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豐
我的鐵路生涯是從一個小火車站開始的,一排仿佛孿生的米黃色平房建筑……當年我從省城負囊拎包找到它的時候,和我一起下車的只有幾個挑擔農(nóng)民。
站在簡陋窄小的月臺上,我的心里忽然涌生出一股失落,第一次產(chǎn)生了被拋棄在陌生地的孤獨茫然感覺。一個身穿鐵路制服的中年人把我接進了小站,他是這里的站長。
我從他口里知道,這小站每天只有四趟客車??俊F溆喽际峭ㄟ^的客貨列車,因此旅客少得可憐!
然而,工作要求卻是絕對要一絲不茍的:“做一顆永遠閃光的道釘!”站長告訴說,別看這個小站目前只有兩個站臺四股道,今后可能會擴建出五道、六道、七道……成為北京永定門車站一樣的慢車始發(fā)站哩,上級領導作報告時就這樣講過!
我全新的工作生活就這樣開始了,每天都兢兢業(yè)業(yè)侍候幾趟綠色列車在這里停頓兩分鐘,然后聽它留戀地鳴笛一聲,轉動著鏗鏘的足音又奔向遠方……
一天天,一月月,匆匆來去的畫面不斷重復,但我卻一點兒都不覺得時光的飛逝了。這是因為,小站有我漸漸喜歡的紅綠燈節(jié)奏、列車飛來馳往的規(guī)律和工友們親密無間的和諧外,還有一個踩著鐵路線枕木來去的倩影每天進人我的眼簾。在我的夢境里,她腳下那枕木鋼軌組合的鐵路線如同一架天梯,一直通向云端……
這美麗的姑娘叫小紅,每天和我一樣身著深藍鐵路制服出現(xiàn)在小站站臺上,引得列車上總有成束成束目光跟著她轉,連我也捎帶其中!她經(jīng)過我身邊時常常會不經(jīng)意地在行進舞步里挽一朵小花,特別地富有韻律,像是在優(yōu)美的旋律中加上了一個裝飾音,讓我心里激起一朵朵浪花……她是在秋天里來到小站的,所以那一年的金風特別地爽朗,那一年的金秋特別的明艷,連秋夜的月亮也變得更有詩意……她的到來讓小站多了一股濃濃的春意,給了小站所有人一段富有情韻的生活。
那時,我發(fā)現(xiàn)小站的夜色很溫柔,不僅星星的光芒清麗奇幻,月色下的一切都那么魅力動人。米黃色的站房欄柵像是伸出去的兩只大手,無影地將綠色藤蔓從柵欄格子中牽出頭來,生動,曼妙,裊裊娜娜。我跟她漫步到江邊歸來時,月光也將她清秀的影子久久斜貼在站臺上……
一年后的秋天,小紅調走了。我目送她踩著鐵路線上的一根根枕木走向公交車站,仿佛看嫦娥奔月般順著梯子走向了云中……
幾年后的一天,臨時停靠小站的一列直通旅客快車在信號指引下緩緩啟動了,我隨意地往動起來的車廂里望了一眼,猛然看到一雙熟悉的眼睛正盯著我,是她,小紅!我趕忙向她招手,她也撲到窗口拼命喊著什么……可惜只是一轉眼,那加速的列車就將這一次不期而遇斷然錯開了,此后再沒有重逢!
離開小站多年以后,一次畫展中的一幅《小村冷月》油畫深深地吸引了我:一彎冷月如鐮如鉤掛在夜幕的右上方,夜幕下幾座斜橫的村舍籠罩在冷月的清輝中……我不由得將如鐮冷月和夜幕留下,卻將夜幕下的村莊置換成了小站站臺,一個男子漢手提一盞信號燈佇立站臺邊,兩根鋼軌斜穿入夜幕中……畫名也被我換成了《小站冷月》,手提信號燈的人則開始是老站長的形象,后來又變幻成當年的我……
月圓月缺,歲月流逝。小站四周不知什么時候起變得繁華熱鬧起來,一排排高樓拔地而起,四通八達的立交橋挽成一朵朵花的形狀,使得淹沒在聲波音浪之中的小站忽然變成了孤島。有一天,老站長拿著張報紙找到我說:“這上面登了公告,高速鐵路公司正在公開招聘員工,你快去報考吧!”看我還在猶豫,他有些著急地說:“這個小站很快就會關閉,成為歷史了,我們這些老家伙也將成為歷史,你們年輕人應該去開辟另一番天地!”
于是,小站烙印在我心里的最后畫面是:老站長送我搭乘公交車離開小站,一步三回頭……場景在我身后如背景般凝固,凝固在晚風微微的黃昏里。公交車緩緩啟動時我回首,發(fā)現(xiàn)紛紛的暮靄飄灑在小站上,也飄灑在老站長的身上……一段如歌如潮的歲月就這樣徜徉在了我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