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得一夢,又夢見了故鄉(xiāng)村里的“涌泉井”。那晶瑩甘冽的深井水,一如從前天下第一泉的趵突泉,奔涌鼓蕩,水珠四濺,弄得我渾身濕透,夢覺心驚。何以心驚?俗傳夢是反做。井水噴涌,莫非那“涌泉井”已然干涸斷流?這便再也睡不著了。電話直撥千里之外的管井人,得知寶井噴涌如故,水量有增無減,方才長出了一口氣。哈哈,人會作弄人,夢也會作弄人!
我的故鄉(xiāng)在河東峨嵋塬。論名氣,它雖然不及周塬、董志塬那么大,但也廣袤奇?zhèn)ィ筌穬陨嫌凶?。跟所有的名塬大都缺水一樣,峨嵋塬也是黃土高厚,水源深藏,吃口水難煞了祖祖輩輩塬上人。
就說我們村吧。打我記事起,上千口人就指望著西頭井、腰窩子井和老爺廟井三口井吃水。每口井的深度都在30多丈開外,小胳膊般粗細的井繩盤起來有半人多高,一個彪小伙都背不動。取水時,至少得要五個人,一個踩繩,一個提罐(尖底大柳罐),三個握住大轆轆把絞水。把水絞上來以后,先倒在旁邊一個長長的大石槽中,倒?jié)M了大約有三挑水。再每個人輪換著往家里挑。辛苦勞作半天,每家可取水三挑六桶。
對于兒時的我來說,上井取水是最最頭疼心怯的事。那時候,絞水所用的一應物什,大至井繩、柳罐,小到扁擔、馬勺,均歸私有。你擁有了其中任何一件,便可像資本家一樣以那“資本”人股,坐分紅利與體面。這算一等井民。你雖然沒有“物質(zhì)資本”,但卻擁有“精神資本”,比如村干部之權威資本、強勢家族之威懾資本等,你也可以進井房如入無人之境。這算二等井民。你上述兩者皆缺,然而長得身強力壯,尤其掌握著踩繩和提罐的重要技能,便能以“身股”作價,倒也不大受為難。這算三等井民。三等之外如我者,可就慘了!
寡母孤兒,窮家小戶,家常用的是葫蘆瓢,連個鐵馬勺這樣的“物質(zhì)資本”都沒有;一門全是地主成分,身與心均掙扎在另冊之中,說體面點,“精神資本”等于零,說真實點,絕對是個負數(shù);那你長得爭氣點呀,膀大腰圓,力大無窮,看著先沒人敢欺侮,可那時的我,偏偏黃弱瘦小,手無縛雞之力,除了在學校念書還可以,之外別無所能。似此境況,請問你如何進得井房“資本場”?每每一聽母親“去看看井上有人溜繩嗎,甕里沒水啦”的喊聲,我就心驚肉跳,為難得想哭出來。可又不得不去,一步步挪近井房,明明聽見有人絞水,我卻十有八九一道煙溜回來,騙母親說:“沒人溜繩?!庇袝r母親不信,親自出馬,當場拆穿我的西洋景,一聲悲嘆:“我這娃咋這么囊包!”看著年近半百的母親賠著笑臉、說著好話擠進絞水行列勞作的背影,我的心都要碎了。這一幕石雕火烙,永遠定格在我的心靈深處,成了終生之痛!羞愧、悲憤、無奈之際,許下一樁少年人不更世事的捶胸愿:我要掘一口再也不用人力的噴泉井,只為可憐的老母親!
2003年,我寫過一篇不足500字的小文章《春聯(lián)自解》,全文如下:
周子曰:“不是我家租成我家人生原本即寄?。缓我员M孝勉力盡孝世間難報唯母恩?!?/p>
以上是我自撰的羊年春聯(lián)。
我的老母親跳過年九十有三,去年不慎摔壞了腿,已基本喪失了生活自理能力,全憑嫁在本村的妹妹悉心照料。作為獨子,我理應負起責任,恪盡孝道。怎奈住處倒成了難題:村里的故宅已然破敗不堪,無法居??;省城的家里十分寬敞,但老母親嫌遠,死活不去。情急之下,我便在家鄉(xiāng)一座小城郊區(qū)租下一處房子,權且寄身過年。面對未經(jīng)裝修、了無陳設的空屋白墻,一陣陣凄楚悲涼襲上心頭……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人生一過客,身居何處又怎能逃脫一個“寄”字?也便頓覺釋然。
只是委屈老母親了!
生我者父母。但父親早逝,養(yǎng)我者唯母一人。撫孤不易,忍辱負重,艱辛備歷。別的不說,60多歲時還一天三晌下地干活掙工分;79歲那年,還自己搭梯子上房除草補漏,為省幾個雇人的錢。僅此兩端,至少在我們家鄉(xiāng)一帶是絕無先例的。如今她已風燭殘年,不僅得不到應有的回報,反要跟著兒子背井離鄉(xiāng),飄零在外……這是一份怎樣的苦命啊!
每念及此,我真是心如刀剜,羞愧難當。
老實說,這種“羞愧難當”之中,自然也包含著多少年過去,我終究未能給母親掘出一口噴泉一樣的井。假如不是意外地遇上一個老朋友,當年那樁沖天宏愿必將永難實現(xiàn)。
這個老朋友,叫做安永全。
上世紀的1968年,小小霍州礦務局一下涌進近200名“臭老九”,都是全國各大學的畢業(yè)生。我和安永全就是其中。他留在局報社工作,我則被分配到局屬辛置礦。
我們的頭一次會面,極富超現(xiàn)實色彩。
天都黑了。安永全偕同謝俊杰、袁勝利、朱洪龍等幾位縣城的文學青年,忽然現(xiàn)身在幾十里外的辛置礦,要見一見會寫小說的周宗奇。大家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當下又返回縣城,在安家一間小屋里挑燈夜聚,談文論史,評古道今,蕭曹不足儔,衛(wèi)霍不足侔,當今英雄舍我等其誰?大有“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之古風,居然不知黎明已至。在那“文革”沉沉黑夜,忽有電光一閃之文友歡會,你說有沒有超現(xiàn)實色彩?白居易同志若在其中,必會再次放聲吟道:“交心不交面,從此重相憶!”
訂交后的第三年,我和安永全合作發(fā)表了短篇小說《明天》,登載于《山西日報》。這是我的處女作,也是他的處女作。讓人向往的《明天》里,寄托著我們對未來命運多少期盼啊!此后,明天復明天,歲月悠悠不絕。我在文壇上一路摸爬滾打,艱難行走。他棄文從政,在另一條險途上披肝瀝膽,拷問人生。原只謂別遠會稀,難逃參商之闊,再無文交之機;卻不意他的一篇《我的高考》,于無聲處聽驚雷,一時名動文壇,成書之際囑我作跋,居然再續(xù)書生緣。這期間,三十年光陰過去,彈指一瞬啊!
我在運城租屋奉母的時候,他聞訊趕來,已是當?shù)匾晃伙@赫大員了。然而,難掩書生本色,高談闊論起來,離席繞室,攘臂揮手,還是當年那種愿“伐云夢之竹以為笛、斬泗濱之梓以為箏”的架勢。只有當我無意間說起“引黃”工程何以難上峨嵋塬的話題時,他才陡然回歸父母官角色,以知山問樵的口氣曰:“伯母,你們村也缺水嗎?”我的老母親據(jù)實相告:“倒是有了機井,不用人絞了,但人畜吃水還是困難,澆地更不用想?!蹦赣H的話一下觸動了我的心底之痛,不由得給老朋友細講了塬上人亙古以來吃水的艱難,以及我曾經(jīng)有過的那個少年捶胸愿。
父母官默然了。臨離開前,他拉著老人的手說:“伯母,謝謝您!你們那一帶我真的還沒去過,一定去看看,一定派人去詳細考察?!?/p>
安永全是怎樣去“那一帶”看看的;怎樣派人去“詳細考察”的;怎樣舉一反三,為整個缺水地區(qū)增加扶持力度恪盡官責的……這些我都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作為當?shù)刈钬毨У拇迩f之一,我們村很快從縣財政局得到一筆專用款——打井款。又很快,一眼水脈極旺的優(yōu)質(zhì)深井及其配套工程竣工了,它徹底解決了全村人畜吃水問題。據(jù)說出水那天,鄉(xiāng)親們興高采烈之狀難以言表,最后得以言表的就是:要給井起個好名字,要立碑紀勝。鄉(xiāng)民質(zhì)樸,至今尚難理會究竟誰養(yǎng)活誰的哲學命題,依然一往情深地說:感謝黨和毛主席!一位文墨老者撫須慨然日:黨和毛主席的滴水之恩,吾等鄉(xiāng)民理應涌泉相報。這口井就叫“涌泉井”吧!
我見到這通碑時,百感交集。
內(nèi)心最覺沉重的一點是:中國農(nóng)民肯定是世界上最好交賬、最善良寬厚的勞動者了,以他們積年所納之稅賦,理應獲取世界上最好的生產(chǎn)、生活環(huán)境,然而不可得。他們非但不怨不怒,反而只要當政者略示關愛與救助,他們則感激涕零。整個地球村哪里還有這么好的農(nóng)民!
心中竊喜的一點是:“涌泉”二字,豈不正是“永全”二字的諧音嗎?糊涂者只道此碑因公而立,獨醒者如我卻深知,如果沒有老朋友安永全鼎力相助,何來此井此碑?雖則在他來說,辦這樣的好事乃官責所系,理應如此;但在我看來,他是我異姓兄弟,情同手足,他成全了此井,就等于我從此還上了一筆欠賬,那筆欠母親的孝心賬。涌泉井,永全井,真好碑也!
回到開頭的夢。我怎么多次夢見“涌泉井”?只怕中國周公說不清,外國弗洛伊德也說不清。現(xiàn)代科學堪稱對大宇宙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卻對人類自己個體生命這個小宇宙知之甚少。據(jù)說現(xiàn)在唯一的未知領域就是人類的大腦。但是我相信,大腦老做一個夢,不論好夢壞夢,必定淵源有自,暗合玄機,妙示吉兇,都是極有價值的。夢不會作弄人。
只有人才作弄人!
責任編輯白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