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 禾
哪一個生在鄉(xiāng)村的70后,童年和少年的記憶一角沒有被一面銀幕所占據(jù)?銀幕像一面魔鏡,正面是古老鄉(xiāng)村,背面則通向現(xiàn)代文明,它照見了村人未知的大千世界,它變幻的光影,把貧瘠鄉(xiāng)村和蒼白的童年裝飾得生動而多彩。
那時,放電影的日子就像村莊的節(jié)日,之前的好幾天,好消息就在村間地頭傳遞,空氣中醞釀著節(jié)日來臨前的喜慶。村里派了壯勞力從鎮(zhèn)上挑來了幾個大木箱子(內(nèi)裝放電影的設備),擺在村長家的廳堂中,引來村人絡繹不絕的探視和小孩子們興奮的圍觀。
禾場上一大早就豎起了兩根粗大竹桿,高高掛起的幕布,惹人眼目,它拉開了村莊盛大節(jié)日的序幕。遙望幕布,大人掄鋤扶犁的時候好像平添了力氣,左鄰右舍也和睦無間,絕少拌嘴,而我們的心思早已從小學課本飛到了禾場上,一放學便飛奔回家,早早地拖了長凳竹椅占好位子,母親還會翻出花生、紅薯干、葵花籽之類,炒熟了,用報紙或手帕包好,塞在我和妹妹的褲兜里當看電影時的零食(這種待遇一般逢年過節(jié)才有)。
夜色下的禾場早已黑壓壓一片,說笑議論的,“噼噼啪啪”嗑瓜子的,還有嬰孩賣力的哭啼和大人喚兒的銳叫,真是人聲鼎沸。大人這時最暢快了,搖著蒲扇,說些家事農(nóng)事,評論電影里的 “好人”和“壞人”,香煙火星在嘴邊閃閃爍爍,不時映現(xiàn)出一張醬紅而愜意的臉龐。
我和小伙伴坐不住,追逐嬉鬧,或好奇于放映機的神奇,不時將頭湊向試機時的那條白色光柱,銀幕上便現(xiàn)出一只伸頸縮脖的機靈腦袋,或央了父母給錢,然后圍在小販攤前,買各種糖果吃食解饞。
禾場后面有時會一陣大亂,那里是年輕人和外村人的世界。外村人是不帶凳子的,而本村年輕人有凳子偏不坐,他們關注幕布和外村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其中必有幾個活躍的,推搡起哄,人群如漩渦,忽而散開,又呼地聚攏,其中又有故意高談闊論引人注目的,有拿手電筒探照燈般朝女子堆里亂晃的,有縮身藏頭高叫外村女子名字的,有干咳中嘿嘿帶笑的……于是,引來那邊幾張俊臉的回顧和“缺德的”、“竄河吊頸的”三兩聲責罵。但也有暗中相好的,眼傳遞了信息,暗暗相跟著向村邊小竹林走去……
沉入劇情的人們,看到生動處便一陣哄笑,看得氣憤時不禁一陣咒罵,那些大媽大嬸看得激動免不得偷偷拿衣襟抹淚。禾場上安靜下來,只聽見放映機轉動的“沙沙”聲響。田野起了一層薄霧,遠處有星星般閃爍的點點燈光,那是外村人正急步趕來的人影。
那時的許多經(jīng)典電影的畫面,印記在我兒時的心房里,比如百看不厭的《地雷戰(zhàn)》、《鐵道游擊隊》,比如布滿陽光,詩情畫意的《小花》、《小街》,還有畫面陰暗,背景音樂的壓抑的《神秘的大佛》、《被愛情遺忘的角落》等等。
村里放電影一年只有幾次,遠遠不能滿足我對電影的渴望,于是我和小伙伴便會跟著大人走上六七里夜路,到外村看電影。有一次,也許是打豬草回家晚了,吃過飯去邀小伙伴,卻發(fā)現(xiàn)早已人去屋空。想到去鄰村要經(jīng)過一片墳地,我的頭皮便一陣發(fā)麻,但銀幕上奇妙的聲響好像穿過田野,撞進我的耳膜,我一狠心,沒有聽母親的阻止,乘她不備,一個人上路了。村外一片靜謐,月光在村路上鋪了一層霜,蟲聲嘰嘰,我急促的腳步在曠野里回響。遠遠看見那片亂墳,塊塊墓碑影影綽綽,我的心便驟然一陣亂鼓,頭發(fā)梢也好像直豎起來,不由加緊腳步,幾乎要跑起來。等到看見鄰村村頭高高銀幕上晃動的人影,緊張和恐懼便煙消云散了,取而代之是花朵綻放般的釋然和快樂?,F(xiàn)在想來,我小小的心臟能承受那樣巨大的恐懼,也許只有電影才有這么大的魔力。
在鎮(zhèn)上讀初中的時候住校,每到周末,總渴望看一場電影,但一張電影票是兩天的伙食費,除非學校組織,進電影院簡直是一種奢望,電影院所有窗戶都用木條釘死,里面還掛了黑帆布,想白看幾乎不可能,但同學絞盡腦汁想盡了各種招數(shù),比如開演之前混進去,清場時就蜷縮在座位下面蒙混過關,比如趁人多一起擁擠,渾水摸魚。班上有兩個同學機靈敏捷,配合默契,一人和驗票員糾纏,調(diào)虎離山,另一個則趁其不備,泥鰍般溜進帆布掩住的大門,屢試不爽,讓我羨慕不已。
隨著電視、VCD和網(wǎng)絡的興起,現(xiàn)在,村里家家有電視,電視里有電影頻道,甚至還可以隨時用電腦在線點播電影,鄉(xiāng)村的精神夜宴——露天電影漸行漸遠,昔日人頭攢動的小鎮(zhèn)電影院如今也變得破敗冷清。這是否是時代發(fā)展中的一個小小遺憾?但是,我情愿把電影的興盛看作那個年代貧乏的佐證,畢竟,在精神生活無比豐富的時代,人們獲取精神營養(yǎng)的途徑何止電影,在信息爆炸的現(xiàn)在,鄉(xiāng)村走出閉塞,走向現(xiàn)代文明的通道何止電影一條?
有關銀幕的記憶,封存在時光深處,任由歲月沖刷和打磨,每當昔日的經(jīng)典電影重放時,那些儲藏著貧瘠歲月里的渴望和夢想,記錄著兒時幸福和快樂的記憶膠片便會再次沖洗成熟悉而鮮活的影像,讓人感嘆人間滄桑、時代巨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