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正賢
西施名列中國古代四大美女之首。她的結(jié)局是一個充滿詩意的謎團。破解這個謎團,成為歷代文人學者的一大愛好。
晉王嘉《拾遺記》卷三載:
越又有美女二人,一名夷光,二名修明(即西施、鄭旦之別名),以貢于吳。吳處以椒華之房……二人當軒并坐,理鏡靚妝于珠幌之內(nèi),竊窺者莫不動心驚魄,謂之神人。吳王妖惑忘政,及越兵入國,乃抱二女以逃吳苑。越軍亂入,見二女在樹下,皆言神女,望而不敢侵。(熊光憲選輯點校,《古今選史精編·西京雜記等八種》,重慶出版社,2002,P166)
這則筆記只講越軍“望而不敢侵”,后來怎么樣了,《拾遺記》沒有說。值得注意的是,吳國人把兩位美女看成“神人”,越軍也把兩人看成“神女”,顯然來自于兩人驚人的美貌。《拾遺記》具有濃重的神話傳奇色彩,但寫西施之美是有據(jù)可憑的。而這一點正是后人追索西施之終的一個出發(fā)點。
宋人姚寬是在筆記雜記中較早提及西施之終的一位。他在《西溪叢語》卷上“西施歸宿”條說:
《吳越春秋》云:“吳國亡,西子被殺。”杜牧之詩云:“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睎|坡詞云:“五湖間道,扁舟歸去,仍攜西子。”予問王性之,性之云:“西子自下姑蘇,一舸自逐范蠡,遂為兩義,不可云范蠡將西子去也?!眹L疑之,別無所據(jù)。因觀唐《景龍文館記》宋之問分題得《浣紗篇》云:“越女顏如花,越王聞浣紗。國微不自寵,獻作吳宮娃。山藪半潛匿,苧羅更蒙遮。一行霸勾踐,再笑傾夫差。艷色奪常人,效顰亦相夸。一朝還舊都,靚妝尋若耶。鳥驚入松網(wǎng),魚畏沉荷花。始覺冶容妄,方悟群心邪?!贝嗽娫茝瓦€會稽,又與前不同,當更詳考。(姚寬、陸游?!段飨獏舱Z·家世舊聞》,中華書局1993,P33)
姚寬羅列了西施之終的幾種可能:一是被殺,一是隨范蠡泛舟五湖,一是回到了故鄉(xiāng)會稽。三種不同說法何者為是,姚寬并沒有進一步考辨。
明人俞弁在《逸老堂詩話》卷上中,對西施的結(jié)局給出了答案:
《吳越春秋》云:“吳亡,西子被殺?!眲t西子之在當時,固已死矣。宋之問詩:“一朝還舊都,靚妝尋若邪。鳥驚入松網(wǎng),魚畏沈荷花?!眲t西子復還會稽矣。杜牧之詩:“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眲t西子甘心隨范蠡矣。及觀東坡《范蠡》詩:“誰遺姑蘇有麋鹿,更憐夫子得西施。”則又為蠡竊西子而去矣。余按《墨子·親士篇》日:“西施之沈其美也?!蔽魇┲K,不見於史傳,古今成謂其從范蠡五湖之游,今乃知其終於沈,可以為西子浣千古之冤矣。墨子,春秋末人,其所言當信。(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2006,P1314)
俞弁舉《墨子·親士》的記載,認為西施“終於沈”,即被人沉于江中而死。沉水是殺的一種具體方式,因此,《吳越春秋》的記載與墨子的記載并不矛盾。墨子的記載推翻了宋之間、杜牧、蘇軾三人的說法。
而在此前,南宋羅大經(jīng)曾對西施之終及其原因有過一種推斷。他在《鶴林玉露》乙編卷四“荊公議論”條說:
而謂“不愁宮里有西施”何哉?范蠡霸越之后,脫屣富貴,扁舟五湖,可謂一塵不染矣。然猶挾西施以行,蠡非悅其色也,蓋懼其復以蠱吳者而蠱越,則越不可保矣。于是挾之以行,以絕越之禍基,是蠡雖去越,未嘗忘越也。(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中華書局,1983,P186)
羅大經(jīng)的看法是,西施在吳亡后隨范蠡泛舟五湖。范蠡帶走西施絕非他本人愛慕西施美艷絕倫的容貌,而是怕西施的容貌在蠱惑吳國君主之后再蠱惑越國君主,使得越國也最終不保。羅的這種推斷看上去入情入理,但實際上猜想的成分太多。據(jù)史料記載,范蠡在吳亡后離開越國,目的并非要帶走“禍基”西施,而是為了保全自身。所謂“高鳥已散,良弓將藏;狡兔已盡,良犬就烹”。
明人楊慎另辟蹊徑,征引《吳越春秋·逸篇》中的一條記載,表達了與俞弁相同的觀點,他說:
世傳西施隨范蠡去,不見所出。只因杜牧“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之句而附會也。予竊疑之,未有可證以折其是非。一日讀《墨子》曰:“吳起之裂,其功也;西施之沉,其美也?!毕苍唬骸按藚峭鲋螅魇┮嗨烙谒?,不從范蠡去之一證?!蹦尤窃街郎踅?,所書得其真然。然猶恐牧之別有見,后檢《修文御覽》,見引《吳越春秋·逸篇》云:“吳亡后越浮西施于江,令隨鴟夷以終?!蹦诵υ唬骸按耸抡c墨子合。杜牧未精審,一時趨筆之過也?!鄙w吳既滅,即沉西施于江。浮,沉也。反言耳。隨鴟夷者,子胥之譖死,西施有力焉。胥死盛以鴟夷。今沉西施所以報子胥之忠,故云隨鴟夷以終。范蠡去越亦號鴟夷子,杜牧遂以子胥鴟夷為范蠡之鴟夷,乃影撰此事,以墜后人于疑綱也。既又自笑曰:“范蠡不幸遇杜牧,受誣千載,又何幸遇予雪之,亦一快哉!(昊文治主編,《明詩話全編》第三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P2788)
楊慎通過舉《吳越春秋·逸篇》的一條記載,證明西施在吳亡后為越國沉水而死。這條記載涉及到對兩個詞的理解。一是“鴟夷”?!傍|夷”原指皮囊,吳王夫差殺害伍子胥用的就是置伍于“鷗夷”中沉于江;同時“鴟夷”又是范蠡離開越國后為自己改的名。《史記·越王句踐世家》載,范蠡在越國滅吳后“浮海出齊,變姓名,自謂鴟夷子皮”,后人便用“鴟夷子”或“鴟夷”來指稱范蠡。一是“浮”?!案 钡耐ǔR饬x是“漂在液體表面或空中”。但楊慎認為,這個“浮”字應作反訓,指“沉”。這樣,“越浮西施于江,令隨鴟夷以終”就有了兩種理解:其一、越國讓西施跟著范蠡泛舟五湖;其二、越國沉西施于江,讓她隨子胥而去。楊慎認為,第二種解釋與《吳越春秋》及《墨子》的記載相合。楊慎還說,伍子胥之死,與西施在吳王面前進讒有關(guān),因此用同樣的方法,讓她隨子胥而去是“報子胥之忠”。
楊慎的這一說法引來不少爭議。第一個出來反對楊慎此說的是明人陳耀文,他為糾正楊慎《丹鉛錄》等書錯訛,特意著《正楊》一書。就西施歸宿問題,陳耀文引了唐人陸廣微《吳地記》中的一段文字:
(嘉興)縣南一百里有語兒亭,勾踐令范蠡取西施以獻夫差,西施于路與范蠡潛通,三年始達于吳,遂生一子。至此亭,其子一歲,能言,因名語兒亭?!对浇^書》曰:“西施亡吳后復歸范蠡,同泛五湖而去?!?/p>
并說:“觀此則《逸篇》寧非影撰耶?”(《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9)
對陳耀文引《吳地記》這段文字以“正楊”的做法,同時代人王世貞很是不屑,并譏嘲《吳地記》是“說夢”,而陳耀文則是“夢中說夢”。他說:“范蠡為越成大事,豈肯作此無賴事。未有奉使進女三年于數(shù)百里間而不露,露而越王不怒蠡,吳王不怒越者。齊東野人之談,何足據(jù)也?!蓖踹€認為,《吳地記》中的“語兒亭”即當時人所稱的“女兒亭”,這個名稱是由《越絕書》中提到的
“語兒鄉(xiāng)”與“女陽亭”誤合而成,所謂“語兒亭”是不存在的。因此,《吳地記》將《越絕書》“西施亡吳后復歸范蠡,同泛五湖而去”,看成由上述之事發(fā)展而來的觀點很不可信。(《奔州山人四部稿》,臺灣偉文圖書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P7425)見到王世貞的文章后,陳耀文反駁說:“《吳地記》其書見存,楊謂《逸篇》者,出何典記耶?余謂其影撰,故引以正之耳,元美不能逆志,而云各有所出,殆夢中說夢之后更囈語耶?!?/p>
應該說,王世貞對《吳地記》所述西施之事的看法是有道理的,說它是“齊東野人之談”也不為過,但說陳耀文是“夢中說夢”則是不恰當?shù)?。陳耀文只是以現(xiàn)存之書來批駁影撰之事,亦即楊慎所引《逸篇》沒有交待出自何處,陳也從未見到過,有憑空捏造之嫌。王世貞顯然誤解了陳耀文的本意,因此便有了陳耀文“夢中說夢之后更囈語耶”的反唇相譏。今天能見到的《修文御覽》,確實沒有楊慎所說的《吳越春秋·逸篇》引文。(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12冊)
明末的徐樹丕從另一個角度立論,支持了楊慎“西施被沉”的說法。他在《識小錄》中說:“當吳之亡,吳王逃至陽山自殺,必先殺西施,不以所愛為仇辱,此理之可信者。沈于江,必吳沉之也。蠡高人又智士,豈取亡國之妃為儷,其必不然矣。”徐在這里提出的兩條理由,即吳王絕不愿所愛之人為仇人所辱及范蠡絕不會娶亡國之妃為伴侶,都十分勉強,所依據(jù)的僅僅是吳王與范蠡兩人的人格自尊,這顯然把復雜的人性看簡單了。同時,他針對《吳地記》中的所謂“語兒亭”,給出了不同于王世貞的解說:“‘語兒亭在華亭,去槜李百里,蓋華亭原屬攜李,當時本名御兒,吳設以御寇,其后有生子能言者,遂改語兒亭?!鶅褐臑椤Z兒,‘語兒之訛為‘女兒,又以加于西子,豈不悖哉!”徐認為,所謂的“語兒亭”,完全是一訛再訛的結(jié)果,如果將這樣的結(jié)果“移植”到西施身上,西施與范蠡泛舟五湖之說就變得全不可信。(《筆記小說大觀》第40編第3冊,臺灣臺北新興書局有限公司,1975—82,P388—389)不過徐的這一說法,到底是從實地考查得來還是從書中考訂得出,不得而知。
清人杭世駿持與楊慎相同的看法,他在《訂訛類編》中說:
愚按:《西溪》載《吳越春秋》所云西施被殺,別無所考。意所謂被殺者,即沈之于江,非刑殺也。陸廣微《吳地紀》引《越絕書》曰:“西施亡吳國后,復歸范蠡,同泛五湖而去?!苯癖居譄o此條。蓋“鴟夷”,子胥也。范蠡亦號“鴟夷子”,故有是誤。升庵引《墨子》及皮、李詩,以證西施之沈江,確不可易。至杜牧詩有一“舸”字,明系誤用,不得為之曲解也。(杭世駿,《訂訛類編、續(xù)補》,中華書局,1997,P40)
杭世駿的分析比較仔細,邏輯上也頗為嚴密。他還對杜詩和《吳越春秋》中“鴟夷”一詞作了辨析,認為杜牧詩中“逐鴟夷”,指的是將西施沉江而殉子胥,因為“鴟革浮胥骸,亦子胥事也”,“鴟夷”是指裝著子胥尸骸的皮囊,而不是范蠡;《吳越春秋·逸篇》所說的“令隨鴟夷以終”,也是指將西施沉于江,原因是子胥之死與西施在吳王面前進讒言有關(guān),“鴟夷”則是指沉殺子胥的皮囊。至于有人將“隨鷗夷”理解為“隨范蠡”,乃是因范蠡亦號“鴟夷子”引起的一種誤解。再次,《吳越春秋》所說的“西施被殺”之“殺”,指的就是“沈之于江”,而不是其他方式的“刑殺”。最后,杭認為,陸廣微《吳地紀》中所引《越絕書》西施隨范蠡泛舟五湖的說法,因“今本無此條”,不足憑信;杜牧詩中的“舸”字,也是明顯的誤用。
不過對楊慎的某些說法,清人胡式鈺持有異議,他在《竇存》的“書竇”篇說:
楊氏斯論,邊見猶未免也。越王長頸鳥喙,方自殲其忠臣矣,尚念仇國之臣,而日沈西施以報子胥乎?特鑒彼尤物足以亡國,不欲有之也。且使西施果不殺,用給范蠡以終,說者又未必不謂惟范蠡高士,乃得享西施之美人;亦惟西施美人,宜終托范蠡之高士。是令西施隨范蠡,亦以全西施報范蠡也。西施非私奔,范蠡并非偷掣之逃,何損其亮節(jié)哉?雪誣之說,恐范蠡不任受德耳。(《叢書集成續(xù)編》第23冊,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P725)
文中的“邊見”是佛教用語,指執(zhí)著片面極端的邪見,相當于通常說的“偏見”。胡式鈺的意思是,越王在滅吳后連殺自己國家的忠臣也唯恐下手太遲,哪里還會去顧念敵國的忠臣,楊慎“沈西施以報子胥”的說法未免可笑。越王之所以殺西施,只是因為有“尤物足以亡國”的前鑒。同時他又進一步指出,西施范蠡走在一起,是高士與美人的結(jié)合,珠聯(lián)璧合。西施跟著范蠡,既是為了報范蠡,也是為了托終身,因此楊慎的為西施“雪誣”之說反而是冤枉了這位美女,而范蠡也是不會接受這種“好意”的。綜上所述,古代筆記對西施結(jié)局的看法有三種:一是在水中沉殺,二是隨范蠡泛舟五湖,三是回到了故鄉(xiāng)。以持第一種觀點的人較多,證據(jù)最為原始也相對可信。問題是,越國為什么要沉殺西施,沉殺一個為越國報仇雪恥的功臣原因何在?“報子胥之忠”顯然不太符合情理,紅顏禍國的說法似乎有一定道理,因為吳國滅亡的教訓就在眼前。勾踐為什么不既留下這位絕色佳人,又保持對色欲的一份清醒呢?難道勾踐如此把持不住自己,如此缺乏自信?孟子曾說:“西子蒙不潔,人皆掩鼻而過之?!?《孟子·離婁下》)這句話仿佛在告訴人們,西施之死與其“蒙不潔”有關(guān)。如果真是這樣,那么越國在事前,只是把西施當成是實現(xiàn)“陰謀”的一顆棋子,在事后,也根本沒有把她看作是功臣,而且在他們的心目中是十分重視女人的貞操的,因此在西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后,便把她作為一個“蒙不潔”的罪人給沉殺了。盡管這個罪人,這種“不潔”是越國君臣強加給她的。
西施的結(jié)局究竟如何,由于事情發(fā)生在兩千多年前,史料的缺乏和記載的語焉不詳,使得它成為一個千古難解的謎案。還西施歸宿一個歷史真面目,還有待于更可靠的證據(jù)。當然,這個謎案也許永遠無法破解。不過,無論怎樣,這些都無關(guān)乎西施的美和她的傳奇。
本文編輯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