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仙
昨晚,鄭德平叫我今天九點在家里等他,他帶我去天馬山游玩。八點半換好衣服,坐在廳里邊看電視邊等他。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我赤腳跳過去,拉開門。鄭德平的老婆賴小紅領頭,兩男兩女氣勢洶洶地沖進來,我還沒弄清是怎么回事,臉上已挨了兩個巴掌。賴小紅說,房子是我的錢買的,你滾出去。我手足無措,在他們的逼迫下,收拾衣服,拖著行李箱,逃到大街上。
回頭看一眼,確信沒人追趕了,我立即掏出手機,掛鄭德平的電話。他的手機關機。他只準我打手機,我不知道他辦公室的電話。喘息一會兒,我按重撥鍵,仍是關機。只有他能幫我,只有他能救我,我心急火燎地給他發(fā)短信。五分鐘仍沒回信。
不想在街上丟人現眼,伸手攔下一輛的士,獨自到登高公園。一株連理樟樹,兩人才能合抱。坐在樹下的水泥凳上,一遍一遍撥鄭德平的手機,仍關機。發(fā)短信,手指發(fā)麻了,仍一遍一遍發(fā)短信。懶得買東西,沒吃飯,沒喝水,困極了。不想讓人看到我的落魄樣,天黑后,我偷偷地住進旅館。好在身份證、銀行卡都在隨身的包里。晚上十二點,鄭德平仍沒回音,我判斷,不是鄭德平出賣了我,而是他夫婦倆合謀算計我。
早已厭倦城里的燈紅酒綠,想回家嫁人,幾次都下不了決心?,F在沒有立足之地了,回家是唯一的選擇。
露臍裝、薄紗裙老家是不敢穿的。第二天上午,我先到服裝市場買了兩條長褲、兩件短袖汗衫、一件襯衣,再趕到汽車站,乘中巴回家。
我的老家在層巒疊嶂的大山中,距圩場二十多里,簡易的公路通到山下的上壩村,到家還得走四五里機耕路。圩場口,擺了一個肉攤,一個水果攤。水果攤的左角放了一片豆腐,豆腐用白布遮著,上面放一把沒柄的小鐵刀,豆腐后面有一個舊鋁飯盒,盒里有幾張紙幣。水果攤旁邊一只畚箕,扎成一小把一小把的豆子裝在畚箕里。水果攤后擺了一張四方桌,三男一女正在打麻將。一個中年男子騎單車到水果攤前,抓起一把豆子,從蘋果堆里抽出一個紅色塑料袋,用小刀切下兩塊豆腐,裝好,把兩張一塊的紙幣丟進飯盒,一聲不響地走了。肉攤旁邊停著兩輛摩托車,我抬手在摩托車上拍打了兩下,說,去楊梅坑,去楊梅坑。沒人應答。頓了一會兒,一個男的伸手抓牌時吼了一聲,沒空。我心里涌上一股無名火,有錢還怕沒人賺?我昂起頭拖著行李箱往前走。走了五六步,聽打麻將的女人說,她以為你是載客的。
走完一條街,沒看到一輛摩的。我問店里的老板,載客的摩托停在哪里?老板扭頭看我一眼,說,沒有載客的。我問,去上壩有沒有班車?老板說,沒有。想打電話回村里,不知誰有電話、誰有摩托,想打電話給大姨,叫表兄來接我,也不知道她家的電話。出門十年了,除了回家四五次,平時很少與他們聯(lián)系。老板看我還站在那兒,自言自語似地說,去上壩,到上面的路口等,有運磚的農用車,可搭一兩個人。
在岔路口等了一個小時,沒一輛農用車。再等下去,天黑到不了家,我決定邊走邊等。才走一百多米,渾身冒汗,裙子好像是裹在身上的布條。沒有退路,只得硬著頭往前走。走十幾步,停歇一下,走十幾步,停歇一下?;倚膯蕷?埋怨老家交通不便。突然,身后轟轟、轟轟響,來了一輛摩托車。我不管不顧,拚命揮手。摩托沒有減速,從我身旁沖過去。我失望到了極點,正想開口罵娘,摩托車在十米外停下。我提起箱子,盡力往前跑。騎摩托車的是四十左右的男子,他停好摩托車,返身回來,接過我手里的箱子,問,去哪里?我氣喘吁吁地答,楊梅坑。他把箱子綁在后座的鐵架上,身體盡力往前傾,盡量給我留寬一些。在城里,坐摩的都是先講好價錢,我不想被他敲詐,又不想失去這次機會,沒問價錢,一側身,坐上摩托車。到了上壩村,摩托車停下,這男子說,我去黃雀嶺,不順路,你自己去楊梅坑吧。我坐著不動,說,提著箱子難走,你送我到楊梅坑。他加大油門,轟轟轟地向山頂爬行。
摩托車停在橋頭,這人動手解開綁帶,把箱子放在路邊。我從包里掏出五十塊,遞給他。他抬起手,用手臂一擋,說,我不是載客的。說完,急忙調轉車頭,揚長而去。
兩年多沒回家,村口多了一幢房子,吳友勝的屋頂裝了鍋頭似的電視接收器,其它沒什么變化。山還是這么綠,水還是這么清,空氣還是這么新鮮。
媽、媽,我響亮地喊了兩聲。聽到我喊叫,我媽從床上起來,愣愣地看著我。她身體不好,長期頭暈,只能做些輕易活,沒事時就躺在床上。
換上汗衫、長褲,我提一瓶酒、一包糖果,去對面的舅舅家。楊梅坑是四面環(huán)山的小盆地,一條小溪穿村而過,左邊十多戶,姓劉,右邊二十多戶,姓吳。山外的女子不愿嫁進來,村中吳劉兩姓通婚的不少,村鄰多數也是親戚,有的人,原來是表兄表妹,說不定哪天搖身一變,成了大嫂小叔。我媽吩咐我叫舅舅過來吃晚飯。舅舅、舅媽剛從山里回來,我大聲喊叫,舅舅、舅媽。舅舅說,回來了。我說,回來了,不去打工了。舅媽說,不去打工,是該找婆家了。
媽宰了一只兔子。我愛吃雞肉,脫口問,沒殺雞?媽白了我一眼,氣鼓鼓地說,我從來沒養(yǎng)雞。我馬上悟到,村里人說我在外做“雞”,立即閉嘴。
舅舅、舅媽過來吃晚飯的時候,堂表兄劉富春也來了。人還在橋頭,劉富春喊,吳春花、吳春花。劉富春比我大三個月,在村里讀書時是同學。四年級要到上壩村讀,他去了半個學期就不去了。讀初二那年,村里開通機耕路。永祥大伯買了手扶拖拉機,圩天,村里人坐拖拉機去赴圩,剛出村口,拖拉機掉進山溝里,當場死了兩人。我阿爸送到縣醫(yī)院,花去一萬八,沒救回來。家里負債累累,又沒有強勞力,我輟學回家?guī)臀覌尫N田、管山。那時,劉富春經常幫我,鋤地、拖毛竹等重體力活都是他幫忙。我外出打工后,他仍幫我家里干活。別人說一,他認作一,別人說二,他認作二,腦子不會轉彎??吹絼e人外出打工,他也曾外出打工。出門時挑七八十斤米,到煤洞挖煤兩個月,回家還得借路費。鋪公路,包工頭卷錢跑了,他沒拿到一分錢,一個人還在砌路邊。后來他家里不讓他出去了,買了電動碾米機,早晨、傍晚為鄰居碾米。山外的女孩看不上他,村里也沒人看得上他,二十八了,還是光棍一條。
媽媽、舅舅談論的話題是我的婚姻。附近村子的人不會娶我,只能托親戚,嫁遠地方去。不講條件,死老婆的,離婚的,都可以。我早已身心疲憊,希望有個窩安頓下來,這正合我意。
全村僅有三輛摩托車,外出主要靠單車。劉富春有一輛三百塊買的舊摩托,沒牌沒證。在家里休息一天,第三天是圩天,劉富春用摩托載我母女倆去大姨家。上坡上不去,我下來走路,把我媽送到坡頂,劉富春再回頭接我。赴圩后又去姑姑家、表叔家。我媽把親戚拉到角落,小聲嘀咕,請他們?yōu)槲椅锷偶摇?/p>
屋后的地荒蕪了好幾年,我扛了鋤頭去鋤地。鋤兩鋤頭,汗就下來了,手心里起了血泡。我咬著牙,鋤三鋤頭,歇一下,鋤三鋤頭,歇一下。鋤好地,種下花生。種地,不是想賺錢,而是向人們表示,我已下定決心,安安心心呆在農村。
第二個圩天,姑姑托口信,叫我去她家。劉富春背了竹簍、柴刀正要出門,我叫他送我去姑姑家,他二話不說,放下柴刀,解下竹簍,推了摩托車就出門。把我送到姑姑家,劉富春調頭就走。姑姑說,她女婿有個堂表兄,三十六歲,做泥匠,打短工,日子還過得去,剛離婚,帶著一個十四歲的兒子。同意,叫他到表妹家見面。現在,不是我同意不同意,而是別人能不能看上我,哪里有我挑三撿四的份?
在表妹家,這人一看見我,眼睛亮閃閃的。大家說笑一陣,陸續(xù)回避,飯廳里只剩我和他。
他直勾勾地看著我問,我?guī)в泻⒆?你不嫌棄?
我喜歡孩子。
以前在城里打工?
是。
做什么事?
飯店,剃頭店都做過。
我心里想,該告訴他的應該找機會告訴他,免得日后反悔。第一次見面,不能說得太多。當然,有些事,打掉門牙往肚里吞,誰都不能說。
輟學回家后,干了三年農活,已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我收的花生比別人多,種的南瓜比別人的大,屋檐下的柴禾堆成一扇墻,挑一百斤谷子,屋后三跳兩跳就跳到家里。剛滿十八歲,三叔婆的外孫托三叔婆來提親。三叔婆的女婿是圩場上的村干部,家里養(yǎng)了五六十只豬,日子不錯。阿爸治病的錢沒還清,弟弟上學又要錢,我媽無力承擔,求救似地看著我。為了籌錢,我外出打工。到了市里,先在飯店端菜、洗盤子,后來在理發(fā)店為客人洗頭。一天,給一個中年男子洗頭,他說他的歌舞廳正要招工,送酒、添水,輕輕松松,一月兩千。兩千,是我端菜、洗頭收入的三倍,我不假思索,一口答應。到歌舞廳上班第一天,晚上十一點了,老板叫我到四樓小包廂。我推開門,看到老板和兩個領班在那兒,桌上有酒、菜。老板說,新來的員工都要測試酒量,以后才好安排去陪客人。白酒,我以前沒喝過,辣辣的,喉嚨辣得直冒煙。是測試,我要好好表現,有領班在,我也比較踏實。我學著他們,一口一杯。一個領班一邊接電話一邊往外走,沒一會兒,另一個領班也出去了。我與老板對著喝,喝了多少,喝到什么時候,我記不清了。第二天醒來已是九點多,發(fā)現自己赤身裸體與老板睡在一起。當時,死的心都有??摁[了兩天,根本解決不了問題。累了,我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冷靜地想,告老板強奸,我拿不出證據,何況,即使告成了,老板抓進去坐牢,我除了丟掉清白、名聲外,得不到半點好處。最后,我接受老板的條件,休息三天,工資照發(fā),另外再給我兩千。為了錢,我選擇認命,面對現實,閉起眼睛走過去。我后悔輕信老板的話,想輕松賺錢。但后悔有什么用?我想回到從前,哪里有回頭路?腳下的路千條萬條,走錯了,只能怪自己的腳,苦果只能自己咽。后來,自己安慰自己,趁年輕多賺些錢。只要有錢,就有好日子。
我的身材本來就不錯,一打扮,更多人圍著我轉。收入確實不少,可誰知道我的苦處?碰上變態(tài)的,缺心少肺的,我渾身是傷痕。例假時我想少喝酒,表現沒平時爽快。彎腰倒酒時,后背露出來,一個客人把酒從我腰椎處倒下去,褲襠濕透了。我舉起酒瓶,想砸到他頭上,遲疑了一下,被他的朋友拉住了。為了多得幾個錢,我還得強顏歡笑。有一次,感冒了,發(fā)燒,全身乏力,在床上躺了四天。姐妹們忙著自己賺錢,一聲問候都沒有。我想,我死了,扔垃圾池里喂野狗,沒人知道,媽媽、弟弟也不懂來收尸,活得多悲哀。
前年,弟弟大學畢業(yè)后去深圳打工。我年紀不小了,想嫁人,過安穩(wěn)的日子。李陽經常到歌舞廳,他知道我想嫁人,許諾他娶我。他比我小兩歲,渾身都是二流子氣,為了他的許諾,我忍氣吞聲。我們在外面租一套房子,過起小日子。他開始時給了我三百塊,后來一分沒給。沒上班,花以前積攢的錢,好像剜心頭肉,我一忍、再忍,忍了兩個多月。一天,李陽帶回來一個老頭,要我接待。我抓起桌上的茶杯往他身上扔,提了包沖出門。李陽一直糾纏我,到歌舞廳追打我。有次,剛好碰到鄭德平,是鄭德平救了我。鄭德平雖然只是機關里的小職員,卻有一幫吃喝玩樂的朋友,很有能耐。他買了一套單身公寓,我出錢裝修,我們住在一起。我不要名分,只想有個窩,有人痛有人愛。難得與鄭德平一起出去,偶爾出去一次,偷偷摸摸,地下工作一樣。長期一個人呆在屋里,孤獨、無聊,睡了常常做夢,我出嫁了,嫁得很遠,左鄰右舍卻都是楊梅坑人。二十八歲,眼看就人老株黃,我想有個孩子,男孩女孩都行。我不是想用孩子栓住他,不是想用孩子要挾他,是怕他哪天離開我,有孩子,我老了有依靠。他不同意。我堅持要孩子。他說冬天的孩子聰明,冬天再說。他出差幾天,昨天回來,掛電話要我在家里等他,等來的卻是他的老婆賴小紅。
從表妹家出來,這人戀戀不舍,送我們到村口。他看上去有些軟弱,但還過得去。憑我的身材,他一個離婚男人,挑剔什么?我以為這次十有八九成了。
第二個圩天,姑姑說,那人說他的孩子大了,需要再考慮考慮。我們這兒,確定戀愛、婚姻關系前,男方、女方都會托親戚、朋友打探對方的情況。我猜想,他肯定是打聽到了我在城里的事。考慮考慮,是留有余地的推脫之詞,給對方留面子,繼續(xù)發(fā)展的可能性沒十分之一。
過了十多天,大姨叫我去她家。我又叫劉富春送我。大姨說,三斜村的古永富,二十七歲,夫妻吵架,老婆一氣之下喝農藥死了,留下一個三歲的女兒。同意,就去三斜村。我說,先看看吧。表兄用摩托車送我們去。到三斜村大姨熟悉的人家里,沒一會兒,古永富過來了。他中等身材,額角有一條疤痕,好象把眼角扯上去了。他把我上下打量一眼,坐在那兒沒吭聲。后來,大姨把他叫到旁邊去說話。回來的時候,大姨說,古永富很滿意,只是擔心我吃不了苦。約好圩天再見面。我什么苦沒吃過?田里、山里的活哪個沒干過。我心里樂滋的,死老婆的比離婚的好,少些糾葛。
表兄送我回家,過了上壩村,上到半坡,劉富春來了。我坐劉富春的摩托車,表兄往回走。到了橋頭,我掏出二十塊,遞給劉富春,他搖晃雙手,連聲說,不要、不要,我不是想賺你的錢。我說,你有功夫,你有時間,汽油要錢,邊說邊把錢放在摩托車座位上,轉身上臺階。劉富春一把抓起錢,扔到我腳下,騎摩托走了。
圩天,古永富在圩場口等我。在圩場轉了兩圈,走進飯店,我要了一碗面,他要了一碗粉干、一瓶啤酒。吃完,他說,去我家看看。我慢慢地、輕輕地點了點頭。圩場到三斜村近二十里,摩托車只需半小時。古永富在屋前搭一個大棚,種香菇。在菇棚里,他伸手抓我的胸脯,我半推半就。他的手越過小腹向褲襠伸,我倏地往后退了兩步,他的手懸有空中。我剛站穩(wěn),他又撲過來。我一側身,往門口退,盯著他,半嗔半怒地說,你別亂來。他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沖我嚷叫,你吳春花是什么東西,以為我不知道?你不讓我動,我還嫌你臟呢。我逃也似地沖出菇棚,怒氣沖沖往村外走。古永富既沒解釋一句,也沒騎摩托送我,我越想越生氣,越想越窩囊,眼淚止不住,漱漱漱地掉下來。
快六點了,樹上的蟬叫得聲音都啞了,我已精疲力竭,距上壩村還有一大段路。灰心、氣餒的時候,看見劉富春。坐上摩托車,我伸手摟住他的腰,把頭貼在他的后背上。他扭回頭看我一眼,摩托車抖動了一下。我意識到不是城里,立即松手。
第二天上午,我隨隔壁的大嫂進山砍柴,心里仍想著昨天的事,不小心,柴刀劈在大腿上,鮮血噴涌而出。我大叫一聲,用雙手按住傷口。大嫂蹦跳過來,忙亂地抓一把芒萁芽,揉碎,敷在傷口上。她低頭撩起襯衫,用刀割開一個口子,撕下一塊布條,綁住傷口。她背起我,一邊往回走,一邊大聲呼喊。上坡,石砌路,三個臺階歇一下。上到一半,對面山場割松香的吳成勝聽到呼喊聲,奔跑過來,背著我一口氣跑到屋后。劉富春用摩托車載我去上壩衛(wèi)生所。醫(yī)生看了傷口,叫我們趕快去衛(wèi)生院。我們剛到衛(wèi)生院,吳林生載著大嫂、五婆婆追來了。醫(yī)生為我清洗傷口,縫了五針。打針,吃藥,還要住院。中午,吳友勝騎摩托載我舅舅和村口的二嫂來了。傍晚,村里又來了七八輛單車,十多個人一起涌進衛(wèi)生院。有些人,我回家這么久,還沒說過幾句話。他們買來蘋果、香蕉,堆在床頭柜上。天黑了,留下劉富春和村口的二嫂,其他人回去??粗麄兊谋秤?我心里暖洋洋的,眼眶里噙著淚水。
在衛(wèi)生院住了三天,回到家,全村男女老少都來看我,有送草藥來的,有抓一只兔子的,有提一罐蜂蜜的,有提包白糖的,有拿豬蹄的,有拿蛋來的,連五保戶六婆婆也拿來三個蛋。村里人認為雞肉比較營養(yǎng),家家戶戶都養(yǎng)雞,他們不送雞,是怕刺痛我的心,有意回避。他們的盛情我不得不收下,一時間,我家成了一間雜貨鋪。我坐在竹椅上,唯一能做的是一聲一聲地說,謝謝、謝謝。第二天,姑姑、大姨、堂姐,一幫親戚約好了似的,一齊來看我,客人坐了滿滿四桌。
農村,生活條件差一些,可也過得有滋有味。我心里想,今生今世,留在楊梅坑好了。劉富春一直幫忙我,說不定早已暗戀我,他若愿意娶我,我就嫁給他。晚飯后,坐在門前的臺階上乘涼,劉富春來了,我往他身邊挪了挪,輕聲問,你怎么不娶老婆?他低下頭說,沒姑娘看上我。我說,為什么?他低垂著頭,沒吭聲。我說,我們村山清水秀,動動腦子,做什么事都可以賺錢,比如養(yǎng)兔,辦竹具廠,你想一想,想好了,我出本錢,我們一起干。他不說話,撿一塊瓦片,在臺階上使勁劃來劃去。他起身走的時候,我說,你想好了再告訴我。
下大雨,溪水一尺一尺上漲,有人往村外跑,有人往后山跑?;艁y中,我跟著前面的人往村外跑。跑著跑著,前面的人不見了。我回頭一看,后面也沒人,水奔涌而來,我拚命往前跑。跑沒幾步,路被水淹沒了。調頭,往回跑。跑沒幾步,路又被水淹沒了。想往山上跑,沒路,爬不上去。對岸有人,我大聲喊,喊不出聲音,沒人救我。后來,看見我阿爸,他叫我不用怕,跳過去。小溪丈把寬,水浪翻滾,我不敢跳。前面是水,后面也是水,沒辦法,我一會兒往前跑,一會兒調頭往后跑。眼看路全部會被水淹沒了,奔跑中,一腳踩空,掉進水里。一急,醒了,原來是一場夢。
說過合伙賺錢后,劉富春兩天沒到我家。我想,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他不會不懂我的意思。第三天晚上,我穿淺紅色長裙,到劉富春家里找他。他吃完飯,坐在桌邊發(fā)呆。我站在他旁邊,親昵地說,我想到村口走走,你陪我去。說完,我邁步往外走。明月當空,村莊如披上薄薄的白紗,朦朦朧朧,比白天更潔凈,更美麗。村口,劉富春追上來。拐過一個彎,看不見村里的房子、電燈了,大山中好象只有我兩人。我從背后抱住劉富春。他僵了一樣,站著不動。抱了一會兒,我慢慢地往前移,抬起頭,想吻他。他好象突然被蛇咬了,抖一下,跳開。我沒好氣地說,我不是蛇,不會吃你。他沒說話,轉身,先挪動一下腳,再慢慢吞吞往回走。
我告訴我媽,我再去城里打工。我媽說,種的花生快熟了,收了花生再走。我說,我不在乎幾個花生。我收拾好衣服,把行李箱放在飯廳。隔壁的大嫂看見了,問我,又去打工?我說,留在村里沒事,不如去打工。三天了,我相信全村人都知道我又要進城,沒人安慰我,沒人勸阻我。
早飯,一粒一粒數作挾進嘴里,一碗飯吃了半個多小時。吃完飯,我有氣無力地提起行李箱,跨出屋門。我不知道劉富春會不會追趕我,我不知道劉富春會不會送我到圩場,也不知道進城后我去哪里,不敢回頭,慢慢地、慢慢地往村口走去。
責任編輯 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