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映

這幾十年,中國人的生活,急流涌來,急流涌過。世界的變化在加速,中國尤然。誰還記得從白石橋到中關(guān)村的那條破路,偶或有輛機動車從濃密的樹蔭下開過,樹蔭下一個老太太坐在蟬聲下面,坐在兩個大保溫瓶后賣三分一根的冰棍?一九七一年,取水路從蘇州到杭州,客船轉(zhuǎn)在連綿不斷的蘆葦蕩里,那景象更像在唐宋人筆下,離開三十幾年后的兩岸樓房燈光卻非常非常遙遠了?，F(xiàn)在的少年青年,聽說“文革”,聽說一九七六年,甚至聽說一九八九年,影影綽綽,像是聽說玄宗故事。說起這些,連我們自己也難免隔世之感。生活流水般逝去,一些鏡頭抓住我們,仿佛我們要通過它們抓住生活。眼前的這套攝影集,借助比我們自己更廣闊的視野,更具穿透力的視線,把這些鏡頭擺到我們眼前。

照相機鏡頭未必從不撒謊(想想那張新立村人民公社兩個村姑坐在畝產(chǎn)可達十二萬斤的稻子上的照片),但它在紀實方面確有優(yōu)勢。我們很難想象別的媒介能像王征的鏡頭那樣刻下貧瘠而頑固的西海固。紀實,當然不是照抄現(xiàn)實——從來沒有照抄現(xiàn)實那回事。紀實攝影師通過紀實手法,展現(xiàn)他們對現(xiàn)實的理解,對歷史的理解,展現(xiàn)他們自己的心靈;一如真正的藝術(shù)攝影通過藝術(shù)的手法展現(xiàn)世界和心靈的另一面真實。眼前的這些照片,不僅是歷史的記錄,它們同時是對現(xiàn)實的獨特理解。隨便翻開一頁,于德水的《黃河灘》(河南靈寶,一九八六),彼境彼情,我不知道除了把它拍攝下來,還有什么別的辦法傳達給我們。

這十位攝影師都是研究者,他們的攝影作品、他們的生活歷程、陳小波對他們的逐一訪談,無不表明這一點。黑明歷時九年數(shù)十次專程前往黑窯子,他拍攝一百個被地雷炸過的村民、一百個知青,都是他借助相機在進行研究。研究并不只是學院知識分子的專長。實際上,由于遠離現(xiàn)實生活,尤其由于喪失真切的關(guān)懷,學院研究越來越接近于語詞的癌變,只在嘰嘰喳喳的研討會上才適合生存。而這十位研究者,無論風格和題材多么不同,各個都執(zhí)著于真切的關(guān)懷,關(guān)注一條河、一個山村、一個礦區(qū)。他們對某一片斷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引發(fā)我們的關(guān)注,他們對生活的思考啟發(fā)我們的思考。

一個山村是一個世界。世界之為世界,不在于涵蓋的面積廣大,你可以從北京飛到巴黎,從巴黎飛到圣保羅,可你出出入入的,只不過是個會場,你說的聽的,還是上次會議說過聽過的那些話。這里也許有全球化,但沒有世界。世界是我們?nèi)∈秤诖?、歡笑于此、相濡以沫于此、喪葬于此的生活整體。這些攝影集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才是世界。

一條河、一個山村、一個礦區(qū),那里生活著一些普通人,甚至底層人。我看到朱憲民的兩部影集,一部題作《黃河百姓》,一部題作《百姓》。紀實攝影師把鏡頭對準百姓,這該不是偶然的。這里才有實實在在的人,實實在在的生活,實實在在的影像。鎮(zhèn)日出入于華燈之下鏡頭之前的政客、明星、名人,鏡頭還能從他們身上捕捉到什么真實呢?也許狗仔隊捕捉到的那些鏡頭就是他們的真實?

這些普通人的故事不那么絢爛,但由于緊接地氣而實實在在。今天,滿街廣告上,滿電視熒幕上,漂亮臉蛋兒,標準曲線身材,滿是靚麗的影像。它們都像從工藝品廠新出爐的工藝品,沒有土地,沒有歷史;漂亮,然后空空如也。當年我們滿眼看到的是空洞的政治宣傳品,在心智健全的人眼里,理想一旦流于空洞就不再是理想,只是令人厭惡的欺騙;我猜想今天心智健全的青年看到那些空洞的靚麗,也早覺得厭倦甚至厭惡了吧。

擺在我們眼前的這些影像卻并不缺少美。我是個外行,無能從形象配置、采光濾光、抽象質(zhì)感來談?wù)撨@些作品。但你翻到《侯登科麥客33》,你怎會不知道這是一幅出色的藝術(shù)作品呢?我不懂怎樣讓照片產(chǎn)生質(zhì)感,我猜想僅僅讓照片產(chǎn)生質(zhì)感是不夠的,那背后更需要生活的質(zhì)感。我,像很多日子過得不錯的城里人一樣,習慣了浮光掠影。在這些照片中,生活的質(zhì)感在頑強呈現(xiàn),它們在紀實的同時,似乎也在召喚,把我們大家喚向較為質(zhì)樸的生活。

(《中國攝影家系列》,陳小波主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二○○七年九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