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劉備、曹操道德評價的古今之變

劉曉洲

傳統(tǒng)觀念認為劉備是仁君,而曹操是奸雄甚至是狡詐的小人?，F(xiàn)代人一般傾向于認為曹操是英雄,或者是可愛的奸雄,或者是真小人;劉備則有假仁假義之嫌。

對于劉備、曹操的傳統(tǒng)評價受到《三國演義》的巨大影響,但早在北宋的時候,在社會的一般觀念里,曹操和劉備就分別處于道德評價的兩端。蘇東坡提到,當時民間說書人說三國,一說到劉備失敗,聽眾就痛哭流涕;一說到曹操失敗了,大家拍手稱快?！度龂萘x》只是強化了這種觀念。現(xiàn)代人對曹操有了比較多的正面評價,在中國的帝制結(jié)束之后,曹操“篡漢”的罪名已經(jīng)無足輕重,對曹操的功業(yè)基本給予了肯定。魯迅認為,“曹操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個英雄,我雖不是曹操一黨,但無論如何,總是非常佩服他”。毛澤東對集政治家、軍事家、詩人三重身份于一身的曹操甚為心儀,認為曹操為中國重新走向統(tǒng)一奠定了基礎(chǔ),并且極為欣賞其文采。聶紺弩為《三國演義》寫的序也是一篇尊曹貶劉的文章。近年來風靡一時的易中天“品三國”則認為曹操是可愛的奸雄,或真小人?？偟膩碚f,曹操的形象越來越被美化,得到很多人的贊賞;劉備卻變得不太招人喜歡了。

劉備、曹操、孫權(quán)三人之中,劉備受儒家思想影響最大,而這是與他早年所受的教育分不開的?！度龂尽な駮は戎鱾鳌酚涊d劉備“不甚悅讀書”,但劉備最早曾在當時的名儒盧植門下讀書,稍后又周旋于陳元方、鄭康成間,陳元方為漢末名士陳寔之子,父子俱以德行而被世人推崇,鄭康成則是一代儒學(xué)宗師。劉備儒家思想較為濃厚,行事較為合乎儒家的禮法觀念,這在傳統(tǒng)史家那里已有公論,也是他得到社會一般觀念認可的主要原因。陳壽評價:“先主之弘毅寬厚,知人待士,蓋有高祖之風,英雄之器焉。及其舉國托孤于諸葛亮,而心神無貳,誠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軌也。”劉備遵循儒家禮法的一個很突出的例證是在繼承人選擇問題上,客居荊州時他就勸劉表遵守儒家的禮法觀念,立劉琦為繼承人,他自己在確定繼承人時,則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長子劉禪。劉備在遺詔中告誡劉禪,“可讀《漢書》、《禮記》,閑暇歷觀諸子及《六韜》、《商君書》,益人意智”。儒家與諸子主次分明,體現(xiàn)了劉備對二者關(guān)系的看法。

劉備知人待士襟懷坦白,而且仁慈愛民。但他在道德方面并非完美無缺,這也正是現(xiàn)代人認為劉備有假仁假義之嫌的原因。劉備在道德方面最為人詬病的應(yīng)是取西川一事。劉備取西川,于德有虧,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劉備要想在當時的情勢下立足,并進一步一統(tǒng)天下,必須取得西川。但劉備不愿做不仁不義之人,所以要考慮取得西川的方式問題。劉備應(yīng)劉璋之請入川,相會于涪,龐統(tǒng)獻策:“今因此會,便可執(zhí)之,則將軍無用兵之勞而坐定一州也?！眲錄]有同意。之后,劉備從劉璋求兵資救孫權(quán),“璋但許兵四千,其余皆給半”,劉備對此非常不滿。張松獻西川的謀劃泄露后,劉璋收斬張松,“敕關(guān)戍諸將文書勿復(fù)關(guān)通先主”,劉備大怒,還攻成都?？梢哉f,劉備最終找了一個不太站得住腳的借口,奪取了西川。習(xí)鑿齒著《漢晉春秋》以蜀漢為正統(tǒng),但于此事則評論:“劉備襲奪璋土,權(quán)以濟業(yè),負信違情,德義俱愆?！迸崴芍舱J為劉備取西川,是“違義成功”。

賜死劉封也是違德之事,這對劉備來說是一個痛苦的決定。劉封死后,劉備“為之流涕”。帝王家事,正應(yīng)了孟達在策反劉封的信中所言,“勢利所加,改親為讎”。但與曹操相比,劉備沒有妄殺臣屬的行為。

上面這兩件事反映了要求一個政治家道德完美,是不太可能的,普通人反而比政治家更容易做到道德完美。但這絕不意味著馬基雅維里式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信條就應(yīng)成為政治家的信念。與曹操、孫權(quán)相比,一兩件事情的違德不能否定劉備是一個仁厚之人,那種認為劉備偽善的觀點是站不住腳的。如果一定要求一個人在每一件事情上都是道德的,才不算偽善,這樣的人到哪里去找呢?陳壽評價,“先主弘毅寬厚”,可謂恰如其分。

劉備永安托孤,對諸葛亮說,“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有人認為這是劉備故意以退為進,警示諸葛,此事足以說明劉備也是一個奸詐之人。我傾向于認為這是劉備的真實想法,但是讓劉禪即位同樣也是他的真實想法。最大的可能是臨終前的劉備在這件事上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讓長子即位是順理成章的事;另一方面,又覺得兒子的才能不夠,當此亂世,不能成大事,不忍基業(yè)毀于后人之手,于是讓諸葛亮繼承的話就脫口而出。我們不應(yīng)以為一位英雄在任何時候都是理性而果斷的。

與劉備崇信儒家思想不太一樣,《三國志·魏書·太祖本紀》注引王沈《魏書》記載,曹操“博覽群書,特好兵法,抄集諸家兵法,名曰接要,又注孫武十三篇,皆傳于世”?？疾觳懿僖簧臑槿颂幨?可以說兵家的思維方式支配了他的頭腦。兵家最大的特點是什么?《孫子兵法》第一篇明言:“兵者,詭道也?！贝送?出于亂世用重典的需要,曹操尚刑名。所以陳壽評價曹操“攬申、商之法術(shù),該韓、白之奇策”。

曹操在傳統(tǒng)觀念中被視為奸雄,原因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篡漢。有人以曹操自己并未篡漢,是他的兒子曹丕篡漢來為曹操辯護。但實際上曹操自己根本不可能擺脫干系。曹操最初起兵時,應(yīng)該說動機確實是為了輔助漢室,但隨著他權(quán)力的增長,與漢室矛盾的尖銳,他的想法已經(jīng)逐漸發(fā)生了變化。他之所以沒有取代漢獻帝,主要原因就是司馬光的判斷:害怕輿論,害怕背上千古罵名。曹操在接到孫權(quán)勸進的書信后說,“是兒欲踞吾于爐火上邪”?？梢姴懿賹τ谳浾摵苊舾?這與他的出身有關(guān)。曹操晚年曾言,“倘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其表達的意思已很明確。王朝興替,是自然之理,如果以較為正當?shù)姆绞饺〈鷿h室,也不是什么值得給予過多道德批判的事情。

第二,極端自私的人生哲學(xué)。對曹操為人的道德評價最不利的是呂伯奢事件,這涉及曹操是否有一種極端自私的人生哲學(xué)。但呂伯奢事件的真相難有定論,故可擱置。我們還是關(guān)注那些可以確定的事實。

第三,猜忌、狡詐。這是曹操性格的一大特點,相關(guān)事例很多,此處不一一列舉。

第四,敗壞社會風俗。曹操被現(xiàn)代人高度評價的唯才是舉,有巨大的副作用。顧炎武評價:“孟德既有冀州,崇獎跅弛之士,觀其下令再三,至于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shù)者。于是權(quán)詐迭進,奸逆萌生。”對比一下漢代有多少忠臣,曹氏在司馬氏篡魏之時又有幾個忠臣,就能清楚地看出,曹操輕視道德是一個極大的認識謬誤。良好的社會風俗對維持一個國家的長治久安極為重要,而王者崇尚什么、獎勵什么、教育什么對風俗的變遷具有導(dǎo)向作用,不可以等閑視之?！顿Y治通鑒》中司馬光的一段評論顯示了他對政治與教化風俗之間關(guān)系的洞見:“教化,國家之急務(wù)也,而俗吏慢之;風俗,天下之大事也,而庸君忽之。夫惟明智君子,深識長慮,然后知其為益之大而收功之遠也?！?/p>

第五,殘暴,輕于殺戮。曹操殺孔融、崔琰、邊讓、楊修,逼死荀彧,獄系毛玠,皆反映了其為人中兇殘的一面。曹操輕于殺戮還表現(xiàn)于對待降敵和百姓方面,本紀記載曹操攻陶謙,“所過多所殘戮”。王夫之評價:“曹操父見殺而興兵報之,是也;阬殺男女數(shù)十萬人于泗水,徧屠城邑,則慘毒不仁,惡滔天矣……操之所以任天下之智力,術(shù)也,非道也?！惫俣芍畱?zhàn)后,袁紹部眾偽降,曹操盡坑之。張璠《漢紀》云:殺紹卒凡八萬人。此外,曹操還有不少屠城的行為。當曹操早年起兵討伐董卓時,他寫下了《蒿里行》,其中有“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的句子,他大概不會想到自己以后會與這首詩的詩人形象形成多么大的反差。而劉備方面,則沒有這種屠民、殺降的記載。

陳壽在曹操本紀最后的評價,不提道德,這是暗含批評的。

至于現(xiàn)代人認為曹操是可愛的奸雄,原因主要有二:

第一,認為曹操敢說真話,坦率真誠。

第二,曹操在私人生活更近似于普通人,而不是圣賢;圣賢有作偽的嫌疑。

曹操作為一個政治家,在治理國家上不可能排除儒家傳統(tǒng),但他自己身上有比較強烈的反傳統(tǒng)色彩,不太認同儒家的禮法。這應(yīng)該是他得到魯迅、毛澤東贊賞的一個重要原因,也是他得到現(xiàn)代人較高評價的原因。曹操不信天命,王后卞氏的出身不好,選擇繼承人方面不以立嫡長子為第一選擇,臨終遺囑不合常規(guī),都反映出他不太看重儒家禮法?，F(xiàn)代人從他的行為所發(fā)現(xiàn)的是一種藐視社會規(guī)范、任心而行的氣質(zhì),雖然曹操其實又很在乎別人的評價?，F(xiàn)代人傾向于認為真小人好過偽君子。似乎一個人如果真誠地壞,他的壞就變得相對可以寬容了,人們會說這個人有真性情。如果不是說“真”凌駕于“善”之上,也至少是取得了和“善”同等的地位。但我們要問,真小人真的比偽君子可愛嗎?真誠的惡比虛偽的善要好一些嗎?其實,關(guān)鍵的問題是我們最好不要把那些真誠求善但道德并不完美的人與動機不良的偽善之徒混為一談,《大學(xué)》有言,“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同樣重要的是,我們不能以拒斥偽善的名義來為行惡尋找借口。

現(xiàn)代人被曹操在私人生活中表現(xiàn)出的某種溫情所打動,比如他懊悔趕走丁夫人時說的一番話:“我前后行意,于心未曾有所負也。假令死而有靈,子脩若問‘我母所在,我將何辭以答。”人們在了解了一個大人物的私人生活后,對他產(chǎn)生了某種親近感,感到自己與他的距離拉近了。相比之下,圣賢卻只能是一般人高山仰止甚或敬而遠之的對象。一個奸雄完全可能是一個體貼的丈夫、慈愛的父親,這在邏輯上并不矛盾。舉一個極端的例子,戰(zhàn)犯戈林先生是第三帝國的模范丈夫和父親,但這毫不妨礙他把炸彈扔到無辜的蕓蕓眾生頭上。相對于劉備而言,人們之覺得曹操可愛,一個重要原因是現(xiàn)在留下來的歷史資料中有較多關(guān)于曹操私人生活的信息,而現(xiàn)代是個人主義的時代。我們需要看到,曹操私人生活中所表現(xiàn)的那一點溫情不應(yīng)遮蔽他在政治生活中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