盼來到了。

      那些日子,老太婆整天喜得合不攏嘴。她今天讓盛局長上街買王八,說是留給兒媳婦滋補滋補身子的;明天又讓盛局長上街買豬蹄子,說是留給兒媳婦清燉著吃投奶的;后天再讓盛局長……老太婆還特別囑咐兒子要在孫子出生12天的那天,招四方親友、八方來賓、大擺宴席、高朋滿座、大喜大慶,好好熱鬧熱鬧哩!

      盛局長的兒子12天那天,搞得很隆重。那天是陰天,從早晨就開始陰了,愈來陰得愈重,天像快要塌下來似的。宴席是在東關的護城河挨里邊街北望鳳樓飯店辦的。望鳳樓飯店離盛局長家住的開發(fā)小區(qū)非常近,往東只走幾十米,就朝南邊一拐彎再走幾十米,過了小河汊子上邊的那座殘橋,再朝東邊走幾十米就到了。因為飯店離家近,接待客人來來去去的,也方便。

      給盛局長出賀禮的人,那天來得很多。環(huán)保局又是個大攤子,單是下屬的垃圾中轉(zhuǎn)站,設在縣城里的就有八九十來個,下邊的各鄉(xiāng)鎮(zhèn)里還帶設有分站、分分站什么的。連扁頭這樣不在編的人員,還忙不迭地(趕快)往盛局長的手里硬塞了一千塊錢呢!雖然扁頭那天沒去坐席,但人家賀禮到了。

      都說那天開席很晚。說,客人早到齊了;說,連縣里電視臺的記者也早已來過了;還說,一萬響的鞭炮也已經(jīng)在飯店的大門口理好了,只等著主人一到,讓在座的諸位一睹貴公子的風采后,就開席??墒邱R老師遲遲不把孩子抱過來。盛局長給馬老師打了好幾次手機,一催再催,讓她快把兒子從家里抱來,跟大家見見面,這是當?shù)氐囊?guī)矩。馬老師還是沒有及時來。說是快到中午12點半鐘的時候,派去接迎馬老師的人,才看見馬老師抱著孩子,從東邊的殘橋上走下來,走過來,顯得心神不定的樣子。

      于是,就有人喊:

      來了!來了!

      急等著開席的那些客人,一個個都伸著頭朝飯店的門口張望著……

      有人說,來了就放炮,開席吧。

      鞭炮就噼里啪啦地炸響了。

      鞭炮聲剛一落,馬老師抱著孩子就走到了這家飯店的大門口了。盛局長急得本來想發(fā)火說,媽的×,你比書記縣長的架子還大!轉(zhuǎn)念一想今天是兒子的大喜日子,就連忙說,趕快進來,趕快進來,客人都等著你哩。

      馬老師抱著孩子剛想走進飯店的大門,東邊傳來了一陣哀樂聲,她看見一輛靈車正在沿著大街朝這邊緩緩地開過來了。靈車里坐著小嘴和一個黑瘦的女人,還有扁頭也在車廂里坐著,還有……車廂里放著一口水晶石的棺材。他們胳膊上都戴著黑紗。小嘴依舊穿著那件黃大衣,頭上還戴著孝帽子。一張張裁好的火紙,不斷地從小嘴的手上撒下來,飄落在大街上有的被風刮得在地上亂跑。靈車是送死者到北關的火葬場火化的。馬老師朝靈車前面掛著的遺像看一眼,她一下子嚇呆了。死者是老黑。馬老師突然間腦子里變得一片空白,盡管盛局長站在旁邊火急火燎似的催她,說大家就等著你進來開席什么什么。可是馬老師卻像什么也沒有聽見似的,站在那里像僵了似的抱著孩子,她一動不動。

      當靈車慢慢地馳過來時,馬老師看見老黑的遺像愈來愈大了,她在這時候深恨自己,深恨自己終成大錯,沒有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老黑啊老黑,你不知道我這懷里的孩子是你的親兒子呀!就在這時,天上的云愈來愈黑、愈壓愈低,一陣悶熱,忽然是一道閃電,咯喳一聲就響了炸雷。這時候,老黑那微笑的面容正在向她靠近,她感覺他的那眼神似乎在說,嘿嘿,我已經(jīng)知道嘍,在九泉之下,我會祝福你們母子的。馬老師的眼淚再也無法控制了,她兩眼朦朧,大聲哭喊著:“老黑啊,我對不起你!你停下來,我要告訴你,這是你的孩子呀!”

      雨嘩嘩地下了。

      靈車突然停了。馬老師全身濕濕地站在靈車前,她把孩子高高地舉起來,讓老黑的遺像和孩子相對而視。孩子這時候哇啦一聲大哭起來,那哭聲,在大雨里震撼著人們的心靈;那哭聲,讓人撕心裂肺;那哭聲,飽含著人間的深愛啊!

      車里的人紛紛地走下來圍住了哭喊的孩子,馬老師終于抱著孩子走上了靈車

      十一

      數(shù)日后,馬老師和盛局長辦了離婚手續(xù)。

      數(shù)月后,盛局長被雙規(guī)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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