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想
夢中總有一個黝黑的輪廓。
上千年的風雨如鞭卷裹著它的身軀,怒海驚天的白濤拍打它嶙峋的崖岸,它始終沉默著,又仿佛對我講了千萬句言語。每當我從夢中驚醒,眼角的潮濕便使我一次次地呼喚著它的名字一
土地,是那片被詩人用殘損的手指撫摸過的蒼茫,是那片被無數(shù)含著淚水的眼睛凝望過的厚重,是浸過血淚的廣袤,是讓人肅哀的滄桑。
我多想握一把泥土。
你是否見過真正的土地?
在城市凌亂的霓虹舞不到的地方,沒有瘋狂滋長的層疊的樓房,沒有厚重的瀝青,土地靜靜地攤在月光下,溫熱的,微腥的,像剛出生的嬰孩,輕輕淺淺地呼吸,甚至會無意識地低喃出聲。
田野里的風哄著它,雪寵溺地為它掖好被角,片片雪花好像溫柔的母親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著,是令人困倦的節(jié)奏。這一瞬間靜謐仿佛來自遙遠的亙古。當汪洋平息,巖漿在漫天的水霧中絲絲地冷凝,天地間一片空曠,唯有漆黑中無數(shù)的星芒斂眉垂首地觀望著土地的誕生。這是它們彼此的默契,竟讓人不敢,也不忍去打擾。
干嘛去打擾?人們多盼著能有幾個月的休息,不再精心盡力地拉扯那些嬌縱的麥苗,不再苦口婆心地勸它們把根扎得再深些,催它們抽絲吐芽。它因肥料而板結(jié)的身軀也終于可以稍稍地傴僂,像回家后的旅人毫無防備地癱軟在床上,陷入夢寐以求的黑暗。
土地是世界上最無私的了,無論你想從它那里拿走什么它都允許。你給它一顆種子,就能換回一片花海。就算是一根細弱的柳枝,它也不忍心拋下,非要養(yǎng)成一個亭亭玉立帶羞頷首的柔發(fā)少女;就算是落在陡崖上的也沒關(guān)系,它卯足勁也要把一抹淡綠帶給陽光瞧瞧,竟不在意自己那可憐的土層,一陣風都會使它消散,一捧水也能使它跌落,絕仞山間。
土地是會魔法的,當它醒了,植物便像童話里種下的金豆般伸展蔓延——簌簌震動的是愈發(fā)濃綠嚴密的樹冠在抖去新雨凝珠,咔咔的輕微響動也許是某個豆莢在爆裂,也許是花萼與花瓣的摩擦,也許是高粱在月下拔節(jié)——連月光也被這一片喧囂攪擾了,竟不再那樣清冷似霜,反而帶了些許柔和的暖意。田野里不斷沉浮著細小的蜂蠅,時而停歇在軟嫩嬌香的花瓣兒上,時而調(diào)皮地“嗡”一聲掠過人們的耳畔,帶來若有若無的野草清香。就像一場精致的戲劇,一切都在它的指尖跳動翻越,讓人眼花繚亂地迷醉進去,連天空也似乎跟著旋轉(zhuǎn),變化著七色的光暈,和著節(jié)拍嬉戲。
泰戈爾曾經(jīng)用永恒的質(zhì)疑與永恒的沉默來描述天與海的問答,冷酷決絕,似不食人間煙火的神祗,但這般對話不會發(fā)生在土地與天空之間——土地與天空相依為命,它為天空養(yǎng)著江河,養(yǎng)著一群唧喳會飛的小家伙,喝著天空釀制的清澧,呼吸著它們共同涵養(yǎng)的氣體,配合得如此默契,彼此共同合攏手掌捧好這個宇宙。
土地愛這個世界,不是為了風的呵護,雪的體貼,水的滋潤,不過是它參與了這創(chuàng)造。它縱容我們,因為它是母親。
是母親,當我們厭惡廢棄了的玩具骯臟礙眼,它幫我們?nèi)菹拢瑹o論那些花綠慘白是否會使它暗啞窒息;是母親,當我們索求它童年時留下的或烏黑或剔透的旨飾,它便竭盡所能地找給我們,無論自己是否因此披滿了坑洼傷痕;我們生,它承載我們,我們死,它陪我們度過漫長的無盡的孤獨。沒有人問問它是否愿意,沒有人俯下身體傾聽它的呼吸,沒有人在意它的沉默,沒有人知道那些火的烙印是否終將消彌——可憐的焦土!
多少朱墻碧瓦砌了又圮,多少繁華城市建了又消失于沒膝的黍離,原野上的紅棘花鮮艷欲滴,多少人曾將它忽視,又有多少人輕輕將它摘下別在發(fā)髻?
滄海桑田,好像一聲嘆息。
這世間千年的變更有如走馬,唯有那黑夜中的土地永恒的靜默,卻又有著永恒的堅定。那是萬物化歸的地方,是又一個輪回開始的地方,那是希望,是重生。
敬禮,我的土地!
我多想握一把泥土。
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