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 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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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歲,是我告別童年迎接災難的開始,因為姥爺的死,一個小女孩本能的快樂和童真從我身上殘忍地滅絕了。
春夏之交的季節(jié),會做棺材的木匠姥爺和我不得不結束鄉(xiāng)村生活住到天津。頭一回趕上停電,姥爺燃起紅燭領我來到他陰面的房間,拿出白天畫好的簡筆畫兒裝進信封,粘好,叫我用歪扭的字跡寫上地址,馮大鶴收。姥爺把信掖在褥子底下,鄭重地說,花花,哪天我跟你姥姥一樣癱炕上,千萬想著把它寄走。
簡筆畫是想告訴鄉(xiāng)下的大鶴,如果姥爺死了,不能把他當捆柴禾燒掉。姥爺認字不多,想說什么能在紙上用圖畫娓娓道來,這本領歸功于他做了幾十年木匠,會打棺材,還能在棺材身上畫各種吉祥圖。
我點頭答應姥爺,他顫著厚實的嘴唇微微一笑,輕輕捋下我的頭發(fā),把留在手上的一兩根放進蠟燭,“呲啦”!發(fā)絲縮成了微小的焦粒兒,姥爺把它捻成黑粉末聞聞,像聞見襲人的花。我馬上逞能,又從頭頂揪兩根頭發(fā)拿到蠟芯上燒,姥爺制止我說,傻花花,疼!
第二次停電,我看見姥爺用火柴棍挑開蠟燭芯,把事先準備好的一撮頭發(fā)放進蠟燭里燒成幾個米粒兒大小,捧在手心仔細地聞啊,他半睜開眼睛像是喝過美酒,哈一口微醺的醇香。我問他哪來的頭發(fā),姥爺先是愕然,而后哄我說,從花花枕頭上撿來的呀!沒過多久,姥爺腦溢血突然去世,我根本來不及替他寄出兩張小畫兒,致使姥爺無法逃脫被推進火葬場的劫難。
姥爺躺在推車上,高大的身軀縮成了一捆蒙著白布的枯樹干,我愣怔一下,前些日子姥爺畫的簡筆畫不就是眼前這樣嗎?
姥爺火化的第二天,我把他畫的信寄給鄉(xiāng)下大鶴。那是1973年深秋,冷風送來焚燒落葉和敗草的煙熏,我坐在馬路牙子邊,親眼看著郵遞員拿走所有的信才離開。大鶴舅舅接到我寄出的信,轉天就從鄉(xiāng)下來天津,一刻不停地帶走了姥爺的骨灰。
最怕火葬的姥爺花大力量為自己做了一口松木棺材,里面畫滿了別人看不懂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各種圖形,本來,姥爺可以留下完整身子,安心地躺在他特制的棺材入殮,他愛說,天有一丁,地有一坑!可為了我這沒親媽的小可憐兒,姥爺最終離鄉(xiāng)背井,無法土葬,沒能逃掉鉆進骨灰盒的結局。
多年以后,偶遇停電用蠟燭采光的日子,我定會揪下一撮頭發(fā)在火苗上燒成幾個小米粒大的焦團兒,捻成粉末,聞著微糊香氣,像八歲那年聞著姥爺尸骨的味道那般蕩氣回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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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我親媽死去半年后,繼母帶著她鄉(xiāng)下閨女念秋嫁給了相當于少校軍銜的父親,轉年,因為工作忙,他們把我送到繼母的養(yǎng)父母家,一個灤河水繞過的村莊——馮家營,從那時起,姥爺可就成了我心中頂天立地的山。他臉部輪廓有點夸張,厚嘴、肉鼻子、土褐色皮膚,類似非洲人那種雄壯,但肯定是鄉(xiāng)下人眼里典型的丑爺們兒,姥爺是我繼母的養(yǎng)父。
最原始的記憶很像睡了一大覺醒來,土炕上羅列著許多做工精致畫著花朵的小木匣,木槽兒縫隙布滿污垢,里面盛著江米條、核桃酥之類的點心,只要想吃,伸手就能抓到。我身旁還躺著半身不遂的糊涂姥姥,她能坐起來卻不能下地,胖身子嘟嚕著贅肉,得天花落下了麻子,耳朵邊離不開半導體。我喜歡把帶著唾液從嘴里摳出來的一顆高粱米、玉米粒或是點心渣兒之類的東西按進姥姥顴骨兩側的大麻坑兒,弄得她一臉黏糊卻從來不惱,她閉上眼,安靜地等待,任我在她滿臉的麻坑兒里胡亂折騰。姥姥也愛把嘴里嚼過的點心、五花肉用黑長的厚指甲塞塞抹抹送進我的口腔,我吧唧吧唧地回味著被她嚼碎的殘渣,很長一段日子,想吃什么都放進姥姥嘴里再叫她吐給我,直到跟我們住一個院西廂房的大鶴舅舅,也是黑五類的兒子對我說,傻花花,小丫頭總跟姥爺睡一被窩,多沒羞!還吃我大姑嘴里吐出的東西,拿出來聞聞,死臭知道不?說完,他還沖我吐了一下舌頭。
大鶴是我姥姥親侄兒,話說多了準要吐一下舌頭,別看他像美男子,因為是黑五類的兒子,二十大幾還沒娶上媳婦。
晚上睡覺我非要跟姥爺鉆一被窩的,伸直小腳丫正巧揣著他溫暖的肚皮。姥爺可以光著下身睡覺,有件粗布坎肩永遠不脫。我已經能夠記事兒,聽明白了大鶴的話,不再吃姥姥吐出來的東西,但我不懂跟姥爺睡一個被窩怎么叫沒羞,依然照舊。
后院廂房有間屋子常年散著桐油、松香和油漆味兒,姥爺干活的畫筆,工具和木料堆全放在里面,只有一個鑲著大銅鎖的柜子從沒見他開過,姥爺哄我說那里藏著寶貝,一看就會飛走。另一間空房子擺著四個烏亮的棺材,樣式有別,尺寸大小不同。姥爺從木業(yè)社退休后,偶有鄉(xiāng)親請求,便重抄早年做棺材的絕活。即使村人用的木料便宜,他照樣能把棺材做得式樣華貴,木紋光鮮,看不出一點樹笆或裂紋。他會在棺材上勾出龍鳳、蝙蝠、圓壽字那類的圖畫,涂上金銀粉,比素棺顯得闊氣,卻也從不找人要高價,村民們口口相傳:不管咋個死法,暴死、橫死、還是冤死,只要躺進馮家營老木匠做的棺材里,管保像睡著了一樣安詳。
姥爺進城趕集或忙不過來就站在窗外喊前院廂房大鶴媽幫忙伺候姥姥,從沒見他進過那間廂房。許是丑女人天然的妒嫉心作祟,我姥姥經常刁難上了年紀的老美女大鶴媽。冬天里她圍上大花被坐炕上拉尿,甭管真睡假睡,反正叫人家站好半天,醒盹才倒尿罐子,大鶴媽從沒怨言地照料她,姥姥還不滿意,總是無緣無故地連哭帶罵,閉上眼睛亂嚷,她數落大鶴媽是白毛兒喪門星,不中用的老蔫逼,卷鋪蓋滾蛋!過不了半個鐘頭,姥姥又像干壞事的小孩跟她的弟媳婦賠罪,虔誠地用力打自己的臉。
大鶴媽美頸、窄肩、腰細,濃密整齊的雪發(fā)飄散開來,像白軟緞般熒輝閃閃,平時插上半根磨出細尖的木筷將那團雪發(fā)隨意卷起,云樣的雅致,修長的身影宛如俏麗白天鵝。她跟村里其他老女人的做派相去甚遠,年輕時留下的美人底板毋庸置疑,她的目光里蘊含著與世無爭的沉默,臉部輪廓有種雕刻般的滄桑美,容易叫人想起現代芭蕾舞劇《白毛女》里的喜兒,可惜她身份不好,丈夫是解放前偽保長,算黑五類死在了監(jiān)獄,怕村里男人欺負,女人小瞧,她一年四季把自己關家里做活兒,越不下地,臉就越是細膩白凈,為區(qū)別大鶴媽跟我那個癱瘓的姥姥,我管她叫白姥姥,其實她并不姓白。
滿眼青綠的日子,姥爺第一次抱我到村東百年老槐下曬太陽,呼啦啦立刻圍上一群人。蹲在墻頭拉屎的小孩兒們屁股不擦就跑了過來,捏捏我的毛衣,摸摸我頭上花綢子又很快把小手縮回去,膽大的還敢掐我臉蛋兒,聽我說一口北京話管我叫小侉子。
愿意跟姥爺搭訕的人都是同他歲數相仿的老婦女,當地的方言叫她們老娘子,見姥爺抱著個大城市的金娃娃出來,便好事地問這問那。姥爺聽了自然一臉幸福,情不自禁地炫耀,我們花花是金枝玉葉,她爸,我家新姑爺當解放軍軍官,月月掙一百多!
喲!你閨女香草嫁軍官啦?換軍用糧票找你行不,花花不是香草生的吧?沒見她肚子有動靜呢。
有個說東北話的老娘子憋細了嗓門兒問姥爺,她腦袋上的梳頭油冒著锃亮的光,手里拿著錐子和線繩正在做鞋納底。
軍用糧票十斤八斤還中,多了沒有,花花親媽生下她就死了,香草是她后娘。我姥爺極少撒謊,實話實說。
東北口音的老娘子臉色大變,把五官扭一起,瞪圓鼓眼泡,驚詐地看著我說,老木匠養(yǎng)的閨女咋都命硬,這孩子不光命硬,帶著她親媽的魂兒呢,看沒?黑眼珠兒里晃著小人影兒。
她說著便湊過來,一只手拿著錐子,想用那只手扒我的眼睛。
見到沖我伸過來滿是黑斑的粗手,還有她齜牙咧嘴的兇相,我哇的一聲大哭。
“癢癢撓”,浪娘兒們,撕爛你的嘴!姥爺抱起我就走。
嘿,釘棺材板兒的,專門養(yǎng)小花妖和防人精,老絕戶頭子,大軍官在哪兒,啊?吹牛逼……
哦,原來這老娘子外號叫“癢癢撓”,她不停地高聲大罵,直到我和姥爺走進家門。
我哭成了小花臉,還丟了頭上的碎花綢子和手里的小皮球,又被“癢癢撓”嚇得直哭,記憶深刻。有關“癢癢撓”的來歷,我是在鄰里的笑談中知道的,這女人夠潑辣,她曾經在眾人眼皮底下,公然把手伸進賣狗肉的男人衣服里給他撓癢癢,但她是馮家營極少識文斷字的女人,誰也猜不透她為什么肯嫁給那個比她大十歲,賣狗肉的老頭兒狗拐子。
2
賣狗肉家的老娘子“癢癢撓”帶著一張破嘴東游西躥,說姥爺的閑話呢,這跟那天姥爺抱我出去曬太陽得罪了她有直接關系,傳聞說:釘棺材板的老木匠守著癱炕上半死不活的丑麻子,跟老白毛女寡婦勾搭不清,現在,又抱來個號稱是軍官閨女的小花妖,那軍官也從沒登過黑五類的大門啊,誰要是敢接近他們準沒好日子過。這般惡語說得村里男女老少路過我們院大門口全都繞出個弧線走。
白姥姥聽了大鶴學舌,陰沉著臉默不作聲,姥爺像沒長耳朵,哼著皮影戲繼續(xù)在后院鼓搗棺材,如果他想湊過來聽我和白姥姥說話兒,白姥姥就叫我把姥爺推回后院。她是故意逗姥爺,“避嫌”,其實,姥爺自從收留大鶴母子那天起就想到了寡婦門前的是非。
姥爺的兩條大長腿像梯子那么直,能沒過我的頭頂,有一回,我指著院墻叫姥爺揪朵花給我戴,他踮起腳一伸胳膊就掐下兩朵。我頭發(fā)短,戴不住,白姥姥走過來,把花插在我的耳后,看見白姥姥頭發(fā)又長又多,我偏叫姥爺把另外那朵花戴在白姥姥頭上。姥爺立刻紅了臉膛,哆哆嗦嗦地舉著花,傻看著白姥姥始終沒敢湊前。白姥姥靦腆地蹲下,叫我給她戴花,一頭雪發(fā)埋進嬌艷的薔薇格外好看,白姥姥的眼睛放著光,微笑著晃晃腦袋回屋去了。晚飯后,白姥姥見我那朵花早沒了蹤影,從屋里拿出一條繡著薔薇的黃手絹,整整一個下午的功夫,白姥姥在手絹上繡出了姥爺摘下的薔薇,太漂亮啦。沒等我接過手絹,誰想到姥爺搶先抻了過去,興奮得像個小伙子跑到后院,跳進他為自己準備的大棺材,把那條手絹畫在了棺材的里幫。大鶴舅舅見姥爺忘乎所以的樣子朝我撇撇嘴,吐吐舌頭,不懷好意地笑了。
姥爺跳進棺材畫畫的舉動時有發(fā)生,他也曾把我抱進那口棺材看看,原來,那棺材里幫已經畫得密密麻麻,有的像花草、有的像鳥獸、有些像鵝卵石,反正五花八門,問姥爺為什么畫這些,他總是閉上眼睛笑笑,輕輕搖頭。
有個傍晚,我突然像中邪,非鬧著到房上去。姥爺在堂屋拉風箱,我存心把柴禾棍兒扔進他正燒著的大鐵鍋,連哭帶鬧叫他帶我上房頂。等姥爺抱我爬上房,站得高看得遠了,發(fā)現隔壁院旁邊賣狗肉的狗拐子家窗戶里冒出了滾滾黑煙,準是燉了狗肉沒熄火?
姥爺站在房頂上呼喊,狗拐子家失火了,快救火!我也學著姥爺跟他一起在房頂上大聲叫嚷,街坊四鄰全都跑出來救火,避免了一場嚴重火災。
燒了房子是農家人最大的災難,我這次鬧著上房算立一大功,不光救下了賣狗肉家的房子,隔壁院鋼頭家,還有我們家的房子都逃過劫難。
“癢癢撓”主動跑到我們院來給姥爺賠禮,這回,她抱起我,齜牙咧嘴照我的臉蛋狠狠地親,姥爺嫌她嘴臟,把我從她手里用力抽了回來?!鞍W癢撓”不光沒生氣,還逢人就說,老木匠家那小花花可不是“賊眼”是“神眼”,能看出凡人看不到的福禍,往后誰惹花花誰遭殃。后來,果然有大肚子女人特意跑來叫我說說她們胎里孩子是男是女,我隨口胡說的偶真能兌現,于是在馮家營,人們開始對天津來的小女孩花花有了份特殊的好奇心。
接下來我們院兒又發(fā)生了怪事,我的神眼再次顯靈。
有個叫毛崽兒的丫頭天天長在大鶴家,姥爺說是大鶴對象。她見我有那么多漂亮點心盒,央求姥爺給做一個,裝她梳小辮的毛線繩和手絹。
沒等小木盒做好,毛崽兒她爸舉著根扁擔闖進院,要不是我姥爺奪下扁擔,毛崽兒當時就被她爸打殘了,她爸爸在火車站工作,不許閨女跟黑五類兒子搞對象。
毛崽兒是因為生來汗毛重而得名,她雙鬢和嘴角有層濃濃的茸毛,大鶴要是出身好點才看不上這么不起眼的丫頭。毛崽兒會編故事,她講過有個老頭兒在河邊搭救小金魚,小魚為報答恩人給了老頭兒數不盡的財寶。于是,我腦子里總想著啥時也救活一條金魚?
果然夢見河邊有個老頭兒端著金魚盆若隱若現,夢醒后再想接著做夢可就怎么也做不出來了,眼看金魚盆就要到手,美夢成空,我特想到河邊去看看到底有沒有端著金魚盆的人。
午后,姥爺像拉風箱一般打呼嚕吹氣,推他不醒我就坐在炕上玩命哭,他只好帶著我往村東河邊走去。我在泥沙灘上一路尋覓,跑到灤河大鐵橋下,蹲在那里期待夢中的金魚盆。
沙灘上還真看到了一條被太陽曬干的小金魚,在我把死魚撿起放回河里的當口兒,我看見了正在往河中央一步一步走去的毛崽兒。姥爺用一種近乎恐怖的吶喊:喂!站住,小毛崽兒,不許動!
天哪,河水浸濕了她的褲子,半截身體露在水面……
姥爺救活了毛崽兒,巧的是又因為我哭喊著要去河邊,才碰到了毛崽兒投河尋死。姥爺連抓帶拽把毛崽兒拖到河邊才發(fā)現,她腳上纏裹著毛巾,滲出了鮮血。中午,她狠心的爸爸從灶臺舀一瓢滾開的水潑在毛崽兒腳上,為的是阻止她跟大鶴來往。
毛崽兒投河未遂,左腳化膿感染,眼瞅就沒命,唐山的醫(yī)院診斷為三度燙傷復合感染,實在沒招,只能把毛崽兒爛掉的左腳從小腿肚子以下鋸掉。
毛崽兒爹不知怎么想的,回村后,干脆把昏睡的女兒扔在了我們院,我姥爺叫大鶴把她抬進屋,毛崽兒在這個院子住下,后來真就住了一輩子。
沒風的夜晚,毛崽兒像殺豬似的喊疼,連我這五歲的孩子都想從炕上爬起來看究竟,她的聲聲哭叫像尖刀一樣捅人心,如犀利的怪雷在黑夜里驚炸。我姥姥被毛崽兒吵得無法入睡,也跟著她一起鬧,院里的哭喊叫罵響徹云霄。很少走動的村民也紛紛踏進這個早已生疏的宅院。
毛崽兒的疼特蹊蹺,她左腳早被截斷,偏偏喊的就是左腳疼,既然腳都沒了怎么還會疼?大鶴偷偷請來“跳大神”的擺上香案蒙頭蓋臉耍把一天,晚上毛崽兒還是鬧。大鶴趕著牛車一趟趟拉著她去縣醫(yī)院,不頂用,哭喊聲越來越兇。白姥姥湯湯水水地喂,抱著她失去腳的左腿心疼地撫慰著沒腳的姑娘。
眼看毛崽兒要活活疼死,有個晚上,姥爺把白姥姥和大鶴叫到我們屋說,今晚誰也別進毛崽兒的屋,我一人陪她,雖說她左腳鋸掉,可腦子里的左腳還長得結結實實,是她腦子里的腳在作怪,如果我還沒轍,這丫頭就真活不成了。
晚上,我看見姥爺悄悄地去了后院,打開了他從來沒開過個的大銅鎖柜子,不知從里面拿了什么東西,他總說那柜里有寶貝,打開一看寶貝就會飛走。
前半夜依然是屠宰場的陣勢,毛崽兒喊,我姥姥罵聲連天,果然,到后半夜,毛崽兒屋里的喊叫變成了呻吟,還聽到姥爺哼唱著哀怨的小調兒,到了早晨,一夜沒睡的大鶴和白姥姥臉上露出掩飾不住的驚喜,毛崽兒神奇地停止了瘋狂的喊叫,一聲不吭了,這是姥爺的功勞啊!再后來,毛崽兒在白姥姥精心服侍下能拄拐杖走動了,有一天,她爸送來十斤掛面給白姥姥,要接閨女回家,他拉住白姥姥的胳膊說,白老娘子,如果你家大鶴不嫌棄這個沒腳的媳婦,當親家吧。
白姥姥眼睛里含淚招呼大鶴過來,跟親家說,這孩子以后您就當兒子使喚。
毛崽兒這條命是我?guī)е褷數胶舆吘认聛淼?但是,姥爺那天夜里跟毛崽兒說了些什么?從后院的柜子里拿出的是什么?用啥法子止住了毛崽兒的劇烈疼痛呢?這事兒在大家心里都是個謎,我從來沒問過姥爺和毛崽兒,只聽毛崽兒說過,她答應姥爺,不跟任何人說出其中的秘密。
3
樣板戲電影《紅燈記》看到第三遍的時候,我開始把自己比做小鐵梅,跟半導體學會了李鐵梅的所有唱段。我把姥爺當李玉和,把白姥姥當李奶奶,癱姥姥在炕上越來越糊涂,跟她說什么也不懂,我拿她當小孩子,但我知道癱姥姥最疼我。姥爺見我整天把玉米胡子編成長辮兒假裝李鐵梅,笑呵呵地說,咱家人可比《紅燈記》里的人輩分還亂多了!
慢慢地,我有興趣不斷詢問我媽咋死的?為啥后媽香草從小也沒親娘?姥姥怎么一鬧脾氣就要趕走白姥姥和大鶴呢?
姥爺怕我聽不懂他的話,準備好做木匠活的鉛筆和草圖紙說,花花,等咱吃了晌午飯,畫本小人書,叫你明白好些事!
中午吃的是白菜掛面湯,碗里飄著星星點點的小螞蟻,我用筷子一個個蘸出來,姥爺說,喝吧,小螞蟻到肚子里就變營養(yǎng)。后來,我聽信了姥爺的話,看見面湯里的小螞蟻稀里糊涂地全都喝進肚兒。
飯后,姥爺把碗一推,攤開紙筆畫起來。姥爺模樣不好看,卻長了一雙修長秀氣的手,十指的骨節(jié)特別長,若生在有錢人家,姥爺不會是木匠,肯定當藝術家,噢,他的手能像電影《海上鋼琴師》男主人那般鋪滿琴鍵。
外面天寒地凍,屋里熱炕上暖意融融,姥爺用心畫著每個人物,把他畫出來的人講給我聽。姥姥認為姥爺說得不對的時候,就拿掃炕笤帚敲打我那幾個點心盒,用雜音來表示她的憤怒。
畫筆勾勒出早年的馮家營,村東那棵空心老槐樹,村西一行行鐵軌和站牌。一個留長辮子的壯年男人,身背鋪蓋卷走到一個高臺階門口。他來自一個遠離火車的閉塞山區(qū),像桃花源捕魚的武陵人,弄不清世道已是民國。他到馮家營是給年輕的財主馮先生當長工的,馮先生快結婚了,想置辦些家具,便托人找來了這個據說手藝不錯的年輕木匠,也就是姥爺。
馮先生叫木匠剪了辮子,把許多大事交給他做。馮先生娶新媳婦那天,木匠的馬車在前壓陣,棗紅馬一路腹瀉,沒精打采,花轎里的新娘可能是聞見臭味兒總掀開紅蓋頭張望,木匠一回頭,咻!小娘子恍如天上仙女。
年輕木匠萬沒料到,這仙女日后會跟他住進一個院,晚年還與他傳出一些閑言碎語,仙女不是別人,正是住在我們前院的白姥姥。
馮先生有個麻子大姐脾氣古怪,喜怒無常,出嫁后就與娘家斷了來往。也趕巧,馮先生這邊娶親,麻子大姐那邊卻喪夫。可憐她沒個一男半女的,過完亡夫的七七,受不了婆家的氣,不得不回娘家投靠弟弟。麻大姐剛剛住下,又出了個蹊蹺事。長工木匠清早趕大車,竟然撿回家一個滿身長黃水瘡的小女孩,馮先生有不悅,拿眼瞥一下就走開了。倒是麻姐姐高興得不行,抱著孩子不肯撒手,還盤算怎么給孩子治病。撞上這么個女人,算小丫頭有福,所有一切馮先生全都看在了眼里,長工木匠敢把這個孩子領回來,也說明了一個問題,他在馮家不完全是個傭人的角色,已經漸漸融入了這個家庭。讀書人畢竟是讀書人,馮先生心里有數,若要拴住木匠這么猛壯能干而且連煙絲都不抽的好勞力,最好的法子就是把他的麻姐姐嫁給他,倆丑人在一起看著特般配,撿來的孩子也就有了留下來的理由。
狗拐子新媳婦“癢癢撓”懂點醫(yī)道,見麻大姑抱著的孩子渾身是瘡,叫她用廟里剛燒過的香灰跟最新鮮的雞糞里白色雞屎攪和一起抹孩子身上,神了,小孩的瘡真就慢慢結痂。因為是撿來的孩子,麻大姑請人在墻根下挖了個深坑把這孩子送進院,沒走正門,說是圖吉利,這渾身長瘡的孩子正是我的繼母,姥爺給他起名叫做香草。一個壯年木匠跟一個滿臉大麻子的寡婦還有一個撿來的小女孩順理成章地組織了新家。
香草14歲嫁到本村第二大戶秦宅,轉年她丈夫死于霍亂,香草肚子里的孩子念秋成了沒見過爹的穆生。我和姥爺還有大鶴母子住的房子恰恰就是先頭兒的秦宅大院,算是秦家給自己童養(yǎng)媳和孫女的家產。
姥爺的畫筆跟著他的語速在紙上行走,畫完十幾張小人書一樣的圖解,姥爺露出一絲倦容,甩甩手指,張開大嘴要睡午覺,隨即脫掉大棉襖,露出棉布坎肩。我最怕午睡,用力拽住姥爺的衣服叫他別睡,一下子拽開了他胸前的疙瘩扣,露出了一塊粉白中夾雜著黑跡的傷疤,噢,怪不得姥爺永遠不脫身上的背心。仗著姥爺的疼愛,我毫不猶豫就伸進手,輕輕捅了一下那塊疤。
姥爺慢慢解開棉布背心,那塊疤像兩條帶刺兒的長蛇盤踞在他身上,我用手摸到的地方正像兩個蛇頭。
姥爺說,這傷有我在山里被財主打的,也有小日本打的。
為啥挨打,到山里干什么?我問。
你小,聽不出來我的山里口音,從十幾歲就跟師傅去山里學手藝,半個山里人啊!
傷疤咋回事?我摸著姥爺的傷疤問。
這,皮鞭子蘸涼水打的,光榮通行證啊,保住過東家的命,還保住馮家營少出壯丁呢,那年東家向日本兵站報花名冊,隱瞞了實情,我替他頂罪才免了大禍臨頭。姥爺沒跟我說仔細,至于他怎么騙過鬼子保住東家的命,讓我很久都像過電影一般沉浸在神奇的想象里。關于傷疤和馮先生,姥爺講了許多,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看得出來,他對謎一樣的主子也是他的小舅子心存一份由衷的敬慕。
抗戰(zhàn)的時候,馮先生當過偽保長,可馮先生人好,并沒有干過傷天害理的事情,反而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盡管如此,當保長也是他一個抹不掉的污點。解放初期,馮先生帶著一家五口逃跑,在天津被捕,大鶴兩個姐姐不聲不響地離家,偷偷嫁給北京人,剩下白姥姥帶著年幼的兒子花光了所有積蓄,幾個月之內,一頭黑發(fā)像雪霜一樣層層變白,再也藏不住,她惟恐寄人籬下受人欺負,帶著大鶴回到馮家營投奔姥爺。
在好多次危難時刻,姥爺大智若愚、裝傻充愣達到了出神入化的效果。反正馮先生已經逃跑了,政府叫說咱就說唄。在全鎮(zhèn)聲討大會上,姥爺拽住香草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控訴東家的剝削,他掀開衣襟,露出白花花的傷疤,拍著胸脯展示為保護村民被日本人打傷的見證。為得到香草婆家的房產,他唆使香草狠狠控訴婆家。香草就說,婆家根本沒拿她當人待,要她拼命干苦活,叫她給秦家傳宗接代,14歲就懷上女兒。說到共產黨的恩情,姥爺就暗中用力捏捏香草的胳膊,父女倆跪在地上作揖叩首,說得解放軍工作組的人跟著他們以淚洗面。結果,秦家的那套宅院分給香草和她女兒念秋所有,姥爺和姥姥自然就搬進了秦家,秦家念秋的爺爺奶奶早就投奔東北的大兒子去了。
白姥姥帶著兒子大鶴從天津回到馮家營,撲通,跪倒在了自家老長工面前,她認定高大木匠那兩條柱子一般粗壯、筆直的大長腿就是他們母子的靠山。
姥爺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這個當年令他丟魂的新媳婦已經滿頭白發(fā),那頑強的冷傲在她的臉上顯得更加凄美。姥爺彎腰攙扶起跪地的母子,叫他們住進了西廂房。
在馮家營,敢收留偽保長家屬的也只有姥爺了,他不僅窮苦出身,胸口有兩條日本鬼子留給他的光榮烙印,沒啥好怕的。姥姥和白姥姥是姑嫂關系,白姥姥即使頭發(fā)白了,那眼神還在,還是讓姥爺在夜里輾轉反側。姥姥心里明白這是咋回事兒,就有意無意拿話刺激白姥姥,姑嫂關系一直僵持不下。后來,姥爺去監(jiān)獄看望東家,回來告訴白姥姥,馮先生在監(jiān)獄病死了,他還拿回了馮先生的眼鏡和帽子等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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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爺要帶我去天津看看剛出生的弟弟,早就存好了一筐新鮮雞蛋。我跟村里的小伙伴總吹噓自己是天津戶口,腦子里卻沒一點關于天津的記憶,能回家一趟當然就更有好吹的東西了。
一大早,姥爺就進城去扯花布,叫白姥姥給我趕制新衣裳。我的棉襖磨出了棉花,胳膊袖子因為老擦鼻涕變得硬邦邦、油亮亮,自打穿上就從沒拆洗,棉襖縫里的虱子不知道哪會兒就悄悄地咬我,加上臉蛋和手被野風颼得像紅沙果,姥爺說這種邋遢樣到天津會被城市孩子笑話。
十幾個小孩趁姥爺不在都跑到我家院里玩,大人們說我白姥姥是白毛兒妖精,孩子們在村里很少能見到這位黑五類寡婦,認識了我當然可以近距離觀望白姥姥。一時間,家里像進了一伙小強盜,雞飛狗跳,大鶴種的葡萄被揪走一片,墻根兒下面的糞便三步一小攤五步一小堆,淘氣猴崽子竟跑到我姥爺總去干活的木料房,鉆進幾口棺材里面裝死人??匆娔莻€緊扣大銅鎖的柜子,有個小孩說,花花,弄開中不?
不中!我姥爺不讓。
不是說要星星你姥爺都給摘嗎,吹牛逼!
嗯,中吧,誰撬開誰的能耐!我想了想說。
孩子們開始砸那大銅鎖,白姥姥攔不住,怏怏地走了,看見自己晾曬的褲子被小孩偷偷往褲襠里塞進一大把雞屎,她輕輕搖頭嘆氣。
銅鎖挺結實,砸不開,忽聽外面有收廢銅爛鐵的吆喝聲,我就把那人叫進后院,讓他挖下大銅鎖。那人樂得嘿,掏出一大把鋼镚給我。孩子們眼巴巴地盯著,恨不得我把鋼崩兒分發(fā)給他們,我明白,姥爺再寵我,也不能把家里錢分給別人。
癱在炕上的姥姥光顧聽半導體,后來嚷幾句什么話全被一大幫孩子歡呼雀躍掩蓋了。
柜子撬開了,有那么多綢緞衣服,還有醫(yī)學院教科書,光屁股露出腸子和心肝的彩色解剖圖譜,那是繼母香草上大學時候用過的課本,哦,女孩們每人拿上一件綢子衣服穿上,男孩把那書頁扯下來,疊成飛機前后院子里飛……
花花姥爺來嘍!
所有小孩如同花果山猴子一樣從各個角落鉆出來,脫下身上的衣服涌向門口,從姥爺身邊擠出門外。
姥爺看見丟在雞窩上的衣服和滿院的紙飛機,虎著臉直奔后院,我跟著跑過去,看見姥爺四處翻騰,像是找什么東西,我還很少看見姥爺爺這么著急,嚇得哭起來。
哭!哭!忒寵你,說完,姥爺照我屁股打一巴掌,然后繼續(xù)找,最后,我看見他終于找到一塊紅綢子包著的東西,把綢子解開,看看里面的小鐵盒,肯定東西沒少,這才放心地過來抱起我,咧開厚嘴笑笑說,花花,這些都是你媽香草保存的衣服和書,破四舊時候生產隊要沒收,你媽藏來藏去才保存下來,都給糟蹋了,她要不干咋整?
姥爺頭回打我一小下,也是我挨他的唯一巴掌,雖說不算太疼可我哭得特委屈,還大聲嚷嚷,疼死我啦!姥爺揉著我的屁股說一堆好話也沒躲過姥姥一頓臭罵。
紅綢子包裹的小盒里裝的什么,一直沒能看到,既然大銅鎖都被撬開了,姥爺還能把那個小紅包藏哪里呢?我問了兩次,姥爺才支支吾吾告我,紅綢子里包的是舊胭脂盒,盛著幾顆女人的金牙。
在這件事之前,我見姥爺開銅鎖好像只有一次,就是毛崽兒剛剛鋸掉左腳哭鬧最兇的夜晚,當時,姥爺肯定從那拿過什么東西,至于為什么把女人金牙藏起來?或者里面到底裝的是不是女人的金牙?始終沒弄清楚,即使我8歲那年姥爺火化成灰,也沒見他的骨灰盒里有一粒金牙,到底怎么回事?這成了他帶進骨灰盒的謎底,或許溫柔、或許慘烈。
天津真氣派!我身上紅花綠葉的棉襖棉褲還有同樣布料的花書包,花棉鞋與城市小孩的衣服區(qū)別很大,加上自己連鏡子都不看,用左撇子剪的斜上去的個性劉海,明顯一個鄉(xiāng)村小“老坦兒?!?/p>
剛下火車,姥爺吐口痰罰款五分,我不小心張嘴罵幾句臟話叫街道代表聽見,還惹個小麻煩。其實我們農村孩子罵句臟話就像說句“你好”那么自如。街道大娘擋住我跟姥爺,講半天大城市規(guī)矩,她還教育我要學習草原英雄小姐妹。
爸爸已經是正團級別,派個司機接站,掃一眼就認出了受街道代表教育的一老一小,司機面色尷尬地領我們離開。路過車站旁邊的幼兒園,小朋友在里面打滑梯,坐轉椅,騎木馬,我把臉貼在欄桿上不走,姥爺拉不動我,便滿口答應回老家給我做一院子小木馬、小滑梯、小轉椅。
吉普車把我們拉到一幢洋樓院外停下,開門的正是念秋。時髦的列寧服顯露出她曼妙的身姿,離開農村,念秋靈秀的臉蛋白皙水氣了,大有柴禾妞成精之勢。天津的房子好大呀,原先住的是資本家,部隊沒收后,臨時分給了三戶人家。
進屋一看,家具陳設跟洋樓很不搭界,簡陋的桌椅、板凳、床鋪甚至暖瓶和茶缸全都蓋著×××××部隊的油漆章。
繼母香草為生這個兒子,差點和我爸鬧翻了,婚前她跟父親有過不再生育的承諾。懷孕后,當面答應做掉胎兒,背地里卻搬出單位女同事輪番做我爸思想工作,醫(yī)院女同胞聽過她憶苦思甜,血淚控訴。黨把一個童養(yǎng)媳培養(yǎng)成大學生,進入城市大醫(yī)院當大夫,這容易嗎?在女醫(yī)生們圍攻下,弟弟的胎命保下,成為我家第三個孩子。
我進屋就咕咚喝完一缸子白開水,抬頭遇見了念秋很不友好的眼神,她斜眼看著我說,花花這身衣服像個大漢蘿卜。
白姥姥現做的,她給我縫個布瓦,大姐,你看。我笑嘻嘻地討好她。
念秋趁姥爺沒注意,用力點我的腦門兒一下說,去去,別在小弟這兒抖落臟東西。
我這才注意到小木床上躺著個和紅猴子一樣的小丑孩兒,哦,這就是弟弟呀,布瓦是小孩們跳房子用的玩具,新做的怎么會臟?于是,我就再沒管念秋叫過一聲姐。
天黑了,爸爸媽媽已經回家,惟獨沒有哥哥人影兒,姥爺說哥哥跟我一個媽,比我大四歲,現在,我最想見的人就是這小哥哥。
爸爸在離我們住處不遠的“狗不理”定了家宴,他拉過我的手,想把我攔進懷,姥爺在一邊說,花花,叫爸爸呀!我用力甩開他,跑到姥爺的懷里,抱著姥爺不撒手,爸爸站起來,憨厚地笑笑,摸摸我腦袋,走,吃飯去。
剛出院子,哥哥的班委來請家長,說學校里出了反動標語,派出所警察懷疑是哥哥的筆跡不讓他回家。
爸爸和繼母真虛偽,他倆沉默片刻,接著竟然異口同聲音地撒謊推脫著,叫那班委先回去。家長隨后到。
姥爺擺擺手,拍拍胸脯說,別!領孩子要緊,你們不敢,我去,學校關著孩子吃啥也不香啊。
他急吼吼地跟著那小學生去了學校,我們在飯館里邊吃邊等,爸爸和繼母局促不安地說著些古怪話,始終沒有表露要去學校的意思,一直到七八點鐘我們吃完了飯,才等來姥爺和哥哥。
爸爸氣急敗壞地要揍哥哥,被姥爺攔住,姥爺的衣服扣兒還有兩個沒系上,眼睛鼻子都紅,不用猜,他保準當了一回痛說革命家史的“李玉和”,又亮出胸前那張王牌,哭訴日本鬼子留下的傷疤,給人民警察上了愛國課。
見到哥哥覺得格外親,他是個非常漂亮的男孩,我倆眼神里有種互動的信號。他沒寫反標,是替罪羊,委屈得低頭不語。那天如果不是姥爺英雄虎膽去解救哥哥,說不準12點也難能回家。爸媽那種人是絕對躲避不光彩事件的。
天黑如墨,回家路上,哥哥說我的大鼻涕可以就著燒餅吃了,我立刻把鼻涕吸進嘴里,傻傻地笑個沒完,哥哥把我伸進嘴里正啃指甲的食指抻出來,一直拉著我那雙剌人的小臟手說,不講衛(wèi)生長蛔蟲,手都是皴,晚上洗洗。他還給我描述了剛才在學校里,姥爺怎樣表白孩子爸爸是革命軍人,聲淚俱下地扒開胸膛,說得警察和教務處主任抽著鼻涕也跟著激動,主動把爺孫二人送出學校門口。
大人們走過去離我們好幾米遠的地方,哥哥小聲跟我說,咱的媽比這媽好看十倍,向毛主席保證,明兒我給你看相片。
第二天我一直裝睡,我知道姥爺悄悄地離開,還聽見爸爸說讓我住幾天再回鄉(xiāng)下。爸媽還有哥哥天不亮就走了,心里空蕩蕩。昨晚哥哥沒能幫我洗手,剪指甲,卻懇求著給我掏耳朵,掏得我耳朵好疼。上學前他偷偷塞到我枕頭下面一個練習本,里面夾著生母的三寸照片。趁著念秋上廁所的功夫,我第一次看到了母親照片,她美得讓我吃驚,無可挑剔,好像在哪兒見過這位留著齊肩短發(fā)的女人。
早餐的榨菜炒肉絲搭著稀飯饅頭吃,每回我剛要夾起菜里的肉就被念秋用筷子打下來。弟弟一哭,我跑過去伸手逗他,有根燒火的鐵筷子狠狠地打在我手背,突如其來的疼痛給我第一反應是張嘴罵一句,唉呀!操你媽的!
我的耳朵被念秋揪住了,是被哥哥掏疼的那只耳朵。怕她真把我耳朵揪下來,不敢再罵,只能哇哇地喊叫。
念秋從爐子上提留過來滾燙的開水,走到我面前停住,故意抖一下綠色鐵壺,撒出一點冒汽的開水。啊!我立刻想到大鶴舅舅對象毛崽兒被他爸爸用開水燙傷的爛糟糟腳面,我嚇得不敢出聲。
念秋是嫌我手上泥厚,把熱水倒進涼水盆,然后拽我到洗臉盆前。
把手放里,泡十分鐘。念秋說完去照顧弟弟了。
我開始啪嗒啪地往洗臉盆里掉眼淚。
念秋過來給我往手上抹了肥皂,幫我揉搓著一雙小手,盆里的水漂起一層黑沫。手洗白了,念秋攥著我的手剪指甲,然后給我抹上了萬紫千紅雪花膏,點著我的腦門說,去,給小弟打牛奶!
5
連續(xù)三天給弟弟到附近的奶房打牛奶,聞著奶香,一次次第把涌出的口水咽下去,老家的奶粉沒有天津的牛奶香啊。中午,念秋喊我,花花,看牛奶涼熱合適不?
我從茶缸里掏出小奶瓶,覺得不夠熱,學著念秋的樣子把牛奶擠到嘴里嘗了嘗,香,有種咕咚幾口喝下去的渴望,我猶豫著又嘗了一小口。這次挨的不是鐵筷子,一記響亮的耳刮子煽得我站立不住,暈!眼前簇簇金花天旋地轉。
再嘗牛奶打爛你嘴!念秋說。
操 ,你, 媽……
我故意拉長聲罵了念秋,頭也不回地沖出屋子。
雪花和淚花一起落到我的花棉衣上,在雪地里哭個夠,我捧起地上的雪擦洗哭過的臉,冰涼的手好像早已經不長在自己的胳膊上了。我朝著老家的方向大聲喊,姥爺,念秋打我,接我回去……
晚上,繼母下班回家?guī)Щ匾恢粺u,我在雪地里走得又累又餓,聞見燒雞味條件反射地坐到桌子跟前,死盯著那只雞再也不肯挪地方,繼母可能覺得我太饞,順手掰下只雞爪給我。
上床睡覺的時候,念秋和哥齊聲數落我。
沒羞沒臊,見媽拿來的燒雞立馬坐旁邊,眼都直了,昨天還吃了一大把雞蛋皮呢。念秋說。
怎么還吃雞蛋皮?臟丫頭。小哥哥用力戳我腦袋一下,憤憤地說。
你不知道,昨兒,媽給小弟做雞蛋羹,花花把倆雞蛋皮全嚼碎了。念秋說。
吐了還是吃了?
吃了唄,裝瘋賣傻。
聽著他們的對話,我憋不住憤怒,掀開被窩哇哇大哭。哥這樣對我萬萬沒想到啊,姥爺說我們是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的孩子,最親!為討好念秋他竟然跟后姐姐一塊欺負我。在鄉(xiāng)下,每天快到中午我就蹲在雞窩前等老母雞下蛋,撿出雞蛋趕快交給姥爺煎熟,盛一碗大米飯,拌上醬油和豬油美美地吃上一頓??稍谔旖?明明是我的老母雞下的蛋,卻一口吃不上,繼母往常給弟弟做蛋羹打一個雞蛋,這回弄了兩個,以為有我的份兒呢,當飄著蔥花、油花的蛋羹端上來,繼母見我死盯住雞蛋咽口水,拿出她當大夫的腔調說,花花,雞蛋皮含鈣,嚼碎了吃有營養(yǎng)。
我的傻勁上來了,毫不遲疑地揀起碗邊和掉在紅木地板上的雞蛋皮,一塊塊地放嘴里,用力地嚼,碎了就吞下去,連水都不喝。這就是我天天陪伴的那倆老母雞下的蛋啊,我想姥爺、姥姥、白姥姥、大鶴還有毛崽,就連院里的老母雞都想死了。
母親和念秋見我真吃,咂咂舌頭,她們哪會想到,我是因為想念老母雞才一塊不拉地嚼碎了兩個雞蛋皮。
我的哭聲越來越大,被爸聽見,他還算是疼我,披上軍大衣跑過來。
念秋最壞,也從不管她的繼父叫爸爸??匆姼赣H著急,裝腔作勢地哄我說,花花別哭,明兒姐好好說你哥。
爸爸聽出是哥哥欺負我,把他從被窩里揪出來,噼啪打一頓。見哥哥那副可憐樣,我又疼他,不滿地沖我爸爸嚷,沒人欺負我,是我太想姥爺,像老母雞,是我愛罵人……說完,我嗚嗚地接著哭。
爸爸過來摟我,給我擦眼淚說,別哭了,后天送你找姥爺。
第二天醒來,我怕昨晚爸爸騙我,再次問他,你說過明兒送我,算數嗎?
算!爸爸肯定道。
不懂禮貌,快六歲了從不叫爸媽,張嘴罵臟話。繼母埋怨我說。
就是不叫,實在叫不出口。就連哥都不想叫了,他才比我大四歲,想對我好還偷偷摸摸,沒勁透了。
明天要回鄉(xiāng)下,最后一次去打牛奶了,天寒地凍,白姥姥做的棉鞋底子厚,幫子高,不小心碰到石頭摔個馬趴,碎了瓶子,把牛奶灑在馬路上。想到念秋的壞德行,我坐在便道上哭,不敢回家。
跟我們住在一個院里的護士阿姨路過,問清楚原由,阿姨掉淚了,掏出五毛錢交給我說,天天見你背著大網兜打牛奶,你也是個應該喝牛奶的孩子啊,一瓶牛奶兩毛七,剩下錢買碗牛奶喝吧,你親媽我見過,還沒死你爸爸就跟現在的后媽好了,這事情你親媽哭著跟我說過。孩子,你跟我到醫(yī)院要個同樣的空瓶,接著買奶吧。那天,我總算到奶房買了一碗飄著層黃皮兒的牛奶,香啊,永生永世不能忘。
晚上,哥跟我和好了,他告訴我親媽死的時候一直沒閉眼,怎么捏也捏不上,推走媽媽的時候,他趁機從床底下撿起了媽媽穿過的布鞋,藏了好久,終有一天叫爸爸發(fā)現,等哥哥不在家的時候銷毀了,哥哥到垃圾箱扒拉好半天卻沒能找到,他也從來不敢問起這件事情。夜里,我偷偷地看著親媽的照片,想起白天阿姨說過爸爸欺騙親媽的事兒,我開始嫉恨爸爸和繼母,我把親媽照片用紙包好裝進棉襖口袋,準備帶回老家。
爸爸搭乘一輛去秦皇島執(zhí)行任務的吉普車送我回鄉(xiāng)下,晚上九點才到,我睡著了,誰把我抱進院,誰給我脫的衣服全然不知。
早晨醒來,又摸到了炕頭的點心匣,癱瘓的姥姥笑瞇瞇地看著我,窗外是姥爺干活的叮當聲伴著大公雞一聲長鳴。美!天津的小樓、街道、奶房,念秋的兇相、繼母的冷漠,哥哥的時好時壞全都忘在了腦后。
姥爺!我習慣了睜眼就喊。
小丫頭,就認得姥爺,起來,院里瞅瞅,樂死你!姥姥揪著我的棉襖叫我起來。
我穿衣下地跑出屋子,咻!仿佛又是夢境。
寒天的暖陽柔柔地撫弄著已經沒有綠色植物的院落,可我看到的是一個驚喜,一幕奇跡,一個色彩斑斕的樂園。兩只帶著大耳朵扶手的絳紅色小木馬,海藍色木頭滑板被四四方方的小木樓與紅色扶梯連接,跟在天津幼兒園看見的滑梯外觀特相似,還有小火車呢,把三個板凳安上綠木幫并排串一起,畫上鐵路的標徽,剩下的板凳在姥爺手理不停地擺弄著。我的巧手姥爺呀,在我住天津十幾天的工夫,竟然為我制造了一個神奇的童話王國。
花花,好不?見你忒喜歡幼兒園的玩意,回來就吭哧。
我高興,一下子撞進姥爺懷里,他的樣子很疲憊,差點被我沖個趔趄。
后院的花草衰敗了,可姥爺的大棺材身上又添了許多非字非畫兒的彩繪。莫名其妙的小花、小草、小石頭、小動物和誰也看不懂的記號,棺材里里外外到處都有。姥爺把我抱到他心愛的大棺材上走走,我偏要鉆進棺材里面,想試試姥爺死了啥滋味……
姥爺棺材上的隱喻一直是個謎,沒人知道它到底意味著什么。
第二天,突然想起了親媽的照片一直裝在棉襖口袋,拿出來給姥爺姥姥看看,他們都說,這是真正花仙,長得忒好,天人看上收走了。姥爺見我總瞧不夠那照片,怕弄壞,找出“九大”游行時念秋帶在胸前的主席像,把親媽的三寸照片鑲在紙夾版后面。那年頭無論城鄉(xiāng)都時髦把毛主席像放進雙層圓玻璃,四周粘上彩色塑料,用根紅布條掛在脖子上。
村人們再問我,天津好不?我說不好!還回去不?不回。為啥不好?念秋忒壞。你媽香草好不好?我沒正面回答,打個岔說,我親媽比她好看。說到這兒,我就把毛主席像章反過來,露出親媽照片給村里大人瞧瞧。
回天津受的委屈我從來不跟小孩子們說,我?guī)麄冞M后院,鉆到四個棺材里玩藏摸摸。我把撬開銅鎖那柜子里面的東西全攘出來,敞開兒叫他們玩,我們穿上紅紅綠綠的綢子衣服假裝結婚,把繼母香草那些大學課本全都撕了,賴皮賴臉地找村東賣狗肉的狗拐子換狗肉吃,我還叫他們盡情地玩那些姥爺日夜趕做出來的木頭大玩具。這院子成了孩子們的快樂天堂,大人們也樂意來滿足一下他們按捺已久的好奇心。他們紛紛把家里收成的紅薯、花生、玉米大包小包地送來一些,原本羞于見人的白姥姥不再整天躲屋里,經常提著小板凳去看電影,或者端著笸籮到南街推碾子磨面。
快到晌午,我依舊蹲在雞窩前盼著鮮雞蛋從母雞屁股里滾出來,我把在天津吃下倆雞蛋皮的事告訴姥爺,他的小眼睛里滾出一顆大滴淚珠兒。后來,好幾次他跟村里老娘子們說起我在天津吃雞蛋皮的事兒,說得那些老太婆掀起大襟,不停地抹淚兒。
6
下午,小伙伴們在我們的院子里玩捉迷藏,鄰家男孩鋼頭跑進白姥姥睡覺的屋子,看到豎在墻角的大柜沒鎖,打開柜門想藏進去,一個發(fā)黃的木頭像框嘩啦啦滾到地下摔碎了。大柜子里有個暗藏的靈臺,還有個磁碟擺著點心和蘋果。這孩子抓起蘋果就吃,抖落出碎玻璃,抄起像框里照片就往外跑,他大嚷,黑五類家老頭,快瞅!
白姥姥被吵醒,一骨碌爬起,拐著三寸金蓮朝外追。從沒見過白姥姥如此焦急,大鶴趕來一把抓住鋼頭打了他屁股幾下,孩子們嚇得瞪著眼睛不敢說話了。
操你媽的馮大鶴,欺負小孩兒。我急了。
大鶴見我罵他,照我后背猛拍一掌。我哇哇地哭,小孩們剛要跑出院子,姥爺沖孩子喊,王八羔子以后再來,全把你們打跑!
姥爺看見了大鶴打我,脫鞋照著大鶴就抽,大鶴滿院地躲閃。
白姥姥坐在板凳上嗚嗚地哭起來,大鶴不跑了,紅著眼睛說,大姑父,我爸靈臺供了這多年,從來沒人知道,我,我……
那你就敢打花花,你是捅我心尖,沒媽孩子多可憐,王八蛋,滾,別住我們房子。姥爺也學著姥姥的腔調。
白姥姥跟大鶴早已適應了寄人籬下的滋味,她哆嗦著站起來作揖說,饒他吧,看在他死去爹的面上。
實話告你娘倆,東家沒死,還在天津監(jiān)獄,怕你們惦記和受牽連我才沒跟你們實話實說。過兩年就刑滿釋放,我去天津看過他。姥爺拉著長聲說。
我爸沒死,那,你拿回來那個眼鏡?大鶴驚訝地問。
為騙你們啊,你爸在監(jiān)獄改造不錯,我打聽過,沒兩年就會放出來,我為啥留下四口棺材,四個人啊,你們咋不想想為啥多口黑棺材?
白姥姥一聽,回到屋子里號啕大哭,她的哭聲比當年聽見老伴死訊還悲切。
那個夜晚,月亮很圓,灑一地銀色灰燼,白姥姥搖著莆扇坐在葡萄架下面使勁揚著脖子看天,用那一個姿勢看著漫天的星辰,看到后半夜才進屋睡覺。
自從姥爺轟走了孩子們,我干脆天天出去玩,不等天黑不回家。小孩們聽大人說我是“神眼”,便叫我一起去野墳地里撿寶貝,偶爾真能撿著些爛棺材板里殉葬的煙袋嘴,小瓷器、小鏡子。
我撿了個核桃大小,畫著小孩眉眼兒的扁石片兒回家,姥姥聽說我在墳地撿的,半夜三更出怪調兒,連喊帶唱,那聲音頗似鬼哭狼嚎,把白姥姥跟大鶴都招進我們屋子,姥姥哭著說我從野墳地拿來的東西不知藏在哪兒,一會兒變成大牛臉,一會兒變只小耗子,跳出來在她眼前晃,朝她身上鉆。
我覺得姥姥哭得挺好玩,說得也逗笑,想叫她多表演一會,故意不給她找。家里所有人都求我,花花,別叫姥姥哭了,快拿出來吧!
我這才揉揉眼,慢悠悠坐起來,像個小大人一樣嘆口氣,從炕上一個點心盒子里拿出了小扁石頭兒。
姥姥立刻不哭了,躺在炕上連連告饒,嘴里念著,我休好,饒命!她哀求我趕快把小石頭放回野墳地去,其實我嘴上答應,卻把小石頭悄悄放在了另外一個點心匣子。
姥爺辛苦做的滑梯、轉椅、小木馬依然靜止在那里等著小主人去玩,可我的新鮮勁還不如姥爺付出的勞動時間長,照樣天天出去瘋跑。眼看要下雨,晚上八九點姥爺從野地里把我拽回家,剛躺下,我發(fā)現脖子上戴的毛主席像沒了,不知掉哪片草窠里了,我放開嗓子就哭,比那天姥姥的哭聲響亮持久。
姥爺知道我心疼親媽的照片沒了,拍拍我的頭,提著馬燈穿上蓑衣就往外走。到了后半夜姥爺才回來,把那玻璃相框悄悄地放在枕邊,又摸摸我的腦袋。他躺下不一會兒,雞就叫了頭遍。我假裝睡覺,瞇縫著眼睛看見姥爺的衣服不光被雨水淋濕還沾滿了泥濘、稻草和芒刺,他手提馬燈在野地里找了好幾個鐘頭才給我找回鑲著母親照片的鏡框。
花花,姥爺不能總拿你當小子養(yǎng)活,你是閨女,得自己睡一個被窩。春節(jié)后,姥爺常常跟我這么說。
我一聽姥爺說這個馬上賭他的嘴說,不行,我就是小子,就跟你睡!
我懷疑姥姥和姥爺一輩子睡覺都沒穿過內褲,頭兩年我的腳丫只能頂著他肚皮,隨著身高增長,現在跟他對臉躺下,腳丫突然踢到了姥爺兩腿中間,這好像是頭一次。我問,姥爺,你這是啥?
去,不許問。姥爺說。
就問!說給我,這啥?我耍賴地嚷嚷,還用腳丫用力地踢。
哎呀,這叫驢屌!小孩不興問這。也許我踢疼了姥爺。
嗯?我沒聽明白。僅憑六歲孩子的想象力是搞不清楚為什么驢的東西會長在姥爺身上,似乎也不愿意深入地去想到底怎么回事。
姥爺說完轉過身去,我又使勁踢踢他光著的屁股,從那以后,姥爺不再跟我對臉睡,甭管我怎么鬧,從沒允許我再跟他鉆一個被窩。
成年后,即使我第一次了解了男人的身體,也沒跟小時后踢到姥爺的身上那東西聯系在一起,偶爾想到兒時跟姥爺睡一個被窩這小細節(jié),心里常常涌動著莫名的感動。姥爺養(yǎng)大了三個女孩,繼母、念秋和我,沒一個是自己親生的,一生呵護著別人的女孩,他的心底是那樣的清澈干凈!
過7歲生日那天,竟然接到了爸爸的電報:三天之內,花花務必回津,做學前準備。我像要跳進火坑一般哭到天黑,淚水和鼻涕堵得只能張著嘴喘氣,姥爺拿筷子給我往鼻孔里抹點香油,就這么睡著了。
轉天是大鶴結婚,院里一派喜氣洋洋,我光顧高興就把回天津的事兒忘腦后了。白姥姥拿出我去天津穿的新衣裳,用燒成炭的小木棍給我畫眉,還學模了一種染指甲的花給我涂上指甲和紅嘴。我親熱地管瘸腿毛崽兒叫著妗子。
毛崽兒用一只左腳,甚至差點用她的生命換來了愛情,他爸爸直到結婚那天還老大不情愿把自己的閨女嫁給大鶴,村人誰都知道,大鶴連房子都沒有,他們母子隨時有可能被趕走。
婚宴沒有儀式,座位緊張,給他們張羅喜事的親戚隨便撿一碗菜叫我跟白姥姥和癱在炕上的姥姥到屋里去吃??匆娮類鄢缘呢i腸擺在酒席上,我碗里沒有,饞得心里癢癢的,白姥姥知道我最愛吃肥腸,她總說,花花將來找個殺豬的婆家嘛。我心里在憤怒,趁他們不注意,拿起一根木頭棍橫掃一桌結婚酒席,呼啦啦,杯盤摔了滿地。大人們尷尬地看著地上的菜肴,也有來吃酒席的人罵我是小魔障。姥爺給大伙兒鞠躬說,孩子心里不舒坦,明兒要回天津上學了。
要離開這個熟悉的小院,姥姥哭著叫我給她擦眼淚,我摸摸姥姥臉上的麻坑兒,往她最大的麻坑兒塞了一粒秫米粥里的米粒兒。
姥爺帶著我和大鶴一起上路,正好順道去天津監(jiān)獄探視馮先生。
到了天津,大鶴不愿給我們革軍家庭添麻煩,在離我家大門很遠的地方等著。姥爺把我送到門口,偷偷塞給我一塊五毛錢,囑咐我說,想吃啥買點,好好念書!
我當時用力抓著姥爺的衣服,好半天不肯撒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念秋出來開門,姥爺把花生和香油遞給她,大步流星地走了。
7
念秋的臉晴轉多云,提著花生和香油進屋,砰地關門,把我關在了屋外。我站在門口用手摳著磚縫兒,等了好久,念秋拿出一件顏色像擦桌布還傻大肥的花裙叫我換下身上的衣服,我一看,她手里的衣服做尿布最合適。
我指著自己身上的紅白花短袖布衫,藍布褲子說,白姥姥新做的,毛崽兒結婚才舍得穿。
不行!你衣服得消毒,上次帶來的虱子都在我們這過年了,換!帶你洗澡。
念秋轉身去拿東西,我趁機把姥爺給我的一塊五毛錢攥在手心,藏在門口的煙囪里用磚頭堵上。
弟弟跟小老虎似的在小床上站著拍手,他已經會叫姐姐了。家里有四川阿姨幫著看弟弟,念秋成了小管家。
念秋拉著我往繼母工作的醫(yī)院飛跑,帶我去消毒。過大馬路的時候我沒跟上她,被甩在馬路對面。我在鄉(xiāng)下沒見過大汽車,更不會躲自行車,老遠看見汽車過來每個都像洪水猛獸。我探頭探腦在馬路中央抱頭鼠串,差點被一輛自行車撞倒。叉腰站在對面的念秋不得不跑回來,揪著我再次過馬路。瞧她那兇樣,我真想叫身上的虱子長上翅膀飛起來,鉆進她頭發(fā)。
到了澡房,念秋迅速扒下我衣服,像老鷹抓小雞把我推進了黑乎乎的淋浴間,擰開水龍頭。天哪,如柱的熱水滾滾而下,哐哐地砸在頭頂,嚇死我啦!那真是一種把我推向油鍋的煎熬,我大聲哭著,罵著,躲出來又被念秋推進去,澡房里回蕩著她噼里啪啦的巴掌打在我身上的回聲,我被猛水嗆得像要憋死,洗頭的時候眼睛里進了香皂,什么也看不見在里面瞎抓亂叫。她打累了我,就掐我,掐得我身上紫跡斑駁。大約折騰半個鐘頭,我適應了強水流,這才發(fā)現自己身上遍布層層黑皴和泥卷。念秋關掉水龍頭,用毛巾給我搓澡,我沒有喊疼,我知道喊也沒轍,她那狠勁兒就跟鄉(xiāng)村女人在木頭板上挫玉米粒似的。
洗完澡,念秋拿出另外一套里外全新的衣服給我換上,把傻大肥舊裙子扔進紙簍,然后,輪到她沐浴,她把自己脫下來的衣服疊好叫我抱著,只剩下褲衩和乳罩時警告我,花花,轉過身,不許轉臉偷看。
背對著念秋,聽著嘩嘩的水聲,我不敢回頭,也不愿回頭,抱著她的衣服面對被水汽熏得暴烈白皮的破墻發(fā)呆。
我也是女的,念秋為啥怕我看見她光屁股?
我當時第一次看見她薄薄的白內褲透出一片朦朧黑色,褲腿有點狗牙邊,還有她身上的乳罩緊繃在胸前像傷病員那么神秘,可見,念秋是可以支配家里少部分錢財的,毛崽兒當年住在我們院里養(yǎng)傷哭喊,也沒見她穿過乳罩。
不知站了多久,天色暗淡下來,苦苦等念秋洗澡的時間似乎比今天坐了五六個小時的火車還要漫長。我想罵她,張嘴還是變成了哭聲。
離開學還有十幾天,我成了念秋的使喚丫頭。買東西大多憑票供應,寫副食本,念秋只要買東西就叫我跟著,若是排大隊,她就把我安在隊里,自己去亂逛。那回,我看買帶魚的隊太長,裝模作樣地在前面加了個塞兒,可把念秋樂壞了,總算賞我一笑模樣,不幸的是,往后再買什么東西都叫我去前面加塞兒,尤其買早點,雖說我個子小容易蒙混過關,但被人揪扯,教訓一頓的時候也不少,有的大人虎著臉教育我,不學好,欠揍!小老坦兒!
我捂著臉一邊哭一邊說些瞎話搪塞,只要能打動大人們的同情心,他們就叫我先買。真想當場把藏在一旁的念秋指出來,說是大姐叫我這么干的。
念秋叫我加塞兒這事對我來說比挨打還難過,小孩也有自尊心啊!幾天后,念秋開始放手叫我單獨去買東西,無論買什么,不管隊有多長,我甘愿老老實實地排,隊伍里許多大人都認識我,好心叔叔阿姨偶爾會把我拉到前面叫我先買。
為生存,小孩的天性里照樣暴露出成人的趨炎附勢。哥哥想照顧我就跟小賊似的偷偷摸摸幫我洗衣服,刷碗,在念秋面前照樣顯示他欺負我的能耐,他會突然說,花花,我同學來了,名叫藍鞋捂,快喊!于是我沖著玻璃窗大聲喊,藍鞋捂!藍鞋捂!
話音未落,哥哥就把他藍色臭球鞋堵在我嘴上,逗得念秋哈哈大笑,賞他一塊豆根兒糖或者是黃油球,我假裝沒看見。
哥哥惡作劇的時候又會說,花花,我當馬駒拉你?我興奮地蹲下,叫他拉著我在大理石地板上滑行,于是他故意把憋住的屁放出來,熏得我不敢喘氣。最可惡的是有一天下午,他看了電影《地道戰(zhàn)》回家,非跟我玩鉆地道,哥哥把我塞進箱子里鎖上,我以為自己會憋死在里面了,狂叫不停,結果聽見念秋給了哥一巴掌,叫他快把我放出來!后來,哥哥發(fā)現我有一塊多錢,便一反常態(tài)地親近我,慫恿我跟他照了張一寸合影。一周后取回相片,照得不錯,狗啃似的劉海是我自己對著鏡子用左手剪的,后面夠不著的頭發(fā)是姥爺的手藝,弄得像南霸天,姥爺總希望我留長發(fā)給我梳頭,因為頭發(fā)長更愛長虱子,不到肩膀我自己就剪短了,多寶貴的留念啊。照完相片的第二天,母親就叫念秋領我到理發(fā)店剪了個整齊的“卓亞頭”。
弟弟學壞了,站在床上用小皮帶打我,只要我躲開,念秋就硬把我拽過去叫他打,說弟弟打人不疼。四川阿姨實在看不下去,奪下弟弟的皮帶。弟弟哇哇大哭,好像受了委屈的是他。哈,我也有調皮的點子,念秋叫我給弟弟買冰棍,只買一根,回來的路上,冰棍在夏日里融化著,我實在饞了就隔著冰棍紙嘬出糖分,回家后,弟弟要吃的冰棍已經被我隔著紙吸走了精華,他一嘗不甜了,不等念秋看清楚就把不愛吃的東西扔出去老遠。
上學后我很快學會了說一口普通話,那是我每天留心跟哥學的。家里失意,集體生活叫我很快溫習著在鄉(xiāng)下跟孩子們一起瘋玩的情景。同學知道我住部隊大院,有一張不尖刻而柔和的小美人臉,還不說天津話,家里有暖氣,覺得我挺光榮。可沒多久,我慢慢暴露了鄉(xiāng)下孩子的直白和不拘小節(jié),吐唾沫數作業(yè)紙,喝自來水,洗臉不洗脖子,上課脫鞋,指甲里藏黑泥,一屁股坐地上從不撣土,連老師也常常在悶熱的下午拿我找個樂子。
偶爾,我的淳樸和憨態(tài)也會把一個緊張的課堂氣氛搞活,比方,小男生舉手報告,說我把唾沫跟鉛筆刮下來的鉛粉攪一起在紙上滾成小黑球,弄得手和臉滿是黑鉛,同學哄堂大笑的時候我卻瞪大茫然的眼睛。還有,我會趁人不注意在腦門上用皮筋梳個直上直下的小鬏鬏,老師叫我站起來示眾,我并不意識到自己在出丑。或許就是要引起同學的注意。我天天在學校吹牛,說我爸是軍長,家里有好多警衛(wèi)員,有保姆洗衣做飯,吹牛的結果很慘,不光被另外一個軍屬的孩子揭穿,還把我是后媽,在家挨欺負這件事在班里傳得沸沸揚揚,弄得我每天早晨怵頭上學。
郁悶了就開始惡作劇,我偷偷地在學校宣傳欄上的工農兵或者是學生的性別上搞混淆,我愛給男的頭上畫小辮,給他們身上畫乳房,要么畫個長長的尾巴,給女的嘴上畫胡子,戴眼鏡,見到同學圍著宣傳欄議論被扭曲的人像或是說點怪話,我也裝模作樣地跟著搭訕。
我想念姥爺畫的連環(huán)畫,想念昏黃的電燈泡、炕頭上的點心匣,想念姥姥并無惡意的罵聲,夢里天天是老家的熱土炕、點心匣子,甚至還總琢磨著姥爺在他的大黑棺材里里外外畫的東西是什么意思。衣服夾縫和頭發(fā)里沒有了虱子,飯里沒有了螞蟻和老鼠糞,吃下繼母給我的塔糖,肚里蛔蟲也全都爬了出來。再也聞不見姥姥的臭屎盆,可是,我心里卻長了虱子,不止一個,而是一團虱子在我的心尖兒上爬。天津的家再體面,也是我的地獄,鄉(xiāng)村野風再冷,有我溫暖的姥爺和姥姥,那才是我的天堂。
霧氣蒙蒙的清早,我謊稱練操,背著書包走出家門,摸著口袋里的一把毛票,心里暖洋洋的。我要讓她們知道花花的能耐,小臟孩兒,嘿嘿,我就是虱子,一只會跳,會飛的虱子。我坐上汽車直奔火車站,掃地的大叔指給我,那就是售票處。小窗口對我來說太高,踮起腳尖都夠不著,賣票阿姨探出腦袋跟我說話。
買張去灤州的四分之一兒童票。我大聲說。來的時候姥爺就是這么跟售票員說的,要六毛多錢。
你?大人呢?不賣給小孩兒票。
姨,我媽太忙,賣一張吧,出了火車站就是我姥兒家,回去過,我媽叫我來的,要不哪能給我錢啊!
這小孩,怎么能自己坐六個鐘頭火車,不敢賣。
嗚……我急得哭起來。我媽同意,賣給我吧,都來回走過好幾趟了。
賣火車票阿姨探出身子接過我攥得潮熱的六毛錢,給我了一張四分之一價格的火車票,她還托付列車員照顧這位小旅客。
心如果真的會開花,此時,我這顆心肯定綻放出一大堆喜悅的花瓣。七歲呀,一個人勇敢地坐上火車到達了離天津三百多里,冀東平原那個養(yǎng)育我的小村莊?;疖嚿衔乙恢北焕卒h式的列車員照顧著,我連比劃帶唱的反復表演《火車向著韶山跑》。
8
我像一只飛出籠子的自由鳥跑出火車站,摸摸兜里還剩三毛錢,買兜子鴨梨往肩上一背,大步邁向馮家營。
白姥姥見我一人進來,差點沒從梯子上摔下來,她吃驚地喊著,這真是花花!
姥爺、大鶴還有毛崽兒全都從屋子里出來,驚奇地看著我,不大工夫,我們院子里又成了花果山,村里的孩子都跑來看熱鬧,這回,連“癢癢撓”也跑來,更夸我是神眼了,多本事的孩子,才七歲呀!
姥爺問,哪來的坐火車錢?
你給我的錢還剩五毛,還有五毛錢是自己攢的。
我早就有逃跑的打算,不管買面醬還是買肉還是買切面,我總少買五分或者少買一毛錢,念秋居然沒看出來。
哈哈,滿院的人都為我回到馮家營高興,毛崽兒掐朵英雄花給我插在衣服扣眼兒里,姥姥吃著我買的鴨梨,流著眼淚說,我花花知道孝順啦!
大鶴,快拍個電報,告訴天津,花花自己回姥家了。
姥爺話音未落,郵差已經把天津的電報送到院里。上面寫道:花花偷跑回家,我們已經知道。
據說,念秋見我大清早去了學校,中午一點還不回家,她拿上個大饅頭抹上血紅的醬豆腐去學校找我,老師告訴她我根本沒來,念秋感覺出了大事,跑醫(yī)院找繼母,還是繼母聰明過人,她叫念秋去派處所報案,自己去火車站售票處詢問,很快弄個水落石出。
我在馮家營上學了,這次回鄉(xiāng),我懂得了收拾屋子,照顧姥姥,幫姥爺給姥姥洗身子,掃地、擦桌子,我還讓姥爺買來六六粉消毒,消滅老鼠臭蟲,我想讓家里所有的虱子飛走,飛到天津去,飛到念秋的頭發(fā)里。
終于有一天放學,白姥姥哭著摟住我,把我拉到她的屋子,我瞪大眼睛屏住呼吸,聽見白姥姥說我的姥姥快斷氣了。那天,姥爺守在姥姥身旁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氣,一件件給她穿上早已備好的壽衣。
姥姥故去,不光是對我,對院子里的所有人都預示著重大變化。繼母和念秋帶著小弟一起回來奔喪,我睡在白姥姥屋里,跟她們接觸越少越好。
后院的絳紅色棺材是姥爺親手給老伴打造的,我注意了一下,上面除了姥爺用金粉畫的福字和兩只蝙蝠再沒有別的圖案。終于有一天,這口棺材裝進了癱瘓多年的姥姥。
埋葬了姥姥以后,繼母喊住了要去上學的我。
花花,明天回天津,你爸爸說再不回去就不要你了。
我不要天津戶口了,以后跟姥爺過。
你從天津偷跑就該把你抓回去,這次,綁上你也得走。繼母的話里帶著一股不容回絕的兇狠。
就不回!說完,我跑屋子,四處尋找姥爺。
起風了,姥爺正靠坐在后院的三口棺材旁,他用金色涂料在自己那口黑棺材上又畫上了什么,棺材左右兩側的下方畫著一行只有姥爺明白的花紋,有幾個鵝卵石,一綹青草、有河水、山頂、祥云,有螞蟻、燕子窩、繩索和刀子??匆娢易邅?姥爺放下手里的畫筆,張開雙臂說,寶啊,快過來,姥爺稀罕稀罕!那是一雙把我抱大,背大的雙臂,無數次我賴在他的臂彎里不肯下來的雙臂。
我不回去,中不中!
不中,我把你養(yǎng)到快8歲了,你是天津人,得去上學,姥爺得下狠心啦。
沒想到,這次我怎么求姥爺都無濟于事,說話間,姥爺突然像變了一個人,說到大天也不理會我留下來的要求。難道那么疼愛我的姥爺也會背叛我嗎?他怎么跟繼母一致來對付我啊。
我抹著滿臉的眼淚哽咽地沖姥爺說,你,你到底還是不是我姥爺,你以前說過,我要星星不給月亮啊!
花呀,我老嘍,說話不頂用,我能留在這院子住不容易啊。
能住下咋就不能養(yǎng)我呢?
不能!就是不能!姥爺的厚嘴唇再顫抖,他翻翻小眼睛,又是不容回絕的態(tài)度,這次,讓我看到了他跟我從沒拉過那么長的一張大驢臉。
我哭著跑到白姥姥屋里,幾乎被她柔聲細語地推搡出來,還沒等走進大鶴的屋子,他媳婦毛崽兒一瘸一拐地趕快關上門。
不知該走向何方,找那些一起玩的小伙伴?我挨家挨戶地求他們的大人收留我,街坊們把我迎進屋,愿意聽我說說后媽念秋和香草的刁蠻,順嘴挑撥幾句,要不就跟著我流幾滴眼淚,還是沒有一個人肯收留我。
我想起賣狗肉家的“癢癢撓”姥姥,小心翼翼推開她的門。狗拐子姥爺拿出剛燉熟的狗肉給我,現在,我看著那些平時饞得流出口水的狗肉像一攤黑屎那么惡心?!鞍W癢撓”姥姥摟住我,好半天不撒手,把我拉到炕沿說,花啊,你留不下,回天津忍上幾年,將來比念秋和香草本事大,三歲看老,姥姥會品人。
那你為啥不留我呢?我不要天津戶口,跟你們賣狗肉。
那哪中,你沒長賣狗肉的腦袋,聽我話錯不了,我猜你早晚能斗過念秋,把你在馮家營鬧騰的本事拿出來呀。
我姥爺變壞了,說不要我就不要了。嗚……
花啊,別冤枉姥爺,后媽巴不得你姥爺跟上她們住天津呢,這樣她們就能趕走大鶴賣房啦??赡憷褷斒谴笊迫?進退兩難,他硬要留在馮家營,一是怕你白姥姥被趕走,他舍不得,二來呢,你姥爺最怕到城市給火化嘍。
那姥爺住在這兒為啥就不要我呢?
在這兒上學你爸能愿意嗎?除非你姥爺上天津才能護著你,可他最怕火化,去天津非燒不可,他精心打的那口棺材不就費了嗎,你呀,就叫姥爺安心在這馮家營住到百年,算老木匠沒白疼你。
我走遍了馮家營的家家戶戶,跟我玩的孩子說了一笸籮好話,他們的爹媽照樣沒人收養(yǎng)我,白姥姥就怕我媽香草和念秋收回房子,嚇嚇幾幾地躲著我,實在是沒辦法啊。無處可去了,想起村東的老槐樹,那棵百年老槐是空心,里面有幾根樹枝子交錯搭在樹身,我可以藏在那里睡覺,明一早念秋她們如果找不著我,叫她們自己滾蛋吧!
我躺在大槐樹里睡著了,聽說這棵老槐樹吊死過人,我可一點都不怕。那晚,樹洞里蚊子在我耳邊嗡嗡叫不停,卻沒咬我一個疙瘩,第二天一睜眼,怎么又是那個土炕,還是那幾個點心匣,躺旁邊的不是姥姥而是念秋和后媽香草。我料定準是半夜被姥爺抱回來的。
大公雞吵走了黑夜,喊來了黎明,萬道金輝在馮家營的天地之間畫出美麗的景致,可我卻要跟著繼母離開這里。
我穿上衣服直奔后院,發(fā)現三口大棺材已經用三個大棉被蓋得嚴嚴實實,我掀開棉被,找出那個姥爺畫滿象形符號的大棺材,躺在上面賴著裝死。
陡然間,一聲凄厲的,撕裂人心的大叫像要穿透我的耳膜,花花呀,你就聽姥爺一回吧!說完,我聽見姥爺的失聲痛哭,哭得叫人心顫,這個剛直的老木匠還是頭一回蹲在我的身旁哇哇地放聲大哭。
看你把姥爺氣成了啥樣!接著是念秋的聲音。
姥爺把我給哭傻了,把我嚇壞了,我的屁股被念秋狠踹一腳,腿發(fā)軟,立刻趴倒在地下,我嗚嗚地哭,不知不覺尿濕了褲子。
容不得我換上干凈褲子,我穿著尿濕的衣服,嘰里咕嚕背著自己的東西,跟著念秋和繼母還有弟弟,坐上老牛車向火車站方向開路。知道后邊的人目送著我們,知道姥爺和白姥姥、大鶴還有懷了孩子的毛崽兒在牛車后面招手,我就是咬緊牙關,不回頭,堅決沒有回頭,我流著淚在心里記恨姥爺,是他欺騙了我,我也恨那些村民,因為沒有一個人肯收留我。
火車馬上要開了,遠遠地,我好像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親切的、高大的身影朝著火車猛跑過來。是他!是他!他來了,他放不下我呀,高高的,黑黑的,親親的姥爺!
我在車窗前站起來,大聲叫著,姥爺……姥爺……
不知道姥爺是怎樣才戰(zhàn)勝了自己、跨出這一步,我只知道,有了姥爺的呵護,我免遭了多少欺負,獲得了多少快樂。后來,我還知道我是多么的自私,因為姥爺到了天津沒多久,就突發(fā)腦溢血辭世了,他如果還在鄉(xiāng)下,是不是就能多活幾年?!
不出所料,姥爺離開鄉(xiāng)下以后,繼母和香草就提出收回大鶴和白姥姥住的房子,姥爺的死跟這件事情不能說沒有一點關系。
繼母說房產是念秋祖上的家業(yè),必須把錢落在念秋手里。姥爺叫她們念及大鶴家的恩德,緩半年再要。繼母說,這是兩個階級之間的矛盾,沒恩德可言。我只能傻在一旁偷聽他們的對話,心里七上八下。姥爺把一輩子積攢的1800塊錢拿出來,替白姥姥交了房錢,除此之外,大鶴親自到天津給念秋和繼母送來了3200塊錢,這筆錢有大鶴北京姐姐湊的,也有他們拼命干活掙的,還拉了不少饑荒。好在5000塊錢不光保住了廂房還保住了正房和后院。
白姥姥家的悲劇并沒結束,就在他們拼盡全力,用血汗錢買了房子不到三年,欠債還沒有還清的時候,唐山大地震爆發(fā),所有房子頃刻間化為烏有。
9
“真實不只是人們所看見的東西,真實也包括人們所說與所見相符”。
姥爺的真實與我孩提時代的所見,似乎還是不能拼湊成一個清晰的人物,許多模糊有待我重新踏上那個親切而又遙遠的村莊。
花花回來啦!宛如時光倒流,我在心底里大聲地呼喊,有種回音同時在深情地繚繞:回來啦……花花回來啦……
離別故鄉(xiāng)42年以后,我駕車第一次踏上了兒時生長的這片故土。面目全非,唯有村東大槐樹在姥爺離開的第二年沒有發(fā)芽,如今,它像個滄桑老者依然雄性地佇立在灤河岸上,懷揣著村人的過眼云煙、風花雪月,世態(tài)炎涼。
接近黃昏,快七十歲的大鶴舅舅領我去給老人們上墳,我給姥爺、姥姥、白姥姥、還有沒見過面的保長姥爺。點燃了大鶴舅舅準備的四捆紙錢。在墳前行禮之后,我捧起燃盡的紙灰聞了聞,恍惚間,隨風送來的竟好似燃燒發(fā)絲的焦煳,那味道再次激活了久違的嗅覺……
地下埋葬的四口棺材中,唯一沒能躺在里面的人就是我的姥爺,據說,那位保長姥爺從監(jiān)獄里回家沒多長時間就死去了,姥爺早就為他和白姥姥準備了畫著龍鳳的兩口棺材。
沒有姥爺遺體,大鶴只能把姥爺的骨灰安放在畫滿他一世傳奇和生命密碼的棺材里。如同電影小說里面描述的一樣,墳地周圍傳出幾聲烏鴉的叫喊,殘陽里交織著兩種陳舊與鮮嫩的血紅。
晚飯后,我隨大鶴舅舅到前后院兒里轉了轉,雞窩、兔子窩、姥爺給我做的木馬、滑梯、小轉椅,我熟悉的一切了無蹤影。已是繁星滿天的夜晚,安了假腳的毛崽兒妗子一拐一拐地把丈夫拽走,勸我早點歇息。
當年我睡過的那間屋子已經變成了他們兒子的婚房,土炕的位置放著一對新人的席夢思。令我百思不解的是,躺在四十對年前睡過的地方,常常失眠的我竟睡得那么香甜,一夜無夢。
翌晨,我把一身塵灰的捷達車開出大鶴舅舅家院子,他把我叫回屋,坐下,掏出了一個紅綢子包著的東西問,見過嗎?
啊!好像見過,鎖在后院柜子里,我小時淘氣,叫收廢銅爛鐵的來撬開柜子,姥爺就拿走了這東西,他說是金牙?
你姥爺臨去天津的時候把它交給我,怕自己萬一被火化,叫我把這個放進他的棺材里。后來,我從天津拿來那么小的一個骨灰匣子,沒舍得把這小鐵盒裝進那畫得亂七八糟的棺材,私下里扣下了,為留紀念,畢竟這是我母親的四顆金牙。
哦?這是姥爺鎖在大銅鎖柜子里的寶貝,為這小鐵盒,我挨了姥爺唯一的巴掌呢。姥爺咋不親自還給白姥姥?
因為他不愿意叫你白姥姥知道他一直保存著那小盒,好強。你姥爺在他壽命的最后八年養(yǎng)大了你,花花啊,你會把姥爺當做你這輩子最親的人,但是,他心里還裝著倆美女,一是我的母親,還有是他年輕時去山里干活相好的一個小媳婦。
我打開小鐵盒一看,果然是小金牙,姥爺只說過那是女人的金牙,原來小鐵盒里面總共有四顆,是白姥姥的金牙。
姥爺為啥會珍藏白姥姥這四顆金牙?
我和你白姥姥落難到村子里,你姥爺肯收留我們,白姥姥特別感激,她身上唯一值錢的就是四顆金牙了,她從嘴里摘下,放進這胭脂盒,交給你姥爺,叫他在最困難的時候換幾斤糧票,換點米面。
白姥姥生前看見過這小盒嗎?
沒有,人啊,有些事就是天定的謎,本想等你白姥姥不行了,我把這小鐵盒給她看看,誰知,她死得也那么突然,一口氣沒上來就走了。
白姥姥如果知道姥爺沒舍得把那四顆金牙換糧食,該多感動啊。還有一層,大鶴舅舅之所以沒照姥爺的吩咐去做,他是有點拿不準該放進姥爺的還是白姥姥的棺材里。
您剛才說姥爺在山里還有個相好的小媳婦?我問。
我只能告訴你故事中的一點點,別看你姥爺人高馬大,臉丑,心細,在沒來我家當長工之前,有過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婆子看上了他。
啊!姥爺有過情人?
你姥爺跟那相好的在一起親熱,被主家發(fā)現,打折了小媳婦一條腿關進馬棚,她的傷也跟你毛崽兒妗子一樣,嚴重感染,沒人給治,大腿以下全是紫黑淤血。主家把你姥爺吊起來,皮鞭子蘸涼水暴打一頓。有個晚上,你姥爺背著那女的鉆進山洞,小媳婦到山里第一天腿就爛掉了半截,她就在山里使勁叫喚。
噢?跟那年我妗子爛掉左腳一樣吧!
可不,跟你妗子那年跳河爛掉腳的疼法一樣,那女的疼得揪折了自己的一綹頭發(fā),最后活活疼死在你姥爺懷里,身上還懷著孩子呢。
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情,悲慘!
小媳婦臨死,把手里攥著的一撮頭發(fā)交給你姥爺,叫他把她的尸體扔進河里漂走,別埋了她,兩條人命啊!
為什么扔河里?
唉!不知道呢,巧不巧?毛崽兒也要跳河,這些事都是從毛崽兒嘴里說的,那一年她疼得要死,呼喊亂叫,你姥爺只跟她一個人說了這段私密,還囑咐她任何人也別說出去呢。你姥爺算拿這個故事換了我老婆的命啊!
恍然大悟,小時候姥爺去毛崽兒屋子里止住了毛崽兒的疼,我親眼見他從大銅鎖柜里拿過紅綢子布包,我猜里面除了白姥姥的金牙準還有那綹女人的頭發(fā),只不過,姥爺到天津后用蠟燭把那些頭發(fā)燒成了焦粒兒,姥爺那么愛聞燒焦頭發(fā)的糊香,總算找到了答案。
霞光隱現出無數微紅的細碎火星,源源不斷地流過曠野,我告別兒時的村莊和親人,開車返回鋼筋水泥的城市。汽車的調頻立體聲播放出《發(fā)如雪》的歌聲,讓我實在感激這位點歌的聽眾:
縱然青史已經成灰
我愛不滅
繁華如三千東流水
我只取一瓢愛了解
只戀你化身的蝶
你發(fā)如雪凄美了離別……
我對姥爺畫在棺材上的暗語似乎有了一知半解。一朵金薔薇,四個金黃的鵝卵石,一把畫著金邊的綠草,雪藏著姥爺經歷過的浪漫傳奇和生死愛情。
我不得不剎住汽車,停在道旁調整紛亂的思緒。因為,我的腦子里突然出現了一種幻覺,路前方,一個全新又陌生,梳著滿清長辮子、剛強血性的姥爺正在掀開那個滿身彩畫兒的烏黑棺材,大步朝我走來……
責任編輯:朱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