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久
曾有顯赫家世
在曾被打入另冊的鴛鴦蝴蝶派作家中,有一位叫畢倚虹(1892—1926),江蘇儀征人氏,原名畢振達,筆名幾庵、清波、逐客、松鷹、娑婆生等。早年,袁克文(袁世凱次子)慧眼識珠,稱畢倚虹為“小說無敵手”,有挽詩哀悼云:“絕代文章傳小說,彌天淚語幾人知。”甚為遺憾的是,這位三十四歲即告別人世的天才作家,如今提起來并沒有幾個人知曉,他的大部分著作積滿灰塵,寂寞地躺在故紙堆里,無人問津,也極少重印刊行于世。
提起江南畢家,當(dāng)年應(yīng)是旺族無疑。其父畢畏三,雖說不是什么顯赫人物,但至少有一件事足以資證其家族興盛:畢畏三之母是淮軍名將劉銘傳的女兒。還有一件可以佐證的事:畢倚虹的元配夫人楊芬若,系李鴻章的曾孫女。官場歷來有政治聯(lián)姻的習(xí)俗,但“聯(lián)姻”之雙方,必定得門當(dāng)戶對,“賈府里的焦大,決不會愛上林妹妹”(魯迅語),由此推論,能與朝廷一品高官“政治聯(lián)姻”的畢家,其府第富貴可想而知。
然而,到了畢倚虹這一代,畢家頹相初露,家道中落,也是一個事實。
宦途受阻
畢倚虹在1926年辭世前,有過十年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這期間他寫了十部長篇小說,另有短篇小說、散文、詩詞、文論、雜著數(shù)百萬字。他筆下流出的那一片血紅,像遍地搖曳的罌粟花,為浮華塵世唱響了一曲挽歌。畢氏猶如一顆劃過天際的彗星,拖著炫目的光芒,將某個瞬間雕塑成了永恒。哀歌絕唱,響徹民國初年文壇,讓人懷念遐想。
十五歲時,畢倚虹跟隨父親,從江南來到京城,意欲走士子做官的必由之路。那時候畢家還有點家底,捐納銀兩,買得陸軍郞中之職。在畢氏的第一個長篇小說《人間地獄》中,他對自己當(dāng)小京官的生活描述得惟妙惟肖。離開江南老家前,祖母看他矮小稚弱,精心為他設(shè)計了一番:“你要上京到衙門的時候,穿上一雙高跟的靴子,靴子里面,我再叫王媽替你做一個棉墊。你走起路來腰桿子再挺一挺直。兩邊這一湊,豈不是有個大人的模樣了么?”他自嘲道:“同戲上花旦的蹊蹺差不多?!弊婺富卮鸬靡裁?“自古說得好,官場如戲場,你們本來就是去唱戲的!”寥寥幾筆,不僅人物勾勒得活靈活現(xiàn),且意趣盎然,蘊涵深厚。
宣統(tǒng)三年(1911)印刻的《縉紳錄》中,畢倚虹已是三品銜。臺灣作家高拜石考證后懷疑這個官銜是虛的:“冒鶴亭舉人出身,在農(nóng)工商部熬了十幾年,宣統(tǒng)三年也才是個郎中,其時已四十多歲了。以倚虹那樣年輕,不是科名出身,單憑普通文墨,哪有經(jīng)驗做郎中呢?怕是頂冒同姓同鄉(xiāng)死人的官照吧。”不管怎么說,那時候小畢在官場上混得不錯,除卻銀子的功勞外,朝中有人也是重要因素。他是李鴻章的外曾孫婿,其時李鴻章長孫李國杰世襲一等侯爵,任農(nóng)工商部左丞,對畢家人自然會多加照顧。
宣統(tǒng)三年,畢倚虹已由陸軍部調(diào)到法部,其時擔(dān)任法部侍郎的是浙江吳興人沈家本,此人滿腦子新思想,力主廢止凌遲、梟首、戳尸、刺字、笞刑等酷刑,參照西方和日本律法對《大清新律法》進行改革,并大膽啟用新人,汪有齡、袁克文、畢倚虹等法學(xué)界新星,即為沈家本夾袋中的得意門生。宣統(tǒng)末年,清廷在爪哇設(shè)立領(lǐng)事館,首任領(lǐng)事是畢倚虹。小小年紀(jì),仕途上一路風(fēng)光綺麗,自然是快意人生。但是行至上海,勾留了幾天,正等候海輪啟程,忽然傳來消息:武昌城頭槍響,辛亥革命由此爆發(fā)。過不多久,清廷垮臺,一副碼放整齊的多米諾骨牌,稀里嘩啦倒成一團糟。民國初年,武夫當(dāng)國,有槍桿子才有政權(quán),以前的官職一概不算數(shù),官場面臨重新洗牌。
寂寞心情好著文
仿佛偷看了一眼西洋鏡,里頭演出的都是別人的風(fēng)景,甚是新奇好玩,待要再續(xù)看時,西洋鏡遽然關(guān)閉了,畢倚虹心頭不免寫滿了沮喪。
宦途受阻,只好另尋出路。此時清室既倒,同行的官僚各作鳥獸散,畢倚虹因有劉、楊兩家親戚均在上海,遂滯留申江,在慶祥里弄堂租室居住。當(dāng)時民國初立,中國人開始過上了沒有皇帝的生活,民眾心中充滿美好的憧憬,全國興辦學(xué)堂成風(fēng)。這一年,畢倚虹考入中國公學(xué),攻讀法政,準(zhǔn)備將來留學(xué)日本,曲線步入仕途。
但是人生路途漫漫,計劃不如變化,誰知這次逗留上海,竟改變了他的一生。
畢倚虹呼吸了十里洋場的新空氣,又迷戀于燈紅酒綠的上海灘,沉醉其中,樂不思蜀。至于中國公學(xué)的學(xué)業(yè),對于畢倚虹來說是小兒科,他天資聰穎,各門功課游刃有余,一星期的課,他最多只到三天,但每逢考試,總是名列前茅。課余,畢倚虹的最愛是文人雅聚,詩酒唱和,風(fēng)月無邊,初次品嘗種種人生至樂,如食禁果,其愉悅之情難以言表。
禁果往往是智慧之果,一旦品嘗,煩惱跟著就來了。最難消遣時分,無邊的寂寞爬上心頭,畢倚虹便悶在屋子里賦詩填詞。此時他的寫作以詩詞為多,主要用于自娛,著述有《銷魂詞》、《光緒宮詞》、《幾庵絕句》等。在裝幀古雅的線裝本《銷魂詞》中,畢倚虹自題記云:“辛亥秋末,避地滬上,樓居近鄉(xiāng),門鮮人跡,燒燭夜坐,意殊寂然。展讀南陵徐積余(乃昌)丈所刊有清一代閨秀詞鈔,每至詞意凄婉,幾為腸斷,往復(fù)欷歔,不忍掩卷……”觀其文字,筆下流淌出的寂寞心情,猶如一口幽深的古井。
這期間他嘗試向報刊投稿。據(jù)其好友包天笑回憶:包在編輯《婦女時報》時,隔三差五接到署名“楊芬若女士”的稿件,頗見風(fēng)華。那個時候女學(xué)剛有萌芽,女權(quán)急思解決,能寫詩填詞的名門閨秀屬鳳毛麟角,難得一求,有人主動投稿,包天笑自然高興。及至后來,畢倚虹到報館領(lǐng)稿酬,雙方一見面,方才知曉“楊芬若女士”是個大男人,包天笑哈哈大笑,擊掌稱道:“我本偉丈夫,偏被人叫做‘包小姐,沒想到今日巧遇同類!”
這一年,畢倚虹二十二歲,包天笑三十八歲,忘年交一見如故,風(fēng)度翩翩,文采飛揚,二人在報館作傾心之談,均有相見恨晚之慨。自此以后,畢倚虹正式開始了他的文墨生涯,一條船,偏離了原來的方向,駛?cè)胛膶W(xué)之海域,掀起了一陣陣排空巨浪。
那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往事
清末民初,滬上最流行的時尚是吃花酒。談生意要吃花酒,宴賓客要吃花酒,官場應(yīng)酬要吃花酒,甚至鬧革命,往往也以吃花酒的名義做掩護。包天笑本來是花界高手,嫖壇領(lǐng)袖,每次文人雅士聚會,吃花酒更是必不可缺的佐料。且每次叫局吃花酒,他都少不了要帶畢倚虹參加,久而久之,包的朋友也都成了畢的朋友。
乙卯年(1915)正月,蘇曼殊從南洋歸國,途經(jīng)滬上,包天笑設(shè)宴款待,地點在大新街悅賓樓京菜館,除了主賓外,邀來的陪客有葉楚傖、姚鹓雛、畢倚虹。蘇曼殊號稱“蘇和尚”,但不穿僧衣,不忌酒肉,出入于青樓也不足為奇,是名實相符的花和尚。席間,蘇和尚自己不叫局,總是慫恿別人叫局,他的理由是:“喜公開不喜獨占。自己叫一局來,坐在背后,不如看大家所叫的局,正在對面呢?!币虼顺3J瞧渌怂械木?都坐在他對面,供其欣賞,包天笑曾有詩吟他:“萬花環(huán)繞一詩僧?!?/p>
而此時的畢倚虹涉足花叢還不深,沒有固定對象,逢到叫局時便亂點鴛鴦譜,朋友們戲稱他為“打游擊”。蘇曼殊一聽介紹笑了,主動幫他拉皮條,道:“昨天我到惜春老四家,見一女娃兒,頗嬌憨活潑,可取材也?!闭f著取出局票,填上“三馬路樂弟”幾個字,花箋飛去,不到半個時辰,樂弟來了。
說這樂弟如何光艷照人,卻也未必。但這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兒,蘋果臉,一笑兩個酒窩,尤其是一雙明亮的眸子,看人時猶如放電一般,直射進人心最深處。她默默坐在畢倚虹背后,一聲不吭,畢才子握其手,她只是吃吃地笑。愛情是一場化學(xué)反應(yīng),無任何道理可談,畢倚虹與樂弟的愛情故事,就這么逶迤地展開了?,F(xiàn)代人有個誤區(qū),認(rèn)為凡是古代妓女,都是三句話沒說完便解衣上床的人肉買賣,其實不然。樂弟是尚未開苞的清倌人,她與畢倚虹之間少不了打情罵俏,但要到玉體橫陳那一步,恐怕還有萬水千山。盡管樂弟也癡戀畢倚虹,曾含情脈脈暗示“你要怎樣便怎樣”,但畢倚虹究竟是讀書明理的君子,想到樂弟背后的妓館老鴇惜春老四可能會大敲竹杠,想到一旦涉足太深必須擔(dān)負對樂弟今生的責(zé)任,就不敢輕舉妄動。即便如此,他周圍的朋友都已清楚地看到:畢倚虹掉進了愛情的漩渦,難以自拔。包天笑在《回憶畢倚虹》一文中提及此事,無限感傷地寫道:“誰知這一個娃娃(樂弟),竟支配了倚虹半生的命運,這真是佛家所謂孽緣了!”
這事不知怎么被畢父知道了,畢父畢畏三時任浙江省印花稅處處長、煙酒公賣局局長,這是頭等肥差,與滬上工商界名流交往甚密。畢畏三約見包天笑,先是說了一些客氣話,感謝包天笑提攜畢倚虹,隨后話鋒一轉(zhuǎn),道:“小兒從小被家母寵壞了,不免有點任性妄為。在筆墨上,只怕不知好歹,亂得罪人。所以依我的意思,還是叫他回浙江謀一職業(yè),以事歷練。”繞來繞去,是讓包天笑當(dāng)說客,說服畢倚虹脫離文藝新聞界這個是非之地。
按照畢畏三的安排,畢倚虹擔(dān)任了蕭山沙田局局長。民國之初是軍閥的天下,周旋于一班武人之間,畢才子整天充塞心間的是八個字:面目可憎,語言無味。他給好友包天笑寫信訴苦,抱怨日子枯寂,舉目無親,局中同事互不相識,生活無聊至極,等等。過了十幾天,他又給包天笑寫了一封信,請包務(wù)必幫忙,尋找一體己之人,以司會計賬房之職。包天笑接信,即介紹了姑表弟江紅蕉到杭州。
此后畢、江二人聯(lián)床風(fēng)雨,臧否人物,成為無話不說的契友。再過若干年,江紅蕉也成為鴛鴦蝴蝶派的重要作家。畢倚虹去世后,江根據(jù)畢平日閑話資料,寫了不少軼聞雜記,還替畢做了一些續(xù)篇的文章,這是后話。
豈料畢倚虹打的如意算盤,是要讓江紅蕉當(dāng)替手,將一切待處理的事務(wù)交給紅蕉后,又悄悄溜回到上海來了。
家庭慘遭變故
舊時的大戶人家,有個很奇特的規(guī)律:高齡的老祖母在,往往能鎮(zhèn)住家運,仿佛承蒙祖蔭庇護,家族興旺;一旦老祖母辭世,家道便開始衰落下滑。畢家的情況也正是如此。畢倚虹的老祖母劉太夫人(即劉銘傳的千金)是民國初年去世的,之后畢家的厄運接踵而來。畢父在官場不知得罪了誰,當(dāng)局板起面孔,認(rèn)定畢畏三虧空公款,定性為罪人,消息尚未發(fā)布,畢畏三便在憂憤中病逝。事情遠沒有完,當(dāng)局執(zhí)行法律,責(zé)令賠償,查抄家產(chǎn),將畢家在杭州候潮門的房產(chǎn)沒收充公,尚還不足,又令父債子還,畢倚虹吃了官司,被債主控告于杭州衙門,拘留起來。
所幸的是,負責(zé)扣押畢倚虹的縣官是個懂事理之人,一來敬仰畢府先祖,二來愛慕畢才子的才華,因此對畢倚虹特別優(yōu)待,將他安排在花廳內(nèi)一個耳房里,待之如客人,可以自由讀書、寫字、通信,可以自由會見來探訪的親朋,還專門派了個仆役伺候左右。
畢倚虹身陷牢籠之時,其好友包天笑正在上海主辦一個小說周刊,名為《星期》,包天笑飛鴻傳書,卻是一封約稿函,畢倚虹也樂得以寫作消遣寂寞,打發(fā)時間,從“牢籠”中頻頻向《星期》供稿,竟贏得滬上陣陣喝彩。談起他寫作的素材來源,也頗多趣味:原來,看守畢倚虹的仆役是個老兵,生平經(jīng)歷曲折精彩,見聞亦廣,畢經(jīng)常與老兵聊天,高興時佐以紹興黃酒,老兵講的那些故事,一經(jīng)畢才子筆頭渲染,便在紙上大放異彩。
這場意外官司,所幸有畢家諸位好友資助疏通,終于了結(jié)。從衙門獲釋歸來,他在杭州再也無處可去,家破了,財散了,看著已變賣還債的候潮門老家房屋,畢倚虹悲從心來,繁華過后成一夢,心境蒼涼如秋。
恰逢此時,畢倚虹的婚姻發(fā)生了一系列變故。
畢的元配夫人楊芬若出身名門,家學(xué)淵源深厚,是有名的才女,著有《綰春詞》、《綰春樓詩話》等。畢、楊結(jié)婚十年,生下了三男兩女,看上去情投意合,是友人們深為羨慕的一對夫妻。豈料人近中年,忽然發(fā)生了一場婚變,究其原因,包天笑認(rèn)為“兩方面各有不是”,婚姻私事若細說起來,“鞋子適腳與否只有腳知道”,也是一言難盡。
對于畢倚虹而言,日夜沉溺于滬上風(fēng)月,這等孟浪行為,倘若傳統(tǒng)意義上的正房夫人能容忍的話,像楊芬若這種性情孤傲的女性,無論如何不會允許。她的反抗方式也很奇特,竟是紅杏出墻,找了個人品才學(xué)均不如畢倚虹的飯館小老板,公開相好,決不避人耳目,形同示威。楊才女的出軌行為,讓人想起張愛玲筆下的白玫瑰煙鸝,失去了丈夫的愛情后,找了個形象猥瑣的小裁縫做愛。畢倚虹當(dāng)年熱戀的“白玫瑰”,如今成了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婚姻走到了盡頭,楊芬若拋家離子而去,與畢倚虹反目為仇。
正值萬念俱灰時,上帝送來了一個安琪兒,此女名叫汪琫琤,是蘇州一個書香人家的千金,本來是被畢倚虹援請來當(dāng)家庭教師的,沒料到有情人終成眷屬。陳定山《黃金世界》一書,對汪小姐描繪得很到位:“穿著一身女學(xué)生的裝束,鼻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襟上插著一支最新流行的自來水筆,短裙長襪,另是一種林下風(fēng)致。”
汪小姐雖有千般好,卻有一樣不好,她像林黛玉,是個病懨懨的身子。初嫁畢倚虹時身體本就虛弱,沒多久懷上身孕,偏偏又遭逢了早產(chǎn),終于香消玉殞,天人兩隔了,其時是1925年9月21日,離結(jié)婚不到八個月。汪小姐也寫過小說,在《家庭雜志》上發(fā)表過一篇《冬閨之夜》,意境清微淡遠,為藝林所贊許。怵目驚心者,為文中述初雪數(shù)語:“我最愛看初雪,瞧他這飄飄蕩蕩,很有可憐的姿勢,墮在地面,化了微微的一滴水,潤了干燥的泥涂,就算完了雪的責(zé)任,度了雪的身世。”
畢倚虹對亡妻汪小姐的深情,使醫(yī)院的一位白衣天使大為感動,此女叫繆世珍,職業(yè)是婦產(chǎn)科大夫,一直暗中欽佩畢倚虹的才情,此時果敢地向他表示愛慕之意,畢倚虹悲苦的心,也正需要安慰。等到汪琫琤百日之后,續(xù)娶繆小姐為第三任夫人??上Ш镁安婚L,婚后不久,畢倚虹終因心力交瘁離別人世,繆小姐新寡,成了傷心的未亡人。
黃金十年成絕唱
畢倚虹生前著作等身,他的數(shù)百萬字作品,大部分是在失意潦倒的這十年間寫下的,真所謂“禍兮福所倚”。
縱觀畢倚虹的創(chuàng)作,雖有絕唱,但往往是虎頭蛇尾居多,如其在報刊上連載的《人間地獄》、《黑暗上?!?、《苦惱家庭》、《春江花月夜》、《極樂世界》等,均為未完篇什,猶如斷尾巴蜻蜓,美麗中留下遺憾,這與畢倚虹所取游戲筆墨的態(tài)度有關(guān),也與為生計考慮,往往倉促成篇有關(guān)。
畢之友人陳灨一,在為《人間地獄》寫的序言中道:“吾友畢倚虹,仕官不能達,懋遷(貿(mào)易)不能贏,縱情聲色不能得一佳人。惘然不自信,乃退而制小說家言?!标悶敢贿€回憶了滬上文人雅聚的一段往事:當(dāng)年袁克文南游,其門人故交紛紛款留,十余日輪番宴飲,畢倚虹每天都在場。洗盞更酌,或嘯歌,或聯(lián)詠,或析疑問難,縱論上下古今,情豪興逸,其樂融融。每掀簾向外望去,不覺月殘霜重,時間已是午夜,畢倚虹遂倉促起身告辭,小聲道出原由,原來是報刊在等候他連載的稿子。到第二天相見,眾人見畢倚虹睡眼惺忪,知道他已寫數(shù)千言,又是一宿未眠。眾文友嗟嘆他文思泉涌,精力過人,畢倚虹搖頭苦笑:“每當(dāng)大伙玩得興起,我便告罪早退,這樣的人是會下地獄的。”轉(zhuǎn)瞬,又以佛語戲言之:“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畢倚虹與楊芬若離婚后,留下四男三女,加上家中女傭,已有上十口人吃飯,新娶夫人繆世珍,很快懷了身孕(后生一女),全家人僅靠畢倚虹賣文的收入支撐,其家境拮據(jù)窘態(tài)可想而知。為生活所迫的畢才子,不得不倉促應(yīng)付,其小說往往前頭精彩,后邊敷衍成急就章,恐怕也是出于無奈。不過畢倚虹畢竟深悟文章之法,他曾有言道:“小說家之前身,乃傷心人之縮影?!币痪湓?說出了無窮的悲苦蒼涼。
畢倚虹走了,他身后留下了無邊的寂寞。數(shù)百萬字的著作,建國后獲重印的僅僅一部《人間地獄》,然而這部書,卻是一個說不完的話題。
《人間地獄》最初連載于《申報·自由談》,小說“以海上娼家為背景,以三五名士為線索”(陳灨一語),似乎應(yīng)被劃入狹邪小說一類,但是畢倚虹自認(rèn)為是社會小說。在書的開頭他寫道:“話說天堂、地獄兩個名詞,原是佛教中勸懲人類的一句話。古話說得好:地獄即在人間。這話可算透澈極了。從這句話參考起來,凡世人所受用的苦惱即是地獄;快樂即是天堂。地獄天堂不過是苦樂的代名詞。但是其中也略略有個分別,有的明明瞧著他快樂,仿佛如在天堂,不知他所感受的痛苦比墮落在地獄還要難受。那表面苦惱的,也未必即是十八層阿鼻地獄……在下發(fā)下一個愿心,將這些人間地獄中的牛鬼蛇神、癡男怨女、猙獰狡猾的情形、憔悴悲哀的狀態(tài)一一詳細地寫它出來,做一副實地寫真?!?/p>
然而“實地寫真”的長卷還沒寫完,1924年5月10日,《人間地獄》連載到第六十回時,畢倚虹英年早逝,一張正在彈奏的琴,忽然弦斷了,一時間萬籟俱寂,絢爛之極歸入平淡。讀者紛紛給報館寫信,唏噓不已,甚為關(guān)心書中主人翁的命運。畢之好友包天笑有感于此,提筆續(xù)寫了二十回,一來為原先的人物線索劃句號,二來也是了卻一筆心債。據(jù)包天笑日記中記載:為了寫這部續(xù)書,他先將畢倚虹的前六十回通讀了一遍,并將書中人名摘出,經(jīng)過半個月準(zhǔn)備后開始動筆。然而不知什么原因,以快手著稱的包天笑續(xù)作卻進展緩慢,不過最終還是續(xù)完了八十回。
書是續(xù)完了,故事卻并沒有完。比如柯蓮蓀欠下的那筆風(fēng)流債——清倌人秋波(樂弟),包天笑的續(xù)書中就沒有結(jié)局,其他一些人物,也沒有在續(xù)書中找到最后的歸宿。誰也沒有想到的是,畢倚虹去世近七十年后,其好友陳定山再度續(xù)寫《人間地獄》,取名《黃金世界》,在香港《大成》雜志上連載。書中的兩條主線之一,是寫畢倚虹與樂弟的生死戀(另一條主線寫杜月笙的發(fā)跡史)。
鄭逸梅《藝林散葉》有這么一條:“畢倚虹病中,典質(zhì)俱盡,每向陳定山乞貸,手札盈匣。倚虹歿,定山不忍檢點,將札付之一炬。倚虹幼子慶康,依定山為生?!迸f式文人之鐘情仗義,可見一斑。
陳定山為著名小說家陳蝶仙(天虛我生)之子,晚年移居臺灣,被稱為鴛鴦蝴蝶派最后的傳承人。他以重述取代回憶,以回憶取代還鄉(xiāng),寫作出版了《黃金世界》、《蝶夢花酣》、《留臺新語》、《春申舊聞》等幾十部作品,延續(xù)了民國舊式文人的一線余脈,鴛鴦蝴蝶派那些陳舊故事和人物,在他的筆下沒有完——也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