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抒雁
“那一片葦塘呢?”與其說我是在問這位行路的年輕人,還不如說是在問自己。
“葦塘?”年輕人停住腳步,回過頭來打量了我一眼,有些迷茫。
“是的。就是葦子壕?!蔽抑兰亦l(xiāng)人是這樣稱呼葦塘的,重復(fù)了一句。
“在哪里呀?”年輕人轉(zhuǎn)過頭去望著那一片高高低低的房舍,像是反問,又似在尋找,
“就在這里!”我堅定地認(rèn)為。
“晤?!蹦贻p人以怪異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繼續(xù)前行。我聽見他嘟噥了一句:“夢話!”
夢話?是的,是夢話。50多年前,那一片茂密的葦塘還在,此后。就沒有走出過我的夢境。我相信,這位年輕人確實沒有見過那片葦塘。那些茂密的青葦從來沒有進入過他的夢中,沒有給過他快樂和歡愉。他的記憶里,這里從來就是房子,房子,
那一片葦塘屬于我,屬于我的童年,是我記憶和夢境中最鮮活的一部分。
那是一片十多畝的水塘,擁擠地生滿了蘆葦。在大人們眼里,有價值的,只是葦子;而被孩子們看做樂園的,是那一片葦塘。每天上學(xué),我們走過葦塘,都會放慢腳步。那些花花草草,記錄著時間的變化,
一過二月二,天氣就暖和了。首先是葦塘里有了動靜。穿破陳年的枯葉、爛泥和冰水,一些錐子般尖銳的葦芽脫穎而出。紅紅的芽尖,喚醒了池塘,沉寂了一冬天的葦塘開始有了生氣。那些葦芽像是春天的旗幟和宣言,表明著春天的到來,銳不可當(dāng)。
待葦芽躥高,綻開一片兩片葉子的時候,整個世界便被春天占領(lǐng)了。耳邊,整天都是鳥兒的叫聲和蟲子飛來飛去的嗡嗡聲,大片大片的麥田,像大地上鋪展了綢緞,在和風(fēng)里柔柔地抖動。一些早熟的花草,搶奪時間一般,開始醞釀花事,商量結(jié)子兒。柳絲軟軟地輕拂我們的臉面,牽動我們的頭發(fā),像要告訴一些什么秘密給我們。
我們采下綻開的葦葉,卷成喇叭,把那細(xì)嘴挖扁,含在嘴里,依著喇叭的粗細(xì),吹出或粗壯或尖厲的聲音;頭頂軟軟的柳條,也被折下來,捋去柳芽,擰成柳哨。這就有了一支青春的樂隊,吹奏著春天的樂曲,吱吱呀呀,同響在上學(xué)的路上,引得田里干活的農(nóng)人,停下手里的活計,望著我們,一任歡快與希望撩撥他們沉靜的心思。
季節(jié)像是踩著葦葉走過來的。葦葉三片四片地展開,池塘里就綠汪汪地變得濃密了。太陽開始辣辣地照在頭頂,棉衣,而后是夾衣,一件件被從身上剝掉。葦塘周圍的麥子開始日漸變黃,有人拿著青杏咔嚓咔嚓一邊流著酸水一邊嚼。夏天到了!
假日里,我們會背著草籠,拿著鐮刀,說是去割牛草,或者撿柴火,一整晌一整晌沉迷在葦塘邊。
有一種鳥,叫呱呱迪。這名字完全是依了它的叫聲來的。聲音悠長而響亮,可你看不見鳥的身影,那聲音總是從密密的葦葉后傳出來。后來讀《詩經(jīng)》,開卷便有“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先生們說到“雎鳩”,有說是魚鷹的,有說是葦鶯的,我卻認(rèn)定就是這種“呱呱迪”,那叫聲很像“關(guān)關(guān)”之聲。這鳥兒很聰明,能把三四根葦子用草纏在一起,在那交叉處用葦葉織一個窩,里邊鋪著一些軟軟的干草和細(xì)碎的羽毛。窩里,總能看到三兩只麻溜溜的鳥蛋。你要是靠近鳥窩,便會有尖厲的“呱呱”聲,威脅你,驅(qū)趕你。
塘邊的野草,我們?nèi)颊J(rèn)識,從蒲公英、趴地龍、香胡子到粘粘蔓,全認(rèn)識。我們?nèi)讱g菅草長長白白嫩嫩的草根,一節(jié)節(jié),像袖珍的甘蔗,嚼起來很甜。還有一種好吃的草,叫紅根根,那紅紅的草根上,常常結(jié)著黃豆大的根瘤,吃起來脆脆的,像生地瓜。最讓我們興奮的是找到一株羊奶奶。這種蔓生的闊葉草,總是攀著蘆葦往上長,一個個果實圓溜溜的,山羊奶頭一般,采摘時,會流出一些白色乳汁。羊奶果鮮嫩時,放在嘴里一咬,脆生生、甜絲絲的。
我們這些野孩子,就這樣一天天泡在葦塘邊。忽一日,采到的羊奶奶咬不動了,掰開一看,里邊整整齊齊伏著一排排帶著絨毛的種子。老了!我們知道,暑假I乜該結(jié)束了。大人們說:你們這些馬駒子,該拴韁繩了吧!
葦子說,秋天了!頂上的穗子由綠至黃繼而變白,像一塘白發(fā)的老人。再過葦塘?xí)r,一些帶絨毛的草籽,便飛揚起來,落在我們的肩膀上、頭發(fā)上,要人帶它們到遠(yuǎn)方去落戶。就連圓滾滾周身是刺的蒼耳,瘦扁扁頂上長了三幾根鉤針的狗扎扎,都不甘寂寞,插進布眼,趴在褲腳上,要搭“便車”,到遠(yuǎn)方去旅行。
父兄們送我們上學(xué)去,走過葦塘,一路上總在說:好好念書,日后到遠(yuǎn)處去,到大城市去,連蒼耳、狗扎扎都懂得哩!
那一片葦塘永遠(yuǎn)沒有了,消失在一些高高低低的房子下邊。找它,只有在夢中,在童年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