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河南林州的百里大峽谷因為它背倚群山面對平原陡然而起的地勢而成為人們審美的對象,大約是有人類以來就一直存在著的事實了。不過,其成為商業(yè)化的審美活動——旅游——的目的地,還是這些年的事情。北方這氣勢磅礴版的世外桃源,同南方溫和濕潤的世外桃源一樣,為生活于其間的人們提供了一種神秘的背景、一種詩意的存在、一種詮釋著雄偉的自然與人性化生息居所的人類理想。然而人類生活本身的詩意從來都不是獨立于具體的生活歷程與艱辛的事實之外的東西,我們很快就能發(fā)現(xiàn)山民們裝著一把酸棗或者山楂的小塑料袋里的生意后面的不容易。這種不容易在他們漫長的居住歷史中幾乎是從來如此的,改變的努力做過很多次:鋪設山口驛道上的石階是一次,鑿在半山腰上的鉆山隧道也是一次。而很多次努力中最為壯觀的改變就是百里大峽谷的谷口之外的紅旗渠。從1960年到1966年,它將此前此地全部的人類苦難的壓抑做了一次推到極點的抒發(fā)。這抒發(fā)沒有什么詩意,卻充滿了集大成般的艱辛與犧牲。這艱辛與犧牲因為被固化到了龐大的物理存在——綿延數千里的大渠——之上,而成為一種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被從外觀上被震撼的宏偉精神對象。
濁彰河水是渾濁的,渾濁的濁彰河水日夜不息地避開干涸的大地于巨大的山豁谷地里奔流,如果不是紅旗渠在上游“橫刀奪愛”,將一部分水引到穿越山山嶺嶺的逶迤婉轉的渠道里去的話,這半個世紀以來的濁水還會直沖而去,就依舊不能灌溉方圓幾百公里干涸的土地,養(yǎng)育大峽谷之外生生不息、生生不易的人們。開鑿紅旗渠實在是一項改天換地的壯舉——如果有充足的資金,這個壯舉在今天也許不算什么特別艱巨的工程,和三峽大壩與南水北調之類的工程比起來,它確實也不算什么,至少在投資上幾無可比??墒欠旁谀菢右粋€基本上是手工和義務工的年代里,人類意志力和犧牲精神的作用就顯得十分重要了。在愚公移山式的那種不得不的笨拙里,在改變自己世世代代的缺水窘境的宏偉決心中,我們讀到的更多的是頑強拼搏,是矢志不渝,是汗水血水中挺立起來的肅然的人類精神力。這種精神力盡管因為在政治話語泛濫的年代里被宣傳成是自上而下的某種領袖精神的勝利,從而在相當長的時間中甚至即使今天也還很容易被人們誤會,但是身臨其境設身處地地想一想、看一看、聽一聽、琢磨一琢磨,就會明白其中所蘊涵的人類頑強意志與踏實工作的崇高精神。也正是這種任勞任怨的精神,在后來的年代里成了林縣人的一種品牌,成了全國各地林縣的建筑民工們一種不言而喻的品質保證。
周恩來當年對外賓介紹說,新中國有兩大工程,一是南京長江大橋,一個是紅旗渠。南京長江大橋是國家力量的象征,也是動用國家資源修建的;而紅旗渠的修建,公權的涉及卻只到了一個林縣的財政,它幾乎完全是農民自己力量的結果。如果說萬里長城是中華民族的第一個巨大的手工制品的話,那么紅旗渠無疑就是最后一個了。最后一個和第一個一樣,都能以自己物化的形式為民族的后人留下永久的震撼!讓人面對它們不得不設身處地地去想,去想作為個體的人被與生俱來的環(huán)境所賦予的宿命,去思索自己民族發(fā)展歷程的堅實與沉重。
在紅旗渠實地的游覽里,因為匆忙、因為歷史在實物上的隱退和剝落,其實我們并不能真正了解開鑿年代里真正發(fā)生過的事實的全貌。去采訪那些逐漸凋零的修渠人,去聆聽他們口音濃郁的勞動者的一生中那一段已然模糊甚至淡漠了的故事,又不是每一個后來人,每一個可能地處遙遠的普通人類成員所能輕易辦到的事情。當歷史只為后人留下了一具龐大的物理存在而變得無聲無息了的時候,揭示它曾經的事實的文明記錄,就成了人類向后的想象的最重要的媒介。文字、照片、影像,都在相當程度上逼近著歷史的真實,為每個人復原自己心中的歷史做著程度不一然而功能確鑿的引導作用。對于連環(huán)畫收藏者來說,他還有一個非常方便的歷史文本——電影連環(huán)畫《紅旗渠》。
根據記錄片的畫面剪輯成的電影連環(huán)畫《紅旗渠》,在具有高亢的革命氣息(極左的痕跡自然也是很重的,大批判的色彩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人們在面對嚴峻的自然的時候那種改變自我的抗爭精神;仿佛一切都在學習了毛主席著作以后就變得輕而易舉迎刃而解了,所有肉體的與精神的苦難都隨風而去了。過分的昂揚實際上是對實際艱辛的一種褻瀆、一種輕慢)的同時還具有真實記錄的寫實精神——在那樣一個手工的年代里,靠著農民們自己的力氣將那么高大堅硬的山體鑿出如此壯觀綿延的大渠來,實在是匪夷所思。我們在享有前人的勞動的時候,只要能讓自己的目光在工程的某一個細節(jié)上稍微停頓上幾秒鐘就會不由自主地感嘆。所有的渠道都是依山隨勢,往往是繞了長達一兩公里的幾乎成為一個整圓的圈子,才前進了幾十米或者十幾米!懸崖絕壁上綁上繩索開險石,青年洞里日夜鏖戰(zhàn)啃石壁,僅寬8米高4.3米的總干渠就長達140里!總干渠一共劈開了50多座大山,鑿通了42個山洞,架起了幾十座橋梁。而分支渠道與總干渠的長度之和竟然有3000多里!電影連環(huán)畫《紅旗渠》盡管自始至終昂揚著一種現(xiàn)代意義上的記錄片所忌諱的概念化的先入之見,但是它畢竟還是用鏡頭里的寫實性的場面,用圖文說明的方式將這一條大渠的來龍去脈做了相當程度上的說明。在事過境遷之后,在為數眾多的修渠人漸漸沉沒到歷史深處里去以后,這記錄片中的影像,定格了記錄片畫面的連環(huán)畫,就成了越發(fā)珍貴的史料。
電影連環(huán)畫《紅旗渠》在游覽紅旗渠以后所顯示的意義,讓人意識到商業(yè)化的景點操作將自然的與人文的資源充分地現(xiàn)金化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人文地理的文本資源的再利用,成為很多塵封的文本重見光明的契機。事實上,在今天建于紅旗渠分水嶺的紅旗渠展覽館里,各個展廳里所展出的建渠過程中的照片,有相當一大部分都是從這電影里定格剪輯出來的畫面。從這一冊小小的連環(huán)畫角度上望過去,它們不過是把畫面放大了而已;而你要去看一看展覽館里的展覽,就需要人到現(xiàn)場,需要買上一張價格不菲的門票(2009年的票價是71元),付出不少的存車費(10元)。相比之下,電影連環(huán)畫的優(yōu)勢就顯得很充分了:隨手翻開,免費審視;存為已有,長期保存。事實上,電影連環(huán)畫的剪輯編輯,和展覽照片對電影畫面的定格處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重疊的。這時候,電影連環(huán)畫《紅旗渠》除了輔助導游的功能以外,還有了一種保存歷史的功能:除了它,再無任何一種能對電影戲劇和紀錄片進行如此密集的靜態(tài)記錄的文本形式了。這一點在那些沒有錄像和攝影條件只有照片存證的情況下演出過的話劇和戲劇(地方戲)尤其具有一種唯一的舞臺重現(xiàn)、場景重現(xiàn)的價值。它方便了解從中剪輯的電影話劇戲劇的基本內容和精彩畫面,方便查詢帶有時代印跡的凝固畫面——即使在電腦查詢越來越發(fā)達的今天和未來,完全替代它
也是不可能的。它的獨特性決定了它存在的價值。也正是這個價值使原來不怎么登收藏之堂的電影類連環(huán)畫走出了單純的電影愛好者的狹窄范疇,具有了真正文物性、文化性文本的意義。
僅就筆者視野,還知道另有一本彩繪的連環(huán)畫《海江》,也是以紅旗渠為故事背景的。一個叫海江的林縣年輕人,繼承犧牲在修建紅旗渠工地上的父親遺志,以自己還顯稚嫩的肩膀,用一種充滿了青春氣息的非常容易為主流話語所左右的沖動,勤勞勇敢,全身心地為整個工程盡了自己一份力。這個產生于那個階級斗爭年代里的故事里自然也有壞蛋,是一個老子就是壞蛋的家伙,先是消極怠工,然后妄想搞破壞。海江當然是不僅作為犧牲者的后代前仆后繼、任勞任怨,而且具有階級斗爭的敏感性,總是能在第一時間里發(fā)現(xiàn)敵人的破壞行為,成就了一個紅旗渠修建者版的“又紅又?!钡牡湫托蜗?。《海江》和那個時代幾乎所有的連環(huán)畫一樣,將階級斗爭的主題作為全部敘述的主體,甚至對父親在工地上犧牲的消息傳到家里的時候的畫面都作了很不合乎實情的“大義凜然”的處理:母親和兒子在最初聽到親人死在了工地上的天塌地陷般的消息的時候,絕對不會是那種堅決和冷靜的表示(第7、8幅)的。那種將政治的大義無限張揚的創(chuàng)作原則實際上恰恰是對人民真正精神上的磨難和犧牲的掩蓋。當年那種質樸的健康的熱情、那種巨大的犧牲和奉獻,我們只能從寫實的畫面細節(jié)里去搜尋和琢磨了。好在當時的創(chuàng)作者在地形地貌和吃穿住用家具工具這一類環(huán)境性的客觀性的東西的描繪上,還都是比較忠實的;畢竟距離紅旗渠修建完成的年代并不遙遠,而且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原則也要求在背景(濁彰河南岸的山形、紅旗渠的走勢、林縣農村的建筑,等等)什物(行李卷中襄著的布鞋、鋼釬、用針線做了多層加固的圓形墊肩,等等)上貼近實際,也算是為當時的工程現(xiàn)場存了一份尚可管窺的檔案。
在人類發(fā)展的漫長歲月里,所謂文明的誕生,與文字與影像的記錄一直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不管是電影連環(huán)畫《紅旗渠》還是彩色連環(huán)畫《海江》,都在自己的主流話語背景里,將歷史事實作了一定程度上的記錄。時過境遷,剝去故事本身而去看附著在故事角落里的細節(jié),遙望故事場景與背景,我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還原出歷史的真實。連環(huán)畫在20世紀的中國,不期然之中竟也在一定程度上并非有主觀故意地承擔了這樣屬于文明范疇的記錄的責任。這是當初只把創(chuàng)作當作政治任務的它們的締造者們,所未必意識到的一種額外的功能吧。
本文編輯錢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