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膝下有黃金

菊韻香

小時候,李根生沒少讓同學(xué)欺負。還記得有一次,李根生正悶頭走路,住在同一條街上的王建和另一個男孩叫著他的名字跑過來。他們是同班同學(xué),但平時關(guān)系并不好。說實在的,別說同班同學(xué),就是全校也沒幾個人愿意和李根生來往。

李根生站住了,納悶地看著兩個人。王建豎起大拇指,正兒八經(jīng)地說:“根生,你在咱?？墒菬o人能及的尖子生。我想問你個問題,行嗎?”王建說的是實話,自從轉(zhuǎn)學(xué)來到這所高中,李根生始終占著全年級第一的位子,雷打不動。看王建不像是開玩笑,李根生便點點頭。王建開口了:“你知道啥是匏瓜嗎?”匏瓜?李根生想想,解釋說:“匏瓜是大葫蘆的學(xué)名,鋸開就成了水瓢——”

“那匏瓜長毛嗎?”這時,另一個男孩忍不住笑出了聲,怪聲怪調(diào)地插嘴。匏瓜怎么會長毛?話沒出口,李根生便意識到這是個惡作劇!他們在嘲笑自己的老爹是禿瓢!一想到這兒,李根生的臉騰地紅到了脖根。而王建似乎還不滿足,又大叫著撲上來:“跪下,讓哥們兒也給你剃個禿瓢!老禿瓢,小禿瓢,窮鬼睡覺頭碰腳——”

李根生拼命掙扎,死活不跪。驀地,只聽一聲大喊:“小兔崽子,快松手!”二人不禁同時打了個激靈?！安缓?是李根生的禿瓢老爹來了,快跑!”兩個人忙逃之夭夭。

來的果然是李根生的爹李大炮。李大炮腦袋上不長頭發(fā),專長嚇人的疤,摸上去比搓衣板還硌手,而且他的左眼還瞎了!嚇跑兩個人,李大炮拍拍李根生的頭,夸獎?wù)f:“根生,做得對,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絕不能跪這些小兔崽子!”

不料,李根生卻猛地推開李大炮,眼淚流了下來,邊跑邊哭:“我不用你管……”

李大炮扎撒著雙手登時就愣住了。

李根生真的是不想再看到老爹。說心里話,李根生不在乎家窮,雖然就像同學(xué)們說的那樣,“窮鬼睡覺頭碰腳”,他們爺兒倆住在一間低矮的小屋里,屋里僅有一條土炕。他在乎的是老爹的長相,還有他的過去——老爹曾是小偷,蹲過拘留所!有人在背后嘀咕,說他老爹滿腦袋的疤瘌和瞎了的眼就是在里面被人打的!自從聽到這些后,李根生便恨老爹不爭氣,“爹”這個稱呼也就十幾年沒從他的嘴里說出來過。他一天到晚玩命學(xué)習(xí),只想考上大學(xué),早點離開家和禿頭老爹!

第二天放學(xué),李根生等同學(xué)們都走光了,才磨磨蹭蹭地走出教室。剛走到半路,就看到王建的父親拖著王建,攔住了他。李根生心里一驚,以為又要挨打,轉(zhuǎn)身剛想跑,卻被王建的父親拉住了。愣怔間,王建的父親突然揚起巴掌,狠狠地打在王建的屁股上:“混賬東西,欺負根生干什么!你們打根生,就不怕人家老爹咬你!”罵完,又沖李根生點頭哈腰地道歉,“根生啊,他倆不懂事,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這哪是罵兒子,分明是罵他呢!李根生羞臊難耐,拔腿就跑?；氐郊也排靼?原來是老爹李大炮拎著尺把長的殺豬刀,黑著臉一言不發(fā)地圍著王建家的院子轉(zhuǎn)。他這一轉(zhuǎn),王建的父親害怕了。按說,王建的父親是鎮(zhèn)建筑隊的工頭,見過世面,平時說話也硬氣。但俗話說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這禿瓢蹲過班房,啥事都做得出來,還是乖乖地服軟吧!

“你以為你光榮啊?我的事今后不要你管!”李根生硬邦邦地沖李大炮扔下句話,連飯都沒吃就鉆進了臟兮兮的被窩。

唉,攤上這么個老爹,可真讓人臉上無光!

幾年后,李根生如愿考上了大學(xué)。接到通知書的那一刻,他卻絲毫高興不起來。家里窮得叮當響,學(xué)費從哪兒出?眼看報到的日子要到了,李大炮抽了半天旱煙,一跺腳出了門,直到天擦黑才回來。一進門,李大炮便扯著嗓子喊:“根生,上學(xué)的錢咱有了!”

李根生一聽,皺著眉問錢哪來的,李大炮撓撓禿頭,嘿嘿地笑著說:“借的。”借的?這附近的人家躲你都躲不過來,誰會借你錢?

不會是偷的吧?李根生遲疑地看著老爹。李大炮看出了他的心思,那只好眼睛一瞪:“你咋連爹都不信?我說借的就是借的,到時你得幫著還!”

李根生清楚,老爹脾性倔強,再問也問不出錢的來路。只要不是偷的搶的,等畢業(yè)掙到錢再還就是。第二天,李根生便趕去學(xué)校報到,李大炮一直送他到車站。車開了,李根生無意中一扭頭,竟然看到老爹老淚縱橫,就連那只失明的眼睛也閃著淚光。

一轉(zhuǎn)眼,放寒假了。李根生留在城里打工,沒回家。第二年的暑假,他還是不想回家。可這天,寢室的電話響了,是老爹打來的。遲疑半天,老爹問:“根生,你能回來嗎?”李根生毫不猶豫地回答:“不回,我要打工賺錢?！崩系终f:“你回來吧,錢的事,爹想辦法?！?/p>

“不用了,我能賺,沒別的事我掛了?！闭f完,李根生便掛斷了電話。自從離開家的那天起,李根生就想好了,這一輩子再也不回家了,就讓“老禿瓢,小禿瓢”的嘲笑見鬼去吧!等將來有了穩(wěn)定工作,每個月給李大炮寄點錢,也算盡了孝心,不,應(yīng)該算是還債,還養(yǎng)育二十多年的債。盡管他對父親的感情已淡得像白開水,一點滋味都品不出來。

李根生能吃苦,很快找到一份送水的差事。這天中午,李根生裝滿一車純凈水正要出發(fā),一個中年男子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問:“你是李根生吧?”李根生上上下下打量來人,點點頭,“你是——”

“密碼是你的生日?！敝心耆藦亩道锾统鲆粯?xùn)|西,遞給他后轉(zhuǎn)身就走。

是一本存折,以他的名字開戶,存款兩萬塊!李根生一怔,忙追上中年人:“請等等,我不能要你的錢?！?/p>

“錢不是我的,是李大炮的?！敝心耆苏咀×?口氣很冷淡?！拔业?那你是誰?”李根生接著問。中年人冷冷哼了一聲,說:“我是李大炮的二弟李同富?！?/p>

二叔?可我怎么從沒聽老爹提起過?李根生愣頭愣腦地說:“二叔……”“我不是你二叔!”李同富盯著李根生一字一句地說,“從今以后,你安心了,再也不用回去了?！?/p>

“為什么?”

“因為李大炮死了!”聽了這話,李根生頓時驚得目瞪口呆!

“李根生,你不是一直看不起他,想離開他嗎?現(xiàn)在他死了,有些事也不用再瞞你了。其實,你根本就不是他的親生兒子!”李同富繃著臉說起了往事。

原來,李大炮婚后為了養(yǎng)家一直在外打工,他的女人耐不住寂寞,有了相好的,生下了李根生。紙里包不住火,事情敗露后,女人準備和相好的遠走高飛,誰知那個男人卻拋棄了她。羞愧絕望之下,女人想到了死,把心一橫,抱著孩子點著了房子。熊熊大火燒起來了,李大炮不顧性命沖進屋子?？苫饎萏?他只救出了孩子——

“他的頭就是在那場大火中燒傷的。因為火大煙大,你的一只眼睛被熏壞了,他又把自己的眼角膜給了你!當時,我們堅決不同意他養(yǎng)你,外姓的娃,養(yǎng)不熟!可他不聽,為了你竟然和我們兄弟斷絕來往!他這么做,是不想讓人說破你的身世。你知道他為啥被拘留嗎?你娘死后,你餓得哇哇直哭,他就去偷羊奶牛奶,結(jié)果被派出所抓了去……”說到這兒,李同富的眼睛濕潤了,“他要強了一輩子,從沒求過人?？蔀榱私o你湊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他竟給王建的父親跪下了!你走后,他去王建父親的建筑工地沒白天沒黑夜地干活,為了還債,一分錢都舍不得花。半個月前,也就是給你打電話的第二天,他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我趕去看他,他那時已經(jīng)不行了。他跟我說,死了好,死了能拿到一筆錢,能供你讀完大學(xué)……存折里的錢,就是工地給的撫恤金?！?/p>

聽著聽著,李根生禁不住心碎欲裂,當天,就跟著李同富回了家鄉(xiāng)。在李大炮的墳前,李同富嘆口氣說:“你很多年沒叫過他爹了吧?閉眼前他說,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聽你再叫他一聲爹。”

李根生淚如泉涌,雙膝落地,禁不住仰天大喊:“爹——”。他記得李大炮生前曾跟他說過,男兒膝下有黃金,只能跪天跪地跪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