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微笑還好看嗎
王書亞
香港1300間基督教會,大概只有林國璋牧師的善樂堂,會請導(dǎo)演來放這部獨立電影?!胺膺洹敝鹘?、“泛民”議員黃毓民和記者程翔都在這間小教會。2003年,香港SARS肆虐,人人嘴上有口罩。黃毓民在一片末日景象中信教,決志戒煙戒賭,令市民大跌眼鏡。程翔則于窄門中讀《圣經(jīng)》,不自由中得自由。
他們都是走窄路的人。人生的路,為什么越走越窄?潘曉以來,這曾是父親和我兩代人不止息的長嘆。
這部片子,有政治驚悚片的調(diào)度、人文主義的觸角及宗教的超拔信念,很像去年伊斯特伍德的《換子疑云》。主角都是先知式的牧師,都在電臺主持節(jié)目。一是1928年的洛杉磯,一是2008年的香港。布里格拉伯牧師說,我一生的使命就是在這座城市揭露罪惡、宣揚福音。馬牧師最后一場布道則說,無行動的愛是虛假的愛,不“行公義”就不能“好憐憫”。
最近我有個舉動,騎著電動車在亮綠燈的人行道上擋住不愿停下來的車輛。避讓行人是現(xiàn)代交通的帝王法則。在成都,平均10人就有一輛私家車,卻幾乎沒有一個司機,愿意在人行道前主動停下。“人生的路,為什么越走越窄”,取決于你對寬窄所下的定義。路是越修越寬,車是越來越多,但汽車的機械性竟已慢慢取代人性。在我眼里,成都的每一條街道,都越走越窄了。人從車前過竟連一條狗都不如。因為人們“下意識”地讓狗,卻“有意識”地不讓人。我就定意在每條路上都搶先過去,擋住它們。
導(dǎo)演對香港教會的中產(chǎn)化,及分離與混雜的宗教立場,有很到位的臨摹。黃毓民出演他自己;基督徒藝員廖啟智飾演馬牧師。馬牧師原型是朱耀明牧師。
片中,黃毓民和馬牧師主持一個談話節(jié)目“狹路相逢”,針砭時政。影片重現(xiàn)“封咪事件”經(jīng)過,黃馬二人受到恐嚇,被潑油潑糞。回到教會,執(zhí)事們也向牧師施壓,說你不顧自己安危,也要顧教友利益,我們很多人是做生意的,你在電臺批評大財團,會令我們在商界很難做。
這不是一部“福音電影”,而是站在教會外的獨立作品。影片3條主線,除馬牧師,還有一個欠債被開除的警察、一個想上位的女記者。3個人在各自圈內(nèi)都走得很辛苦。其實在清教徒的時代,牧師之于社會,包涵了今日許多政府和媒體的功能。如我們的“思想教育”和“新聞宣傳”,都是最近100年被政府搶過去的飯碗。
換言之,在一個多元化時代,警察、記者和牧師,包括專欄作家、電臺主持、獨立導(dǎo)演、心理醫(yī)生及更多的“公共知識分子”,在類比的意義上,共同擔當了祭司和先知的社會性功能。
影片對今日香港的世界觀場景,有一種刻畫的野心。香港與內(nèi)地、媒體與市場,教會與社會、靈魂與肉體。導(dǎo)演說,路越走越窄是因為社會被割裂了。從政治到信仰,每個領(lǐng)域都存在一種兩元區(qū)格。在政治,是一個國家,各自表述;在宗教,是一個耶穌,各自表述;在經(jīng)濟,是一個市場,各自表述;在傳媒,是一個真相,各自表述。
影片的氣質(zhì)有兩個轉(zhuǎn)向。在前面,他用許多筆墨,刻畫一個警察和一個大陸妓女,在肉體上頻頻結(jié)合、在靈魂中層層設(shè)防的關(guān)系。個人靈魂中的分裂,為后面社會性的批判,鋪墊了一種人文主義情懷。
中間,因著地產(chǎn)集團的謀殺案,3個主角走到一起,開始呈現(xiàn)驚悚片的好萊塢氣息。末尾,馬牧師的布道和見證成為承載導(dǎo)演價值理想的代言人,以溫暖的氣氛,觸及福音性的主題。
有牧師批評結(jié)尾太樂觀,牧師形象還是浪漫化了。崔允信回應(yīng)說,他不是在宗教立場上去拍牧師,是在世俗化社會中凸顯牧師這一職分中的非世俗化氣氛。“因為對今天的香港來說,一個年輕人談理想,甚至聽起來都很肉麻。”
好在香港社會中,還有種特別的動物,叫做牧師。導(dǎo)演認為,幾乎只有藉著“牧師”這一身份來彰顯為弱者發(fā)聲的公義理想,才有助于克服世俗氛圍中的無力感。
崔先生特別提到,片中地產(chǎn)商請記者、編輯吃海鮮,問到游行。他說自己經(jīng)歷過類似畫面。有商人、官員和一群電影界人士吃飯,突然問到,“明天游行,你們不會有人去吧?”崔導(dǎo)說,其實在場幾乎所有藝員都是要去的。但在那種氛圍下,難以說出口,似乎被一種氣場轄制了,若非有權(quán)有勢,說話的聲音就很難理直氣壯。
對導(dǎo)演來說,“馬牧師”與其說是對朱耀明牧師的致敬,不如說是對“牧師”這一職分的期待與借用。在一個世俗化時代,一位牧師就像一位獨立導(dǎo)演,他若不能幫助我們在被轄制的氛圍中愿意說話、能夠說話,而且說得坦然、做得光明;那牧師也不過是360行中尋常的一種罷了。
幾天前,64歲的昂山素姬,1991年的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在最近一年的軟禁中,首次獲準公開露面。在仰光一家酒店外,一個記者高聲喊道,“素姨,請笑一個?!彼D(zhuǎn)身問,“我的微笑還好看嗎?”
窄路相逢的人,怎會不好看呢。這句令我怦然心動的話,記在這里。因為今天,是柏林墻倒塌20周年的紀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