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
1
她與安笙的相識,是在7月濕熱的火車上。
是一輛慢車,沒有空調(diào),鄰座的幾個學(xué)生,或許是太悶,問她要不要過去打牌。她只一心想著自己的事,竟是他們一連叫了幾聲,都沒有聽見。待回過神來,才抱歉地笑笑,表示拒絕。過了片刻,她聽見那幾個學(xué)生小聲地嘟囔不知這鄰座的兩位,中了什么魔法,丟了魂似的,叫都叫不回。
她就在那時,與安笙視線相遇。兩個人幾乎是不約而同地看向那群面容新鮮的學(xué)生,而后又同時轉(zhuǎn)過頭來,朝彼此淺淡地一笑。安笙就是從那一刻,如一枚石子,輕輕投入她的心湖里去。她很奇怪這一程,快要到終點(diǎn)了,才注意到安笙;這樣一個溫和儒雅的男子,本該是一個很好的旅伴,偏偏他們剛剛相識,火車便飛快地進(jìn)了站。
她在一絲惆悵里,起身收拾了行李,朝門口走。還沒有跨出門去,便聽到安笙在后面喊:嗨,你的書l隔了重重的人,她看到安笙高舉著書,奮力地朝她擠過來。她站在那里,突然想起幾年前,她與男友也是這樣相識,本以為,他與她會一起到這個小城里來,做世間最素常的一對愛人,卻不知道,時間為他們設(shè)置了三年的障礙,他要讀研,而她,當(dāng)然要孤單地等他。她在一陣恍惚里,似乎看見男友像往昔一樣,走到她的身邊,笑她粗心。而她,則習(xí)慣性地抬起手來,去拭他額頭細(xì)密的汗珠。
右手溫柔地舉到半空的時候,她才驚醒過來。臉不知是因?yàn)闊徇€是羞澀,倏地紅了。是安笙悄無聲息地將行李幫她提下火車去,她才想起來跟他道一聲謝,又胡亂地找了一句話來打破沉默:你是出差嗎?而安笙,則笑著指指她剛看的考研書,幽默說道我和你一樣,是被考研和畢業(yè),沖到這個小城里來的。
2
幾天后,她去報到,在校長辦公室里,看到有一冊新人履歷表,便隨手拿了過來。翻到第二頁的時候,她便愣住了,照片上那個棱角分明、笑容明朗的男老師,竟是安笙。一旁的校長,看她詫異,便說,你認(rèn)識這個叫安笙的新老師嗎?沒等她搖頭,校長又繼續(xù)說道:你不知這個音樂系的安笙多么出色,獲了那么多獎,之所以簽了我們學(xué)校,主要因?yàn)檫@是他女友所在的城市,可惜,他的女友最終考研去了北京,他則留了下來……
當(dāng)晚,她在校園里散步,行至操場的時候,聽到有人在高高的看臺上,彈許巍的一首憂傷的曲子,她駐足聽了片刻,便發(fā)短信給上海的男友,說,顏洛,我多么想你。她倚在欄桿上,等著男友的短信。但直到那人的曲子,在暗夜里,沒了聲息,她所渴盼的短信還是沒有來。她內(nèi)心寥落,轉(zhuǎn)身想要離去,卻聽見身后有人叫她,回頭,便看到安笙正歪頭狡黠地笑望著她,我的曲子果真將美女吸引了來。她也幽他一默:可惜不是你夢中的情人。這次,安笙很豪爽地大笑起來,她被他的情緒感染著,竟將先前的失落,也一起簌簌抖落掉了。
兩個人一路聊著,不覺就來到了宿舍樓前。安笙又開玩笑:用不用我提熱水給你?我給女孩子提熱水的工作經(jīng)驗(yàn),在大學(xué)里就已經(jīng)很豐富了。她一下笑彎了腰,竟果真轉(zhuǎn)身去拿了空壺來,讓他去打。不過是幾分鐘,她在昏黃的路燈下,等得卻是心焦,這種心境,她已經(jīng)陌生。大約是一年前,顏洛就因?yàn)榭佳?,不再給她送水,等到考研結(jié)束,這個習(xí)慣,也徑直保持下來。似乎那些溫暖了她的愛的細(xì)節(jié),從來就沒有過。而今,安笙提水走來的這個姿勢,提醒了她,原來,走遠(yuǎn)的不是距離,而是顏洛對她的呵護(hù)與愛戀。
3
她對安笙,自此有了一份別于其他老師的好感。他們常去學(xué)校對面的飯館里吃飯,飯后又會徑直到相鄰的話吧里煲電話粥。有時候一個煲完了,會默契似的在門口等著對方,一起走回去。他們有許多的話題,音樂,電影,書籍,但唯獨(dú)不談愛情。愛情在他們的心里,像是一株美艷的夾竹桃,靠近了,是會中毒的。他們唯有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眼,便默默走開去,連那繚繞的香氣都不去觸碰。
她每每上完了課,繞一個長長的走廊,從右邊的音樂教室旁走下去。并不是每次都能夠碰到安笙,但她還是將這一個習(xí)慣堅(jiān)持下去。有別的老師問起,她便說,只是想多走一段路。至于這多走的路上有沒有人相陪,她則不去奢求。能夠聽到一段熟識的曲子,哪怕已是余音,她也是喜歡的。就像喜歡在夜晚的陽臺上,倚欄靜靜聽安笙輕彈著吉他,盡管她看不見他,但她卻聽懂了曲中的憂傷。有那么幾次,她很想發(fā)短信給安笙,告訴他,她懂得他內(nèi)心的感傷。可到最后,都忍住了。她知道有些東西,不如讓它在心里珍藏的好,一旦說出來,或許就了無昔日的美好。
楓葉紅的時候,學(xué)校里組織郊游,她與安笙都去了。很美的秋天,她沿著小路,一口氣爬到了山頂,站在最高的那塊巖石上,她忽然想要大聲喊叫。但怕學(xué)生們笑她,便有些隱忍。是一旁的安笙,跳到她的身邊來,一把抓起她的手,舉過頭頂去,朝著遠(yuǎn)山,如一頭猛獸,大聲吼叫起來。許多人被帶動著,都學(xué)了他們,將壓抑了許久的心,呈給這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
那是自畢業(yè)以來,她最開心的一次。她一直以為,當(dāng)一份愛情,漂泊到她無法觸及的邊緣時,她的心,會空到疼痛。是當(dāng)安笙將她的手舉起的時候,她才明白,原來將一份愛情放飛,是一件如此輕松的事。
4
周末的時候,與安笙同去校門口的米線館,已經(jīng)成了一個習(xí)慣。她是在大學(xué)里因?yàn)轭伮鍚凵铣悦拙€的。顏洛總說,米線的來源,起于愛情,所以吃起來的時候,也是千回百轉(zhuǎn)的喜悅。恰恰安笙也是喜歡的,但他的解釋,卻似乎更深了一層;他說,他之所以喜歡米線,是因?yàn)樗绱巳犴g綿長,恰如生活,細(xì)細(xì)咀嚼,便可以品出內(nèi)里的芬芳。
她有一次,曾開玩笑,說她喜歡聽安笙的曲子,像安笙喜歡吃米線,有一樣無法自拔的癮。安笙沒有回應(yīng),卻是在吃罷又打了電話后,突然問她,那你有沒有發(fā)覺,我的曲子近來有了變化?她當(dāng)下便紅了臉,不知該如何作答。如果她告訴安笙,他的曲子少了初來時的惆悵,多了與生活相融的恬淡與柔情,他會不會難過?難過這么快地,就可以適應(yīng)沒有女友相伴的時光々安笙與她一樣,盡管對遠(yuǎn)方的那份愛情已覺無助,但,終究也只是回頭看一眼,便轉(zhuǎn)身走進(jìn)明凈的秋天。而這究竟與他們的相遇有沒有關(guān)系,她卻是始終心內(nèi)遲疑。
秋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她終于看清了自己愛情樹上蕭條的模樣。她站在樹下,抬頭去看,本以為會哭,可不知何處飄來的熟悉的吉他聲,卻讓她的唇角,微微上翹,溢出笑來。她想起安笙說,愛情沒了,還有生活。是的,能聽到孩子們瑯瑯的讀書聲;能騎了單車,在小城寬闊的大道上與他們一起狂奔:能聽安笙用她寫的文字,譜曲哼唱出來:能與他在街邊的小攤上,同吃一碗米粥,這樣結(jié)實(shí)穩(wěn)妥的幸福,她怎么能夠漠視?
那年學(xué)校的元旦晚會上,安笙自編自唱的一首曲子,幾乎讓全校的師生都為之興奮地尖叫。安笙在歌里唱:
我愛上了一個姑娘,她有美麗的雀斑,散漫的微笑;我愛上了一個姑娘,她有甜美的嗓音,但卻從不肯為我歌唱:我愛上了一個姑娘,她一心想去遠(yuǎn)方,卻不知道我就在她的身旁……
她在臺下的尖叫聲里聽著,突然間就淚流滿面。
5
但那場晚會后不久,她還是悄悄請了假,參加了上海一所大學(xué)的研究生考試。走出考場的時候,她聽見有人在背后喊她的名字,回過頭去,便看到了安笙。她一時有些慌亂,開口便問:你考得好嗎?安笙將視線移開去,輕聲道:我報了名,但,放棄了。她急急地接過去說一哦,那多可惜。說完了,那漫天的悔意,便朝她蜂擁而來。她知道安笙想要問她,為什么她不肯放棄?但問又有什么用呢?這樣一個問題,連她自己都找不到答案,又怎能明晰地解答給安笙?
幾個月后,她的成績下來,她看著那個高高在上的成績,本想笑的,眼淚卻是先行流下來。她想為什么生活總是這樣戲弄自己呢?她想哭的時候,讓她微笑;而她耍笑的時候,卻將眼淚送還給她。
她堅(jiān)持等到7月,學(xué)校放了暑假才辭職離開。走的時候,依然是那只來時的皮箱。唯一多出的行李,是一把吉他,那是春天,安笙買了送給她的。那時安笙很執(zhí)拗地要教她識譜,她以為自己很笨,到底還是在安笙的強(qiáng)迫里,勉強(qiáng)學(xué)會了那些蝌蚪樣的樂譜,開始能夠看著曲子,直接彈奏。她不知道這算不算考研之外的又一個收獲,失戀,卻學(xué)會一首接一首地彈奏愛情的曲子?;蛘?,這是生活給她開的另一個玩笑?
她悄無聲息地去了車站,沒有讓任何人知道,盡管之前許多同事說要為她送行,說如果她不讓他們送,以后就再不要回來。但她還是選擇了這樣的方式,有些孤單,可是,也不必感傷。她想她始終是個害怕離別的女子,畢業(yè)的時候恐懼,如今,不過是離開一個住了一年的小城,依然是這樣難過。似乎每一次離別,都會將心割下一份,存放到舊地,才會安然走開。
但還是在車站的入口處,見到了安笙。兩個人在一陣喧囂里,努力地想找一些話來填充那刻的沉默。但卻徒勞,她最終只對他說,保重,而他,也只將一張紙,放到她的手中,便轉(zhuǎn)身大步走開了。她展開來,看見一行溫柔游弋的蝌蚪,它們仰頭問她:許多年之后,你還會不會記得,這個愛情開始和結(jié)束的擁擠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