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感官世界
楊鍵
這是一本關于人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的書,可以與里爾克的《給青年詩人的信》和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贊》一起來讀。在我看來,這三本書的價值幾乎相等。
中國南朝齊梁時代的畫家謝赫寫過一部《畫品》,他用“品味”來分別繪畫的高下優(yōu)劣。同時,又有一位文學評論家鐘嶸寫了一部《詩品》,也用“品味”鑒別詩的高下。《世說新語》常常提到“人品”——連生命的意境,也用味覺來品評?!捌贰弊兂闪酥袊缹W里非常重要的一個字。
在蔣勛的味覺回憶里,不同年齡有不同的感受,童年的甜,青春期的酸,服軍役時的咸,錯綜復雜。總的來說歷史短淺的文化,常常嗜好甜味,而咸味則是五味中的基礎。今天物質生活豐裕,食物很多,為了吃更多菜,鹽都放得不多;勞動和運動很少,排汗也少,人體不怎么需要鹽,于是生活里咸味越來越少,人們漸漸不知道鹽的重要了。
蔣勛認為有關味覺的真知,需要我們在漫長的人生過程中去體悟。青年時期,他不能理解母親為什么那么愛吃苦瓜??喙锨谐啥?加上黑色的臭臭的豆豉,加上辣油、咸極了的腌魚干,一起用熱油爆炒,飛騰起來的氣味——臭、咸、辣、苦,混合在一起的難以形容的滋味。母親要他嘗一點,他抵死不從。母親跟他說起戰(zhàn)爭,說她帶著兩個孩子逃難,火車站擠滿了人,她一手夾著一個孩子,怎么擠也擠不上去,車站外面堆滿了轟炸后沒有收的尸體,破破碎碎的,甚至有腸子飛掛在樹枝上。她把兩個孩子從車廂窗口塞進去,她覺得只要孩子可以到安全的地方就好。母親逝世以后,蔣勛沒有想到,他竟無端地愛上了吃苦瓜,覺得舌根喉頭上停留的一種苦味,就像母親臨終時把他擁抱在懷里的重量。那么沉重的苦味,忽然讓他覺得甜味太輕浮淺薄了,不知不覺淚水流到嘴角,才知道眼淚也是有滋味的。蔣勛這時才有一點懂得了母親味覺里的辣與苦,懂得了一點味覺上記憶的真實深沉。
后來蔣勛去紹興,發(fā)現(xiàn)紹興人愛吃臭味,霉臭的莧菜,霉臭的豆腐,孵了一半的臭蛋,霉千張……有個法國人曾經(jīng)告訴蔣勛:每一種古老文化,到了最后,味覺的極致,都是品嘗‘臭。蔣勛得出結論:“臭”真的是古老文明味覺的精品。
蔣勛這本書是講人的感官世界的,以上是他對味覺的認識,他對聽覺的認識也很精到。
據(jù)說,上等琴材的桐木輕而質地細密,共鳴清脆。一位制琴高手,遍尋上等琴材而不可得。一日隨意游玩,在鄉(xiāng)野間見人燒柴,火光中聽木材爆裂的聲響,心中一驚,這正是他多年尋找的上等琴材的聲音,急忙讓人將火撲滅,從灰燼中搶救出一段木材。果然是上等桐木,便用它制作了一張名琴。因為燃燒,一端已經(jīng)焦黑,恰在琴尾,因此取名“焦尾琴”。從這個故事里蔣勛發(fā)現(xiàn),好像木柴也在尋找可以救它的知已。金、石、絲、竹、匏、土、革、木,這八種天地間的物質,等待著人們去發(fā)現(xiàn)它們,成為它們聲音上的知已。
蔣勛最后談到了視覺,他認為數(shù)千年來傳統(tǒng)照明帶給人們一種靜定觀看生命的視覺能力,現(xiàn)在我們的視覺太騷亂了,找不到焦點,我們的視野里塞滿了雜亂的圖像,令我們失去了“觀想”的能力。因為過度的照明,因為長時間的照明,“光害”成為一種污染,已經(jīng)使許多需要在昏暗中生存繁殖的昆蟲或生物絕種了。比如,螢火蟲因為太強的光害破壞了它們的訊號,無法完成交配,瀕臨滅絕,而在那種傳統(tǒng)的有燭光的房間里,人一旦坐久了會發(fā)現(xiàn)那個原本闃暗的空間,其實充滿了光,非常柔和的光,非常幽靜的光,非常穩(wěn)定而且持久的光。在那種房間里每一個字的筆畫都會寫得很慢,也很謹慎,不像在太明亮的光線下寫得那樣快速而急躁。
蔣勛在王維“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詩句中感覺到,中國人惟有將其視覺方面的雜質都沉淀了,才能獲得那么純粹的線條與造型;王維的詩句“山色有無中”,一千年來,使中國的繪畫領悟了彌足珍貴的墨分五色的哲學,也使中國的繪畫有了視覺上的謙卑。
蔣勛認為中國人在視覺上相當成熟。他說,色彩在任何一個民族的繪畫中都占著極重要的地位,但是唐以后,中國繪畫卻努力擺脫色彩,從色彩過渡到水墨,不但山水畫著重水墨,連帶地,人物畫也從敷彩演變?yōu)榘酌?。此后一千?中國繪畫竟是以“無色”來作為它的主流,較之世界其他各民族的繪畫,恐怕也是絕無僅有的一項值得重視的特征罷。從顏色的紛繁中解放出來,宋元畫家愛上了“無色”。是在“無”處看到了“有”,在“墨”中看到了豐富的色彩,在“枯木”中看到了生機,在“空白”中看到了無限的可能。
遺憾的是,我們這個時代剛好以擁擠與匆忙為特征。蔣勛提醒大家,“忙”這個字是“心死亡”的意思,心死亡的現(xiàn)象,一定是在快速的都市里發(fā)生,不會發(fā)生在小鎮(zhèn)。大都會周邊如果保留著氣息古老的小鎮(zhèn)與鄉(xiāng)村,一定會緩解都市里的緊張。如果大都會失去這類緩解功能,遲早會出問題。今天很多人的家里都購買了各種加快速度的設備,比如自動洗碗機、微波爐、電烤箱等等,過去那種緩慢的生活已經(jīng)被無所不能的現(xiàn)代化終結了。中國有一種建筑非常重要,就是亭子。亭子就是讓你停下來的地方,叫你不要匆匆趕路。
現(xiàn)在亭子見不到了,小鎮(zhèn)也在飛快地消失,我們在城市里的感官生活如此匆忙、粗糙、擁擠,我們的出路在哪里?
蔣勛著
三聯(lián)書店0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