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維涌
不能沒有酒,是老錢的口頭禪。言下之意,除了酒之外,什么都可以沒有。
老錢有一只裝酒的陶瓷罐子,黑乎乎的,茶盅般大小,帶嘴兒的。老錢視為寶貝,隨時把玩在手,時不時咬著罐嘴咂上一口,微瞇著眼睛,好一副陶醉的樣子。其實(shí)好多時候,罐子里只剩下酒氣。錢酒罐的綽號,由此而來。
錢酒罐是個熱心腸,喊他幫忙干活的人多,少不了在外面吃飯。錢酒罐是干農(nóng)活的一把好手,身體結(jié)實(shí),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早些年的農(nóng)村,給人干活是不要工錢的,理所當(dāng)然地,對他不能沒有酒的要求,沒有人打折扣的。
錢酒罐好酒,經(jīng)常醉酒。開始的時候,主人家不知道底細(xì),認(rèn)為錢酒罐干活不偷懶,酒一定要讓他喝好。上桌后,先是隨意喝上一陣,然后就找些感謝的話題,想方設(shè)法勸錢酒罐的酒。錢酒罐是來者不拒,你勸,他就喝,往往是下桌子就打趔趄。碰到是午飯,下午就只能躺在床上打呼嚕了。按理說,敬酒量并不多,應(yīng)該醉不倒錢酒罐的。善于觀察的人終于看出了端倪,原來在隨意喝酒的過程中,酒碗到了錢酒罐跟前,碗里的酒就下去了一大截。再后來招待錢酒罐,要么就堅持隨意喝,要么上桌就勸酒,喝到一定程度,主人家就把飯端上桌了。
錢酒罐在外貪杯,甚至于出丑,了解他的人,說他活得不容易。錢酒罐家里窮,在家里基本沒有喝酒盡興的機(jī)會。聽錢酒罐醉酒后說,有好多個晚上,他酒癮發(fā)了,心里像有蟲子爬,慌得直流口水。點(diǎn)起煤油燈,把裝酒的瓶子通通檢查了一遍,硬是找不到一滴酒。整個晚上,在床上躺一陣又起來,把裝酒的瓶子,揭開瓶蓋,一個接著一個聞酒氣,一直挨到天亮。
錢酒罐迷戀酒,喝酒不看場合。有一次,生產(chǎn)隊交公糧,走到村小學(xué)校,一行人放下?lián)有ⅰeX酒罐坐在屋檐下,蒲扇般的手忽然定格,眼睛一下子發(fā)亮,死死地盯著一個地方。同路的人馬上反應(yīng)過來了,原來是同生產(chǎn)隊的二愣子從街上回來,手上提著一瓶酒。錢酒罐走到孩子跟前說,把酒給我嘗嘗,看看兌了多少水,賣酒的哄你沒有,回去免得挨打。二愣子順從地把酒給了錢酒罐,錢酒罐做了一個深呼吸,嘴對著瓶口,滿瓶酒就少了三分之一。就因?yàn)殄X酒罐這一嘗,二愣子回家狠狠挨了屁股。二愣子媽說錢酒罐,硬是八輩子沒喝過酒。
錢酒罐知道這事后,趕緊提了幾斤紅苕干,找到二愣子媽。大妹子,不是孩子的錯。千錯萬錯都是我錯,要怪就怪我管不住這張饞嘴。錢酒罐邊說邊打自己的嘴巴,還說愿意賠損失。二愣子媽忍不住笑了,說啥也不收錢酒罐的紅苕干。錢酒罐過意不去,義務(wù)為二愣子家挖了一中午自留地,硬是沒吃他家的飯。
錢酒罐喝了一輩子酒,一輩子愁沒酒喝。土地下戶沒多久,錢酒罐就去世了。彌留之際,盡管是打胡亂說,錢酒罐的話,圍繞的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酒。錢酒罐被抬到了堂屋,放在椅子上,兒女們都跪在他面前,燒著紙錢,錢酒罐卻一直不閉眼睛。兒女們都著急了,說了一大堆估計他丟心不下的事,叫他放心地去,錢酒罐仍不瞑目。
錢酒罐的兒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一骨碌爬起來,沖進(jìn)錢酒罐的臥室,抱出了一個小壇子。小壇子湊近錢酒罐的鼻子,掀開了蓋子,濃烈的酒味撲面而來。一絲微笑,掠過錢酒罐的臉,一閃而過。瞬間的笑,沒有逃過錢酒罐兒子的眼睛。他趕忙拿出了跟隨錢酒罐幾十年的陶瓷罐子,倒?jié)M了酒,罐嘴塞進(jìn)了錢酒罐嘴里。只聽見“咕咚”一聲,錢酒罐的雙眼緩緩而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