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妃荷

蔡　楠

完顏璟在工部侍郎胥持國的陪伴下走進(jìn)宮廷教坊的時候,我正教宮女們讀詩誦詞。紗帳里,李師兒特有的清亮聲音一下子就把完顏璟給吸引住了。

幾股湘江龍骨瘦,巧樣翻騰,疊作湘波皺。金縷小鈿花草斗,翠條更結(jié)同心扣。

我知道,李師兒唱的那首《蝶戀花》,就是當(dāng)今皇上完顏璟的詞作。這丫頭,莫非知道皇上到了?我正想給皇上行禮,卻見完顏璟疾步上前,刷地一下就把手里的那把聚骨扇打開了。他看著上面自己的題詞,禁不住隨著李師兒唱出聲來:金殿珠簾閑永晝,一握清風(fēng),暫喜懷中透。忽聽傳宣頒急奏,輕輕褪入香羅袖。

看著完顏璟興趣盎然的樣子,我的心禁不住悸動了一下。我知道李師兒進(jìn)宮是避免不了了。果然,完顏璟把扇合上,對我大聲命令道,張建,快,撤去紗帳,讓她出來見朕!

我是一個宮廷教師。我教宮女們琴棋書畫,讀詩誦經(jīng),歌舞詠唱。但在教授這些技藝的時候,我是看不清這些宮女的面容的,我們之間被隔上了一道朦朧的紗帳。我只能用聲音和她們交流。但透過朦朧的紗帳,我還是熟悉了那個清亮的聲音,熟悉了那個經(jīng)常在紗帳前舞動的倩影,也熟悉了那只隔著紗帳讓我摸過的玉手。我知道她就是李師兒,是來自渾渥城的美女。現(xiàn)在,我緩緩撤去紗帳,我的心隨著帳幔慢慢合攏。音樂響起,一個婀娜的身影裹挾著一陣馥郁的香氣,清風(fēng)一樣破帳而出。我看見了綠色的下裙,看見了白色的上衣,看見了紅色的領(lǐng)口。綠色、白色、紅色旋即就舞蹈起來。我在舞蹈里看到了風(fēng)在吹,水在流,花在綻放……

我不知道這是什么舞蹈。我沒有教授過她。相信完顏璟也不知道。我聽到完顏璟拍了下巴掌,問李師兒,告訴朕,你跳得這叫什么舞?

《荷花舞》,我家鄉(xiāng)白洋淀的舞蹈。李師兒把她的蛾眉螓首抬了起來。

我們終于看到了李師兒荷花一樣的面容。

我看到了荷花的當(dāng)天,也眼巴巴地看著李師兒進(jìn)了宮。完顏璟本來是想找個近侍的,可李師兒的才情對了他的胃口。所以在胥持國的勸說下,竟然把她封為了淑妃。

在完顏璟的寢宮里,在那張巨大的龍床上,我變成了一株怒放的荷花,我也變成了一株雨打的荷花。我哭了。完顏璟抱住我,用詩意的胡子摩挲著我的臉,師兒,朕寵幸你,你應(yīng)高興才對,怎么還如此傷心?我承接著他的愛撫,我說,皇上,臣妾在這里享受魚水之歡,可爹爹李湘還在牢里,他因直言獲罪,還連累了我和我娘在宮籍監(jiān)織布受苦!

完顏璟說,我明天就讓胥持國把你爹娘放了,我還要追贈他為金紫光祿大夫!

我哥喜兒,我弟鐵哥,無人照管,放任江湖做了強盜,但他們很想為朝廷盡力,懇請陛下開恩,給他們個正果吧!

完顏璟說,這個好辦,只要他們肯為大金國效勞,我就讓他哥倆去做幽州副節(jié)度使吧!

還有,虧了張建的教授和胥持國的引薦,我才有了面圣的機會,你看……這時,我想起了張建那雙痛苦的眼睛,我的眼淚又淌出了幾顆。

完顏璟說,胥持國朕已有安排,讓他做右丞相。至于張建嗎?就讓他做朕的御前大樂師吧!

我還能哭嗎?我不哭了。我笑了。我掙脫了完顏璟,我裸著雪一樣的身子,在明亮的燭光和月光下走出了紅綃帳。我把床頭從白洋淀帶來的那盆荷花放進(jìn)了完顏氏祖宗牌位前的金盆里。我要讓我家鄉(xiāng)的荷花永遠(yuǎn)地長在金盆里。然后我回到了床前,我把我的弱骨豐肌和玉脂柔膚歡愉地交給了完顏璟,這個能讓我身體和精神都能快樂的人。

我中了淑妃李師兒的蠱。男人是可以為一個女人不顧一切的,皇帝更不例外。我甚至連攻打南宋統(tǒng)一天下的計劃也暫時擱置了。我陪淑妃吟風(fēng)弄月,賞荷觀蓮,唱歌作賦,恣情山水。我知道淑妃的體香是與白洋淀的荷花緊密相連的,所以在巡幸渾渥城的時候,我把它拓建成方圓九里、城高三丈,闊九尺、池深一丈的州治,我把它改為了渥城。我在東城給淑妃建起了梳妝樓,在西城給淑妃筑成了觀蓮臺。在觀蓮臺一側(cè)挖成了荷花池。當(dāng)白洋淀十里荷花香溢渥城的時候,淑妃為我生下了皇子完顏忒鄰。

這是我惟一的兒子。欽懷皇后跟隨我這么多年都沒有給我留下香火,而淑妃做到了。所以皇后過世后,我想立淑妃為后。但除了胥持國一人同意外,所有的女真大臣都反對。我只好向家族妥協(xié)。我讓中宮虛位,我不再立后。我把淑妃封為了元妃,讓她成為眾妃之首。那些年是我和元妃最快樂的日子。我和元妃合作的詩詞大都是那時候留下的。我寫:風(fēng)流紫府郎,痛飲烏紗岸。柔軟九回腸,冷怯玻璃碗。元妃和:纖纖白玉蔥,分破黃金彈。借得洞庭春,飛上桃花面。

但元妃不只是對詩詞歌賦感興趣,她還對軍國大事有愛好。她開始批閱奏折,發(fā)號施令,最后開始結(jié)黨營私,把持朝政。等我發(fā)覺這些時,已經(jīng)太晚了。我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

完顏璟死了。李師兒也死了。完顏璟死于疾病,李師兒死于自盡。是完顏璟的叔叔完顏永濟(jì)逼她自盡的。本來,完顏璟死后,應(yīng)該是完顏忒鄰即位的,可是這個短命的皇子只活了兩歲。元妃就和胥持國擁立衛(wèi)王永濟(jì)登上了帝位?？尚l(wèi)王沒有完顏璟的詩情畫意,他不需要一個用詩詞歌賦參政的侄媳。所以就和胥持國找了個罪名將元妃賜死了!同時賜死的還有她的父母。她的一兄一弟也被追回職務(wù),流放去了遠(yuǎn)方。

元妃自盡的地方是她曾經(jīng)織布的織室。她的織布機還在。五尺粗布足以讓她香殞情殤!李師兒從這里進(jìn)了宮,又回到了這里。宮廷生活在她的身上劃了一個圈。

沒有去當(dāng)完顏璟御前大樂師的張建把元妃的尸骨運到了她的故鄉(xiāng)渥城,水葬在白洋淀的荷花池內(nèi)。

從此,世上少了元妃,留下了元妃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