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葉
鄰居家的孩子在公安局搞刑偵工作,于是每破奇案,其母——我稱之為張姨,必到我家繪聲繪色現(xiàn)場演繹“今日說法”,我們便跟著一道拍案驚奇。近日我們洗耳聆聽的是一起新破獲的強暴案。罪犯先后強暴了兩個女人,女人甲反抗,受傷,然后被強暴,幾乎喪命。女人乙智斗失敗,被強暴,但毫發(fā)無損。被強暴時還細心記住了歹徒特征并留下了記號,為案件順利破獲埋下了重要線索。
“受傷了那個倒還好些。沒受傷的那個日子就難過?!敝v述完畢,張姨嘆。
“為什么?”我心想該反過來才是。要說心理上的傷害是都受了的,彼此彼此。那么身體上受傷越大吃的虧不就越大嗎?何況乙還算有功之臣。
“沒受傷就是順從了唄?!睆堃绦?“一順從就不好說了,也說不清。反正是難聽?!?/p>
想想,也是??隙y聽?!坝惺钟心_的就任由他了?沒點兒血性?!边@算仁慈的?!爸覆欢ㄟ€挺配合呢?!薄皹吩谄渲?。”“還有臉報案?河上又沒蓋子,怎么不去跳?”——這些尖刻的話,都是可以想象的。
“不順從怎么辦?一定要受傷嗎?”我問。
大家笑笑。沉默。沉默中的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我頓時氣結(jié),卻也不好再說什么。當然,我有自己的答案。后來尋思:為什么我沒有再接著亮明自己的答案?
——因為羞恥。
我的答案,在他們的答案面前,似乎是羞恥的。
我羞恥于自己的羞恥。為什么要羞恥?有必要羞恥嗎?
碰上這種事,女人無非有四種結(jié)局:一,既戰(zhàn)勝了罪犯,又保護了自己。這種女人是智慧和勇敢的。二,戰(zhàn)勝了罪犯,但沒有保護自己。這種女人是勇敢和不幸的。三,沒有戰(zhàn)勝罪犯,但是保護了自己。這種女人,是智慧和不幸的。四,既沒有戰(zhàn)勝罪犯,也沒有保護自己。這種女人,只是不幸的。
第四種誰也不想,第一種誰都想。我當然也想成為第一種女人,但第一種女人不是那么容易就做得了的。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可才行。那么剩下的兩種可能里,我要選擇的,就是第三種,即前述之女人乙。原因很簡單:做第二種女人很有可能因為一時的勇敢而死去。若是為此死去,我不甘心。因為這種勇敢要付出的代價,很可能是再也沒有機會勇敢。我會把用力氣硬扛的勇敢轉(zhuǎn)化適時而斗斗勝自好斗敗則忍的智慧。這種智慧的最底線便是至少能保住性命。這就夠了?!獜哪撤N意義上講,我甚至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勇敢。因為真正的勇敢是該有理性來打地基的。沒有理性,勇敢更像是無頭之箭。面對災(zāi)難,我一向視生命本身為最大底牌。只要生命被完整保護,就等于將不幸降到了最低值。不幸固然不幸,但青山猶存便使我們不至于全軍覆沒,不幸到底。將來如果真是被無聊之言長久騷擾,大不了背井離鄉(xiāng),再造江湖。
有人說這是茍且。我不認同。如果說是茍且,韓信胯下受辱,勾踐臥薪嘗膽,不都是男人的茍且?為什么這些茍且都可以被原諒,被寬容,甚至被傳為佳話,而女人的茍且就必得被嚴懲不貸?難道與男人在事業(yè)上的長遠謀略相比,女人對自己生命的緊急保全,就必得被評判為輕浮和懦弱?
——這不是茍且,而是智慧,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智慧,是最本質(zhì)最樸素也最誠實的智慧。我知道,所有智慧的女人,都會這樣舍小取大。我也知道,所有智慧的人,都會理解這種舍小取大。
摘自《東方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