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守夜

      2009-12-23 02:28:58
      通俗小說報 2009年11期

      金 鑫

      大老旺病蔫蔫地躺在床上,已有三天不進食了。來回進出看望他最勤的是條黑狗。他把眼睛睜開又合上,懶得和這畜生說話。這幾日,它一直哼哼唧唧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像有滿肚子情緒,爪子將屋墻根的食盆撥弄個不停。兒媳婦林風(fēng)巧嫌煩,甩起一腳,將搪瓷盆子踢出老遠,嘴里罵道,這個殺千刀挨千銃的東西,攪得人不得安生!

      大老旺心里說。這個狗雜種,真是活得不耐煩了??裳巯?,他還真沒有精氣神去關(guān)照一只狗子,自己都老命不保了,像進了水的船,一點點地朝下沉。就在幾天前,他還在活蹦亂跳地做場子。每年秋收前,他都要磨刀霍霍,準備打一場硬仗。年輕時的大老旺,一根扁擔(dān)可以挑動十個稻把,在田埂上刮起一股小旋風(fēng)。年輕的后生能挑多少,扛多少,多大的力道,多好的心腸,那些有閨女待嫁的婆姨,便會老遠地盯著瞄著,眼睛像一把刷子。她們會請后生們來農(nóng)忙,借此考驗體力和耐力,以及性情。大老旺的老婆,便是在一次農(nóng)活競力中賺回來的。小腳的地主婆子吳張氏,請了兩個雇工收稻,村子里的陳加喜和他,一人五畝地,說是請做活,卻純粹是一場擇婿選拔賽。陳加喜賣力氣得很,可要命的是他讀過幾年書,讀過書的人干起活來便多少有些繡花枕頭的樣子,中看不中用。大老旺用了不到兩天時間,就將五畝田地收拾得清清爽爽,顆粒不剩。陳加喜的鐮刀不快,肩膀不硬,勉強做到頭天夜里,第二天便起不來了。那年中秋節(jié)前天晚上,大老旺將最后一袋稻子扛進地主家的西院,孀居的地主婆子笑瞇瞇地招手,留他吃飯。在飯桌上,大老旺埋頭吃飯,碗里的菜被堆得山高,地主婆子半真半假地說,旺子,將來我們家的田地,就全指靠你了。大老旺回家將這話學(xué)了,他母親一聽就明白了,第二天一早將家里僅有的兩只鴨子捉起來,逼著他送了過去。多少年來,每到秋收,大老旺渾身血如泉涌,像鍋里煮沸的湯水?,F(xiàn)在,他一樣不擔(dān)心,最擔(dān)心的,還是田里的莊稼。幾十年了,莊稼成了命根子,每次生病,他總是惦記著那一畝三分地,仿佛不是他生病,而是莊稼生病了似的。這一回更甚,才幾天沒下地,他就覺得與莊稼也許再不能相見了。

      月光照進來,大老旺對著條案,對著那個地主婆子的女兒,他老婆的遺像,仔細分辨,反復(fù)端詳。多年不見,他只能借助遺像,點點滴滴地想起曾經(jīng)的事情。他瞪大眼睛,可離得又遠,看得并不真切,女人的眉目只可看個大概。他想起,這女人有一嘴好看的牙,笑起來脆脆的。這個苦命的女人,媳婦娶過門不久,就撒手去了。

      一想到女人的細牙,大老旺就想起一個奇怪的夢來。那夜,大老旺夢見自己長了滿嘴新牙,殺了一只雞,一個人坐在灶屋里啃,一嘴的牙像把鋒利的刀子,削到哪里都是骨肉分離,居然連雞肋也嚼得津津有味。大老旺在夢中返老還童,風(fēng)卷殘云一般將一只童子雞吃得干干凈凈。這么多年,他最歡喜瞧的是中堂里掛著的那幅松鶴圖,南極老仙翁一大把的胡子,還生得滿嘴的牙齒,仙人到底是仙人,凡人就是凡人,比自己小四歲的陳加喜,牙早褪得一干二凈,說起話來,像一扇失靈的門,滿嘴漏風(fēng)。夢一醒,大老旺就去摸自己的嘴。摸那四顆僅剩的板牙,可摸來摸去,只摸到了三顆。還有一顆,落在枕頭旁邊,像一枚化石。大老旺覺得。這個美夢做得一點也不值,起了床便去扔牙,是右上腭最里邊的一顆。他佝僂著身子,神態(tài)恭恭敬敬地,將大牙扔到床下。他當(dāng)然不能指望重新長出牙來,只是從小時候他老娘教過他,下牙往上扔,上牙往下扔。這其中的道理他說不上來。他覺得這世上有許多事,原本就該按照規(guī)矩辦。只是,他隱隱覺得莫名其妙地掉牙不是件好事,沒有任何征兆,還伴著一個怪誕的夢。他給老婆上香的時候,覺得老婆沖著他笑了一下。第二天夜里,他又掉了一顆牙,這一回,是左上腭最里面的一顆。一連兩夜損掉兩顆板牙,大老旺顯然有些驚慌。他覺得是他女人來勾他去團聚了。這樣的念頭一出,大老旺隨即就想到了死。一想到死,他就想到田里的莊稼還在。想到田里的莊稼,他便罵他女人,秀蘭啊,要勾也得等過了中秋啊。

      夢歸夢,大老旺還是行動起來了,天麻麻亮就起來,喝了兩碗粥便開始干活,用了一個整天。將屋前的空地平整為谷場。田里的稻子一上來,擠擠挨挨的沒個地方蹲,他得先將場子平整了,將來脫粒、揚場都方便。他擔(dān)了幾桶水,撒了草木灰,再用碾子壓實。天氣熱得緊,毒太陽像個火球,照得人頭暈?zāi)垦#α艘路?,赤膊上陣,像一頭老牛,拖著個碾子在場上轉(zhuǎn),光是汗就淌了幾大碗。那一夜,大老旺睡得昏沉沉的,他又夢見了那個苦命的秀蘭,也不知她說些什么事情,大約是說自己命苦,孫子也沒能帶大,全是些雞毛蒜皮的閑話。他反復(fù)地規(guī)勸,說得口干舌燥。翌日醒來,兀自一驚,先去摸牙,牙是沒掉,還是好好的。他想翻身起床,覺得頭重腳輕,渾身無力。他躺在床上便罵他女人,你這個掃帚星哎,我剛把谷場做起來,就你來勾我,田里還有一堆活哪,你曉不曉得,今年的莊稼長得潑皮哩。他不理會女人的對答,翻身咕咚一聲,像只花瓶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東房里傳出兒子響亮的歡呼聲,贏了!寂靜的夜間,猛地一聲喊,把躺在明間里的大老旺嚇了一跳。守夜的兒子正陪著村主任李家廣他們在打牌,玩的是斗地主。斗地主,斗的是他的老丈人啊。他老丈人是地主,憑借著辛苦血汗,省吃儉用,聚了幾十畝地。幸運的是,這個老地主病懨懨的身子沒撐多久,沒趕得上別人批斗就撒手去了。富有是一件讓窮人不安的事情,這個老地主富得讓人眼紅,死后人們也沒饒過他,事隔多少年,還被掘開墓棺,缺席批斗。

      蔡洪青一回來,大老旺心里的一塊磚頭便落了地。這幾天里,他不吃不喝,枯在床上,就仿佛為著等他。按照他的計算,給兒子預(yù)留三天奔波的時間,可是,一眨眼工夫,兒子就從千里之外站到了床頭。

      蔡洪青是坐飛機回來的,這在整個河順村里成了一條重大新聞:坐飛機,蔡洪青在河順村還是第一人。回到家,林鳳巧要去弄飯,蔡洪青把膀子一甩,說,在飛機上用過餐了。蔡洪青每次回家,不光在服飾行頭上翻新,說話也改起腔調(diào)來了。他不說吃過了,而是說用過餐了,講的又是廣東普通話,最末一個“了”字,拖得長長的,把林風(fēng)巧聽得一愣,隨即就數(shù)落他,你就不能坐火車,節(jié)省點。蔡洪青把脖子一昂,老爺子病重,要晚回來,見不到面,對得住他老人家嗎。林鳳巧沒吱聲,把包接過來,朝里面努努嘴。

      蔡洪青往床頭一跪,張嘴喊開了,爹呀——

      大老旺把手伸過去,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他笑了笑,小青啊,給我準備后事吧。大老旺本來是堅持不想死的,可一見到兒子,精神立刻就萎靡下去,昏昏沉沉地又要睡去。蔡洪青把幾盒腦自金供

      在床頭,爹。你吃了這個就好了。大老旺望了望,他在陳加喜家里也見過,是陳加喜在城里的女兒買的,陳加喜每天都要當(dāng)作老酒啜幾口。可陳加喜吃了腦白金也不頂事,后脖頸上一個大瘤子鼓得越來越大。大老旺喝了一口兒子遞過來的腦白金,就不想再喝,伸直腿閉眼睡去。他的胸口里有一團火,燒得渾身無力,他覺得這把火快要把自己燒焦了。

      蔡洪青一回來家門口就熱鬧開了。仿佛等蔡洪青回來,大老旺的喪事籌備才正式開始,林風(fēng)巧和黃二嬸的嘴就像兩只廣播,一個在組里廣播,一個在全村廣播,大老旺不行了。誰都知道,蔡洪青坐飛機回來奔喪了。

      隔壁的李家才也來了,蔡洪青一根一根地遞煙,軟殼子,大中華的。太老旺可不高興了,李家才這小子,吊兒郎當(dāng)?shù)?,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無非是來賣賣人情,混幾根好煙抽抽罷了。李家才一臉的堆笑,洪青兄弟,在外面發(fā)財啦。前幾年,為了承包地的事兩家慪過氣。人一闊,肚量也變大,這話一點不虛,蔡洪青一點也不記仇了,和李家才寒暄一陣,握手捶肩,親熱得不得了。

      要說蔡洪青,的確是仰仗了人家李家才哥哥李家廣的幫忙。前年春天,李家廣把蔡洪青叫過去,說,村子里組織勞務(wù)輸出,就讓你去吧。蔡洪青一聽,當(dāng)時兩只手直擺,我又不是牲口,一句話回得干革命干凈凈。李家廣來家里好幾趟,悄悄地把他拉到一邊,說,村子里一共才一個名額……你上有老下有小,負擔(dān)又重,到了南方工資高,掙錢多,過幾年你腰桿子硬了,把個房子翻修一下,再說了,出去長長見識總歸也是好的嘛。大老旺開始也不同意兒子去,可是,牛拴在樁上一輩子也是老,就像他大老旺,種了一輩子的田連個省城都沒去過。他又跟著李家廣勸,你就出去看看,行情好,就干一陣,不如意,就收拾包裹回來。好說歹說,才把蔡洪青打發(fā)動身。蔡洪青到那邊本來只是個粗壯工,但他肯吃苦,前頭后頭跟著工頭跑腿,干活又賣力,還能陪著打牌消遣,里里外外,照應(yīng)得雪滑,過了兩年,也被安排做了個小頭目,負責(zé)在工地上監(jiān)工,錢也比以前掙得多了,夾克換成了西裝,黑脖頸上扎起花領(lǐng)帶,原先稻草一樣的蓬頭每天要用摩絲噴幾回。大老旺原來一年抽不到兒子一包煙,現(xiàn)在只要兒子回來,香煙都是一條一條地孝敬。蔡洪青每次回來都握著個手機,手里像抓著一只畫眉鳥,那玩意兒一叫,蔡洪青就舉起來放在腮邊,喂,喂……眉飛色舞,也不知跟誰說的話,就像大老旺有事沒事跟自家女人陰陽相隔地說著話。大老旺自打女人死后,慢慢就學(xué)會了隔著空氣和陰間人對話,只要他想女人了,便對著老地主女兒的遺像,一說半天。

      莊子上的王五奶奶、趙六奶奶跑過來好幾次,坐在大老旺的床頭,村子里有個古風(fēng),誰要是不行了,其他老人就會過來,搬個杌凳坐下,能說話的就陪著說說話,不能說話的就陪著望望,也算是不枉幾十年的交情,遠送一程,叫做陪情。她們眼看著幾十年的老鄰居說不行就不行了,也跟著抹眼淚。這個老頭人好心好,就是命苦。大老旺睜眼看看,看不清誰是誰,吃力地睜眼閉眼,不停地抓著胸口。他覺得胸口里有團火,還有一團爛肉,他要把那些爛肉摳出來就好了。

      老太太們坐在鋪邊,說,洪青哪,把你爹移到堂屋里吧,堂屋里亮堂些,到了那邊,走的是光明大道。大老旺像一團棉花,被移到堂屋里。他癱臥在柔軟的稻草地鋪上,一聲一聲地喘息,像一只破風(fēng)箱。王五奶奶嘆氣,哎,人一老,像根草,風(fēng)一刮就飛了,大老旺前陣子身子一直蠻好的。林鳳巧說,是哩,這一回病狠了,給他去請了醫(yī)生,才吊兩天水。他就把兩個手直擺,不讓人家陸醫(yī)師來,說是熟透的瓜。醫(yī)也是白醫(yī),不再費那個錢了。趙六奶奶說,也是哩,這人老早就發(fā)過狠話了,今后他要是有個枝節(jié),不給小輩添麻煩,哪個曉得這么快。

      王五奶奶又說了,洪青哪,準備后事要緊。蔡洪青這才想起來,要給父親打副棺木。大老旺原先有過一口棺木,七十歲那年制的,每年都要抬出來油漆一番。那口棺木,他沒有用得成,前年,李家廣的父親死得急,尋過幾家,都不肯借,李家廣過來哭喪著臉,大老旺一想到死者為大,也算是積些善德,便借給他爹用了。李家廣家事后送了一個厚厚的紅包。大老旺本想等到八十歲再制的,按照古說,借陰材長陽壽??涩F(xiàn)在他估計自己恐怕挨不過今年八月了,日子沒幾天了,八十大壽,大約只能過冥壽了,由那個一嘴細牙的地主閨女給自己做了。

      打棺材時,兒媳婦林鳳巧在外面便同人爭起來了。林風(fēng)巧說,打得太薄了不行,咱爹生前省吃儉用,如何打得這般薄?木匠說,蔡家嫂子,正常都這么做的,不行就扯掉重來,按最好的尺寸。帶頭的老木匠說了,老一輩中,最好的棺材可得數(shù)樹子西頭黃軍官的老子。蔡洪青一聽老婆這么說,心里一陣歡喜,也跟著附和,對,總得要制副好些的棺材才是,錢不在乎的啦,尾音舊例拖得長長的。老木匠把老花鏡子移到額上,吐了一口唾液在掌上搓,說,也好,那就按黃老爹的模子來,底子四寸,幫子五寸,蓋子六寸。這么厚啊?林鳳巧開了腔,又自個兒接著話茬兒,也好,總歸要置辦得風(fēng)光些,不能丟下氣。

      夜色之下,昏黃的燈光,映著幾個晃動的身影。大老旺躺在堂屋里的地鋪上,聽得外面的幾個木匠把電鋸拉得響聲震天,如同虎嘯獅吼,他的心也仿佛被鋸得血肉模糊。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臨死能得到這么大一口棺材,六寸的蓋子,足足有一柞厚哩。

      蔡洪青和村主任李家廣他們幾個在東房里斗地主。斗地主這玩意兒一興時,沒事的辰光村子里一幫閑人就像一窩蛆,團在廣起斗地主。蔡洪青今天的牌不錯,老是當(dāng)?shù)刂鳎齻€人圍著他一個人打。

      大老旺這個時候很想兒子過來,說些悄悄話,不說悄悄話,哪怕拉拉家常也行。他希望兒子坐在身邊,自己心里也踏實點,可兒子回來之后,號啕了兩嗓子,守在鋪邊坐了半個時辰不到,就上了牌桌。大老旺心想,你坐飛機回來奔喪,圖的是什么呀。守夜就是守死,守護將死之人,趁著我魂魄還在,也不來敘敘,過不了幾天,咱們父子就耍陰陽相隔,永不能相見了。

      大老旺只有做夢。他又夢見他女人吳秀蘭向自己走過來。秀蘭問,兒子媳婦孫子都還好吧。他點點頭,又搖搖頭。大老旺點了一次頭,又搖了一次頭。然后又點了一次頭。吳秀蘭又問道,鳳巧這伢子還好吧?大老旺心想,你又不是不知道。

      林風(fēng)巧剛過門的那陣子還好,燒煮漿洗一樣不差。吳秀蘭本身是地主家的女兒,有些落魄地主的做派樣子,嘴上管得又緊些,因此婆媳之間,總不投緣。等到孫子一生下來,林風(fēng)巧仿佛腰板陡硬,開始要當(dāng)家的做相了。那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忙得熱火朝天,準備得好好的要過年,對聯(lián)都貼好了,林風(fēng)巧突然把個背包一夾,孩子一抱,要回

      娘家。吳秀蘭心里來火,說了聲,這叫個什么話呢?便把兒子一推,臉色鐵青地回了屋。蔡洪青追上來,林風(fēng)巧說,我媽讓人捎口信,我弟弟從部隊回來了,我要回家過節(jié)哩。蔡洪青惡聲說,你弟弟回來你也不能壞了規(guī)矩呀,要回去正月初二我們一起回娘家拜年。林風(fēng)巧不依,蔡洪青不由分說,在她的臂上狠狠擰了一把,一邊擰,一邊往回拽,林風(fēng)巧含著淚,一聲沒敢吱,只好轉(zhuǎn)過身來。吳秀蘭一句話也沒說,第一次正式交鋒,她便把媳婦給治住了。

      到了第二天夏天閏六月,按照清湖縣的風(fēng)俗,出門的閨女要給娘家父母買衣帽。林風(fēng)巧伸手要錢,蔡洪青二話沒講給了雙份,說,給我爹媽也置辦一套。可林風(fēng)巧到了集市逛了一天,只買了娘家父母的一套。蔡洪青當(dāng)時就火了,不是說好了買兩份的嘛!林鳳巧把個嘴一撅,閏月只興給娘家買,沒聽說要給婆家買的。蔡洪青好歹是個愣頭青,沖著媳婦就摑了一巴掌,我打你個不知孝敬的兇婆娘。這一打,便把媳婦給打回了娘家。大老旺為此拿著扁擔(dān)追著兒子攆,嘴里嚷著,說死了也不能動手,人家風(fēng)巧在家也是個金枝玉葉,快去把人接回來。蔡洪青昂著頭不肯去接人,過不了多久,林家傳過話來,要么分家,要么離婚。這一招,可把吳秀蘭弄懵了,離婚是斷斷不能的,兒子也不同意,看來只有分灶吃飯了。可吳秀蘭到底有主意,她低著眉首主動登門到林家,磕頭賠禮,說,親家公親家母,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分什么家哩,將來我們眼一瞪腿一伸,不全是風(fēng)巧他們的嘛。蔡家大小除了大老旺外傾巢出動,登門賠禮,還帶了個能說會道的王五奶奶打招呼,林家也不好說什么,不過把賬都記在了蔡洪青的頭上,要他發(fā)誓今后不得再動手,約法三章。于是,雙方坐下來,舌劍唇槍地說了一陣子,最后達成了協(xié)議,家可以不分,但要由林風(fēng)巧來當(dāng)家掌管經(jīng)濟。

      林風(fēng)巧哭著跑出去,再回蔡家,在經(jīng)濟上和政治上已完全獨立,儼然是個當(dāng)家人了。就那一次,吳秀蘭沒有壓得住勢,敗了個下風(fēng)。從此,家里的柴米油鹽,紅白喜事,都交由林風(fēng)巧主持執(zhí)掌了。

      在夢中,大老旺問,你冤不冤?女人吳秀蘭又說,冤又怎樣,不冤又怎樣,你現(xiàn)在如意了,到這里來陪陪我吧,可憐我一個人,日子難挨哩。大老旺使勁睜眼,看不見他女人的模樣,便叫道,秀蘭,你走近些讓我瞧瞧。那女人便挪著碎步走近了來。女人走得很近了,大老旺還是看不清楚,說,你來摸摸我,看看心跳不跳了,我好像快要死了。

      女人俯下身子,靠近了大老旺,那是一個成熟女人的氣息。他女人年輕時,也算是個美人胚子。大老旺說,你舍得來看看我了。他興奮地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發(fā)現(xiàn)一個黑影,正一點點貼近自己的臉,像人又像鬼。

      黑影不是別人,是林風(fēng)巧走過來了。她到了大老旺的身邊,彎下腰,低下頭,伸出手來,試探公公的鼻吸。卻不料人氣與鬼氣畢竟不同,一下子把大老旺從夢中驚醒。大老旺低陷的眉骨里裸露出驚恐的眼珠子,像是兩顆即將射出的彈球,陰氣森森,令人毛骨悚然,把個林風(fēng)巧嚇得魂飛魄散。

      大老旺躺在那兒身子不能動,心里還是清楚的。他心里尋思著,怎么沒看見黑子來的呢。昨天日里還在鋪邊轉(zhuǎn),夜里還聽得它在路上吠。今天一整天,也沒見個狗影子。這個狗東西,一定是見家里沒得吃了,出去尋食了。

      三年前蔡洪青外出打工,孫子蔡元順緊接著又考進縣城,到清湖縣二中住堂讀書,家里只留大老旺和林風(fēng)巧兩個,公媳二人平目無話可說,只聽鍋灶聲,不聞人語響,冷冷清清的。大老旺心知。一個老頭子,一個婦人家,總歸不太安全,便抱了一條草狗回來養(yǎng),看家護院,活絡(luò)些氣氛,再說了,黑狗也能避邪氣。這條狗進了家,大老旺就有了伴,他舍不得這條狗崽子,親手飼養(yǎng),只要動葷,人吃肉,狗啃骨頭,皆大歡喜。大老旺有時還從嘴邊把肉省下來給狗吃。狗崽子也不挑食,有飯吃飯,有粥喝粥,養(yǎng)得渾身發(fā)光,活蹦亂跳。這條狗經(jīng)大老旺一手喂大,經(jīng)常是一路來,一路去,人不離狗,狗不離人。到了冬天,大老旺還讓它進屋,睡到自己的鋪邊。,

      大老旺心里想著這條狗。敢情是見我要死了,沒人喂養(yǎng)了,又去投新主子了?不會的,黑子不是這種狗,它平時連門都很少串。那是到哪里去了昵?

      深夜一點多,在東房里守夜的人玩累了,歇下牌局,享用著林鳳巧端上來的夜餐。夜餐有三四個炒菜,蔡洪青還開了瓶五醍漿。他們一邊吃菜,碰著酒杯,一邊討論著牌局。蔡洪青嘴里罵了一聲,他媽的手氣真背,老打老不成,我就知道,手機一響,準要輸錢,每次都是,今天廣州來了不少電話,錢也跟著輸了一大堆。蔡洪青是個大忙人,一回來,電話就不斷地來,催問什么時候辦好事情。蔡洪青每次都是沒好氣地答,我爹還沒死哪,我總不能撇下我老子不管。大老旺每次聽到這一句,都特別受用,他覺得到底是兒子,說話雖不中聽,見面到現(xiàn)在,蔡洪青接手機頻頻提到他。人一老,萬人嫌。憋了一肚子的話沒入說,都是聽別人說,和媳婦在家里一年也說不到幾句話,連別人在談話中提到自己,哪怕是最忌諱的死事,他都覺得順耳。

      蔡洪青邊吃邊說,李主任今天好手氣,把皮鞋擦得閃亮。斗地主是三打一,李家廣抓到好牌也不肯做地主,都是跟著三個合打一個,貧下中農(nóng)斗地主,玩的是殺富濟貧的一套,所以蔡洪青說他是擦皮鞋的,是個乘機揩油的格式。

      一直不吱聲的李家廣贏了錢,心情也好,嘿嘿笑起來,你今天把個地主癮過足了。又咂嘴,哎呀,這黑狗肉還真是香,多少年吃不到了。

      黑狗肉?大老旺一聽這話,衰弱的心跳頓時急促起來。大老旺突然有一種預(yù)感,這種預(yù)感一上來,他失靈的嗅覺又開始萌發(fā),聞到了一股肉香味。剛才林風(fēng)巧跑過來,盤子掉在地上,那香味就游了上來,撲到了他的鼻子里。當(dāng)時他就判斷出這股昧道是肉,但不像豬肉,以為是牛肉,氣息香得有些撲鼻,原來……

      林風(fēng)巧在旁邊補了一句,這狗東西,平時不聽話,老是咬人,把人家嚇得不敢進門,要是咬傷了人,豁子可就大了。

      黑子被他們宰子!大老旺再糊涂,這時也明白了。他只覺得眼前一黑,像一只割頸的公雞,血從心窩子里全涌了上來。天啊,林鳳巧連一條狗也不肯放過了!

      大老旺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件事。他準備永遠忘掉的,把這件事永遠爛在肚子里,帶進棺材里,對蔡洪青也沒有提起過。這些年,他慢慢開始學(xué)會了遺忘,遺忘得越多,心里就越干凈。

      黑子一死,這事又如電光火石一般閃現(xiàn)出來。那是去年小暑里的事情了。大熱的天,大老旺臨睡前吃了林風(fēng)巧送過來的兩片西瓜,渾身愜意,電風(fēng)扇呼呼地刮著,早早地

      進入了夢鄉(xiāng)。半夜里,黑予突然汪汪地叫起來,他睡意正濃,沒當(dāng)回事。過了一陣,又叫開了,低低的。嘴里像含著一團布,嗚喔嗚,嗚——喔嗚,憑著對狗性的熟悉程度,他覺得外面似乎有動靜,便悄悄地起身,借著月光,扒著窗戶向外看,沒見什么不對勁,又來到院子里察看。大老旺輕手輕腳地到了院門口才發(fā)覺不好,院墻門的鎖不知被誰打開了。門虛掩著。他心里格登一下,有賊。扭頭看看,發(fā)現(xiàn)二樓的燈還亮著。到了林風(fēng)巧的房間門口,窗簾敞開著,大約是還沒有就寢,大老旺無意中瞥了一眼。這一瞥,卻使他觸目驚心。

      林風(fēng)巧迎著窗子,披頭散發(fā),騎在床上,像一只大白鵝,驕傲地仰起頭,脖頸向后,渾身抖動,嗷嗷輕吟。在大白鵝的身子底下,躺著一個皮膚黝黑的胖男人!燈光照著床,照著一白一黑兩團肉,林風(fēng)巧身子在不停地起伏,嘴里連聲說著,好過哩……

      大老旺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剛要張嘴,可是叫不出聲來。他想伸手,剛伸出手立即又縮了回頭。他不敢打斷這浪蕩的場面,他也不能打斷這場面。他想到的不是捉奸,而是比捉奸更為長遠的生活。他一想到他兒子的名聲,想到他媳婦的名聲,想到自己一輩子清清白自的名聲,就把自己胸中的怒火熄掉了。

      老實巴交的他只能選擇撤退。像做賊似的,大老旺輕手輕腳地從窗外移開步子,移開那一間透囂著滿室春光的屋子。

      黑子還在吠叫。大老旺像醉了酒似的,哆哆嗦嗦歪歪扭扭地摸進了自己的房,躺在床上。他把自己佯裝成一個躺在床上被狗叫聲吵醒的樣子,猛烈地、急促地捶打著鋪板,喉嚨里像裹著一團怨氣,朝著窗外重重地吼了一聲,畜生,喊什么喊,再喊明天剝了你。

      這一聲呵斥,樓上的燈光頓時熄滅。大老旺躺在床上,喘著粗氣。他心里又一想,不行,這層窗戶紙雖然沒捅破,可是我也不能不顧兒子的體面,我這樣遷就,我還算是一個爹嗎?大老旺心說,狗男女,我不捅破這層窗戶紙,也要讓你們知道,我還沒有死,也不能讓你們太招搖,狗日的,跑到家里來了,老子這里又不是青樓妓院。大老旺越想越氣,從床上一躍而起,跳到了門外,猛烈地干咳了幾聲。

      黑子仿佛聽出主人的意思,不再叫了。院里子一片死寂。全無睡意的大老旺,又氣憤又緊張,把個佝僂的身子貼著窗欞,死死地盯著院門。過了一陣,一直沒有動靜,很長的時間,月影都西斜了,兩個黑影,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躡手躡腳地出現(xiàn)在院子里。開了門,又在門口小聲說了兩句,胖影子消失在門外,瘦影子閃身上樓。那個胖影子,他是知道的,這個公鴨嗓子在二樓聽了一遍,就再也不會忘記,他大老旺雖老,卻是耳不聾眼不花。

      第二天,大老旺在院子里發(fā)現(xiàn)有些饅頭屑子。他順手抄起一根葵花稈子,不問青紅皂白,把黑子打得落荒而逃。嘴里罵著,個狗日的,吵得人睡不著覺,要是夜里再鬧,拿刀閹了你。林風(fēng)巧正吃著早飯,聽了公公的話臉陡地一紅,埋頭自顧著喝粥。

      東房里的幾個人一面吃著狗肉一面喝酒。林風(fēng)巧說,李主任,難得你在這兒陪著守夜,多吃點,狗肉香哩,補補身子,洪青,你也敬敬李主任噻。蔡洪青也在一邊說,是哩是哩,李主任啊,多虧你來陪,也真難為你了,這樣的領(lǐng)導(dǎo),打著燈籠也難找啊,來,干一杯。李家廣舉起杯子,顯得很開心,我這是半公半私,于公,是因為你是村里的外出勞務(wù)骨干回來,要陪;于私,是因為咱們是好鄰居好兄弟,更要陪。蔡洪青直點頭,對哩,鄰居好,賽金寶嘛,咱們還是一起光屁股長大的呢。

      黑子一死,知道林鳳巧偷情秘密的,便只有大老旺了,而他也是快要死的人了。大老旺心如刀剜一般,他一生當(dāng)中養(yǎng)過不下十條狗子,這條狗子,是他用心最多的一只。人至老境,孤寂無伴,這條狗一直陪著他,平日頂多只是呵斥幾句,從來舍不得打一巴掌,在大老旺的心目中,自從孫子外出上學(xué),小狗就取代了孫子,最令他寬心欣慰??蓱z的黑子,這個老伙計也先一步去了。狗命也是命啊,她林風(fēng)巧可是要殺狗滅口了。大老旺急火攻心,猛地一陣劇烈的咳嗽,嘔出一口粘痰,喘氣不止。

      聽到響動,蔡洪青放下杯筷,趕緊跑過來,低聲喚爹,又要哭。蔡洪青看著父親,一聲聲叫喚,可是大老旺哪里肯應(yīng),面無人色,臉頰上溢出一串串老淚來。李家廣也跟著移了身子,跑過來,看了一看,搖頭說,你老父親恐怕不行了。明早,叫元順也從學(xué)?;貋戆?。

      話尚未說完,大老旺忽然死命地睜開眼睛,盯著說話的人,然后又咳了兩聲。只有林風(fēng)巧聽出來了,那一聲咳里,有話要說的樣子。大老旺盯了一會兒,像是找準目標,將目光射向林風(fēng)丐。林鳳巧又低下頭去,憋著一口氣,把個腮幫子咬得緊緊的,在小酒窩的旁邊,露出兩塊腫瘤似的肉。大老旺使足力氣,一把掐住捉住蔡洪青的手,久久不肯松開。等他垂下手來,蔡洪青的腕上,印刻著三個滌深的指甲印,像細細彎彎的小月牙。

      天邊的月牙已經(jīng)移到了西天,比昨日又圓了一些,快要半圓了。

      一大早,蔡洪青的手機就響了。音樂聲充滿了整個房間,蔡洪青睡得像頭死豬,旋律便一遍遍地響。手機吵得蔡洪青醒來他一面接話,一面揉搓著眼角。才說兩句,蔡洪青便一下子從睡夢狀態(tài)緩過魂來,赤著腳跳下地,又跑到天井里,喂喂,周總嘛,信號不好,你再說一遍……什么,工程質(zhì)量問題……嗯……哦……工地,工地上鬧起來了……可是,我抽不開身哩……我爹?我爹快不行了……斷氣啊,沒有呢……喪事一完,我就馬上過去……還坐飛機過去……好的,好的……哎,周總,這次,我想把家屬一起帶過去……嗯哪,謝謝謝謝……

      電話足足通了二十來分鐘,蔡洪青接過電話,神色就不大對勁了。李家廣問,怎么,工地上出事啦?蔡洪青把個大腿一拍,唉,工程是結(jié)束了,驗收有質(zhì)量問題,工人工資又都扣了些。那些工人一聽說工資要拖,便集體去上訪。還差點打傷了周總,周總急死了,這事情不能拖,我得趕緊回廣州才好啦。蔡洪青說著,便跑到大老旺身邊來察看。

      躺在稻草地鋪上的大老旺也聽出了個大概,兒子來事了。蔡洪青打工的工地上出了事,他是個明白人,從電話里就多少聽出來了。他也為兒子著急,工人聚眾鬧事,那可是天大的事情,還有打架斗毆,可不得了。兒子混到今天,也全仗著在工程上賣力發(fā)的家。工程的麻煩不解決,兒子的生計就會成問題,沒有了生計,他們吃啥穿啥,孫子這會兒在縣城讀書,每年的費用開銷也很麻人。大老旺這回開始埋汰自己,人家王五爹爹不過跌了一跤,腿一蹬眼一閉連話也不說就走掉了,自己躺在床上五六天,怎么這般難死的呢。早點死了,兒子就能早點去廣州了,媳婦也能跟著去了,家里就太平了。唉,真是個老不死的。

      李家廣昨夜牌局結(jié)束也沒回去,也被電話吵醒,邁著蹣跚鴨步晃過來,胖胖的身子一移,渾身肉動。他亮開沙啞的公鴨嗓子,對林風(fēng)巧說,要我看,蔡老爹得早點升高了。

      河順村死人有個風(fēng)俗,先從房間里移到堂屋墻根的稻草鋪上觀察,等到垂危時就得升高,用一張木板擱在兩張長條凳上,叫做高鋪,然后將人從地面移到高鋪上來,寓示后人可以步步高升,圖個吉慶。升高也是有講究的,早了不行,升早了到最后死不了,又活命下來,對子孫不利,李家廣的父親就是現(xiàn)成的例子,升高了兩天也沒得咽氣。最后又活過來,沒過一年,李家廣的老婆便得了賁門癌。升遲了也不行,遲了就斷氣了。上去時辰不大,便斷氣,是最理想的。上高鋪的時機,通常會由年紀稍長的人把握,一般人家上得遲點,因為害怕上了高鋪的人開口,上去就不能瞎說,據(jù)說要死的人說話很靈驗。高升之后,緊接著就要請一個德高望重經(jīng)驗豐富的老人為之穿老衣。老衣一穿,便只等咽氣了。

      蔡洪青的電話又來了。這一回說,工地上的周總被警方傳訊問話了。蔡洪青一聽就傻了,他啪的一聲把機子合上蓋子,臉上沁出了細小的汗珠,他媽的,遲不出事,早不出事,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事。林風(fēng)巧在一邊見勢-把個巴掌一拍。眉頭一皺,主張篤定地說,不能再等了,我去請人升高。蔡洪青點點頭,也好。

      林風(fēng)巧梳洗一陣,蹬著露水,穿過兩三塊田圩,把趙六奶奶家的門敲開來。她隔著窗子說,六爹爹,煩你快起來,給我爹升高哩,快不行了。趙六爹爹一面披衣一面應(yīng)著,大老旺這么快就噤口啦?林風(fēng)巧說,是哩,四五天不進米粒了,只喝些茶湯,也不說話了。趙六爹爹聞言,急忙起床,跟著林鳳巧一路小跑。

      進到屋里。趙六爹爹翻開大老旺的眼皮,又搭搭脈,不做聲。接過蔡洪青遞過來的香煙,吧嗒吧嗒地吸起來。怎么樣呢,林風(fēng)巧問,能升高了吧?趙六爹爹撅起白胡子嘴。皺皺眉,又搖搖頭說,脈象雖弱,有些急促,氣還沒往下沉,等一等再看。

      蔡洪青聽到這話,在屋里搓手,團團亂轉(zhuǎn),嘴里小聲嘀咕著,等到什么時候呢,那邊十三道金牌來了,我的時間耽誤不起呀。趙六爹爹抬起頭,朝蔡洪青瞪了一眼。他是鄉(xiāng)間專業(yè)扶終的,這樣的臨終場面見多了,便笑著說,大侄子。有你這么送親生老子的么?要我說,再等個一時半刻的也不礙事。要準備,你們把后事考慮妥當(dāng)些,福地擇了好么?趙六爹爹說的福地,是死人的葬所。蔡浹青說,我昨天就安排好了,連放焰口的和尚都找好了,十三個和尚,大焰口……話還未說完,褲袋里又冒出高亢的音樂來,他的手機又響了。

      林風(fēng)巧接過話頭,六爹爹,升高的事就請你做主,也不能叫你為難,不急不急,先定定神,吃口茶。趙六爹爹點點頭,坐到門外的敞棚里歇腳。新搭建好的大敞棚里,擺放著一口黑漆棺木,剛上完最后一遍漆,還泛著亮光,依稀照見人影。趙六爹爹見了,圍著轉(zhuǎn)了幾圈,嘖嘖稱贊,這口杉木棺材可是做得真好,厚葬,厚葬,也算對得起大老旺了,他真是福氣呀。

      這天上午,平日門可羅雀的蔡家門口,來了一撥撥人。這幾年,村子里的青壯年勞力都待不住了,紛紛外出謀生,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留在村子里的多是些老人、婦女和孩子,李家廣有一次在會上就說,我們村子里現(xiàn)在的主力是娘子軍、童子軍,還有一幫余太君,照樣建設(shè)新農(nóng)村。這會兒,娘子軍、童子軍和余太君們都來了,大家看看大老旺,陪著落淚,又都對著那口黑棺叫好。要說村子里,還真是多少年沒置辦過這么氣派風(fēng)光的棺材了,棺材棺材,名字起得也絕,保佑后人升官發(fā)財。在清河縣的農(nóng)村,喪事的隆重程度,絲毫不遜婚嫁壽誕之類的喜事。單憑這一口黑漆棺材,就把河順村的人看呆了。有幾個老人走上前,用手比劃著厚度,心里的羨慕勁自不待說。

      三個婆娘一臺戲。七八個婆娘聚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圍成一小撮,小聲地說著什么,嘰嘰喳喳,交頭接耳。河順村的家長里短,矛盾糾紛,新聞舊事,有不少就來自這群貌不驚人的姑嫂婆姨之口。一個小媳婦嘴快,議論開了,哎喲,林鳳巧平時沒這么大度呀,以前和婆婆三天一小吵,九天一大吵,把個吳秀蘭擺布得服服帖帖的,這回子,出手倒是蠻大方的。怕是覺得有些虧了公公吧。另一個說,哎,李大胖子也在呢,他倒裝得挺正經(jīng),像個兒子守喪來了。幾個人便撲嗤撲嗤地笑成一堆。還有一個,又壓低了聲音,神情顯得更詭秘,我早就瞧出名堂來了,他們兩個長得像哩,一個模子里脫出來的……外圍的一個婦女趕緊伸臂去搗她,那小媳婦說話正在興頭上,不住嘴地說,你們不曉得呢,空房對空房,合在一起成洞房啊。

      林鳳巧早就在遠處瞄著了,這幫女人,眼神怪怪的,一面說一面朝她這邊看。她也曾不止一次在這個陣營中議論過張三李四,猜也猜到她們此刻在說的什么。她沖了過來,嗓門一勒,潑口大罵,小騷貨,嚼什么呢,嚼舌頭也不看看地方!那小媳婦一見林風(fēng)巧這模樣,嚇得一吐舌頭,閃到一旁。幾個人趕緊把林風(fēng)巧拉開了,嘴里說,蔡嫂子,這個時候容不得生氣,圖個吉利,悶聲大發(fā)財。林風(fēng)巧這才悻悻地走開。又一個中年女人嘴不饒人,悄聲說,個雌老虎,也不知誰騷,兇什么兇,和干部睡覺倒睡出威風(fēng)出來了,腿一叉脾氣也大了,村子里哪個不曉得,只有蔡洪青個二百五還不知道,他們家的小樓,起碼有一層是人家贊助的哩。

      坐在里屋的蔡洪青也沒心思打牌了,外面吵嚷些什么全然不知,只顧低頭盤算著喪事,心不在焉地把手機關(guān)了又開,開了又關(guān),有電話再也不肯接,生怕再有什么壞消息來,兩只眼睛又紅又腫,像是著了火。圍在一邊的幾個老人便夸,養(yǎng)兒防老,還是洪青孝順,眼睛都熬紅了,大老旺這兒子算沒白生。

      黃昏時分,孫子蔡元順從城里回來了。這孩子沖進門,就抱著骨瘦如柴的大老旺搖,一面搖身子,一面喊爺爺,哭成了個淚人。昏昏沉沉的大老旺幾乎被搖得散了架,老淚在眼里轉(zhuǎn),就是流不出來。大老旺心說,這下子,我便真可去死了,心一灰,氣息也慢慢沉下去了。林鳳巧見狀,趕緊進房抓了一條一品梅和一個紅紙封子,塞到趙六爹爹懷里。趙六爹爹接過來,也不說話,低頭向下,掌心向上,做了個上舉的動作。蔡洪青幾個,按照示意,趕緊將大老旺搭上早已備好的木板高鋪。

      趙六爹爹熟練地打開地鋪邊的一堆衣物,由里到外,從頭至腳,一件一件地給大老旺換上,一面換,嘴里一面念叨,大老旺哎,你今生積德,來世必有好報,安生到那邊去享福吧,保佑兒孫發(fā)財啊。旁邊的林風(fēng)巧已經(jīng)開始抽泣,趙六爹爹說,莫哭莫哭,你們對得起他了,大老旺也快八十歲,高壽了哇,這是喜喪啊。林風(fēng)巧嘴里止不住,哭了兩聲,念叨著公公以前的好處。

      穿好老衣,大老旺便昏昏

      沉沉地睡去。趙六爹爹在鋪邊守了一個時候,到底人老了,吃不起熬,便回家了。臨走時,關(guān)照蔡洪青夜里,望著點,你爹一閉眼,就趕緊喚我來掛招魂旗。

      夜色降臨,星星點燈,河順村的人家也次第亮起燈光,呼兒喚女歸家吃飯的聲音透過層層稻浪,傳向遠方。

      屋子里又冷清起來。大老旺還是喜歡晚上,這幾個白天,人太多了,身子本來就虛弱,湊過來那么多人,他連眼睛也不愿意睜。他一輩子不喜歡熱鬧,只愿意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到臨死也這樣。他最歡喜的,還是種田,對著地里的莊稼,可以一千就是半天,雖然累,可對著青苗黃谷,心里就莫名的舒坦。這個時候,地里的莊稼正熟,再過一陣,就能開鐮了吧,他幾乎嗅出了空氣中傳來的稻草和新米的香味。剛病倒的第一天,大老旺心里還想著要快點爬起來。每年秋收前,他都要病一次,后來慢慢總結(jié)出來,這是死去的吳秀蘭在作祟,陰魂不散,在勾自己。吳秀蘭就是中秋前一天夜里死的。這個苦命的婆娘,批斗地主那會兒,把她爹的墳?zāi)咕虺鰜?,要她到場指認,和老地主劃清界限。她站在幾根朽骨面前,一言不發(fā),兩條腿不住地顫抖。此后,便落下神經(jīng)性偏頭痛的毛病來,有時整宿整宿睡不著覺,只能靠安眠藥維持,劑量越用越大,可人卻越發(fā)的不濟。太老旺覺得最對不起吳秀蘭的是,到臨了,也沒能周周正正地服侍過她一天。那夜他一覺睡過來,摸到一具冰冷的尸體,吳秀蘭連衣服沒穿好就不聲不響地去了。大老旺想到這里就難過,哪怕端湯送水照應(yīng)幾日,也算是應(yīng)了夫妻情分啊。要不,來世再做夫妻吧。

      月亮升上來,有小半圓了。大老旺穿戴整齊,半睡半醒,面北朝南地臥在墻根的高鋪上。原本是中秋要團圓的日子,現(xiàn)在卻變成了骨肉親人要分離,大老旺十分傷感,這輩子令他開顏的事,算起來只有三樁,結(jié)婚生子娶媳婦,心里還盼著的一樁,就是孫子上大學(xué),之后的,他就不敢想了。

      東房里今天沒有打牌,傳出一大一小兩支呼嚕聲。大的是蔡洪青的,小的是蔡元順,像兩支雄渾的號子。蔡洪青睡得像一頭死豬,趙六爹爹前腳剛走,他就倒頭睡了。這幾日兒子也著實累了,回來雖說沒陪多少,但別人家的守夜,也就是這么回事。他想,要是坐在身邊,蔡洪青也未必有多少話要對自己說,自己的一肚子心思卻也有苦難訴。大老旺又想,兒子的事真不能耽擱,廣州那邊一來電話,他就盼自己早點咽氣??墒沁@口氣,卻遲遲咽不下去。老不死的,難道真的老死不掉么,莫非自己還有什么依戀和未了之事么?大老旺一動不動地躺著,壽衣壽帽,全副武裝,一直武裝到腳,腳上也套上了厚襪子,蹬上了老棉鞋,就連腰上,也束了一根大紅布,只差武裝到牙齒了,不過他的牙齒已經(jīng)不需要武裝了,還剩兩顆,值不得了。大老旺像一只冬眠的青蛙,提前進入冬天。

      不知從什么時候傳下來的風(fēng)俗,河順村死人,不管寒夏五六月,都是裹著厚厚的棉襖,說是要穿得暖和和地去。千層單,不抵一層棉。大老旺老衣上身不一會兒,就覺得暖和多了。不止是暖和,而是悶熱,熱得要命,在厚厚的襖褲上,還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大紅棉被。熱氣不斷地涌上來,像躺在蒸籠里的一塊面團。大老旺每年都要育一池小秧,春分將過,便用竹弓搭成一個棚,蒙上一層塑料薄膜,外面的天冷得滴水成冰,進了育秧棚,不一會兒工夫,就大汗淋漓。現(xiàn)在,棉襖棉褲一穿,再蓋一層被子,與育秧棚幾乎沒有兩樣。

      大老旺把自己想成是一株細小的秧苗。他覺得體內(nèi)一股暖流源源不斷地涌出來,棉花真是個好東西。最好的東西,還是最本色的東西,比如棉花、大米。還有水。暖流一上來,大老旺就開始出汗,像是在心口安了個水泵,最先從胸口里出,接著流到兩肋,流到肚皮,流到股溝。大老旺的老臉上,劈頭劈腦地出汗,他甚至能感覺出汗水沿著皮膚流淌的聲音來。一滴汗,一滴汗,順著大老旺的腮頰,落在枕上,更多的,洇入了溫暖的棉絮……

      夜長夢多,他又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個孩子,鉆進了門前的清水河,河水一點也不涼,溫溫的,濯洗著他的周身,他像一尾魚,潛進了清水河的最深處,手腳并用,一路前行,他游啊游,游得精疲力竭,但他并不打算停下,他要順著小清河,一直游到大海里,小清河的末端,便是一望無際的黃海,這一回,他要游到龍宮里去玩耍。

      夜在逝去,大老旺懷著溫暖沉沉睡去,作出告別人間的一夜。他又夢見自己駕著一只鶴,一直向西飛,向西飛,飛到了地的盡頭,天的盡頭,那是一個充滿神秘的地方……

      林風(fēng)巧又摸到了鋪邊,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了大老旺的唇鼻間,又把他的身子推了推。輕聲叫,爹,爹,要茶么?大老旺昏昏沉沉地聽到叫喚,也不說話,微微點頭,示意要茶。

      林鳳巧問要不要茶,其實是來探聽動靜的。見老爺子氣息尚存,便放心了,走了半晌,又來了,卻不見茶來。林風(fēng)巧知道,若是灌茶,必要解手,會把壽衣都弄臟弄濕的。她俯下身子,又問,爹,你的養(yǎng)老錢呢,擱在哪里了,趁著早些,也交代一下,你這一輩子,辛辛苦苦的,我們小輩有什么不對的,你多擔(dān)待些,將來我們替你多換些紙錢,還燒給你。

      大老旺不應(yīng),心說,要錢哪,早些時候你怎么對我了,我可是自己養(yǎng)著自己過來的。我占了一間房,可這房頂上的十八根杉木大梁,不是我長的么?你硬是把我的宅基地連同以前的五間大房全霸占了,說是并成一屋,換下來的九千多磚,不全砌到新房上了么。老伴死后的這些年,你煮的是什么飯,明知我胃不好,凈煮硬飯,像槍子一樣。我知道你跟你婆婆有些過節(jié),可她生前你是怎么對她的,你把小心眼都用盡了,還好意思開口要錢?

      蔡元順下午回來的那會兒,他趁著沒人,把個手帕裹著全塞給蔡元順了,他朝孫子看了好久,示意著不要吱聲,孫子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大老旺沒念過書,可他瞅著孫子讀書上學(xué),知書達理,全無林風(fēng)巧的刁鉆樣,也不是蔡洪青的愣頭青樣,這錢是留給孫子的讀書錢。孫子懂孝道,每次回來和他最親。有一回,蔡元順放假回家,林風(fēng)巧喊大老旺過來一起吃,卻拿了個破碗盛飯。蔡元順見了,一聲不吭,等大老旺吃完,單單將那個破碗洗凈了,用水反復(fù)沖洗,仔細擦拭。林風(fēng)巧納悶,問兒子怎么回事。蔡元順仰頭說,這碗有大用場,等我長大娶了媳婦,叫她也拿這個碗盛飯給你吃……

      林鳳巧見公公不應(yīng),便嘟噥了一句,跑出屋去,月光拽著她的影子,在地面上彳亍拖行。屋子里,躺著蔡家老中小三代三個男人。

      林風(fēng)巧這一提醒,大老旺還真覺得口干舌燥,喉嚨里冒火。這一場溫暖的覆蓋,上蓋下墊中間捂,他覺得身上的水分全都蒸發(fā)干了,讓厚厚的棉衣吸了去,

      只剩一個干癟的皮囊和一具骨架。不過。這一場熱捂,仿佛驅(qū)盡了他體內(nèi)的寒意,僵死的肌肉和器官又開始一點點復(fù)蘇。

      他覺得這是一個奇跡。他剛才仿佛也做了一個夢的,夢見自己到了陰間,看見他的老丈母娘,那個地主婆子笑吟吟地問,大旺子,你怎么也來啦。大老旺說,我不是死了么?老地主婆子說,這是你的魂來了,你還沒死。大老旺又問,怎么不見秀蘭?老地主婆子又說,秀蘭這些日子想你,去過幾次,被我唬了一頓。大老旺說,我的陽壽快要盡了。老地主婆子搖頭,張開手心,大老旺一看,竟是自己前幾日才損毀的兩顆板牙。地主婆子又說,我?guī)湍汴J過了,你的大限還未到哪,你先前不是借過一口棺材給李光勛的么?是啊,大老旺點點頭。那就對了,陰司里說了,還要延你兩年陽壽,只是派秀蘭去取了你兩顆牙來寄押。哦,大老旺點點頭,可是我的壽衣都穿戴好了呀,我想見秀蘭呢,他迷惘地對著那個和藹的老太婆說。這你就不要多問了,地主婆子吟吟一笑,把他輕輕一推,轉(zhuǎn)身之間就不見了蹤影。

      大老旺動了動手,手能動,又動了動腳,腳也能動。他覺得宛若身在夢中,又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確信自己還在人間。他聽說過,死人是沒有知覺的。那個奇怪的夢,讓他興奮,令他有勁,鼓舞著他睜開雙眼。他口渴得緊,他希望這個時候蔡洪青能夠突然醒來,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問,爹,要不要進茶。那么他一定是要的。他要喝很多的水,他幾乎要溻死了,一河的水也不嫌多??刹毯榍嗟镊暣虻萌缋?,他們爺兒倆就像在賽著喉嚨,蔡洪青的鼾聲又粗又長,像餓豬叫,把蔡元順的鼾聲壓得跟小貓哼似的。

      對了,大老旺一下子想起來,傍晚蔡元順從縣城學(xué)校里回來,帶了一把香蕉回來的。好孫子,他在心里說,元順知道疼人,曉得爺爺牙不好,就特意買了香蕉。這孩子每次上學(xué),大老旺都要偷偷地塞點錢給他,讓他別餓著。蔡元順每次回來,也不忘帶些香蕉橘子什么的。有次蔡元順就說了。長大后要上大學(xué),到北京工作,把爺爺接到北京,去看天安門……

      他轉(zhuǎn)動頭顱,一下子便看到了條案上的那把香蕉。大老旺側(cè)過身子,翻身想坐起來,可是哪里坐得起來。這幾日,他像一盞燈,油快耗干了,脂肪和肉油,全給自己體內(nèi)的一股火氣燃放殆盡??粗憬?,大老旺的嘴里慢慢地滲出許多口水來??谒氏氯?,像一條毛毛蟲,撩撥著、加速著腸胃的蠕動。他舉起臂膀,指望用手夠,夠了幾次,仍然碰不到。大老旺望著香蕉。眼光放亮,求生的本能驅(qū)使著他奮起一拗,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居然坐了起來。骨節(jié)如同生了銹的機械突然運轉(zhuǎn),發(fā)出輕微的聲響。這響聲把他自己嚇了一跳。他摸索著,把麻木不仁的腿輕輕地搬下地,他知道,這個時候,是斷然不能發(fā)出聲響來的。

      大老旺穿著厚重的老衣,如一具僵尸。亦步亦趨,把他昨晚才高升的床鋪,當(dāng)作扶手,動作艱難地,像電影里的一組慢鏡頭,一點點地,挪向堂屋北墻的條案。近了,更近了,香蕉就在眼前,他伸出手去。每次都還差那么一點,大老旺只得又縮回手,繼續(xù)前挪,他幾乎快要撐不住了,但他的嘴里卻分泌出更多的唾液來。這些唾液就像是強心劑,那把香蕉就像是一個充滿誘惑的天堂,把他一點點地往前引。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千萬不能摔倒,前幾目的一次重摔,差點讓他跌入地獄。

      他終于抓住了!軟潤的香蕉滑進嘴里,大老旺幾乎是吞進去的。只吃了一根,腹內(nèi)的腸胃蠕動得更厲害了,他便覺得渾身的血管開始擴張,四肢五官,連著五臟六肺,慢慢開始運轉(zhuǎn)了。這種運轉(zhuǎn)需要更多的能量來補充,大老旺又剝開第二根……大老旺覺得自己有救了。他一面吃,就這么兩根香蕉,吃得淚流滿面。

      這個時候,他聽到了屋外的說話聲。

      小小的聲音,也會被夜色還原,并且比白天更清晰。大老旺一面吃,一面豎起耳朵,像一只覓食的兔子。他的耳朵里出現(xiàn)了三種高低不同、音色不一的聲波,從不同的角度隨風(fēng)穿行。最響的是來自東西房里的蔡家父子的鼾聲,一高一低,像兩面鼓,左右夾擊,彼此應(yīng)合。離他最近的北窗外,蟋蟀一類的秋蟲發(fā)出的嗚叫,聲響雖淺,頻率卻高,越過低矮的草叢,隨風(fēng)飄忽,連成一片,宛如天籟之音。最引人耳目的,卻還是從南門外的院子里傳來的,壓著喉嚨的低低說話聲。那聲音里夾雜著興奮,仿佛含著一種不可告人的秘密,是排除外人參與旁聽的私房話語。那一次無意中的偷窺之后,大老旺便罵自己,不該上樓。有時候知道秘密,反而令人不安。眼下這說話聲,大老旺聽得不太清楚,但他知道,這一定是與自己有關(guān)的話。他提起步子,像一只踩著肉墊的老貓。順著墻根,無聲地前行,走到防盜門前定住。作為一個聽壁根的人,他要與談話者保持距離,并且要避開屋內(nèi)燈光的照射,盡量不讓自己的影子出現(xiàn)在門外的地面之上。

      老頭難死哩,剛剛我去看過,呼吸倒勻稱些了。女的尖細的說話聲里,顯然有些焦急,有些無計可施的樣子。大老旺心里一驚,嚇得捂住自己的嘴。

      估計時間也不會長了,這樣的天,穿得這么多,像個火籠子,捂也捂餿了,悶也閩死了。男的一副公鴨嗓音,大老旺無論如何不會忘記,就是這樣的聲音和腔調(diào),在他家的二樓,在蔡洪青的床上,曾經(jīng)伴著淫蕩的動作……

      嗯哪,我估計也不會長了,這幾天也把他給餓昏了。唉,你知不知道,老頭子這回的病——那聲音又壓得更低了——老頭子沒大病,只是_場重感冒。

      哦,那男的驚咦了一聲。你這個婆娘,怎么不早說?找陸醫(yī)師來打一針,一覺就睡過去了。大老旺的血直往上涌,他駭住了,如此之事,他想都不敢想想,在門外談話的,簡直就是一條蛇,與一只蝎。他真想沖出去,可是,他想,沖出去又能如何?他不能沖出去。

      我實在不想待在家里了,這老東西在屋里,我仿佛就坐牢一樣,被看得死死的,好日子沒得長久。挨了好幾年了,這回一定要進城,老頭的喪事一完,我就進城,這田再也不想種了。

      那我可不要落單了?

      你這個不要臉的,老婆一死,就更加沒人形,你在外面有幾個女人,你以為我不知道?

      好了,我該回去歇歇了,這幾天差不多也把我快要累死了,明天還要到鄉(xiāng)里開個會。還有,打棺材的錢,由我想辦法,在村里的費用中幫著解決掉。男人說著,打了一個哈欠。

      那天不是跟你說了嘛,蔡洪青一回來,你就不能離開半步,要不然,也輪不到你來守這個夜。你不離開,老頭就沒辦法開口。要不,我們的好事,就要毀在老頭身上了。老頭會咳哩。林風(fēng)巧指的,是大老旺那晚一聲意味深長的咳嗽。

      大功今夜就會告成,我先回去了,估計老頭一閉眼,我還得要來幫著洪青操辦幾天。

      黑暗里,說話聲突然停止。大老旺立在那里,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原來是蔡洪青的鼾聲突然停頓,不過間隔了幾秒鐘,又響了起來。

      個騷蟲子,都什么時候了,前幾天不是才給過你的么?我得進屋去看看老頭子哩,女的似乎是半推半就。

      不用看,我們先快活一下。等你回來,就開始點千張紙好了。千張紙一點,老頭子嗆也嗆死了。男的開始低聲央求。過幾天都要進城了,也不給人家犒勞一下。

      不能在這兒,不能。林鳳巧左擋右推。

      到哪里解決,我可是憋不住了。鴨嗓子急不可耐。

      就到田邊吧,林鳳巧噫了一聲,你這個急猴子,褲襠都濕了。

      兩個人一前一后,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

      這個賤貨,婊子!大老旺在心里盡情地宣泄著。這么多年了,他從沒有在外人面前說過媳婦一個不字,就連婆媳兩個吵架,他也只是黑著個臉,不吱聲,他明知道媳婦拿腔作調(diào),可他不能開腔。家里的丑事,說到底也頂多博得別人的同情罷了,可同情頂個屁用,在有些人的嘴里,同情中常夾著挑撥是非,反而會招致更壞的結(jié)果。剛才屋外的一番談話,唬得他又出一身的冷汗,他寧愿相信,剛才是兩個鬼在屋外說鬼話。

      他到現(xiàn)在才明白,自己患的竟是一場重感冒!

      大老旺扶著地,站起來,挪到了鋪邊。千張紙就放在鋪邊,厚厚的一疊。林鳳巧他們剛才說了,待會兒就要燒的。那是一大堆毛昌紙,七十歲那年做棺木時,請了當(dāng)?shù)氐睦纤桔酉壬鷮懙?,是去陰曹的買路錢,上書一排工整的毛筆楷字:

      現(xiàn)備千張一幅,內(nèi)裝金錢,化放于先考蔡公德旺夫君,冥中查收。托于前方陣亡將士,孤魂野鬼,魑魅魍魎,由當(dāng)?shù)馗5抡癜蠢峙?,不可掠奪。倘遇沿途關(guān)卡渡口涵洞橋梁,查驗放行。特此謹封。

      孝男蔡洪青叩首

      大老旺心里懷著無限的悲哀,又摸到了條案前,他還要吃一根香蕉,他現(xiàn)在太需要力氣了。一根香蕉足足吃了十分鐘,大老旺的腦子里,一片混沌。

      院子里的腳步聲急急地傳來,林鳳巧回來了,一面走,一面整理著零亂的衣衫,拂去頭上的幾根草皮,活像小狗黑子從草堆里鉆出時的狼狽樣子。

      林風(fēng)巧放慢腳步,跨進門來,抬頭一瞥,頓時滿臉惶恐。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形容枯槁的半人半鬼,大老旺厚袍厚襖,端坐在堂屋心里,眼里放出幽幽的暗光,直逼林風(fēng)巧。

      林風(fēng)巧尖叫一聲,隔著幾步遠,定在那兒。大老旺笑瞇瞇地;拿起一根香蕉,遞過來,鳳巧,餓了吧,你也吃一根。林鳳巧嚇得一甩手,隨即沖上來,爹,我剛吃過,剛吃過,你……你不能再吃東西了。邊說,邊來伸手奪香蕉,可大老旺死死地捏著香蕉柄,不肯撒手。林風(fēng)巧用手一拽,抽了出來,摔在地上。

      聽到外面的響動,蔡洪青從房里跳了出來。林風(fēng)巧失聲說,爹這是回光返照了,洪青,快扶他上床,快,快點,林風(fēng)巧的聲音全然變了調(diào)。

      蔡洪青一把按住大老旺,咧開大嘴哭了,爹,你老人家就不要嚇我們了,還是平安地走吧。他和林風(fēng)巧一左一右,伸開臂膀,將大老旺架到了床上,按了下去。

      快點,燃紙吧,一定是那邊催得急了,爹著急要錢用了呢,林鳳巧說著,將千張紙上的一根細細的紅線接到大老旺的袖口里,令蔡洪青點燃紙。蔡洪青挑出打火機,抖擻著雙手,點了幾次,方才點著。小小的火苗從四個角,像蛇舌一樣,游向中間。千張紙何止千張,足足有幾十刀紙,一刀就是一百張,幾千張壓得厚厚實實的紙錢,在屋子里,在大老旺高升的鋪前燃起。這紙板實,存的時間又久,燒不起來,裊裊青煙,從紙片里冒出來,越冒越大,整個屋子如同失火,團團煙氣,如云山霧罩。

      蔡洪青哀號著,不停地咳嗽。林鳳巧邊咳,邊扯開尖細的嗓子哭開了,爹呀,我苦命的爹呀,我們對不起你呀,生前沒有盡孝,你老到那邊享福去吧,你要保佑我們?nèi)已?。林風(fēng)巧聲音拖得老長,像淮戲里的悲調(diào),腔長聲苦。

      就在哭聲里,忽然響起大老旺蒼老的聲音,風(fēng)——巧——啊——

      林鳳巧正埋頭哭,見到對面的煙氣里大老旺忽地翻身坐起,唬得幾乎要死。大老旺叉開雙手,用盡全身的力氣,猛撲過來,跳躍前行,來到林風(fēng)巧的面前,像具僵尸,面目可懼,一把抓住林鳳巧的臂膀。

      也正巧,大老旺手剛伸過來,屋里子突然停了電,漆黑一片。林風(fēng)巧一下子魂飛魄散,拼命掙脫,奪路而逃。大老旺下了床,跟在后面,蒼老的聲音如影隨形,你跑到哪兒去,鳳巧,鳳巧啊,我?guī)阋黄鹑ァ?/p>

      林風(fēng)巧沖出門,狂奔,嘴里喊著,詐尸啊,有鬼啊,連驚帶嚇,自覺無路可遁,一頭撞在了停放在敞口棚里的那口黑漆棺材上。

      (插圖于秀琴)

      厦门市| 筠连县| 荣成市| 黄石市| 民勤县| 石门县| 梁河县| 洞口县| 灌云县| 图木舒克市| 仁化县| 佛学| 上饶县| 台南市| 邯郸县| 东兰县| 华坪县| 金湖县| 香格里拉县| 彰化县| 鹤壁市| 长治市| 洛川县| 隆尧县| 寻乌县| 本溪市| 柞水县| 斗六市| 皮山县| 即墨市| 商水县| 门头沟区| 怀仁县| 北宁市| 永昌县| 扶沟县| 包头市| 孙吴县| 龙山县| 临泉县| 临海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