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琪
護士走進病房,在那張空空的病床前站定,拍拍床檔,問:“人呢?”
四個人的病房,三張床上坐著等待查房的病人,外面來的一舉一動,都在眼底。
“三床啊,昨天晚上沒回來。”
“她明天開刀,今天要簽字的?!弊o士邊說邊走了出去。
三張床上的加上床邊坐著陪護的,你看我我看你的,嘀嘀咕咕。
三床是個年輕人,三十歲樣子,前天入院的,進來就躺倒床上,不斷地抹淚,壓抑著輕輕地抽泣。住在這個病房的,都是患乳腺疾病的,多數(shù)是乳癌,有的等開刀,有的剛開過刀,有的是在做化療。同病相憐,往往自來熟,住下就會搭上話,很快就會相互照應(yīng),就連家屬也會很快互相交流起來??墒侨膊煌?一個人來,誰也不理,不吃不喝,光哭。兩天了大家還沒跟她說過話。
一床的老太,八十歲了,每天梳妝打扮,描眉畫唇,精精神神地接待來看望她的男女老少。那些人大多是老太的牌搭子,老太總掛在嘴邊的話是:“我就知道搓麻將,啥都不操心,也沒有你們說的什么壓力,怎么也生這種病呢?”說歸說,老太心態(tài)很好,該吃就吃,該睡就睡,走動也利索,還說老天爺讓你病,誰也沒辦法的,反正也活到時候了。老太評點什么都有種不容置疑的肯定意思,她說三床跟大家都不一樣的,年輕,漂亮,一頭卷發(fā),大眼睛,圓圓臉,象煞鄧麗君。
被她這么一說,大家覺得有道理,三床帶來的隨身物品太簡單,那個包卻是精致豪華得觸目,不像是來住院,倒像是外出旅游累了來此歇歇腳。
三床不說話。醫(yī)生護士會按時來,所以大家都知道她得的是乳腺癌,明天上午開刀。還有消息靈通的,說三床是香港人,這么年輕,生的又是這種病,家人不在身邊,當(dāng)然傷心死了。護士長說,她想不開,等她來了,你們大家勸勸她,這樣一直哭下去,會影響治療。
正說著,三床來了,照直走到自己床邊,沒等她躺下,鄰床的病友就和她搭訕,問她是不是回家了,說總要做些準備,過了明天有幾天都行動不便,沒有自由的。你不用怕,我們都是過來人,以后你還會象現(xiàn)在這么漂亮的。三床用手背遮嘴很嗲地淡淡一笑,用很清楚的普通話說謝謝,沒有再哭。然后她躺到床上,開始打電話。盡管她說的聲音盡可能地小,但大家都聽見了,她說的是廣東話,語速很慢,有點嬌嗔,大致就是關(guān)于她的病,做了什么檢查,治療方案是什么,醫(yī)生如何說之類。
整個上午三床都在對著手機說話,有時眼淚下來,就用手指隨便一抹。快到中午時,來了好幾位中年婦女,是來探望三床的。她們圍坐在三床邊上,七嘴八舌大聲說話,是地道的本地郊區(qū)話。說的都是關(guān)于住院費用怎么籌集,怎樣才能享受到醫(yī)療保險和養(yǎng)老保險的事,這些阿姨媽媽似乎在為三床出主意,告訴她怎樣繳才能領(lǐng)到醫(yī)療保險卡和養(yǎng)老保險金。她們討論了很久,很熱心,也很有分寸,倒顯得不像一家人那么不分彼此,如不太走動的遠房親戚,有點距離似的。三床自始至終說話不多,偶爾說兩句,也是地道的本地郊區(qū)話,但那神情沉著冷靜,完全不是原先啼哭不止的嬌女孩模樣。
快到午睡時間,護士進來請外人出去,病房里安靜下來。
來人走了,三床又拿起手機,繼續(xù)不停地對著手機講廣東話,聽整個病區(qū)都安靜下來時,她拿著手機進了洗手間。洗手間門一關(guān),病房里午睡的人就醒了。有人說,罪過,一個家里人也沒有。一床老太說,香港人,鄉(xiāng)下人,都是人啊。
終于,三床從洗手間出來了。她猶豫著走到了窗前。
這是一幢高層樓房的近頂部,窗外是半個城市的風(fēng)景,春天午后的陽光和煦地播灑著,一幢幢高樓,其間密布著大小馬路,一輛輛奔馳著的公交車小汽車,還有這里那里新近種植日漸長大起來的綠地。人們在馬路上走,一步步地,要到什么地方去辦什么事。三床看到的,是她熟悉的城市,熟悉的生活,她總是漂漂亮亮地走在其中哪一條馬路上,就在不久前還這樣逛過。她的視線追逐著一輛在馬路上跑著的明黃色的小車,直到看不見。她想那應(yīng)該是個女孩在駕駛。這樣看著看著,三床好像忘了身后的病房,忘了自己的病,最重要的是,忘了一直捏在手里的手機。
傍晚,三床進洗手間很久,出來時滿頭卷發(fā)濕漉漉地披著,臉上是洗凈后的青春氣息。這是每一個第二天要開刀的病人必做的,年輕的三床也不例外,她做得從容仔細,沒有流露一點傷感。和別人不同的是,她始終不說話。有誰好心的提醒,你家里來人了嗎?等一會兒要簽字的啊,不簽字不好開刀的呀。三床還是不說話,只是抬眼和氣地笑笑,神色里竟有了老練和堅決。
晚飯前,醫(yī)生在門口叫三床,問家屬來了嗎,要談話簽字了。三床站起來走過去,很從容的,她用大家都聽得見的聲音說:“自己來。”那是很純正的本地郊區(qū)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