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鋒

傳統(tǒng)宏觀經濟學中應對危機的貨幣政策,實際是一種“以鄰為壑”的政策。各國都以通脹方式最快速度地降低實際工資,需求不足的問題可能會更加嚴重

2007年開始,美國住房市場投機泡沫破滅,進而以金融狀況惡化以及全球信貸緊縮形式引發(fā)多個國家的連鎖反應,帶來了一系列嚴重的后果。美國次貸危機隨即演變成了一場嚴重的金融危機。

雖然美國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金融救助方案以及世界經濟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全球金融救助行動竭力防止了美國國際金融體系的崩潰,并試圖擺脫此次危機對實體經濟的巨大負面影響,但經濟體系的損害依然發(fā)生了。研究此次危機的內在原因,無疑可以對采取的應對措施提供一個初步判斷。

全球化延緩了危機爆發(fā)

19世紀,英國經濟學家李嘉圖提出了比較優(yōu)勢學說,認為國家間勞動生產率、工資率的差異使國家具有比較優(yōu)勢,確定了一國的生產模式,并通過國際貿易進行專業(yè)分工,提高兩國福利水平。

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美國一直倡導在全世界實行自由貿易。幾十年來,相關國家,特別是亞洲“四小龍”通過開放市場,擴大了國際貿易范圍,實現了產業(yè)升級和國際分工,共同提高了福利水平。前蘇聯解體后,美國里根政府竭力推行的私有化和自由市場經濟被國際社會高度認可。為此,各國普遍認為國際化有利于實現資本的最佳配置,是消除貧困,促進和平,提高資本高回報的不二法門。

1991年歐洲共同體通過《馬約》,1993年北美自由貿易區(qū)協(xié)議達成,1994年烏拉圭回合協(xié)議簽訂,2001年中國加入WTO。其間,國際政治對抗的減少、計算機和互聯網的普遍運用、國際航運通訊業(yè)的飛速發(fā)展、跨國企業(yè)的日益強大和國際金融市場的深化,為世界貿易和金融的發(fā)展和緊密聯系創(chuàng)造了充足的條件。

在這種情況下,雖然最近幾年貿易保護主義和貿易爭端屢屢阻礙自由化進程,但卻始終無法從根本上阻止國際貿易的不斷深化,全球國際貿易額仍然逐步增長,世界各國、各地區(qū)聯結成為了一個相互依存的經濟體系。

事實上,利潤是資本主義生產的推動力,全球化是資本千方百計尋找增值機會的必然選擇:一是各國通過自動化系統(tǒng)、計算機系統(tǒng)、互聯網等科學技術的運用,不斷提高勞動生產率,減小相對勞動時間;二是資本通過轉移到工資更低的不發(fā)達國家,減低勞動力成本,提高邊際資本回報;三是通過完善和加強管理,加快資金運用和存貨周轉,致力提高資本收益水平。

但正如馬克思論證的那樣,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發(fā)展,利潤率必然會不斷下降。只要資本同勞動者人口相比已經增加到既不能延長絕對勞動時間,也不能增加相對剩余勞動時間時,就會出現資本的絕對生產過剩,爆發(fā)經濟危機。

戰(zhàn)后60多年中的大多數時間,一方面,上世紀50年代歐洲重建設,60年代東亞起飛,80年代以后的中國開放,90年代的德國統(tǒng)一、東歐、俄羅斯市場化、金磚四國快速發(fā)展,都為資本在國際間尋找更高回報創(chuàng)造了空間;另一方面,全球資本主義國家科技迅猛發(fā)展、存貨的不斷提高和資金成本的降低,致使資本的增值得以保證,比如90年代以后計算機技術和衍生品發(fā)展,使企業(yè)的融資成本和風險大幅降低,資金流轉明顯加快。

為此,新的區(qū)域向全球資本開放或較大幅度的科技進步是緩解全球資本的利潤率下降速度的重要手段。這一切成就了發(fā)達國家上世紀50-60年代及90年代的“高增長、低通脹”的現象。

盡管墨西哥、日本、東南亞先后爆發(fā)較為嚴重的危機,但在全球范圍看僅僅相當于部分企業(yè)在發(fā)展過程的流動性問題,資本經過短時間激烈流動和重新配置后,很快就能夠尋找到新的增值機會。

世界經濟危機重出江湖

全球化使資本延緩了利潤降低的過程,出現了“高增長、低通脹”的現象,也使部分學者將低通脹簡單地歸結于貨幣政策機制,特別是中央銀行的信譽和通貨膨脹目標制。

但是在全球化背景下,資本主義制度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和社會化大生產的矛盾,更深刻地體現為以國家為主體的經濟發(fā)展模式與生產國際化之間的矛盾。

也就是說,雖然各國普遍增加了宏觀調控職能,加強了對生產的指導,追求GDP的增長,努力提高本國福利。但從全球范圍來看,在缺乏有效國際協(xié)調機制的情況下,各國的努力必然會使全球資本利潤下降,導致全球性生產過剩。

可以說,不斷推進全球化進程雖然能夠暫時將全球化基本矛盾的幽靈——國家為主體的經濟發(fā)展模式與生產國際化之間的矛盾關到籠子里,但由于缺乏有約束力的國際協(xié)調機制,卻始終無法殺死這個幽靈。

全球化和科技進步延緩了資本的利潤率下降速度,在一定程度上延緩了資本主義世界金融危機爆發(fā)時間,但在國際化的過程中,生產擴大和價值增值之間的沖突不可避免地擴張到全球領域。一旦在全球化步伐和科學進步的步伐放緩,利潤下降步伐將會迅速加快,必然導致了極度嚴重的經濟危機。

可見,此次危機的直接原因是次級貸款的出現,使得收入能力和信用較差的群體享有超越未來支付能力的住房消費、較為寬松的宏觀經濟政策和信貸政策,間接原因是信用評估體系失衡、金融監(jiān)管放松等。

實際上更深刻的原因則是近20年來全球經濟體系中來自新興市場的勞動力大量增加(90年代后新增加的勞動力超過5億人)導致全球生產率快速發(fā)展,生產能力大幅提升。

新增加人口的勞動力成本始終低于原勞動力成本,使得全球的收入差距在不斷拉大。一是富國與窮國的收入差距在不斷擴大。二是大多數國家內部的收入差距也在呈現擴大的趨勢。

國際化程度得以維持,很大程度是通過美國等國家增加貨幣發(fā)行,提高資金杠桿,變相減少了實際資金成本和提高了資金周轉量。但在這種情況下,各國幾乎不受約束地擴大生產規(guī)模和普通民眾收入增長相對緩慢,終有一天會導致全球經濟失衡。

傳統(tǒng)宏觀政策難達預期效果

按照凱恩斯的理論,資本邊際效率遞減和存在流動性偏好兩個因素使得投資需求不足。消費需求和投資需求不足將產生大量失業(yè),形成生產過剩的經濟危機。

因此,解決實業(yè)和復興經濟的最好辦法是政府干預經濟,采取赤字財政和膨脹性貨幣政策來擴大政府開支,降低利率,從而刺激消費,增加投資,以提高有效需求,實現充分就業(yè)。實際上,凱恩斯等經濟學家的宏觀經濟學理論基本都以一國經濟為基礎,缺乏微觀經濟基礎,對現代經濟復雜性缺乏更為深入探究。

在開放經濟中,世界經濟從全球的角度看實際是一個封閉經濟,由全球總消費和全球總投資兩個部分組成,其中消費的數量取決于消費傾向,投資的數量則取決于資本的邊際效率和利息率。在應對經濟危機時,如果不考慮本國的產業(yè)特點和國際分工,單純以基于一國經濟推導出來的、傳統(tǒng)的提高國民收入,實現充分就業(yè)和解決生產過剩的宏觀經濟政策應對,可能效果并不會特別明顯,反而可能還會更加有害:

第一,經濟危機將使各國政治發(fā)生轉向,保護主義將使全球各國“生產過?！钡膯栴}更加嚴重。

全球化過程中資本在世界范圍內尋找增值機會,實際上減少了資本輸出國的就業(yè)機會,降低了本國普通民眾的收入。經濟危機發(fā)生后,民眾生活受到影響最大,使主要國家信奉“自由市場”、“充分競爭”理念的政黨吸引力下降。強調“經濟正義”、“公平公正”的政治潮流將使各國更加重視就業(yè),出臺更多保護性政策。由于國際產業(yè)間的分工協(xié)作、產業(yè)網絡化、產品生產和服務復雜性提高的特征已經非常明顯,這種保護性的政策將使各國生產過剩的問題更加嚴重,并使部分外部依存度大、經濟機構相對單一的國家遭遇沖擊。

第二,傳統(tǒng)宏觀經濟學中應對危機的貨幣政策,實際是一種“以鄰為壑”的政策。伯南克對大蕭條的研究得出的重要結論是,因為工資粘性使得在通貨膨脹期間物價上漲速度比工資上漲速度更快,實行通貨膨脹政策,通過實際工資的下降可以使企業(yè)通過增加就業(yè)和擴大產出來獲得更大的利潤,從而促進整個經濟的增長和就業(yè)上升,并證明在大蕭條期間使用了通貨膨脹政策的國家比那些沒有使用通貨膨脹政策的國家要恢復得快。目前,各個國家都了解了這一理論。危機到來時,各國可能都以向經濟注入流動性、降低利率、貨幣貶值的方式作為調控手段,這實際是一種“以鄰為壑”的政策。如果各國都以通脹方式最快速度降低實際工資,可能需求不足的問題更加嚴重。特別是美國和歐洲的寬松貨幣政策,在刺激全球經濟加快發(fā)展的同時,將使全球流動性過剩埋下隱患,并將給大量儲備其貨幣的新興國家?guī)泶罅繐p失,而新興國家的損失反過來又影響發(fā)達國家的市場需求。

第三,傳統(tǒng)宏觀經濟學中應對危機的財政政策,在國際間的分工更加精細化的經濟體系中,擠出效應明顯。經濟危機是一種生產過剩的危機,因此經濟危機要解決,必須不斷消滅存貨,減少生產能力和提高普通民眾的收入。但是,全球化后,一國在某個領域的存貨和生產能力可能是全球該領域大部分的存貨和生產能力所在。政府即使采取一些保護主義政策,在已經生產過剩的行業(yè)增加投入,仍難保證充分就業(yè);而在不占優(yōu)勢的行業(yè)投入,則隨時有可能在國際化重啟的過程中由于資金流動而出現形勢反轉。同時,私人資本則通過全球化、自由化和信息技術的發(fā)展已經為全球資金流動創(chuàng)造的便利條件,繼續(xù)在全球范圍內尋求機會。政府投資多了,私人資本可能很快就會離開相關領域。

因此,在國際化經濟體系中,相關國家缺乏有效協(xié)調,分別使用不同的宏觀經濟政策刺激經濟發(fā)展,很可能會使全球結構性問題更加嚴重,一個國家使用傳統(tǒng)的政策可能很難達到預期的效果。

中國的對策與出路

從中國目前的情況看,照搬羅斯福新政時期的政策,可能并不是最好的手段。中國內外部不平衡程度相當嚴重。在外部,中國與美國構成互補對稱的“鏡像關系”。 形成嚴重失衡。

在國內,中國經濟內部不平衡現象非常明顯。由于國家方向明確的產業(yè)政策和金融政策,造成郎咸平所述的同時過熱和過冷,形成獨一無二的二元經濟環(huán)境。

再者是分配不公,導致我國收入差距持續(xù)擴大。據相關測算,2005年城鎮(zhèn)最高10%和最低收入10%家庭之間的收入差距大約是31倍,全國城鄉(xiāng)最高收入10%和最低收入10%家庭之間的收入差距大約是55倍。因此,我國出現了與平均收入相比,房地產暴漲、奢侈品消費增長迅速等似乎不符合經濟實際的現象。

回顧應對世界危機的歷史,羅斯福通過政府支出和大規(guī)模投入基礎設施的手段,最終走出了危機,取得了經濟的飛速發(fā)展。但是面對中國經濟的上述三個特點,決定中國不能簡單地走羅斯福的道路。

如果相關宏觀政策僅僅來源于理論,不從產業(yè)層面等更深入層面進行更多的探究,相關政策可能難以取得好的效果。目前看來,相關經濟政策過多建立在外部經濟可能會在2～3年好轉、回到原有格局的老路上,這非常危險。從目前的情況看,此次危機必然使實體經濟中生產過剩的問題凸顯出來,在各國政府干預下要在世界范圍內消滅存貨和剩余生產能力,可能會是一個比預想更為漫長、艱苦的過程。為此,中國更要采取一些能靠自己解救自己的政策,不宜過多寄望于全球經濟回到原有格局:

一要盡快采取措施,使中國外向型程度較高、吸收就業(yè)較多的輕工業(yè)產品,在外部需求不足的情況下,其生產能力和需求盡快被國內消化。中國制造中,衣服、鞋子等輕工業(yè)產品較多,而這正是可以依靠龐大人口快速消耗存貨的產業(yè)。長期來看,可以通過調整價格體系,改變不同階層的收入結構,比如提高糧食、土地的價格,增加對低收入群體的補貼,增加邊際消費傾向階層的實際收入,提高其消費能力。

二是要以擴大就業(yè)為導向,盡量減少對過熱部門的投入,減少過冷部門的成本。基礎建設相比發(fā)達國家和13億人口,確實存在很大的缺口。但事實上,基礎設施要發(fā)揮效用,取得效益,其他產業(yè)必須發(fā)展。按照目前的貨幣財政政策,傳統(tǒng)過冷行業(yè)實際還是得不到資金。但是電力、能源、鐵路等基礎設施技術含量較高、專業(yè)性較強,吸收就業(yè)能力相對較差。因此首要是輕工業(yè)存貨要被盡快消除,如果輕工業(yè)需求不足、開工不足,完全可能由于新的基礎設施投資政策,造成重工業(yè)和基礎設施領域新的過剩。同時,增加出口的難度很大,努力增加出口的代價太大,應該減少使用退稅等補貼措施。

三要增加物資戰(zhàn)略儲備,減少外匯儲備。中國制造工業(yè)規(guī)模較大,對原材料的需求量大,而原材料價格對需求的變化更敏感。由于很多國家特別是美國在增加貨幣供給,全球未來通貨膨脹的風險增大。中國購買基礎性產品,可以以將來貶值的外匯儲備,換取不斷升值的物資儲備,將有利于經濟的長遠發(fā)展。

四要完善法律制度,加強社會保障制度建設,追求經濟正義。最近30年來,改革開發(fā)不斷深入,社會經濟各方面發(fā)展很快。但是,頻繁變化的法律制度、執(zhí)法司法的不確定性和社會保障制度有效性的缺乏,使民眾難以評估未來的不確定性,防備風險的儲蓄比例相對較高。如果民眾經濟上的不平等很大程度由政治上的不平等造成, 使得“尋租”現象成為經濟生活中較為普遍的現象,資源肯定不能投入到最有效的領域,也必然出現冷熱不均的狀況。

五要盡快完善反傾銷,反壟斷等方面法規(guī),完善相關進口產品的技術標準。經濟危機發(fā)生后,貶值貨幣,鼓勵國內企業(yè)出口,減少進口可能是很多國家重要的重要選擇。中國不一定需要選擇上述政策,但為了減少部分國家傾銷對國內市場的沖擊,利用收購乘機壟斷國內的市場,我們有必要完善相關的法律,出臺一些技術性壁壘,做好相關的防備。

總之,此次危機是國際化后的一次大范圍的生產過剩。從各個方面的情況看,危機對中國的長遠影響可能還沒有完全顯露。因此,國內理論界有必要在開放經濟環(huán)境中,重新考量此次危機的影響,出臺針對性更強的的宏觀經濟政策,采取一些創(chuàng)造性的應對措施,盡量保護自己,減少不必要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