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水

邴繼福

村南那口百年老井，井壁長(zhǎng)滿青苔，井繩蛇一般纏繞著衰老的轤轆。井很深，搖上一桶水，得半袋煙工夫。

村民家家備著大水缸，能裝幾挑水。男人們最打怵的活，就是挑水。每次挑水，硬硬的扁擔(dān)硌在肩上，肩膀便會(huì)生起道道紅檁。

村里有不成文的習(xí)俗：衡量男人是勤是懶，先看水缸。串門時(shí)沒進(jìn)里屋，一見水缸的水溜滿，便會(huì)伸出拇指：你家爺們行，挺勤快！

兩口子干架，多數(shù)是因?yàn)樘羲?。娘們兒見水缸見底了，便把水瓢往鍋臺(tái)一摔：挺大個(gè)老爺們，水缸底朝上都不知挑！就知晚上干那事！

鄰里聽見，便會(huì)嘲笑。

村北一戶新宅，窗上貼著喜字，那是王德才新婚的家。

結(jié)婚前，王德才家的水缸全村最滿，人見人夸。漂亮的淑英能嫁給他，與他的水缸最滿不無關(guān)系。

可結(jié)婚后這些日子，王德才家的水缸時(shí)常見底。

這天，德才鏟地回來覺得困乏，吃完晌飯想瞇一會(huì)兒。媳婦拽起他說：還不去挑水，水缸快見底啦！

剛?cè)€(gè)如花似玉的媳婦，地里炕上活一起忙，能不乏嗎？媳婦催了幾遍，德才才挑著水桶懶散地走了。

媳婦就忙著刷缸，好幾遍才刷干凈，便上當(dāng)院倒臟水。

突然，傳來聲嘶力竭的叫喊：不好了，德才掉井了！

??？自己的男人掉井了？德才媳婦一聽，“咚”地一下，身子和腿都癱軟了。她沒顧穿外衣，趿拉著鞋就往井沿跑。邊跑邊哭喊：德才啊，你咋這么毛愣??！

鞋跑掉了，顧不上揀；拌倒摔傷手掌，她全然不顧。

井臺(tái)四周擠滿了人，轤轆已不知去向，只留下個(gè)木頭殘軸。

德才媳婦不顧一切往井里撲，被人死死攔?。耗悴灰?？！

村民一邊組織施救，一邊七嘴八舌議論：

德才急著挑水，水桶沒拴牢靠，掉進(jìn)井里。他非要順井繩下井撈桶。水桶撈上來了，井上的人搖著轤轆，連人帶桶一起往上搖。快搖到井口時(shí)，只聽“撲通”一聲，轤轆貼根折了，掉在井底，把人砸在底下。

德才媳婦聽了，“嗡”地一下，昏死過去。

醒來時(shí)，見井臺(tái)上躺個(gè)濕淋淋的人。德才媳婦沒顧多想，手腳并用地爬了過去，撲到那人身上嚎啕大哭：德才啊，你咋死得這么慘啊，我悔不該逼你來挑水呀！

有人抱住她的腰，使勁往起拽。她卻使勁往前掙，邊掙邊喊：瞎拽啥呀，人都死了，還不讓我哭哭？她心煩意亂，竟沖那人的手咬了一口。

被咬者疼得大叫一聲：你好狠啊，我還沒死，你哭個(gè)啥勁？

聲音好熟！她回頭一看，竟然是自已的男人德才。

她一下子傻眼了，直愣愣看他半天，然后把德才死死抱住，瞪著疑惑的眼睛問：德才，你不是掉井了嗎？

男人說，掉井的不是我，是村東的張德才。我剛才來挑水時(shí)，張德才正在撈水桶。我還說，都快上工了，晚上下工撈還不行嗎？張德才說，不行啊，老婆還在家里罵呢，再不把水缸挑滿，晚上連炕都?jí)騿茏屔稀?/p>

我看一半會(huì)兒挑不上水，就挑著水桶往回走。沒走多遠(yuǎn)。忽聽“撲通”一聲巨響，返身趕回井臺(tái)一看，才知道張德才出事了。

媳婦死死拽著德才的胳膊，像怕他也要掉井似的說：德才，快回家吧，缺一兩頓水不要緊，要是失去你，我就全完啦！

從此，不管家中水缸里有沒有水，媳婦從來不逼德才挑水。德才每次去挑水，她總是提醒：千萬別把水桶掉進(jìn)井里。一旦掉井里，咱寧可買新的，也別下井去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