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縱觀關于甲型H1N1流感的新聞報道,某些媒體無視社會責任,肆意制造社會恐慌。全球對所謂“豬流感”的報道不是嚴肅的醫(yī)學報道,而更像是一場鬧劇。對此,我們應該警醒并認真反思。
關 鍵 詞 甲型H1N1流感 逃命新聞 公共衛(wèi)生 新聞暴政 媒介化現(xiàn)實
作者李希光,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常務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清華大學國際傳播研究中心主任。(北京:100084)
2009年:極端的危機新聞呈現(xiàn)模式
今天的全球正面臨著自美國9·11事件、炭疽病、SARS以來的最大恐慌。隨著媒體鋪天蓋地的報道,甲型H1N1流感(豬流感)像一架無法駕馭的過山車,在世界各地到處轉悠。媒體報道到了哪里,那里的人們就會尖叫一聲:“不好了,豬來了!” 然而,與甲型H1N1流感在全球的肆虐相比,媒體對這次流感的報道,同樣呈現(xiàn)出爆炸式的過度傾向。在甲型H1N1流感爆發(fā)后的第20天,筆者在google搜索引擎中輸入關鍵詞H1N1流感,檢索有7,360,000個結果,輸入關鍵詞“豬流感”,檢索有61,400,000個結果。筆者試圖對這些報道做總體分析,也許能從中解讀出今天的媒介生態(tài)。
“豬流感”新聞的暢銷,首先要歸功于其名字。德國人最初將甲型H1N1流感稱為Schweine grippe,法國人稱它為la Grippe A;但是,這些都沒有“豬流感”這個名字響亮。美國的研究小組最早將其命名為 “甲型豬流感”。在4月27日的記者招待會上,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流感專家Keiji Fukuda 連續(xù)使用“豬流感”多達 22次。當被問及“豬流感”的命名是否恰當時,這位世界衛(wèi)生組織專家說:“這個病毒被證實是一種豬流感病毒。我們沒有計劃為這個病毒起新名字。”但是,隨著來自豬肉界的抗議,特別是當埃及屠殺了幾十萬頭豬后,從4月30日開始,“豬”這個字眼不再出現(xiàn)在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文件中了。[1]實際上,迄今也沒有證據(jù)顯示,豬把甲型H1N1流感病毒傳染給了人。甲型H1N1流感病毒事實上來自豬、禽類和人類的基因組合。目前的研究表明,該病毒不會通過豬肉產品傳播,人類不會因為吃豬肉而感染甲型H1N1病毒。盡管美國疾控中心已經(jīng)宣布將豬流感改名為甲型H1N1流感,但是媒體仍然沒有放棄使用這個不正確的命名,因為對廣大民眾來說,與甲型H1N1流感相比,豬流感的提法更直觀、更煽情、更易記、更奪人眼球。
在新聞報道的用語上,媒體采用更多的是“快逃命吧”式的新聞語言。豬流感在美國和墨西哥傳播后,法新社將豬流感稱作“殺手”,路透社強調“前所未有的危險”,而美聯(lián)社則驚呼:“致命怪病?!泵襟w用這種近乎夸張式的語言,來吸引人們足夠的注意。在報紙雜志的版面安排上,媒體也是多半采用“逃命新聞”報道框架。媒體不僅以頭版頭條或者通欄標題報道甲型H1N1流感,甚至連續(xù)整版,長篇累牘地進行跟蹤報道。不僅如此,媒體大量報道“通緝”和“抓捕”疑似感染者的新聞:從發(fā)現(xiàn)疑似豬流感感染者到通緝疑似豬流感感染者和密切接觸者,再到尋找和隔離疑似豬流感密切接觸者,最后被隔離者釋放回家,所有的過程都被媒體以夸張的細節(jié)和繪聲繪色的語言,呈現(xiàn)在公眾面前。
對于這種逃命新聞學,路透社全球主編Dean Wright 在甲型H1N1 流感爆發(fā)后不久,在題為《流感爆發(fā):走在炒作與幫忙之間》的文章中認為:“重大的壞新聞意味著媒體受眾的激增,壞新聞毫無疑問會增加編輯記者的腎上腺素。壞新聞提供給媒體在新聞報道中走向極端的誘惑?!?“我們的作用既不是削弱新聞的重要性,也不是通過夸大,散布惶恐言論,擾亂社會民心。我們要準確地描寫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其意義和背景是什么?!盵2]可惜的是,今天的媒體已經(jīng)很少聽得進這樣的忠告。
從新聞報道看,甲型H1N1流感更像是媒體制造出來的一場媒介化流感。究竟是哪些因素引發(fā)了這場媒介化大流感?什么樣的媒體環(huán)境造成了媒體的集中轟炸?為什么那些與我們健康息息相關的疾病, 如乙肝、肺結核、高血壓、糖尿病……得不到報道?好的公共健康新聞的標準是什么?雖然甲型H1N1流感依然在威脅人類,但是這些問題都值得我們認真思索。
媒體為何要過度關注甲型H1N1流感
在科技發(fā)達的今天,醫(yī)院通過高技術檢測設備和監(jiān)控系統(tǒng),可以快速檢測出病毒的基因序列,從而確定流感病毒的種類。雖然科學家很快檢測出甲型H1N1病毒的種類,世界衛(wèi)生組織也及時向全世界通報流感的進程,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這次全球流行的甲型H1N1病毒就是重大傳染病。重大傳染病是由感染率和病死率決定的。世界衛(wèi)生組織把警告級別升至6級,是因為該組織認為甲型H1N1流感病毒可能會引發(fā)世界范圍內的流感大流行。值得一提的是,世界衛(wèi)生組織依據(jù)的是甲型流感的傳播范圍,而不是病癥的嚴重程度。世界衛(wèi)生組織把警告級別升至最高級,這并不意味著甲型H1N1流感將會成為人類的致命殺手。事實上也正是這樣,一般的甲型H1N1流感患者病癥輕微,大多數(shù)感染者可以留在家中不治而自愈。迄今為止,也沒有報道說,豬流感在墨西哥的病死率高于其他流感。截至2009年6月11日,甲型H1N1流感已經(jīng)擴散到74個國家,共有28774例病例被確診,并有144例死亡。中國還沒有出現(xiàn)一例因感染甲型H1N1流感致死的病例。而與此同時,每年20%的美國人感染普通流感,有20萬人因普通流感住院,其中36000人死于并發(fā)癥。
在對風險的選擇和評估上,科學家用數(shù)學模型和概率評估風險。同時,科學家力求提供完整的科學事實、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量化分析,不敢篡改數(shù)據(jù)和歪曲事實。但是,這種信息往往不會迎合大眾的要求,所提供的信息往往也不會引起媒體和大眾的興趣。這是因為記者與科學家對風險的評估和選擇、觀察風險的角度、提供的風險信息是不同的,有的時候立場是對立的。大眾與媒體不是把數(shù)學概率作為評估豬流感或其他風險的尺度。媒體對風險的判斷大多取決于新聞價值的大小、個人對風險的選擇和感受程度。記者在報道新聞的時候,樂于提供有傾向性的煽情故事、趣聞軼事,以講故事的手法來迎合大眾。但是,這種用新聞故事取代科學事實的做法通常會不準確,甚至會歪曲科學事實。但是,由于媒體有強大的話語權,并且是科學家與大眾溝通的橋梁,科學信息也就很難競爭過新聞性信息。
為什么媒體如此高度關注甲型H1N1流感?首先,因為H1N1流感潛伏著全球性災難的前景,這種潛在的風險對媒體有巨大的吸引力,媒體的風險報道能引發(fā)受眾的高度興奮。其次,甲型H1N1流感有很多不確定性,而不確定性往往是恐懼的來源。對人類來說,這是一個陌生的病種——盡管1976年美國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次豬流感——人們無法估量其對人類安全的威脅程度。再次,跟當年人們關注SARS一樣,甲型H1N1流感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高度政治化的疾病。從政府新聞發(fā)布和媒體新聞報道看,甲型H1N1流感已經(jīng)上升到高政治的層面(high politics)。按照政治學理論,高政治與國家安全、國際政治、外交、國家形象等高層政治決策相關。在應對甲型H1N1流感中,各國領導人頻頻在媒體上對預防甲型H1N1流感表態(tài),親臨傳染病醫(yī)院慰問病人。這些都提高了甲型H1N1流感的政治等級。這種政治待遇自然也是吸引媒介關注的一個重要原因。
媒介化現(xiàn)實、新聞奇觀與新聞暴政
今天的媒體環(huán)境可以簡單定義為“媒體的商業(yè)化”。無論是廣播還是電視抑或報紙,一切都是為了廣告收入。媒體作為一個商業(yè)企業(yè),獲取利潤是其終極目標。只有把通過新聞報道獲得的受眾注意力賣給廣告商,媒體才能獲取利潤。但是,大多數(shù)讀者購買報紙是為了看新聞而不是看廣告,沒有新聞就沒有讀者。在這種博弈中,高度商業(yè)化的媒體已經(jīng)培育了為廣告填補空白的新聞文化。在這種文化中,媒體是商業(yè)廣告的載體,新聞是商業(yè)廣告吸引觀眾的插曲。日益商業(yè)化的新聞特征是丑聞、犯罪和隱私;是聳人聽聞的報道、夸張、過于簡化和觀點性強的新聞故事;有時甚至是虛構的新聞。新聞媒體的這些特征對公共事務帶來的傷害遠遠大于益處,更不用說在不同人群、不同社會和不同國家間扮演橋梁的角色了??傮w而言,在今天這種商業(yè)化的媒體環(huán)境里,能抓住讀者的新聞產品需要具備3個要素: 1. 新聞的ATM(Audience;Time;Money); 2. 媒介奇觀; 3. 熱鬧話題。
什么是新聞的ATM?A(Audience)指的是新聞的受眾,即新聞要滿足受眾的需要。新聞報道的事實、觀點、畫面和聲音必須最能奪取觀眾的眼球。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有的時候,媒體可能會編造夸張的情節(jié)。T(Time)指的是新聞的時間要素和時效要素兩個維度。記者的新聞報道首先要滿足自己所在媒體的截稿時間規(guī)定;二是與媒體的競爭對手在新聞報道上搶奪“第一時間”。今天爭搶新聞報道的“第一時間”成為第一定律,結果新聞的真實性反而成了第一時間的犧牲品。搶奪第一時間的后果是,很多報道只能是道聽途說。比如在這次甲型HINI流感報道中,為了尋找所謂的“零點病人” (zero patient,即:第一位豬流感傳染者), CNN的攝制組在一個富有魅力的新聞記者帶領下,沿著塵土飛揚的鄉(xiāng)間小路,深入墨西哥農村,尋找這個墨西哥孩子,見到這個孩子時,記者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竟然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不是想象中的奄奄一息的病人。M(Money)指的是新聞報道與金錢的密不可分的關系。新聞報道作為電視廣告之間的插曲或是為報紙?zhí)钛a空白的佐料,新聞報道通過抓取眼球,滿足廣告商對潛在客戶的影響和滲透,為媒體獲得其最終需要的利潤。
新聞奇觀要求新聞能構成一個非常好看的畫面,讓人看了之后驚訝地叫起來,我們稱之為尖叫新聞學。從禽流感到豬流感,都構成了媒介奇觀。媒介奇觀需要一個好的畫面,這對公共健康報道提出了挑戰(zhàn)。報紙上的新聞故事和圖片印刷出來后,大家覺得好看,就是重大新聞。即使是重大疾病的爆發(fā)和流行,如果畫面不好看,也算不上重大疾病。當年很多人關注“非典”,是因為媒體每天制造一個令人驚嘆的媒介奇觀——戴口罩的人。媒介奇觀帶來的后果是:國家政策和政府議程會被媒體牽著鼻子走,政府的公共衛(wèi)生決策更多地受制于媒體的報道。在今天這樣一個媒介發(fā)達和媒介民主化的時代,政府如果要做出順應民意的姿態(tài),那么必須跟著媒體制造的議程和媒體制造的民意走。媒介化現(xiàn)實帶來了今日新聞的暴政——凡是今天媒體上刊載的頭條新聞將變成政府和社會最重要的公共事務。
直到現(xiàn)在,仍然有很多人認為2003年中國人面臨的最大的公共健康問題就是“非典”。盡管2003年全國因“非典”死亡人數(shù)為300多人,然而在中國每年有成千上萬的人死于比“非典”更為致命的疾病。但是關于這些疾病的所有報道,連“非典”的萬分之一都不到。更糟糕的是,正是因為這些 “我們自己家人的病”上不了新聞頭條,自然也就不會受到政府的高度關注。
1976年,一個美國士兵死于名叫“豬流感”的流感病毒(多年后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禽流感病毒”)。由于當時的美國政府擔心豬流感病毒將會成為自1918年大流感以來人類面臨的最大殺手,1976年3月美國總統(tǒng)福特下令啟動豬流感疫苗計劃,讓每一個美國人都接種豬流感疫苗。 雖然最終豬流感大流行沒有到來,但是,豬流感疫苗在人體上產生的嚴重副作用卻導致至少30人得了格林巴利綜合癥而死亡。面對這個悲劇,哈佛的Neustadt教授和他的同事Harvey V.Finoberg 博士在《豬流感事務》一書中,詳盡分析了1976年的豬流感事件。他們寫道:總結1976年美國政府的豬流感決策,至少有7個教訓需要汲取:1.對于那些只有理論但缺少證據(jù)的專家們的過于信任;2.個人的先前議程和偏見摻雜在決策中;3.衛(wèi)生專家們急于想讓他們外行的領導去做出正確的決策;4.政府和衛(wèi)生部門急于做出一些不成熟的承諾;5. 政府沒能認真去回答不確定的問題;6. 政府沒有從科學的邏輯上提出質疑;7.政府對媒體關系處理不敏感。[3]今天,這些教訓對于我們防治甲型HINI病毒流感,依然有借鑒意義。
30多年過去了,世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人們生活在瞬息萬變的時代里,聯(lián)系也越來越緊密。最近的甲型H1N1流感(所謂“豬流感”)新聞報道顯示,某些媒體無視社會責任,夸大了對這次流感的報道,肆意制造社會恐慌。全球這場對所謂豬流感的報道不是嚴肅的醫(yī)學報道,而更像是一場鬧劇。這種不必要的公共恐慌是由缺乏專業(yè)素養(yǎng)的新聞記者和缺乏社會責任的媒體導致的。對此,我們應該吸取30年前的教訓,警醒并認真反思今天的媒體生態(tài)。
參考文獻:
[1]Martin Enserink,ScienceInsider. Swine Flu Names Evolving Faster Than Swine Flu Itself. 2009.
[2]Dean Wright. Flu outbreak: Walking the line between hyping and helping. http://blogs.reuters.com/fulldisclosure/2009/04/27/swine-flu-walking-the-line-between-hyping-and-helping.
[3]The Swine Flu Affair Decision-Making on a Slippery Disease, Richard E. Neustadt and Harvey V Fineberg, publishedby U.S. Department of Health, Education and Welfare,1978.編輯葉祝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