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開四
郭嚴隸把她的小說定名為《所有花朵開滿的春天》,頗具詩情畫意。姚黃魏紫、色彩繽紛,這是何等美麗的圖景。但你讀完小說并不輕松,乃至感到心靈的悸動和靈魂的戰(zhàn)栗。作品獨特的意蘊和藝術傳達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小說以當下社會生活為題材,以敘事者雕刻家“我”尋找雕刻靈石“白珍珠”為貫穿性的線索,展示了三個“家庭”及人物的不同命運。慈悲山市的文化局副局長向文登借腹生子,孩子取名“喜兒”,但悲喜兩重天,“喜兒”的命運定格在終身為向家看守祠堂的陋習上。身為文化局的領導,最具反文化的傾向,這是一個反諷。另一個故事是有關農民工的話題。老區(qū)農民童木偶因兒子打工在失修的小橋上不幸夭亡,童木偶悲痛欲絕,先是毀橋,后經過心靈的蛻變又走上了修橋的路,童木偶在這一過程中本身也獲得了靈性。第三個故事是雕刻家“我”的離異。其悲劇性在于,女兒青葉僅僅成為“拜金的、不讀書”的男方的“戰(zhàn)利品”,終身被褫奪了母愛的權利和家庭的溫馨。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如果從故事層面看,小說無疑有社會批判的色彩。在我們社會的轉型期,一方面是物質財富的積累和豐富,人們的生活水平得到極大的提高,各種欲望有了前所未有的釋放空間,這是社會的進步。另一方面,沉渣泛起,各種丑惡現象的滋生和蔓延也嚴重地侵蝕著我們健康的肌體,其危害之烈,波及之廣,令人觸目驚心。三個“家庭”的畸形,有典型的意義。作者對社會丑惡現象的揭示和抨擊也表現了一個作家的正義感。但僅作如是觀,尚淺乎言之。小說還有深層的意蘊,那就是“救救孩子”!
“救救孩子”是魯迅《狂人日記》上的箴言。如先生所說,小說“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表現了魯迅的人道主義情懷和以文藝創(chuàng)作來改造社會和人生的總體精神,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振聾發(fā)聵的號角?!皼]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不有?”這是魯迅憂憤的深廣,他看到了孩子的被戕害,也看到了被戕害的孩子也會吃人,所以他大聲疾呼:“救救孩子……”。在這里,救救孩子和救救中國是等義的。歌德說過,“一種思想往往能改變整個世紀的面貌,而某些個別的人物往往能憑借他們創(chuàng)造的成果,給他們那個時代打下烙印,使后人永記不忘,繼續(xù)發(fā)生著有益的影響”。近一個世紀過去了,中國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但魯迅“救救孩子”的吶喊依然言猶在耳,沒有失去它的意義。實際上,從解釋學的角度看,“救救孩子”的這一命題并沒有終極的答案,每個時代都會生成新的意義。《所有花朵開滿的春天》承繼了魯迅先生人道主義思想和深廣的憂憤。郭嚴隸并以一個女作家特有的敏銳鞭辟入里地揭示了時下某些社會層面野蠻對文明的褻瀆、金錢對人的異化以及愚昧造成的畸形。以向文登“借腹生子”為例,這種惡行,不只是一個腐敗官員的個人行為,而是從根本上摧毀了一個孩子的未來,在喜兒的生理和心理都種下了惡果。作品中的喜兒是一個丑孩子,“丑得令人難過”,其象征意義不言而喻。而為向家祠堂“殉葬”,則是生命文化意義的徹底毀滅?!熬染群⒆印辈皇窃诋敶幕匾舯谏享懫鹈?不要以為這是個別的丑惡現象,我們在童子和青葉的命運中,進而在廣大底層孩子的生存狀態(tài)中,也依稀看到了喜兒的影子。作者的思考是異常嚴肅的,女作家獨有的敏銳和理性思考的延伸,綻放出心靈的鮮花,且看郭嚴隸如是說:
我想,這世界表面看是男人的,根本處卻是女人的較量,因為所有的男人都出于女人,通過女人而走向世界,對于一個男人,一生最重要的兩個女人,一是他的母親,一是他的妻子??匆粋€男人,只消看他有一個什么樣的母親,一個什么樣的妻子。個體與個體,家庭與家庭,民族與民族,所有的較量都是母親的較量。我多么向往那些偉大的母親呵!我多么希望所有女人都朝向偉大!
這是一個女作家的女權宣言!確實,母親是民族的圖騰,只有母親的偉大,才有民族的偉大。母親淪落風塵,則必定釀成民族的悲劇。當我們抨擊應試教育的弊端呼吁“救救孩子”的時候,我們更應該看到“在被時代颶風的手強勁撫摸著的廣袤大地上,所有的城市中,有那么多的年輕女子,她們在小姐的生涯中流轉。盡管這是被相對合理化的存在,但是,這存在中,能沒有悲傷嗎?”母親的救贖,是“救救孩子”的前提。郭嚴隸的傾訴,彰顯的是一個作家的良知和正義。小說中多次出現摩西和摩西十誡的典故,絕不是偶然的。摩西是猶太民族的偉大先知,《圣經》中的仁者和智者。摩西引領猶太人出埃及是人類的救贖。摩西目睹猶太人圍繞金牛犢狂舞,憤怒地摔碎圣十誡板,則是對人類墮落的憤怒?!赌ξ魇]》其中有一誡就是“不準崇拜金錢”,它總結的是埃及人腐敗的教訓。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以金錢拜物教為圭臬,必然腐敗,其前途岌岌乎殆哉!但是作者面對金錢和權力媾和下的丑惡現象并不像通常小說中那樣作踔厲發(fā)揚、疾言厲色的情感發(fā)泄,作“憤怒出詩人”狀,而是有更高層次的思考和對藝術深入的理解,她追求的是美學的崇高。就像米開朗琪羅創(chuàng)作《摩西》塑像時,并不摔碎圣十誡板,而是讓憤怒、輕蔑、痛苦,所有這些激烈的感情最終凝固成莊嚴和寧靜。“莊嚴和寧靜”,這是宗教的情懷,也是藝術的境界。它升華的是作家的使命意識。一個作家如果沒有悲天憫人的崇高,沒有靈魂的疼痛,那他至多是個寫手,是不配作家稱號的。救救孩子,讓所有花朵開滿春天,這就是作家郭嚴隸的愿景,也是作品抵達的境界!
和作品的內容相應,《所有花朵開滿的春天》在藝術傳達上也別具一格。其中詩意的敘事構成了小說最大的特色。茲拈出三點,以概其余。
首先,小說的意匠經營不在于情節(jié)和故事的鋪陳,而在于詩意的營造。作品經過情感浸潤的文字,以獨白和傾訴的方式拉近了和讀者的距離。但是作者的高明之處是情感的表露十分有節(jié)制,從容澹定。揣其用意,一是和全篇“莊嚴和寧靜”的主旨吻合,表現出作家濟世的情懷。另一方面則是作品藝術審美的考慮。藝術中情感的宣泄和生活中不一樣,它不能任情感泛濫,一瀉無余。就像黑格爾所說,“把痛苦和歡樂盡量叫喊出來并不是音樂”,“沒有思考和分析,藝術家就無法駕馭他所要表現的內容(意蘊)”。運冷靜之心思,寫熱烈之情感,讓理和情交融,如“水中鹽,密中花,體匿性存,無痕有味”,這是這篇作品敘事的藝術走向,也構成了這篇小說特有的美學追求。
其次,作品敘事注重詩歌意象的建構。荷花、月光、小橋、清風等是小說章節(jié)的標題,也是作品中出現最多的意象。這些既是敘事的空間,也是審美意象。作家以最富審美的意象書寫罪惡和苦難,形成巨大的藝術張力。這很像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中闡釋的“冤親詞”(oxymoron),即將兩個所指反差甚大的表意單元同置,如漢語中的“痛快”,莎士比亞戲劇中常見的“沉重的輕浮,嚴肅的狂妄,光明的煙霧,寒冷的火焰”之類,從而表達出愛恨交加及其他豐富的“雜糅情感”。這種詞語里的矛盾表意,郭嚴隸把它從一般的修辭擴大為小說的敘事和謀篇布局,這是頗具新意的。
再次,小說的敘事,大量采用了詩歌的暗喻手法。古人云,“不學博依,不得安詩”,即詩歌中必須運用比喻,這是詩歌的一個基本屬性。作家深諳此理,在從容的小說敘事中,蘊含了豐富的象征意義。姑舉兩例,以暢其旨。作品以雕刻家“我”尋找靈石“白珍珠”貫穿全篇,它的“原型”則是米開朗琪羅雕刻《摩西》的故事。相傳米開朗琪羅雕刻《摩西》頗費周章,最后終于在意大利的一個石礦看到一個巨大的石頭,他撫摸著這塊石頭,仿佛從里面看到了圣賢摩西的精神。中外兩個故事的疊合,就像電影的蒙太奇,生成了新的境界,耐人尋味?!鞍渍渲椤敝^何?是靈石,是公理,是正義,是作家的使命,是宗教情懷……作品沒有答案,甚至“白珍珠”在小說中最終也沒有下落,但它留下的未定點和空白度,卻雋永有致,發(fā)人深省。又如童木偶從毀橋到修橋的過程,也是一個暗喻。在民間修橋筑路從來是修善積德之舉。而橋是“此岸”和“彼岸”的津梁,從木偶到人靈性的復歸,就是一個救贖的過程,其蘊含之深,不言而喻。
《所有花朵開滿的春天》是一篇具有豐富審美信息的作品,有震撼靈魂,凈化心靈的藝術感染力,其意蘊和藝術表現都給我們以啟示,值得深入挖掘。郭嚴隸是一位嚴肅的作家,對藝術有宗教般的虔誠。多年來,她潛心創(chuàng)作,自覺追求作品的品位和藝術審美的精致。這種創(chuàng)作的姿態(tài),值得肯定。祝嚴隸今后的創(chuàng)作更上層樓,有更多更好的作品問世。
插圖攝影:付汝平
責任編輯:玉波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