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紅
電話里,同媽媽談起三外婆,那少兒時的情景浮現在眼前,仿佛就跟昨天一樣。
小的時候,我最愛的去處便是三外婆家。門前的梨樹、院外的棗樹還在,三外婆卻去了。表妹告訴我,三外婆臨走時還念叨:“精丫頭沒來嗎?她說要買大把大把油條給我吃的”……淚水早已涌出我的眼眶。
五歲那年,我離開父母,寄居在三外婆家。整潔的居室將我嚇呆了,站在屋中不敢動步,生怕鞋底的浮灰弄臟了地面。三外婆來了。矮矮胖胖的身子不像是腿把她移來,一晃一晃的樣子很有點顫巍,白凈的臉上布滿潮紅;特別是眼睛,大大的,大得超常,仿佛兩顆黑紫的葡萄放在酒杯中。三外婆的嗓門奇粗奇大,那兇巴巴的樣兒據小伙伴們說,沒有不怕她的。
我卻例外。夏日的炎熱,連風都懶得動彈。三外婆在廚房做飯,汗水順著額頭噼里啪啦往下落。表兄妹們去抓金龜子了,我不肯去,便隨著三外婆廚房廳堂地轉,望見灶火前三外婆汗流浹背,就拿來毛巾幫她擦汗,還拿把蒲扇為她扇風。每每這個時候,三外婆就會現出慈祥,說:“精丫頭,真會疼人?!?/p>
三外婆家吃飯是不用桌子的,一條超寬的長凳往院子中間一擺,上面放兩碟家常菜,一聲“都來吃飯”,舅舅、舅媽和我們便端著碗夾點菜或蹲或站在四圍。記憶中,三外婆總是最后吃,待我們放下碗筷,碟中零星殘菜便被卷入她的碗中。
梅雨時節(jié),天難得放晴,于是家家戶戶曬霉。三外婆有一個紫檀木箱子也搬到陽光地下,陳年的衣物并不新鮮,令人感動不已的是疊放得整整齊齊,洗滌得干干凈凈。我好渴望用手撫摸一下,感受那有條有理的滋味,表兄說不可以的,他也曾試圖這樣做,換回的是脊背上五個手指印。站在箱子前,用心靈觸摸溫柔與細膩、體味美麗與浪漫。三外婆不但沒有譴責,相反,她把我拉到近前,一邊將衣物展開,一邊對著我回憶般地講述姑娘時的裝束、出嫁時的打扮,一臉陶醉,分明是回到了數十年前。
每年五月,梨兒成熟的一段日子里,三外婆的嗓門最洪亮。莊子上總有幾個饞貓經不住誘惑。也難怪,三外婆家的梨樹興許是為了不讓主人為難,它們剛冒出地面一截兒便分杈、開花、結果。麻黑泛青的熟果特甜。饞貓們瞅空兒來了,總是在手還沒來得及碰著梨的時候,霹靂從天而降:“誰?打你個偷嘴貓兒!”于是,孩子們鳥兒般飛散了。當他們看到三外婆端著裝滿梨兒的瓢站在院門口喊我的時候,饞貓們便只能在遠處流著口水。
三外婆對我的偏愛遠不止此。夏夜,月光明亮的時候,我同伙伴們在谷場上的草堆間捉迷藏,時間久了,便會見三外婆拿著油餅站在池塘邊沖我喊:“孩子,吃油餅嘍?!蹦锹曇艨倳屛易院酪环?/p>
有的夜晚,我會伏在三外婆的膝蓋上,三外婆會用飽經風霜的手撫弄著我的頭發(fā)給我講離奇的故事,唱古老的歌謠。那情景迄今想來,依舊音容畢現。啊,我的三外婆!我好像又回到了柔和的星光下,回到了朦朧的暮靄里,回到了靜謐的小山村。
三外婆,我看到你在晨光里洗衣、掃院,看到了你把西瓜瓤掏出送我口中,看到了你踮著被裹小的畸形的腳持著竹竿兒打棗,看到了你把火盆里烤熟的花生撥出來。
三外婆走了,在那彎彎曲曲的小路上再也尋不到她的身影了,菜園里再也見不到她蹣跚的步履,紡錘停止了轉動,笸籮蒙上了灰塵,槐花靜默,柳笛嗚咽。
通往三外婆墳塋的野徑上長滿了巴根草,濃翠,墨綠。山風凄凄,低訴寒秋冷寂;荒嶺漠漠,承載無盡憂傷。
三外婆啊,是您用勤勞的手裝飾了我的童年;是您用濃濃的愛養(yǎng)育了我的靈魂;是您用溫柔的心滋潤了我的生命!
我深深地懺悔沒能夠在您有生之年報答您對我的無限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