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蘭
從北京回來,弟弟打電話來說爸爸病了,高燒好幾天,就是不愿到醫(yī)院去治療,希望我盡快回去送爸爸去醫(yī)院。當我匆匆回到家時,父親已經(jīng)在家里吊針了。
聽見我的聲音,父親睜開了雙眼,努力露出一絲笑意,說;“我很快會恢復的?!泵腿婚g發(fā)現(xiàn),一向倔強的父親也輸給了歲月。
我的視線下意識地聚焦在他的那一雙手上,抗菌藥順著細細的管子緩緩地從手背上流到了他的全身。望著這雙青筋突出、老年斑點綴的大手,禁不住眼睛濕潤了。那曾經(jīng)是一雙多么粗大有力、多么靈巧能干的手啊!它是我們的太陽,為我們家?guī)砹岁柟夂蜏嘏?他是我們的大傘,為我們姐弟遮風擋雨。
頑皮的孩童挨大人罵挨大人揍是難免的,但我卻怎么也想不起任何挨父親打的場面,連最通常的打手心打屁股也都沒有過。
父親的手,在我感情上只有其熨帖細膩的一面。那時,一家五口的衣衫褲襪都由父親來洗。一個大水池,倒進一壺熱水后,再放入三臉盆的冷水,一塊洗衣板,一塊重堿黃皂,衣衫便在他熟巧的十指下翻搓起來。寒冬的日子,父親在檐下廊前洗衣,他總是漲紅了臉,有力地、默默地一件件地搓洗。我常站在旁邊窺望,洗衣之前,父親總將無名指上那枚結(jié)婚戒指小心取下。待把洗好的衣衫穿上竹竿掛妥在廊下時,他的手指已凍泡得紅腫了。待我長大后,才知道父親的那雙手,歷經(jīng)風霜,脫胎換骨,變得厚實而剛強,足以應(yīng)付任何苦難了。
也同樣是那雙結(jié)滿厚硬老繭的手,在微弱昏黃的燈下,毫不放松地督導著我們姐弟的課業(yè)。粗糙易破的草紙書,一本本,一頁頁,在他指間如日歷般翻過去。我小學三年級那年,因功課考砸了,我把成績單交給父親時,沒有勇氣看他的臉,低下頭看見父親拿著成績單的手,顫抖得比我自己的更厲害??墒?出乎意外,那雙手輕輕地覆壓在我的頭上,只聽見他平和地說:“沒關(guān)系,明年多用點功就好了。”我記不得究竟站著多久,但我永遠記得那雙手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
父親常常教導我們“勤能補拙,儉以養(yǎng)廉”的道理。他自己更十分勤儉,我們姐弟的布衣,都是他親自縫制的,男人縫制衣服實在是不多見。除夕前夜,爐火漸盡,屋內(nèi)的空氣更加寒冷,待我們上床入睡后,父親坐在床邊,借著昏黃的燈光,開始為我們縫制新衣。每年春節(jié)穿上父親為我縫制的中式夾襖和黃貢團地花衣,我便想起父親辛勤勞作的情景;還有他在燈下一針一線地把父愛注入細密的針腳。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形成了一個模糊而浪漫的剪影。
父親在物質(zhì)上和精神上對我的哺育都是非同尋常的。物質(zhì)上,父親向來注意節(jié)儉,自己極不重視穿戴,對我們亦然。但在吃的上,那可就非同小可了。父親本身就是個很好的廚師,寧波湯團、白斬雞、紅燒鯽魚、苔條黃魚等,色、香、味俱全,引人垂涎三尺。而我在那些年里,天天所吃的,都是父親制作的這類美味。了解我家這一情況的人,老早就對我說:“你將來離開這個家,看你怎么吃得慣啊?”但我那時懵懵懂懂,并不曾去設(shè)想過“將來”。生活也許就能那么延續(xù)下去吧。
每當我匆匆忙忙由外面趕回家吃晚餐時,總是望著父親的手發(fā)呆。就是這一雙手,把我們這個家管了起來,且井井有條。歲月川流,漫過阡陌。父親退休已經(jīng)十年有余。我們姐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于是更加深刻的感悟到父親當年的艱難。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從來沒有閑過,從早做到晚,給房前屋后欲攀無援的絲瓜、西紅柿搭了棚,一會剪枝,一會鋤草,冬天施肥,春天殺蟲,夏天澆水,倒不像是在種地,卻像是在侍弄花園。有次父親深情地望著自己的果實,感慨地對我說:“上了年紀還能使喚土地,就是最大福氣啊……”
幾年下來了,果樹掛滿了,蔬菜吃不完。平靜的田園生活,使父親的心情更加的舒暢快樂。每逢我們回娘家,他都會將那些自種的蔬菜裝成大包小包的,讓我們帶回去,我們說不用帶那么多,菜市場都有,他不高興,說自家種的好,沒有打過農(nóng)藥,又新鮮,不要什么都花錢去買,掙錢不容易。
今天回家探望父親,才注意到他的這雙曾經(jīng)有力靈巧的大手,突然變得如此枯瘦,還添了許多斑紋和青筋,也微有顫抖,像年代久遠的松樹皮一般蒼老。望著老父枯瘦而微顫的手,我的心里油然生出了一種酸楚的感覺,心里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我怕父親看到我的眼淚,趕緊去廚房沏了茶,小心翼翼地端來捧給他。當我把杯子放在他的手中時,第一次那樣貼近看清了那雙手,我卻不敢輕易去觸摸,霎時間,那雙手變得碩大無比,大得使我找到了恒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