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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放牛

      2009-12-28 02:12葉廣芩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09年10期
      關(guān)鍵詞:安達太監(jiān)牧童

      葉廣芩

      牧童哥,你過來,我問你,我要吃好酒哪里去買哪哈咿呀咳?

      小姑娘,你過來,你要吃好酒在杏花村哪哈咿呀咳!

      ——京劇《小放?!?/p>

      我在青山塢下了長途汽車,有電瓶車在車站等候,司機說是專程來接這趟車的,從這兒到“杏花深處”還有一段路。

      下車的除我之外還有兩個年輕人,我們?nèi)齻€坐上了那輛帶有觀覽性質(zhì)的電瓶車,都說“杏花深處”的服務(wù)還挺周到,要不這段路程得走四十分鐘。司機說只要公共汽車到站,有人沒人他都得來接,雖然十之八九會落空,可也不能不來,這是接待科的規(guī)定,“杏花深處”的制度嚴格之極,誰不遵守就要扣分。分數(shù)是和工資掛鉤的。

      車沿著山道慢慢開,樹陰漸濃,司機的話也漸多,給大家介紹說左邊那座圓頂?shù)纳浇胸埗剑箢^那座尖的叫鼠須峰,鼠須峰有大溶洞,正在開發(fā)修索道,將來這里的旅游前景輝煌而燦爛

      車上的男的對女的說,上個月咱們到西山給你爸爸看墳地也是坐的電瓶車,景致跟這幾差不多。

      女的說,你找抽是吧!這回可是給我媽找養(yǎng)老的地界兒,我媽還硬朗著哪。一頓能吃倆饅頭,離墳地還差得遠!

      男的說,都是依著山坡建的,就是有氣兒投氣兒的差別罷了。

      司機說,“杏花深處”北邊也有公墓,要是你們同時選中了,有氣兒沒氣兒的都住在這兒,能隨時見面。

      大家都不說話了。

      電瓶車七轉(zhuǎn)八轉(zhuǎn)走了十幾分鐘,一股花香撲鼻而來,緊接著望見了道旁無數(shù)繁茂的杏花,“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華鮮美,落英繽紛”,好像進人了世外桃源。車在花的胡同里行走,飄落滿身杏花雨,想起溫庭筠的詩句“知有杏園無路入,馬前惆悵滿枝紅”。我不禁為這一片燦若云霞的花朵而陶醉,而心曠神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此時恰巧有女聲合唱在林中唱響,細聽有高有低,竟然還是幾個聲部:

      三月里來桃花開、杏花白、月季花兒紅,

      又只見那芍藥牡丹一起開放哪哈咿呀咳!

      牧童哥,你過來,

      我要吃好酒哪里去買哪哈咿呀咳?

      唱的是京劇《小放牛》,不過這京劇已經(jīng)有了太大變化,頗似交響音樂《沙家浜》“朝霞映在陽澄湖上”,似歌似戲,婉轉(zhuǎn)抒情,別有一番境界。見我跟著調(diào)子哼唱,司機得意地說,這是我們“音樂course”的學員在排練。

      我問這兒有多少course,司機說,除了“音樂course”以外,還有“美食course”、“美術(shù)course”、“書法course”、“舞蹈course”,“模特course……多了去了,我們這兒頂有名的就是“音樂course”。

      我說,你最好把后頭的course省了,光說前頭的就行了。

      司機笑笑說他說習慣了,這兒的人都這么說。

      男的問course是什么意思,女的說,連“科目”都不知道,你的英文碩士我看是自念了!

      男的說,英文單詞成千上萬,能讓我一個一個都碰上嗎?

      女的說,沒吃過豬肉難道還沒聽過豬哼哼?

      男的說,現(xiàn)在是豬肉好找,豬哼哼難尋。

      女的再不說話。

      車上這一對,一說話就抬杠,是對冤家。

      動聽的《小放?!芬魳窛u行漸遠,我說,唱得真好,沒想到這里還是個藏龍臥虎的地界兒。

      司機說,“杏花深處”的當家人叫王佳模,是從英格蘭回來的,家里在外國開著牧場,專門養(yǎng)牛,本人特別喜歡音樂,當過業(yè)余合唱團的指揮,在柏林觀看過帕瓦羅蒂的獨唱、卡拉揚的指揮,是見過大世面的主兒。王佳模沒有子女,老了,把農(nóng)場賣了,帶著夫人回到了國內(nèi),如今“杏花深處”一多半的股份都是他的,他是董事長,這里的事兒他說了算,是他組織了這些course。他管這些小組叫course,我們當然也叫course,我們的“音樂course”是董事長親手抓的,還上過電視呢。

      車上男的說,王佳??催^帕瓦羅蒂就算見過世面啦,不就是意大利的老帕嘛,我還看過呢,老帕送上門來在午門唱的,甩著塊大手帕,唱得罷了,一句也聽不懂,票價倒貴得一般人買不起。

      女的說,連世界“高音C之王”你都看不起,我看你是沒救了,到現(xiàn)在你連“卡拉OK”的門都沒進過,除了咱家?guī)?,在別處你壓根不敢張嘴,就這德行你還有資格評論帕瓦羅蒂,羞你先人吧!

      男的說,你怎么拿我們家祖宗說事兒?

      女的說,我不拿你們家的祖宗說事兒拿誰家祖宗說事兒!

      司機問我去“杏花深處”看誰,我說看我的五姐,他問我五姐是誰,我說了名字,司機立刻說,大名人呀!您姐姐是“杏花深處”第一美,是“音樂course”里頭拔尖兒的人物!

      我說,你們的第一美,都快八十了。

      司機說,八十在這兒算年輕的,您那位姐姐扮上小村姑比十八都嫩,她在這兒的老“粉絲”、小“粉絲”多了去了,包括我在內(nèi),我們都捧她,章子怡是漂亮,可離咱們太遠,夠不著不是!我說呢,打您一上車,我就看著像誰,敢情是葉腕兒的親妹妹到了,得嘞,您得下車,剛才唱的那撥人里頭就有您的姐姐,您錯過啦!

      我下了車,司機告訴我沿著小路走,見著廣告牌往右就是了。

      我順著石徑走了一會兒,果然看到了頭頂有“杏花深處,頤養(yǎng)天年”的廣告牌,廣告用的是實人實景的大照片,照片上一群男老人和女老人幸福地笑著,想來都是經(jīng)過挑選的,一個個長得都很周正。我的五姐是其中主要角色,銀白的頭發(fā)燙成了大波浪,滿口白牙一個不亂,排列得十分整齊,紅潤的臉蛋,嫩粉的T恤衫,與周圍一群人伸出倆指頭做著“V”的手勢。廣告上所有人物的皺紋都被抹去了,所有的老年斑都被掩蓋了,人人都不胖不瘦,個個都精神矍鑠,真不能小覷電腦的騙人本事,它能把老頭老太太整成精。

      杏樹越走越密,已經(jīng)看不到天空了。

      這個自費養(yǎng)老院,叫“杏花深處”,大約就是因了這片杏林,林子的樹都很大,想是在沒有養(yǎng)老院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了。過去老北京揶揄清朝宮廷暴發(fā)戶是“樹小房新畫不古,此人必定內(nèi)務(wù)府”,是說暴發(fā)者的迅速和張揚,但跟當前新貴比又遜一籌,如今滿街上大卡車拉的都是大樹,移植大樹成風,鄉(xiāng)間的大樹一棵跟著一棵進了城,焦躁的新貴們已經(jīng)等不得樹木成長,小樹長大,那是幾年十幾年以后的事情,他們要的是眼下,他們現(xiàn)在就要改變“樹小房新”的局面,新建筑有大樹撐腰,就是有根基,有品位,就是粗壯的門面。這么來看,“杏花深處”倒真是很難得了,它是占了天時地利的光,如若這里是一片桃樹林、一片梨樹林、一片石榴林,則又會叫做“桃花深處”、“梨花深處”、“榴花深處”,但無論哪個花深處,好像都比“杏花深處”好聽,杏花深處容易讓人想起“牧童遙指杏花村”的句子,有賣酒的嫌疑,跟養(yǎng)老院不搭界,更有“滿圓春色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的歧義,總之還不如像山西的酒廠,索性叫了“杏花村”更直截了當。

      前面?zhèn)鱽黻囮嚫杪暎骼是逦?,是男聲部?/p>

      三月艷陽天,放牛到村邊,

      野花紅又艷,山草青又鮮。

      黃鶯枝頭叫,白鵝戲水間,

      今日風光好,山歌唱連天。

      曲調(diào)我再熟悉不過,加快了腳步向林子深處走去。

      有幾十年沒聽過《小放?!妨?。

      過去的敬老院現(xiàn)在叫做養(yǎng)老院,叫做養(yǎng)老中心,叫做了“杏花深處”,變成了有錢才能來的地方。以前的敬老院是市政撥款的福利單位,只要是沒人贍養(yǎng)的老人都可以住,自己不掏一分錢,由國家管吃管喝。

      我想起了幾年前五姐初進“杏花深處”那天,也是杏花開放的時節(jié),是艷陽高照的春日,那時候董事長王佳模大概還在英格蘭牧場放牛,這里不過是個很一般的養(yǎng)老院,沒有什么course之類。

      進養(yǎng)老院那天,五姐的臉色陰得幾乎要擰出水來,大有被遺棄之感。除了她的兒女之外我也來了,五姐大我十幾歲,是老姐姐了,我的工作不用坐班,有的是時間陪她,外甥們也許正看中了這個,送他們的媽進養(yǎng)老院的同時把他們的姨也拽來當臨時陪襯了。

      五姐那些忙碌的子女們當天下午就匆匆忙忙地返回城里了,好像第二天都有無法推開的事情,誰也不能陪伴他們的母親度過“養(yǎng)老院”的第一個夜晚。

      周圍是一排排灰色的平房,木頭門窗,水泥地面,那時這兒還不叫“杏花深處”,叫“青山養(yǎng)老院”,是某個農(nóng)場的舊房改建的。一進管理室的門,墻上明碼標價地寫著收費價格,有生活自理和不能自理兩個標準,生活能自理的,餐費、單間住宿費、管理費,每月收取1260元,月前支付,單間外還有兩人間、四人間、六人間

      五姐住的是單人間。

      下午,孩子們走了,鬧哄哄的房間里安靜下來,好像一下變得空曠了許多,我讓人在墻角加了一張折疊床,加床的人說,租賃床鋪和被褥每天20元,我給了對方兩張票,這就意味著我要在這里住上十天,之所以這樣是我看見姐姐對我的舉動在意而關(guān)注,如同無助的孩童,她害怕我離開,害怕即將面對的陌生和孤單。我對她說,我最近沒事,在你這兒住幾天,這兒清凈。

      在養(yǎng)老院餐廳,我們吃了當天的晚飯,餐廳門口寫著開飯時間和當日食譜:

      早飯:饅頭、南瓜粥、小菜,雞蛋一個。

      午飯:米飯、肉片炒洋白菜、拌菠菜、雞蛋湯。

      晚飯:片湯、花卷、小菜。

      每日食譜大致相同,不同的是早飯后有頓加餐,或牛奶或豆?jié){,輪換著來。如若另有要求,可讓小灶廚師單做,費用自理。

      這樣的食譜對于消化能力衰減的老人來說不失一種科學的完美設(shè)計,可我總覺得少了些什么,好像又找回了當年在工廠當學徒工,敲著飯盒在食堂售飯窗口等待開飯的感覺。饑腸轆轆,沒有油水,總是覺得餓,一天的主要精神全放在吃飯上,這頓剛吃完,又盼著下頓了,盡管下頓也跳不出白菜蘿卜的范疇。

      那晚,跟五姐喝著片湯,就著咸菜吃花卷,按說也夠了,可我還是讓小灶師傅做了溜肝尖和西紅柿炒雞蛋。結(jié)果菜剩了不少,五姐對我說,我們平日是奢侈慣了,“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孔子的大徒弟顏回都行,我們也不是賢人,怎的就覺得委屈呢。

      我說,我沒覺得委屈。

      五姐說,沒覺得委屈你點這些菜干什么,以后我日日要吃這個,難道日日要點溜肝尖?

      我知道,她情緒不好,這樣的改變擱誰身上誰也不會好,五姐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孩子們不能說不孝順,就是精力顧不過來,各自有各自的工作,有各自的家。五姐的脾氣隨著年紀增長越發(fā)不隨和,越發(fā)古怪,自從老伴兒去世,性情變得很孤僻,看誰都不順眼,感到誰都對不住她,誰都在算計她。她常常站在五斗柜前看著一張《牧歸圖》的國畫發(fā)呆,畫上騎在牛背上的牧童橫吹短笛,頭戴草帽,身披蓑衣,在杏花叢中逍逍遙遙向家走去,后頭跟著一只歡快的撅著尾巴的小黃狗。這幅畫是我們家老七應(yīng)五姐的要求畫的,畫上的牧童是我的姐夫,紫陽大巴山人,參加革命前是個放牛的,后來當了八路軍的連長,解放后當了某部司長,卻依然依戀大巴山,在北京去世后依著他的遺愿,將骨灰送回老家,埋葬在他日日放牛的山坡上。五姐對著畫上的牧童說,……你個小牧童兒,現(xiàn)在你到家了,舒坦了,可是你身后頭的小黃狗還在路上跑呢,它找不著家了……

      說著說著,老太太眼淚就下來了,兒子、媳婦自然不理解,呆得好好兒的,這是怎么了,誰招惹您了?得了,老太太,您到閨女們那兒住幾天,換換環(huán)境吧!

      閨女那兒沒有“小牧童”,老太太有些失落,依著北京人老理兒,“寧看兒子屁股不看姑爺臉”的原則,老太太的心情也并不舒暢。姑爺是外姓人,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在娘家算是“客”,女兒既然是娘家的客,那么娘家媽自然也是女兒家的客,老太太在兩個女兒家輪流住,環(huán)境不同,感覺一樣——跟要飯的差不多!有時姑爺把碗放重了一點兒,她也要動動心思,想想是不是對著她來的。在女兒家不能跟“小牧童”說話,她索性一天不說一句話,不但她自己,把閨女、女婿鬧得也很緊張,連話也不敢大聲說,雙方都變得有點兒神經(jīng)質(zhì)了。女兒拐彎抹角地想帶她去看心理醫(yī)生,她一聽就火了,把我當什么了?精神病嗎?想讓我走就直接說,彈什么哩格楞!

      老太太一拍屁股,走人。也不讓閨女送,自己打的回來的。

      五姐的脾氣倔,不受一點兒委屈。其實也沒人給她氣受,是她自己多心。

      兒子是工廠裝配工,掙的薪水有限,性格有些懦弱,被姐姐們稱為“小白兔”?!靶“淄谩崩硭斎坏馗鴭專瑡寢尩姆孔哟?,還有一份不菲的退休金,是靠山。媳婦是會計,單位有房,娘家媽住著,兩室一廳,小兩口不便去擠,再說,兒子沒離開過家,從小就是在這所大屋里長大的,老太太沒理由讓兒子媳婦另起爐灶,在外頭單過。老了老了,她不靠兒子靠誰呢?

      可事情并不如想得那樣簡單,誰靠誰還得兩說著。

      五姐容忍得了兒子容忍不了媳婦,她看不慣兒媳婦描眉畫眼的模樣,說她一看見媳婦的熊貓眼就想起卓別林,心里就貓抓似的亂;她嫌媳婦起得比她晚,每天享受她做的早餐,把人間的綱常弄顛倒了;嫌媳婦當著她的面跟兒子犯嗲,跟兒子擠到浴室里光眼子洗澡,全沒有她這個媽在跟前的顧忌,好像全世界只有他們兩個。嫌媳婦呵斥她的兒子像呵斥狗,還把她兒子叫做笨笨狗,她兒子要是笨狗那她是什么,這不明擺著罵人嗎;嫌媳婦霸住了兒子的經(jīng)濟,把兒子管成了窮光蛋,連抽煙也要偷偷跟媽要,哪兒還像個爺們兒;嫌小門小戶的媳婦就知道算計,兩口子一月交老太太五百塊錢,下班準時回家吃飯,卻連棵青菜也不買,過年提回來一箱“可樂”一箱“雪碧”,是單位發(fā)的,說是孝敬,可老太太不喝那擠眉弄眼的涼東西,孝敬全是白搭;兒子媳婦的屋臟亂得進不去人,被子一月不疊,桌子上扔著臭襪子臟褲衩,不能稱為臥室,只能叫“窩”,老太太看不下去,讓小時工一周打掃一次,小時工說這樣臟的屋子得加錢;眼瞅著媳婦的肚子大了,做婆婆的應(yīng)該高興,但她也看出來了,媳婦打的算盤是將來要把她當作帶工資的保姆,說小孩三歲以前不進托兒所,不請傭人,要“自己帶”,這樣跟爹媽親……是跟爹媽“親”哪還是跟奶奶“親”哪?

      五姐的想法越來越多,是自己的親骨肉,情分卻越來越摻水。不錯,當媽的應(yīng)該無條件付出。母愛

      嘛,可是母愛多了也把孩子們慣出毛病了。

      住到養(yǎng)老院去是她最先提出來的,也只是個想法,卻沒料到得到全家的一致贊成,最贊成的是媳婦,說養(yǎng)老院有很多伴兒,平時有人伺候,省得悶得慌,他們每周去看媽,給媽買好吃的……五姐明白兒媳婦的心思,她走了,媳婦會把娘家媽接來伺候月子,這大房子由著她們做主,自在痛快,白撿個大便宜。

      五姐也不傻,她提出了“自力更生,不給兒女添麻煩”口號的同時。把自己四室兩廳的大房租給了一個在北京工作的韓國人,連全套家具、炊具在內(nèi),月租四千,等于是韓國人替她養(yǎng)了老還綽綽有余地給了零花錢。老太太的工資卡在銀行的保險箱里睡大覺,再沒有別人的份兒,卡里的數(shù)字只要她活著,就月月自個兒往上長,就跟胡同口那些梧桐樹似的,初栽時不過胳膊粗,現(xiàn)在已經(jīng)抱不過來了。

      看了母親和韓國人的合同,“小白兔”兒子傻了眼,他或者在外頭租房,或者跟岳母擠在那套簡陋的兩室一廳去。

      兔秧子有種斷奶的感覺。

      五姐跟她的兒子說,這兩年我也想明白了,你們的生活不能在別人奮斗了一輩子的成果上起步,你們得從零開始,自力更生,你們有你們的日子,你們有你們的前程。不遇陰雨,豈知明月?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們好。

      我說五姐的做法有點兒絕,五姐說這是最佳的選擇,我是還沒到她這年紀,到了她這歲數(shù)也將面臨著同樣的問題。日本有個電影叫《狐貍的故事》,電影里小狐貍長大了會被媽媽咬出去,讓它們自己到生活中去磨礪,看著殘酷,其實是愛……

      在食堂吃過片湯和花卷,緊接著是晚上漫長寂寞的時光。

      五姐晚飯后一直坐在她的房間里,管理人員告訴她,走廊東頭就是活動室,那里有電視,可以下棋、打牌,還可以結(jié)識新朋友。五姐不去,她不喜歡下棋,也不會打牌,更不想認識什么新朋友。管理人員推薦說外頭杏花開得正好,到杏林里散散步也很不錯。五姐說她不喜歡杏花,那味道太甜膩。

      她就那么悶悶地坐著。

      咬走了小狐貍,老狐貍也不好受。

      我里里外外地替她打點,將帶來的各種吃食放進小柜,把洗換衣裳收進衣櫥,告訴她打開水的鍋爐房和小賣部的位置,告訴她到附近銀行取錢怎么辦手續(xù)……五姐沒有表情,大概是為這一行動后悔了。我想跟她商量,要是不習慣,明天就退手續(xù),跟我一塊兒回家!

      我還沒張嘴,五姐對我說,你看我這不是成了張安達了嗎!

      原來五姐此刻想的是張文順——我們家的老朋友,被我們叫做張安達的壽康宮太監(jiān)。

      張文順是天津附近靜海人。

      張文順進宮的時候十三歲,十三歲應(yīng)該說還是個半大孩子,是在娘跟前撒嬌,在田野里撒歡的年齡,可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學會看人的臉色,知道怎么伺候人了,張文順在靜海的家里有一個病病歪歪的老媽,當太監(jiān)是他的自愿,不當太監(jiān)他和他媽都得餓死——他們家沒地。張家的日子全靠張文順給人放牛、打短工維持,吃了上頓沒下頓,日子過得艱難。他放的兩頭黃牛是本村余家的,佘家老二在宮里當差,說要是張文順愿意干,他能幫著引見……為了不讓母親挨餓,張文順決心走這條道——當太監(jiān)。

      半大孩子一進宮便不是孩子了。

      “安達”是宮里人對太監(jiān)的尊稱,“安”在這里讀去聲,發(fā)“案”的音,“達”讀輕聲,一帶而過,影視作品里有“小李子”、“小的張”一類稱呼,那是只有皇上、太后叫的,連皇后本人也得尊稱那些有頭有臉的太監(jiān)為“某安達”?!澳嘲策_”跟“某公公”近似,“公公”是明朝叫法,清朝多叫“安達”。

      張文順張安達原是一個灑掃庭院的粗使太監(jiān),跟我們家認識是因為每年冬至要從宮里給送煮白肉來。冬至的時候,皇上要在坤寧宮煮白肉,祭祀祖先,祭祀之后那些白肉便賞給皇室宗親,讓大家不要忘記祖先征戰(zhàn)之苦,創(chuàng)業(yè)之艱。白肉在傍晚之前由太監(jiān)分別送至各家,太監(jiān)們都愿意干這差事,因為這是討賞的好機會,皇上也明白,每年“送白肉”是太監(jiān)名正言順撈取外快的一個由頭,這點兒油水是順水人情。太監(jiān)們送了肉在主家磨磨蹭蹭,滋滋歪歪地不走,喝茶泡工夫,其實是等賞呢。收了白肉誰也不敢慢待太監(jiān),誰知道他會在皇上跟前說些什么?不給賞錢不行,給少了也不行,給少了太監(jiān)立刻會陰不搭地甩出幾句不好聽的話來,給主家添堵。我們家不是皇上的嫡親,所以每回分到的肉除了皮,大部分是骨頭棒,送肉的太監(jiān)也不是重要角色,是掃院子的張文順。跟其他太監(jiān)不同,張文順更像飯莊子送菜的小伙計,從來都是擱下肉就走,干脆利落,一刻不多呆。我父親讓看門老張追出去給錢他也不好意思要,推讓不過,象征性地捏幾個,說是當車錢。我父親說,張文順心善,不貪,在宮里這樣的人不多。

      溥儀退位后,張文順再不來送肉,因為聰明伶俐,長得標致,他被敬懿皇貴太妃要到跟前去當差。敬懿太妃是同治皇上的妃子,住在壽康宮,宮闈邃密,殿宇深沉,敬懿性甘淡泊,不沾名利是非,在宮中口碑不錯。

      跟慈禧不同,敬懿愛看戲卻不懂戲,她看戲看的是熱鬧,她沒有婆婆慈禧那樣對戲曲的熱愛和研究,慈禧在世,動輒就在頤和園,在暢音閣、在漱芳齋聽戲,叫外頭大班、名角進宮,大排場大動靜,鑼鼓喧天震撼整個宮闈。敬懿是收斂而沉穩(wěn)的,她從不叫外頭演員來唱戲,也不讓宮里自養(yǎng)的戲班來演出,至多讓身邊擅長歌舞的小太監(jiān)關(guān)起門演兩出小戲,自娛自樂,純屬解悶兒。到了老年,光緒、慈禧相繼去世后,敬懿幾乎從未走出過壽康宮半步,看太監(jiān)的演唱成了她的唯一消遣,演唱的劇目也很單純,全是載歌載舞的歡快表演,比如《小上墳》《小放?!芬活悺@咸惠呑涌吹娜松啻髴蛱嗔?,老了,求的是簡單明快,圖的是安靜省心,不想給自己找別扭。

      壽康宮內(nèi)太監(jiān)們的看家戲是《小放?!?,一男一女,村姑和牧童,在春天的田野上一問一答,邊歌邊舞,清淳靚麗,調(diào)皮歡快,最能博得老太妃的開心?!缎》排!分邪缪菽镣木褪菑埼捻?,張文順秀氣靈動,本人又是鄉(xiāng)間農(nóng)戶出身,放過牛捕過魚,所以把個小牧童演得活靈活現(xiàn),十分可愛。演村姑的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太監(jiān),銀盆大臉,一身贅肉。腰粗得像桶,屁股大得像碾盤,擦一臉白粉,點兩坨胭脂,穿上綠綢小褂,蹬一雙大繡花鞋,整個一個跑旱船的,一出場就會把人笑翻。

      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京戲中常有丑男扮女的情景,《鳳還巢》里的程雪雁,《鎖麟囊》里的丫鬟均是如此,叫彩旦,據(jù)說這樣可以達到一種烘托效果,把俊俏的女主角托得更美。《小放?!窇?yīng)該選扮相漂亮的太監(jiān)跟牧童相配,但是沒有人選,只好將管膳食的劉掌案拿來充數(shù)了。劉掌案是個戲蟲子,原來在官內(nèi)南府班唱丑,是班子里的教習,丑角在戲班里的地位最高,別人不能往戲箱上坐,丑角可以,丑角不將鼻梁上的那塊白點了,別人不能動手化妝。據(jù)說唐明皇演出時鼻梁上就抹塊白,以示此時身份和皇上的區(qū)別,唐明皇是戲曲界的祖師爺——老郎神。劉掌案是因為嗓子倒了倉,身體發(fā)了福,怕有礙主子們的觀瞻,才遣到壽康宮來當差的。

      人來了,自然也把戲帶來了,掌案本人文武雙全。坤亂不擋,又會插科打諢,并不因為自己的粗蠢而有半點懈怠,抬腿下腰帶臥魚,全做得一絲不茍,不時還要跳出角色說幾句逗笑的話,這又是很難得了。

      劉掌案是張文順的師傅,不是一般關(guān)系的師傅,是磕了頭,認了門的師傅,劉掌案喜歡這個樸實憨厚的小太監(jiān),也是有意給自己留條“后路”,便傾其全部,在做戲、當差上給予指點。

      張文順飾的牧童短打扮,頭上系著抓鬏,披著帶流蘇的“蓑衣”,開演時藏在壽康宮木頭影壁后頭,先用短笛吹出一段敬懿太妃愛聽的曲子,再緩緩走出,意思是由遠至近,這是戲里邊沒有的,真的演員不會吹笛子,張文順會,所以宮里演的《小放牛》跟外邊的不太一樣。曲子至壽康宮的臺階前吹完,然后小牧童開始在庭院的氈子上邊舞邊唱了:

      姐兒門前一道橋,有事無事走三遭。

      胖村姑沒出場在后頭嚷道,放牛的小子唉,等我蒸完饅頭你再來,我的面還沒發(fā)哪!

      太妃一聽笑了,大家見太妃笑也跟著笑。只見村姑狗熊一樣地扭出來,捏著假嗓唱道:

      休要走來休要走,我哥哥懷揣著殺人的刀。

      牧童做了一個鷂子翻身,攔在村姑跟前唱道:

      懷揣殺人刀,那個也無妨,砍去了頭來冒紅光;

      縱然死在了陰曹府,魂靈兒撲在了你身上吧咿呀咳。

      村姑把手絹一甩說,你小子想嚇死我呀,得嘞,我給你倆饅頭,你找別人去唄!姑奶奶不跟你玩了!

      敬懿太妃說,劉掌案你快唱,別插科了,就你話多!

      村姑擠擠眼睛聳聳肩,把個粗腰又扭了幾扭說,奴才這是逗牧童呢,今天我非把他逗得忘了詞不可,好讓主子打他的屁股。接著唱道:

      撲在我身上,那個也無妨,我家的哥哥他是個陰陽;

      三鞭楊柳打死了你,將你扔在大路旁吧咿呀咳。

      牧童唱:

      扔在大路旁,那個也無妨,變一棵桑枝兒長在路旁,

      單等姐兒來采桑,桑枝兒掛住了姐的衣裳吧咿呀咳。

      敬懿說,小順兒,以后不許唱“懷揣殺人刀”了,血絲呼啦的,還“冒紅光”,不好,咱們改詞吧。

      張文順說,主子說怎么改就怎么改,全聽主子的。

      敬懿說,也甭改了,忒費事,以后到這兒不唱就是了。劉掌案,你接著往下唱,他要掛住你的衣裳了。

      村姑給敬懿道了個萬福說,尊旨——

      掛住了我衣裳,那個也無妨,我家的哥哥他是個木匠;

      三斧兩斧砍下了你,將你扔在了養(yǎng)魚塘吧咿呀咳。

      牧童圍著村姑轉(zhuǎn)了一個圈,做了一個青魚分水的姿勢,唱道:

      扔在養(yǎng)魚塘,那個也無妨,變一條魚兒在水邊藏;

      單等姐兒來打水,撲棱棱濺濕了你繡鞋幫吧咿呀咳。

      劉掌案說,還想變魚呢,甭跟我打花舌,你頂多變條傻泥鰍!小子,你接著唄——

      濺濕我鞋幫,那個也無妨,我家的哥哥他會撒網(wǎng);

      三網(wǎng)兩網(wǎng)網(wǎng)上了你,吃了你的肉來喝了你的湯吧咿呀咳。

      敬懿插話說,最好是清蒸,多擱姜片和小蘑菇。

      村姑接茬說,下晚兒的膳桌上給您添條清蒸鱖魚,南邊剛貢來的,還是活的哪。

      牧童唱道:

      吃肉又喝湯,那個也無妨,變一個魚刺兒在碗底藏;

      單等姐兒來喝湯,魚刺兒卡在你的嗓喉上吧咿呀咳。

      村姑說,缺德吧你,小順子,你還想扎我。沒門!

      卡在嗓喉上,那個也無妨,我家的哥哥他會開藥方;

      三方兩劑打下了你,將你扔過了后院墻吧咿呀咳。

      牧童唱:

      扔過后院墻,那個也無妨,變一個蜜蜂兒在花瓣藏。

      單等姐兒把花采,一翅兒飛到你手心兒上吧咿呀咳。

      村姑說,你小子還想蜇我,我把你尾巴上的刺兒拔了,讓你小順子當個禿尾巴鵪鶉。

      飛在手心兒上,那個也無妨,我家的哥哥他會扎槍;

      三槍兩槍扎死了你,管教你一命見了閻王吧咿呀咳。

      牧童唱:

      一命見閻王,那個也無妨,閻王爺面前我訴訴冤枉;

      縱然死在陰曹府,轉(zhuǎn)一世也要與你配成雙吧咿呀咳。

      兩個人,你來我往,你唱我答,忽高忽底,忽急忽徐,高人云霄,低如絮語,把大家看得如醉如癡,忘乎所以。張文順在演出過程中從來不像劉掌案一樣插科打諢,添加些無用的噱頭,他演得很投入,把身心完全化人牧童之中,仿佛又回到了靜海鄉(xiāng)下,回到那柳暗花明的村外小河邊,草蕩清流,自鵝戲水,媽媽在家里做好了貼餅子熬小魚兒,等著他回去,什么紫禁城,什么壽康官,什么棺材瓤子一樣的老太妃,全跟他沒了關(guān)系。在《小放?!返奈璧父璩?,張文順找回了自己,找回了一個健全完整,明亮舒朗的少年,他的心靈為之愉快而輕松。

      在沉悶險惡的宮廷生活中,《小放?!肥菑埼捻樀奈拷?;在殘缺陰暗的人生中,《小放?!肥菑埼捻樀年柟?。

      這出戲,看著簡單,其實演員唱、做的功夫都很吃勁,村姑和牧童要翻轉(zhuǎn)跳躍,蝴蝶一樣滿場翻飛,有的人舞著舞著唱不出聲兒來了,大口地喘氣,有的人為了能唱而舞不到家,只是應(yīng)付幾個動作而已。像張文順和劉掌案這樣演到引人入勝的地步是很不容易的,劉掌案不愧為南府戲班的教習,把個小牧童張文順調(diào)教得與真把式相比。有過之無不及??吹胶沽鳑驯车拇骞煤湍镣咸睦锊宦淙塘?,大聲地說,小順子、劉掌案差當?shù)煤?,賞!

      皇恩浩蕩。

      那賞賜,有時是幾塊碎銀子,有時是幾塊南糖。

      太妃的賞賜和平時發(fā)的那點有限銀兩,張文順都找機會帶出來交給我父親,再由我父親托完家二少爺放假回天津時帶到靜海鄉(xiāng)下去。完、葉兩家是世交,完家復(fù)姓完顏,是金世祖后裔,完家二少爺完占泰在北京上學,就寄宿在我們家,二少爺經(jīng)常往來于京津兩地,幫這個忙純粹是出于熱心。完二少爺知道小太監(jiān)這點錢來得不易,雖然少也很盡心,傳來送去沒有出過一回差錯,尤其是年根底下,冒著大雪往鄉(xiāng)下跑,把錢親手交到老太太手里,再把老太太的話帶回北京,為此張文順心里總是感念這點兒情分。

      溥儀一度喜歡騎著車在宮里滿世界亂竄,有一回路過壽康宮,聽見里頭吹拉彈唱。笑聲不斷,就進來看??吹搅藦埼捻樅蛣⒄瓢秆莸摹缎》排!罚邇x見太妃很高興,順手一掏,賞了張文順和劉掌案一沓子錢,兩人回去一數(shù),折合現(xiàn)大洋兩千多塊,于是分了,樂得合不攏嘴。這樣的好事、巧事不是經(jīng)常能遇到,特別是在壽康宮當差。

      張文順從此有了私房錢。

      1924年溥儀出宮,太監(jiān)遣散回家,張文顧二十多歲,因為年輕、勤快,隨著敬懿和榮惠太妃住到了東城的榮壽公主府。沒多久,太妃們在麒麟碑胡同買了一套院子,倆老太太合二而一,留下七八個太監(jiān)宮女算作傭人,過起了閑居的日子。

      離開宮禁,張文順與我們家的走動慢慢兒多了起來,我們家無論上下都將張文順喚作“張安達”,我們的父親說,對別人可以冷落,對張安達不能冷落,張安達的身份特殊,他是敏感的,對別人的態(tài)度是在乎的,不能傷了他的自尊。

      張安達很知道自己的身份,來了先到正屋給我父親請安,完家少爺在,就到完家少爺屋去,完家少爺不在就到看門老張的門房去喝茶說話。老張是唐山人。跟張安達箅半個同鄉(xiāng),又都是姓張,自然就說到一塊兒去了。張安達在北京沒有親戚朋友,唯一

      能串門的也就是我們家,老太妃們學習洋派兒,給下人們放假輪休,張安達休息了就來找老張。老張表面熱火,其實從心眼里看不起張安達,認為張安達六根不全,是個有缺陷的人。老張?zhí)貏e想看看太監(jiān)去了勢的那個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樣,又不好直接提出來。就想了個餿主意,張安達來了,他使勁給他喝茶,灌了好幾壺,為的是跟張安達一塊兒上廁所。沒想張安達喝了那么多水,一點兒不動聲色,倒是老張一趟一趟地,往茅房跑了好幾回。張安達走了,老張把灌水的事當笑話說給我父親聽,我父親讓老張再不要捉弄人,說張安達本身殘疾就已經(jīng)很不幸了,去勢是他人生最難堪的傷痛,豈能將那地方輕易示人。老張還是奇怪張安達的尿泡竟然能裝得下幾壺水,我父親說,太監(jiān)都有這個本事,能憋屎憋尿憋屁,否則在主子跟前當差,一會兒一跑茅房還行?

      沒有兩年,敬懿皇貴太妃去世,張安達徹底離開了麒麟碑胡同,冬月回靜海老家住了幾天,不習慣,又回北京了。在農(nóng)村,他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肩不能擔,手不能提,徹底喪失了勞動能力,是個廢人了。他娘告訴他,鄰村西雙塘方家早些年從宮里回來了,花四百大洋置了一處一磚到頂?shù)拇笸叻?,過繼了兩個兒子,日子過得挺不錯。張安達不想過鄉(xiāng)下的日子,多年的宮廷生活盡管辛酸,但他知道了什么是細致,什么是規(guī)矩,在農(nóng)村瞅哪兒哪兒臟,瞅哪兒哪兒不順眼,地凍天寒,朔風野大,土屋四面透風,粗硬的被里虱子滾成了蛋……看戲得等一年一度的廟會,廟會上草臺班演的那些“蹦蹦戲”也太糙,在靜海的荒灘上絕找不出楊小樓和梅蘭芳來……

      這也還罷了,頂難受的是大家都知道他的底細,他的身后永遠有人在指指點點,人們看他的目光是好奇的,怪異的,內(nèi)中不乏鄙夷也不乏憐憫,他成了人眾中的異類。

      他明白了,在壽康宮中思念的桃紅柳綠的家鄉(xiāng)全是《小放?!防锏奶摶谩?/p>

      轉(zhuǎn)過年開春,張安達到我們家來,告訴我父親他在北新橋金太監(jiān)寺胡同買了一院房,院不大,用張安達的話說是蓋得還算齊整。金太監(jiān)寺離我們家不遠,離雍和宮很近,環(huán)境很僻靜。張安達說老太太也接來了,娘苦了一輩子,他得好好孝順,另外,老太太身邊也得有人伺候……家就得有個家的模樣……張安達下邊的話有些吞吐,但誰都聽明白了,張安達要娶媳婦了。

      張安達娶媳婦,是大家都關(guān)注的事情,特別是老張,借著老鄉(xiāng)的名義沒事就往金太監(jiān)寺胡同跑,說是去看老太太,其實是觀察太監(jiān)媳婦進門沒有。終于有一天回來說,太監(jiān)媳婦來了,是個梳著元寶髻的小娘們兒,還帶著個將會走路的小丫頭,是張家老太太從鄉(xiāng)下花錢買來的。小媳婦是個寡婦,本人不在乎張安達是太監(jiān),說只要真心對她和孩子好就行。

      老張說,小太監(jiān)是掉進福窩里啦,日子比我過得滋潤。我要是在北京有房,把老婆孩兒都接來,當太監(jiān)就當太監(jiān)……

      我父親說老張站著說話不嫌腰痛,真把他騸了,給座金山恐怕他也不干。老張說,等著瞧,那媳婦現(xiàn)在是沒想法,到將來保不齊紅杏出墻,人家都說,“太監(jiān)娶媳婦,不是太監(jiān)活不長就是媳婦活不長”。

      老張說這些話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等我到了記事的年紀,除了太監(jiān)的媽死了以外,太監(jiān)和他的媳婦都活得很好,老張的話算是白說。

      我記憶中的張安達是個英俊人物,面龐白皙,皓齒明眸,穿得很講究,灰嗶嘰大褂,黑禮服呢布鞋,鞋底是黃牛皮的,軟和隨腳,走道沒聲響。腦袋像唱花臉的演員一樣,寸發(fā)不留,刮了個“去青”。不是誰都敢把自個兒的腦袋收拾成這模樣的,首先腦袋得長得周正圓潤,不能坑坑洼洼,土豆似的里出外進,不能有傷痕疙瘩,得跟刮胡子似的,見天刮,可見張家的媳婦除了操持家務(wù)以外,還充當著剃頭匠的角色。我特別欣賞張安達的圓腦袋,圓得好看,圓得秀氣,當然,張安達對自己的腦袋也很滿意,把頭發(fā)刮光了就是他自信的表現(xiàn)。有一回我們家的老二腦袋長了禿瘡,醫(yī)院把他頭發(fā)都剃了,大家才知道他腦袋的形狀極差,前奔后勺,前后之長大于左右之寬,是個“梆子”腦袋,所以張安達剃光頭是對自身的另一種展示,一種炫耀。

      端午、冬至、中秋,張安達逢年過節(jié)必來我們家,每次從不空手,不是由東直門大街魚市上提簍鮮螃蟹,就是從安定門外菜園子買一筐頂花帶刺的嫩黃瓜,有一回還帶來幾只嘰嘹嘰嘹叫的小油雞兒,絨球似的滿院跑。有人描述太監(jiān)行走的步伐是“鵝行鴨步”,也有人說叫“四六步”,但我總覺得“四六步”更近乎戲曲的專業(yè)術(shù)語,總之是撇著八字腳一步一步走得沉穩(wěn)而有規(guī)律。我見過一張流傳很廣的慈禧出行照片,走在最前面左與右的是大太監(jiān)崔玉貴和李蓮英,兩個人都端著肩膀,沒有表情,完全是一副儀仗模樣,不招人待見。但是張安達不,張安達活潑好動,從來沒擺過什么“鵝行鴨步”,他走道向來是一溜小跑,靈敏又快捷。

      張安達是謙恭的,進了門不怕麻煩地給每一個人請安,包括我這個小人兒,也包括廚子老王和看門的老張,他從來不把自己擱在顯要位置上,他一直把自己當成一個底下人,把進退分寸拿捏得十分準確,他常常在你需要的時候就悄沒聲兒地出現(xiàn)了,好像他正巧趕上,讓你覺得那么恰如其分,那么自然。比如,正月張安達和我父親帶我到雍和宮看“打鬼”,人挺多,我個兒小,什么也看不見,剛一懊惱,張安達就從后頭把我舉起來了,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看,這樣一來我比所有的人都“高”,看得清楚極了。我父親畫畫,張安達站在旁邊看,他能把要用的顏色及時地準備好,把要換的筆,衣紋、鼠須、大小紅毛之類準確無誤地遞到父親手上,這絕非一日之功,連我們家專門畫畫的老七也做不到。

      母親說,這是太監(jiān)的本事。

      我說這是善解人意。

      張安達不愿意讓人知道他當過太監(jiān),許多太監(jiān)出了宮都住在廟里,過集體生活,彼此照應(yīng),可張安達從不往那個堆兒里扎,也不跟他們聯(lián)系,劉掌案死后更是徹底斷了來往。從外表上看,張安達和平常人沒什么兩樣,甚至比平常人更隨和,更溫良恭儉讓,遇到什么事兒,他的態(tài)度永遠是“依著您”。

      壽康宮短短的幾年工夫,把一個靜海的鄉(xiāng)下小子磨圓了,磨得尋不出一點兒棱角來了。

      母親說,張安達來我們家,是沖著我五姐夫完占泰的,他感念完家姐夫當年的幫忙,不是完占泰曾經(jīng)很實誠地一趟一趟給他往靜海家里捎錢,他的娘哪能活下來,哪能有后來的日子。

      完占泰從中學到大學都住在我們家,跟我的幾個哥哥不分彼此,后來跟我五姐結(jié)了婚,是兩家老家兒自小給定的娃娃親,結(jié)婚后小兩口不住天津卻偏偏住在北平家里,說習慣北平生活,喝不慣天津的水。我母親說,結(jié)了婚姑爺不能老住在丈人家,不合適。

      完顏姐夫說,干嗎趕我們走?我們不走,就算我是入贅還不行嗎?

      姐夫愿意當?shù)共彘T,奈何!

      剛解放,街道宣傳《婚姻法》,各家都去柏林寺開會,我代表我們家去了,我知道我是去充數(shù)的,母親想的是《婚姻法》跟我們家沒關(guān)系,讓我去點個卯就行了。我很愿意干這樣的事情,并

      不是我對《婚姻法》多么有興趣,是我對家門口那座元朝廟宇有偏愛,柏林寺里頭有大樹,有王八馱石碑,還有停靈的大棺材,平時家里不讓去那兒玩,現(xiàn)在正好,玩不到吃飯絕不回來,更何況宣講完了還有節(jié)目,扭秧歌、打腰鼓什么的。

      那天講《婚姻法》是早晨,太陽剛升起來,照在柏林寺大殿臺階上,光線十分柔和。一個穿著綠軍裝的干部在講話,干部很年輕,說的什么我沒聽懂,但是他揮著手說話的形象卻一直讓我記憶至今。我不知當年那個講話的小干部現(xiàn)在變成了什么模樣,有過怎樣的經(jīng)歷,如果還在人世,大概已經(jīng)是個耄耋老人了,至少我想通過這篇文章告訴他,他講話的場景無端地映在了一個小丫頭的記憶中,六十年了,清晰如昨,不能忘卻。

      那天,開完了會沒扭秧歌,演出了一場評劇《小女婿》。

      演《小女婿》是為了配合宣傳《婚姻法》,《小女婿》的女主角叫筱白玉霜,看的人很多,觀眾氣氛也很熱烈,我擠在最前面,為的是看得真切。筱白玉霜扮演一個叫楊香草的村姑,嫁了個小女婿,新婚之夜小女婿尿了炕……我能記得的只有這些,最著急的是那個叫楊香草的女子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唱;

      鳥八林,雞上窩,黑了天,

      揚香草對燈獨嘆,

      我十九,他十一,

      什么事他都不懂得……

      唱得纏綿柔韌,期期艾艾,行腔總是在喉嚨里滾,據(jù)說這就是評劇白派的特點,周圍人叫好不斷,為能見到筱白玉霜本人而激動,我卻盼著臺上這個女子唱完了快點兒離婚。

      宣傳《婚姻法》,《小女婿》之外先后還有《劉巧兒》《羅漢錢》《小二黑結(jié)婚》一類,我都不喜歡,原因是戲里的人物穿的是跟大家一樣的衣裳,唱腔太多,不熱鬧。《小放?!樊敃r也在演出之列,《小放?!肥抢蠎?,老戲比新戲更受歡迎,因為那些詞兒大家都會,能產(chǎn)生共鳴,臺上臺下一塊兒唱,《小女婿》就達不到這種效果,誰能跟著楊香草一塊兒“鳥入林,雞上窩”昵?《小放牛》牧童和村姑的漂亮扮相,歡快舞蹈讓人眼花繚亂,少男少女在鄉(xiāng)野打趣調(diào)侃,和諧自然,符合自由戀愛的精神,加之情節(jié)簡單,類似街頭小戲,有活報劇性質(zhì),比筱白玉霜的《小女婿》、新風霞的《劉巧兒》來得更方便,所以很多單位都排演了《小放?!罚覀兊慕值酪膊焕?。

      演牧童的是張安達,演村姑的是我五姐。

      張安達已經(jīng)五十出頭,我的五姐二十將過。

      也不知怎的,平時一貫低調(diào)不喜歡出頭露面的張安達竟痛痛快快地應(yīng)承下了這個差事。大概是他太喜歡《小放?!妨恕?/p>

      張安達演《小放?!份p車熟路,跟五姐配戲竟然沒人能看得出他的歲數(shù)。張安達嗓子清亮,略帶女聲,但絕不是人們所說的太監(jiān)的“公鴨嗓”,他的嗓音演少年牧童再合適沒有了,就像今天的兒童藝術(shù)劇院,很多小男孩的角色都由女演員扮演一樣,張安達演小小子兒還真的挺對路。張安達動作輕巧,腿一踢,能踢過頭頂,腰一彎,平地就能打個旋子,還會大車輪一樣地打把式,把個小牧童演得人見人愛。五姐回家跟父親夸贊張安達的演技,父親說張安達是打小練的童子功,是戲蟲子劉掌案親自點撥出來的,在壽康宮當差絕不是混事兒的。

      相比較,我五姐的功夫就差了,但她畢竟年輕,長得漂亮,聰明,悟性好,張安達連托帶領(lǐng),不顯山不露水地也把我五姐托成了明星,他們的《小放?!费菀粓?,火一場,拿過區(qū)里的大獎,還到中山公園去演過。

      我五姐跟我們家其他能玩票的兄弟姐妹不同,她除了會唱《小放?!?,別的全不上道。有一回我父親拉胡琴,帶著她唱《女起解》,“蘇三離了洪洞縣”,那是個最簡單的流水板,連我在旁邊都跟著溜會了,五姐卻還找不著調(diào)兒,父親奇怪她怎能唱《小放?!罚f,《女起解》里沒有張安達,有了張安達我才會唱!

      父親說,這也是怪了。

      張安達的媳婦給我五姐做了一雙帶大紅穗子的繡花彩鞋,我五姐喜愛得不行,演戲不演戲都在腳上穿著,說是輕便跟腳。一段時間,《小放?!肥俏椅褰愕奈ㄒ唬麄€人都掉進《小放?!返呐j嚴锪?,魔怔了,一大早就在后院練唱,咿咿呀呀地沒完沒了,走路都邁著小碎步,水上漂似的從后院漂到前院,坐在飯桌前,拿筷子點著桌沿還在唱:

      行來在,青草兒坡前,見一個牧童,

      身披著蓑衣,手拿著橫笛,倒騎著牛背,

      他口兒里唱的俱是蓮花落哪哈咿呀咳……

      母親說,吃飯還堵不上你的嘴?

      五姐姐說,我不能跟張安達比,人家有功底,張嘴就來,我是一張白紙,不練行嗎?

      我說,張安達演的那個小牧童比《劉巧兒》里頭的勞動模范趙柱兒還好看,胡同里的孫大媽、劉嬸、趙奶奶都說看上這小子啦,我也看上他啦!

      母親讓我住嘴,說張安達是太監(jiān),丫頭家家不許胡說,怎能動輒就是“看上誰”!

      五姐不樂意了,眼睛一瞪,沖母親說,太監(jiān)有什么不好,太監(jiān)也是人,舊社會的奴才,新社會的主人!

      母親說,你跟我瞪什么眼?革命把你革的都不知道東西南北了,說這話你不嫌寒磣,真把你嫁個太監(jiān)你能答應(yīng)我?你男人可是清華畢業(yè),論學歷、家境、長相,哪點兒也沒辱沒了你!

      五姐說,他跟太監(jiān)也沒兩樣。

      母親不說話了,母親知道五姐與五姐夫關(guān)系不好,原因在我那位姐夫,我那位完顏姐夫練氣功,煉丹藥,吃五行散,講的是清心寡欲,抱樸歸一,我五姐不認這個,說他是半瘋。五姐夫夜夜要打坐,一坐坐到天亮。月光下,對著北斗七星走禹步,屬于半人半神系列。

      母親口氣緩和下來說,咱們先不說姑爺?shù)氖?,往后我會收拾他,咱們現(xiàn)在說的是張安達,張安達是個難得的好人,跟咱們家這些年也都是知根知底兒的,咱們也沒看不起他不是,但是太監(jiān)就是太監(jiān),他們是不能人道的人。不錯,張安達人長得帥氣、俊秀,可話說回來了,過去進宮當太監(jiān)的哪一個不是五官端正,超乎常人的,歪瓜裂棗的能到皇上跟前兒去嗎?

      我問母親“不能人道”是怎么回事,母親推了我一把說,去!

      五姐的臉通紅。

      母親認為跟我們家沒關(guān)系的《婚姻法》,沒出一兩個月便大有了關(guān)系,我們家那位情感豐富又多變的“小村姑”提出要和完顏姐夫離婚,誰也勸不住,她也不吵也不鬧,就是鐵了心地離!

      我母親說不出什么,因為五姐夫跟太監(jiān)一樣也“不能人道”。

      很快這個婚就離了,我五姐參加了革命工作,嫁給了在陜西紫陽當過牧童的王連長,連長那時候已經(jīng)不是連長也不是牧童了,是大干部了。

      我那位被“拋棄”了的五姐夫完占泰離了婚卻還住在我們家里,照常過著他的神仙生活,他沒有工作也不想出去工作,他天津家里有的是錢,據(jù)說幾輩子也花不完,不愁吃也不愁穿,在葉家被我母親當兒子養(yǎng)著。后來公私合營,又連著幾個運動,老姐夫家里就窮了,再沒有錢給寄來了。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卻也沒餓著他,有我們吃的就有老姐夫吃的,好在他也不正經(jīng)吃飯,經(jīng)?!氨俟取?,有時候吃三顆紅棗就能頂一天。

      張安達來我們家定要到五姐夫的屋里去,看看五姐夫有沒有什么要換洗的衣裳,該拆洗的被褥,他拿回去讓媳婦洗,洗過

      漿過,熨平整了再送回來。他的天津鄉(xiāng)下媳婦做了什么新鮮吃食,也都想著給老姐夫送點兒過來,論遠近,他們到底都是屬于同一地域的,甭管是靜海的窮太監(jiān)還是津門的闊少爺。

      我跟著老張去過一回張安達家,是為他們家老太太過世三周年去的。去張安達家,我是正差。老張是陪襯,畢竟我代表著葉家宅門,老張是跟差。但是一出街門立刻就變了,老張變成了正差,我成了跟隨。他走前頭我走后頭,他甩著手,我提著蒲包水果

      我說,老張唉,我怎么覺著秩序有點兒亂。

      老張說,不亂!

      進金太監(jiān)寺胡同往西,路南一座干凈精巧的小院就是張安達家了,門口有石頭門墩,上頭雕著兩個歪著腦袋的小人兒,很像是《小放牛》里頭的牧童哥。進門之前老張拉住我,再一次叮囑千萬別忘了他交代的事兒,我說,你放心,我忘不了。

      老張交代我,到了張家,眼睛往房梁上瞅,他們家房梁上若是放著一個升那就對了,聽人說太監(jiān)的“根”又叫“寶貝兒”,用油紙包著,墊著灰,就擱在那里頭,吊在房梁上,任何人也不能碰,太監(jiān)死了的時候取下來,安在原來的地方,隨主人一塊兒埋葬。這個工作對死者來說非得至親至近的人做不可,別人信不過,稍有閃失,死者在另一個世界就不完全了。劉掌案沒兒沒女,張安達是他的徒弟,所以劉掌案去世后,他的“根”是張安達親手給安放的,放的時候張安達可謂畢恭畢敬,小心翼翼,第一“根”要緊貼著肉,不能有空隙;第二“根”得擺正了,不能歪……絕不是草草一擱了事。這些都是老姐夫告訴我的,那是在張安達死了之后……

      可是當時我對這些并不了解,傻乎乎地問老張,房梁上頭是什么“根”,老張說是“男根”。我說,有“男根”就得有“女根”,他們家“男根”在房梁上,那“女根”在哪里?

      老張說,不知道!

      就跟想看張安達上廁所一樣,老張對太監(jiān)的私密細節(jié)非常感興趣。

      張家院里栽著絲瓜和葫蘆,還有一棵石榴,葫蘆架底下有石頭桌子,房檐下頭掛著鳥籠子,籠子里頭不是什么好鳥,普通的紅子罷了。屋里有八仙桌,太師椅,老榆木的,結(jié)實而耐用。北邊墻上掛了一副對聯(lián),“牧笛一吹春柳韻,杏花齊放彩霞云”,好像也沒脫開《小放?!返囊饩?。里屋緊靠南窗一盤炕,炕上有躺箱、炕桌,炕下靠西墻有梳妝臺,門后有臉盆架子,架子上有大銅盆,盆沿上搭著白手巾,整個房間擦抹得一塵不染,連那磚地也閃著幽幽的光。沒有堂皇闊綽,有得是簡約舒適,但從格局看又一絲不亂,沿襲著傳統(tǒng),沿襲著規(guī)矩,讓人想起紫禁城內(nèi)乾清宮的西暖閣來。這怕就是張安達的心勁兒了,當過太監(jiān)的心勁兒。

      看得出,張安達在宮里當太監(jiān)的時候一定是向往著安穩(wěn)的小康生活,向往著一夫一妻,《小放?!肥降睦寺?,獨門獨戶的小院,熱騰騰的炸醬面,母親安逸,兒女繞膝,自己是尊貴威嚴的一家之主,可是過上了一家之主的日子又脫不開宮里的套路,脫不開習慣的束縛,就像是把熟粽子解開剝了,它還是個粽子,再變不成米飯一樣。

      老張譜擺得很大,進了門腆著肚子跟大爺無異,但張安達心里明鏡兒似的透亮,孰重孰輕一點兒不糊涂,他把我往正座上讓,盡管我還是個孩子,也一口一個“格格”地叫。讓他的媳婦出來先跟我見過了再招呼老張,這讓老張很沒面子。

      張安達的媳婦低著頭幾乎不說話,眼睛也不敢朝我們看,張安達說什么她就做什么,謹慎而溫順。我不知該管張安達的媳婦叫什么,張安達說她叫李增春,我便叫李增春,李增春終于沖我笑了笑,下兜齒兒,嘴還有點兒歪,模樣一般。李增舂能給太監(jiān)當媳婦,并且無怨無悔地跟太監(jiān)過了這么些年,這讓我對她充滿了好奇,母親的“人道”教誨讓我懵懂地感到了兩口子之間的事兒,這是不能對人言說的,那些個苦辣辛酸也只有李增春自個兒明白了。若干年后我看了老舍先生的話劇《茶館》,那里頭有給太監(jiān)當媳婦的康順子,可我總不能把她和李增春聯(lián)系在一起,也不能把龐太監(jiān)和張安達扯到一塊兒。其實人跟人挺不一樣,太監(jiān)和太監(jiān)也不一樣。世間的事兒?!拜銡v似菜而味殊,玉石相似而異類”,難以一言概之。

      張安達的媳婦李增春身子骨很單薄,小腳,頭發(fā)花白,看年齡比張安達大不少,倆人站到一塊兒明顯的不般配。李增春給我們倒了茶就進到廚房再沒露面,是個沉靜識體的女人。

      張安達家用的茶碗很講究,是粉彩薄胎美人蕩秋千的西洋瓷,老張問是不是皇宮的舊物,張安達說是他在崇文門鬼市上淘換來的,沒花兩塊錢,便宜!崇文門外的鬼市自解放前就有,一直延續(xù)到五十年代末,地點在花市附近,黎明出攤,天亮走人,買的賣的誰都看不清誰,每個攤上點著盞半明半暗的小燈,地上鋪塊布,擺著東西,謂之“鬼市”,又叫“曉市”。東西中有賊的贓物,也有潦倒大宅門的珍藏,碰巧了還真能買到好東西。后來老張回唐山之前我跟著他逛了一回“鬼市”,沒買回什么東西,只買了兩條板凳,老張說這東西在鄉(xiāng)下很實用。

      那天,老張跟張安達說他唐山家里給分了地,他夢寐以求的回家當?shù)刂鞯脑竿鸵獙崿F(xiàn)了,他計劃這個月就跟我們家把賬結(jié)清,回家當他的“老太兒”去?!袄咸珒骸笔翘粕皆?,老太爺?shù)囊馑?,出自《三俠劍》里的楊香武,楊香武是乾隆年間河北的大俠,跟竇爾敦、黃三泰們是同時代的人,戲臺上的楊香武一口唐山話,通常由武丑扮演,裝扮和《三岔口》里的劉利華差不多,穿著黑緊身衣,繡著滿身五彩花蝴蝶。傳說楊香武的輕功十分厲害,曾經(jīng)有過“三盜九龍杯”的經(jīng)歷。兩軍對峙,兵對兵,將對將,雙方要互通姓名,刀下不殺無名之鬼。楊香武出自民間,沒有堂皇的名號,便自報“老太爺楊香武”,唐山話,“老太爺”就成了“老太兒”。后來人們就戲稱唐山人為“老太兒”,老張就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太兒”。同是“老太兒”,老張跟人家楊香武卻差得遠,老張有點兒小自私,有點兒小蔫壞,還有點兒彎彎繞的小肚雞腸,沒有楊香武的俠義豪氣。老張說廚子老王也想回山東,現(xiàn)在解放了,各自家里都有了很大變化,也不知道老婆孩兒過得昨樣,歲數(shù)大了,不回家咋著呢。

      張安達說是該回去看看,人走千里萬里,那根兒還是跟家里的老墳地連著呢。他靜海的家里已經(jīng)沒了人,雖然有幾個遠房侄子。但是他沒給過人家什么濟,到老了回去人家未必肯接納。在北京好歹他跟前還有個閨女,他的閨女張玉秀現(xiàn)在在北新橋副食商店工作,也算是干部了。

      我們走的時候李增春從廚房出來了,這一會兒工夫她給我烙了七八個糖火燒,用布兜了,塞到我手里。我不要,老張說,拿著吧,好歹是人家的一片心意。

      張安達說,知道你們家有專門的廚予,不稀罕,可這個是我們靜海的家?;馃?,味兒自然是不一樣的,也沒什么好東西給小格格拿著,讓格格空著手回去,怪不落忍的。

      我提著火燒跟著老張往外走,張安達的媳婦送到了影壁跟前就止住了步,張安達一直把我們送到大門外,站在臺階上看著我們,直到我跟老張朝北拐彎,他還在朝我們揮手。

      張安達的禮數(shù)真多。

      老張問我朝房梁上看了沒有,我說看了,他們家沒房梁,只有白紙糊的頂棚。老張肯定地說。那“寶貝兒”就是藏頂棚里了!

      我問老張,“金太監(jiān)寺”跟張安達有沒有關(guān)系,老張說有屁關(guān)系,這個胡同自打明朝就有了,張?zhí)O(jiān)住這兒也是碰巧。我說張安達準是看上了這個地名才買的房。老張說,他躲還躲不及,但得有比這兒便宜的,我敢擔保,張?zhí)O(jiān)絕不會在金太監(jiān)的地盤上住,甭管是明朝還是現(xiàn)在!

      在我童年的思維中,一直是把“金太監(jiān)寺”和張安達連在一塊兒的,寬展的胡同,安靜潮濕的小院,剝落的磚墻,藏匿于深處的故事…常常讓人浮想聯(lián)翩。

      今天的金太監(jiān)寺胡同不知還存在否?

      我把糖火燒拿回家,母親嘗了,說半發(fā)面,又酥又脆果然好吃。廚子老王不以為然,掰了一塊在嘴里捌了半天說,《小放?!肺秲?。

      我不知道糖火燒怎么會和《小放牛》絞到一塊兒去了。

      我五姐自嫁了“紫陽牧童”以后再沒跟張安達一塊兒演過《小放?!?,不是她不演,是再沒機會演了,她在商業(yè)局工作,是搞行政的,嚴肅得厲害,跟誰都沒個笑模樣,好像誰都是她的下屬。她回來動輒便批評我母親落后,忘掉了南營房窮人出身的根本,批評她的前夫完占泰譎詭幻怪,醉生夢死,沒有謀生技能,整個兒一個少爺秧子。我當然也在她的批評內(nèi)容之中,她說我小小年紀,鬼精鬼精,心思全沒用在正道上,一腦門子封建殘渣,都八歲了,還沒有加入少兒隊。那時候的少年先鋒隊叫少年兒童隊,不是我的記憶出了毛病,的確是如此,參加過“少兒隊”的人現(xiàn)在大多七老八十了,想必他們還不會忘記這個名字。那時候的隊歌是郭沫若寫的,“我們新中國的兒童,我們新少年的先鋒”,而不是現(xiàn)在的“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現(xiàn)在的隊歌是電影《英雄小八路》的插曲。

      我當時反駁五姐說,我怎么鬼精了,我連“人道”都不懂!

      母親撲哧樂了,五姐捂著肚子歪在炕上說,你快給我一邊兒呆著去!

      母親將一個包袱給五姐抱來,打開都是嬰兒的衣物,有連腳褲、老虎鞋、老虎帽、繡花斗篷,母親說是張安達的媳婦給做的,說想的是五格格該用上了。張安達猜得沒錯,五姐姐的確要生孩子了,肚子大得像鼓,氣兒都喘不勻了,兩條腿腫得像大蘿卜,自個兒都快顧不過命來了,還批評我“封建殘渣”!

      沒過多久,五姐生了一對雙胞胎,小鼻子小眼兒的兩個小“村姑”,“紫陽牧童”的后代。

      五姐添了千金,我媽作為姥姥給送了一對小銀鐲子、小銀鎖。本來這里頭根本沒有完姐夫什么事兒,他也過來湊熱鬧,拿著兩塊小破石頭讓我母親一塊兒送去,說石頭來自陜西樓觀臺,樓觀臺是老子講《道德經(jīng)》的地方,是道教祖庭之一。親耳聽過老子教誨的石頭不是一般石頭,是有仙氣有道行的靈石,有這樣的石頭與孩子相伴,孩子將來一定有仙風道骨。

      聽過老子講話的石頭到了我五姐手里,她看也沒看,隔著窗戶就扔出去了,他們家窗戶外頭是自由市場的魚市,兩塊靈石降貴紆尊混雜于污穢腥臭之中,命也如斯,想必也是一番劫難了。

      那對小丫頭長大后并沒什么出息,剛上四年級便雙雙留級,小學念了八年,初中念了四年,不愛學習愛臭美,一門心思在吃穿打扮上,高中開始搞對象,兩個人加起來搞了百十來個,最終一個嫁了“無職業(yè)”,一個嫁了南京來的賣“鹽水鴨子”的。

      我說那樣的石頭怎能隨便扔呢,老姐夫搖搖頭說是“緣分”,緣分不到,不能強求。我說,老姐夫,什么時候您叉轉(zhuǎn)到佛教來啦!

      我的老姐夫和他的朋友張安達后來的日子過得都不太好,跟那對小雙胞胎不同,他們的日子過得有點兒被動。

      他們的共同悲劇在于都沒有工作,張安達曾一度在街道辦的紙盒加工廠糊紙盒,計件制,張安達一天糊不上一個鞋匣子,用他的話說是連一兩豆芽菜錢都糊不出來,就不干了。我看過寫溥儀在監(jiān)獄糊紙盒的書,也是糊不到一塊兒去,我不明白了,怎么紫禁城出來的主兒在動手方面都這么差呢?無論是主子還是奴才!

      我的完顏姐夫跟張安達不同,他是有條件而不愿意工作,數(shù)學系畢業(yè),在當時是大學問了,但他的學問于他的人生經(jīng)歷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今天吃了絕不想明天,這位金世祖后裔活得很模糊。他對我說,模糊也是學問!九十年代我聽說了“模糊數(shù)學”這個詞,真佩服老姐夫的英明!但用我五姐的評論是,打著不走,拽著出溜,完占泰這個人沒治了。

      懂得“模糊”的老姐夫糊過火柴盒,給外貿(mào)工廠畫過燈籠,掙得不多,夠吃就行,青菜蘿卜糙米飯,瓦壺天水菊花茶,簡樸的生活正合他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準則。老姐夫一直活到92歲,21世紀無疾而終。

      張安達偶爾來串門,仍舊不空著手,有時候用手絹兜一兜花生米,有時候用黃糙紙包幾塊熏腸,熏腸不是現(xiàn)在超市賣的灌了淀粉的熏腸,更不是哈爾濱的美味紅腸,是將豬小腸纏繞起來煮熟熏制的,小販背著木盆,沿街吆喝,跟醬豬肝、豬心、豬尾巴一塊兒賣,不過價錢更便宜罷了。再有的時候張安達會帶來他閨女熬的豆醬,即把豬皮、黃豆、咸菜丁煮過,等凝固后澆上醋蒜汁吃,是一種實惠鮮美的家常小菜。

      廚子老王回山東老家了,老王在,他又會不屑地說是《小放牛》水平了。

      張安達是來陪我那位嗜酒如命的老姐夫喝酒的,其實他平時根本不喝酒。

      我時常地想起“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話來,“涌泉”似乎太猛太快太直接,張安達的報答是“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如同筱白玉霜緩緩的唱腔,于悠悠靜夜中似有似無,不絕如縷。

      知己猶未報,鬢毛颯已蒼。

      漸漸地,張安達很少到我們家來了,他的小腳媳婦李增春死了,張家就剩下他和閨女相依為命了。我佩服張安達的遠見,接納了這個叫做張玉秀的女兒,有這個女兒跟沒這個女兒是大不一樣的。張安達不是劉掌案。

      張安達的房子,自己住了三間,將其余幾問租出去了,當時叫“吃瓦片”,可是那點兒租金十分有限,夠不上每月的嚼谷,得靠女兒接濟,就這,還落了個小業(yè)主的名聲。張安達的女兒結(jié)了婚在和平里住,姑爺是運輸公司的調(diào)度。兩口子都是善良人,就想把張安達接去一塊兒住,讓張安達安享晚年。

      張安達到我們家跟老姐夫商量,去還是不去。老姐夫說去,現(xiàn)在身體硬朗自然顯不出什么,將來一旦落了炕,跟前還是得有人,他遺憾的就是自己這輩子沒個一男半女,想想未來總是個事兒,誰管呢?

      聽老姐夫這么一說,張安達就把金太監(jiān)寺的房子賣了,賣了兩千塊錢,兩千塊在那個年代是筆巨款,溥儀寫了本《我的前半生》,稿費不過五千。張安達把這筆錢在自個兒手里攥著,住在閨女家,他一分錢不掏,他認為閨女養(yǎng)活他是應(yīng)該的。

      張玉秀在和平里的房是兩室,廁所公用,水房公用,做飯就在樓道,誰家吃什么全體居民都知道,誰家沒開火,全體居民也知道。五十年代的居民樓多是這種水平,住慣了小院的張安達哪兒能習慣筒子樓,他不能習慣沒有隱私的生活。

      他一輩子都是在隱私中度過的。

      他和閨女睡覺隔了一道門簾,他睡外間,小兩口睡里間,雖說他是太監(jiān),但畢竟他是運輸公司那位的老泰山,里間睡的是女婿,不是皇貴太妃。他的覺少,睡得靈醒,周圍稍有動靜他會激靈一下坐起來,這是當差多年的習慣。不隔音的筒子樓害苦了他,頭上的頂棚都是相通的,先是里間,后是隔壁,各種各樣奇妙的聲音讓他幾乎無法入睡,都是以前沒有聽過的聲音,敬懿太妃是寡婦,她的宮里晚上沒這些聲音。后半夜樓里好不容易安靜下來,頂棚的耗子又開起了運動會,咚咚地跑,蹬得房頂往下掉土。

      謙恭的張安達不是永遠謙恭的,在女兒面前,他顯盡了“老太兒”派頭,養(yǎng)閨女圖的什么,不就圖有人盡職盡責地孝順,無條件地伺候,自己理所當然地當“太上皇”嗎?問題是他的閨女不是皇上,所以他的“太上皇”當?shù)镁陀悬c兒打折扣,有點兒窩囊。

      在家里,“太上皇”張安達不是個好說話,好伺候的主兒。

      老北京人,向來是早晨一壺茶,空著肚子喝夠了再吃早點。有這習慣的一般都是清閑的大爺,提籠架鳥的八旗子弟,為生活苦奔的不在其中。到了張安達這兒就有點兒麻煩了,無論早晨多忙,也得讓閨女把茉莉花茶沏好了,把油餅豆腐腦買來,才能去上班。按說這條件不高,可那個時候沒有煤氣,沒有電磁灶,每天得點劈柴籠火,火上來再燒開水沏茶,這么一折騰鬧得見天張玉秀天不亮就得起來。張玉秀跟張安達商量,能不能用暖壺的水沏茶,張安達說不行,隔夜的水泡不開,茶葉都在碗里漂著,那不是喝茶,那是泡干菜。張安達說他在壽康官當差,從來都是三更就起來,沒睡過囫圇覺,也沒覺得不自在,到了閨女這兒怎就不行了呢?再說,她的媽活著時候天天都是早早兒把茶沏好了擱那兒,十幾年,也沒見她提出過什么困難。

      喝茶這件事不能更改!

      女兒兩口上班,中午回不來,張安達不吃剩飯,自己也不做飯,讓他在爐子跟前炒菜,沒門!別說他,連他的師傅。專門負責御膳的劉掌案都沒干過這個,連看門的老張、廚子老王都回家當“老太兒”去了,他難道連老張、老王都不如?誰見過“老太兒”自己下廚做飯的?不能掉這個價,就是說不能給小的們當使喚人,吃什么是次要的,關(guān)鍵是太爺?shù)募茏拥枚酥?/p>

      女兒有女兒的辦法,中午讓老爺子在街口小飯鋪包飯,想吃什么隨便點,月底由女婿去結(jié)賬。飯鋪的飯跟御膳房不能比,翻不出多少花樣來,沒兩個月,張安達就吃膩了。在飯鋪里夸贊人家的飯食實惠,味道好,回到家就跟女兒翻臉,說飯鋪的飯不是人吃的,餃子一兩六個,半個巴掌大,還是蘿卜餡,他什么時候吃過蘿卜餡,他根本就不吃蘿卜,宮里當過差的人都不吃蘿卜,吃蘿卜出虛恭,大不敬,那是要掉腦袋的事兒。御膳房的小餃子小手指頭肚大,小包子十八個折兒,龍須面下到鍋里自己會轉(zhuǎn)圈兒,就是醬咸菜也得切出花兒來,好吃不好吃的模樣得講究,天下萬物都有自個兒的品相,飯鋪弄些個“大不列顛”搪塞人,他們做著不嫌寒磣,他吃著嫌寒磣。要是劉掌案還活著,知道他吃蘿卜餡大餃子,非得笑話他不行。女兒說,老爺子,您就將就一下得了,劉掌案要是知道您今天有大餃子吃,恨不得從棺材里坐起來跟您要倆吃呢!

      張安達不想將就,他將就一輩子了,在親人跟前他要恣意舒展,把扭曲了的人生再扭過去。很多時候他什么也不為,就是想找點兒不痛快,不痛快在哪兒找,在晚飯桌上找,因為只有在晚飯桌上,一家子才能湊齊了。

      姑爺將一塊肘子夾到張安達碗里說,爸,你吃這個。

      張安達的筷子停了,不快地對女兒說,我是誰,我是老家兒,是一家之主,跟一家之主就這么你我他仨地說話,不怕折了壽?

      女兒給女婿翻譯父親的意思說,以后跟爸說話得說“您”,不能說“你”。對別人稱呼父親的時候得說“怹”,不能說“他”。

      姑爺是廣西人,翻著廣西大舌頭“怹”、“怹”學了半天,終沒將這個字說利落。

      吃著吃著,張安達的筷子又停了,看著女兒半天不說話,女兒心里發(fā)毛,不知老爹爹又翻出什么新花樣。張安達說,秀兒,我記得你不是屬豬,是屬兔的吧?

      女兒說對,是屬兔的。張安達說,屬兔的你吃飯吧嘰嘴干什么,吧嘰吧嘰,馕糠似的,飯桌上就聽見你一個人的吧嘰聲。

      坐對面的姑爺趕緊收攏了腮幫子,老丈人說的是女兒,指的卻是他。

      吃完飯,姑爺一邊收拾飯桌一邊討好地問老丈人明天晚上想吃什么,張安達在等著女兒給點煙袋鍋,聽了姑爺?shù)膯栐捳f,你們上一天班夠累的了,吃點兒簡單的吧。

      姑爺問什么簡單,張安達說,貼餅子熬小魚兒。

      看姑爺直發(fā)愣,張安達說,餅子在上魚在下,一鍋都熟了,省事兒!

      為這鍋省事兒的“貼餅子熬小魚兒”,姑爺特意請了半天假,折騰得地覆天翻,做出來一鍋連魚帶刺的腥棒子面粥。張安達自然拒絕吃那不倫不類的“混賬”,女兒另外給做了一碗羊肉熱湯面了事。熱湯面還沒吃完,張安達提出想吃天津西邊楊村的糕干,女兒心疼姑爺,說,楊村糕干得上天津買,他們單位明天不休息。

      張安達說,他們是運輸公司,運輸公司難道就沒有一輛車上天津?

      女兒說,去天津不進城也買不來,再說了,為一包糕干,小月科孩子吃的,也不好張嘴求人。

      張安達說,老人都是小月科孩子。人生就是個圓,活著活著就活回去了,你剛來北京的時候,抱在你奶奶懷里,專吃楊村糕干,連你娘的奶也不吃。你奶奶到最后,躺在炕上,除了吃糕干,也是其他什么都不吃。

      女兒無助地看著姑爺,姑爺癡呆呆地沒有表情,他還沒弄懂“糕干”是什么東西。

      張安達愿意看女兒、女婿誠惶誠恐的模樣,他對這種模樣太熟悉了。女兒、女婿的無所適從,對他來說是一種得意,一種由內(nèi)心深處生成的快感,這種感覺是他從少年時代便缺少的,久久盼望的。女兒女婿越經(jīng)不起這折騰,他便越發(fā)折騰,目的只有一個,隨時向別人提醒自己的存在,顯示自己在家中無可動搖的重要地位,家里無論是誰,對他都應(yīng)該絕對服從,為他無條件地服務(wù)。

      孤古乖怪,真是一種別路心態(tài)。

      女兒每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同哄小孩,下班總得給張安達帶點兒好吃的,半斤槽子糕,一個黑崩筋兒西瓜,一串糖葫蘆,幾個“驢打滾兒”,老爺子要是高興,槽子糕便“賞賜”給了姑爺,老爺子要是不高興,糖葫蘆說不準就能從地上飛到頂棚里去。

      整個一個“作(zuo讀一聲)”!

      女兒不跟爸爸計較,她希望一輩子活得不容易的太監(jiān)爸爸老了老了能幸福。

      孩子們越是周到,張安達越是不滿,越是不滿,越是融不到這個小家庭里去,沒事就一個人瞎琢磨,女婿姓王,將來女兒有了孩子也姓王,他可是姓張,姓張的住在姓王的家里名不正言不順,不合規(guī)矩,這就好比溥儀出官,無論如何是不能住到他的丈人郭不羅蠑螈家去的,盡管郭家的房子不少,也有錢,可那兒不是他落腳的地方,后海的醇王府大而無當,也沒什么直接的親人了,可他還得奔那兒去。張安達有點兒后悔將金太監(jiān)寺的房子賣了,可是不賣他又靠什么養(yǎng)老。他真正的家又在哪兒呢?

      張安達變得沉默寡言,神情恍

      惚了。他不愿意在“家”呆著,女兒還沒上班他先走了,女婿下了班他還沒回來,他最愛去的地方是地壇,在地壇的長椅子上一坐一天,看著樹影移動,感受著太陽從胸前照到后背……

      在一次會議上,張安達的女兒見到了我五姐,說了她父親的情況,我五姐以她的想法理解張安達,說張安達是重男輕女的思想在作怪,哪天她去好好做做張安達的工作,勸勸他,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兒子、女兒承擔的責任是一樣的。問題是,我那個為革命而忙碌的五姐,轉(zhuǎn)過臉就把這個應(yīng)諾忘了,害得張玉秀等了大半年也沒等來“做工作”的我五姐。

      我的老姐夫告訴我,張安達最大的障礙在廁所。

      我認為老姐夫的分析不錯,當初張安達上我們家的時候,被看門老張強行著灌了幾壺水,為的就是看太監(jiān)上廁所……張安達住在筒子樓,廁所是公共的,左邊一溜一排蹲坑,右邊一溜一排尿池子,都是無遮無攔的公開,這讓張安達尷尬而難堪。

      至少,地壇的公廁有隔斷。

      1958年,我們家前邊的兩進房子被征用,寬敞的廣亮大街門掛上了敬老院的牌子。后進的游廊被從過道砌死,西邊開了一個偏門,以便我們家人進出,門牌號也由2號改為2號旁門。從此,前頭三分之二的房子與我們無關(guān)了,我們家只剩了第三進的四合院和后頭的花園,沒了影壁,沒了垂花門,沒了魚缸和石榴樹。

      父親抑郁了許多日子,又不好說什么,人家征用是經(jīng)過怨同意的,怹在人前表現(xiàn)著積極與進步,背了人又唉聲嘆氣,這是怎么檔子事兒呢?父親說,君子為人,唯善以寶,我何在乎那些房子,只是這“旁門”讓人不快,有左道旁門之嫌,葉家人什么時候走過旁門?

      母親說,旁門就旁門罷,這個旁門比我娘家的正門要大多了,家里就這幾口人,偌大院子也壓不住,房子越來越舊,也沒精力收拾,擱咱們手里早晚也是糟踐了。

      母親說得沒錯,我們家的房屋院落已經(jīng)顯出了頹敗的老相,廊柱掉了漆,露出了里面的麻;溝眼不通,一下雨院里全是水,如同北海的水榭;十幾間屋子,除了東廂房不漏,其余下雨就得找盆接,幾乎每間房子的頂棚都像地圖一樣,有一圈一圈的水漬;后院園子里的革都長瘋了,常有一只胖刺猬沿著過道到前面來溜達,見了人小眼一翻,慢慢騰騰地再逛回去,好像它是這兒的主人。母親說狐黃灰白柳是家神,狐是狐貍,黃是黃鼠狼,灰是耗子,白是刺猬,柳是長蟲,家里有這些東西是興旺象征,它們都得罪不得,所以那只刺猬就在我們家幸福地自在地生活著。

      也沒見我們家興旺起來。

      我們家越過越?jīng)]有人氣兒。

      父親年紀大了,白胡子在胸前飄蕩,誰能指望一個白胡子老頭能干什么呢?母親婆婆媽媽的,除了柴米油鹽,對別的沒興趣。哥哥們?nèi)⑵蘖磉^,姐姐們嫁人出閣,家里只剩七哥哥和我,可是這個老七就會畫畫,連換燈泡都不會……

      同學們都不愿意到我們家來,說我們家像廟,像《聊齋》里鬧鬼的地界兒。

      隔出去的前院跟后頭比是兩個世界,沒出兩個月那些房子便修繕一新,窗戶紙全換成了大玻璃,還安了紗窗,廊子都上了綠漆,重新鋪了地磚,重新刷了墻,正屋開了后窗,院里搭了天棚,運來了許多椅子和床,還有一盆一盆的繡球花,好多的人進進出出,好多的東西擺擺放放,總之那個院子徹底變了,變得意外、陌生,從氣味到格局。

      有一天,前頭敲鑼打鼓,放了一陣鞭炮,來了些領(lǐng)導(dǎo),住進了十幾個老頭老太太,老人有能動的有不能動的,個個都像碰不得的老祖宗。工作人員也不少,掃衛(wèi)生的、做飯的、采買的、護理的,儼然像一大家子人,比我們家紅火多了。

      母親不再讓我往前頭跑,說敬老院好歹也是個單位,哪能讓閑雜人等隨便出入。我告訴母親,曾經(jīng)是飯廳的東屋現(xiàn)在住了仨老頭,一個是小學教員,一個是賣灌腸的,還有一個就是張安達。母親驚奇地說,張安達是有閨女的呀,他怎么會住進去了呢?

      我說,那他就住進去了唄,太監(jiān)是沒后人的,他為什么就不能住進去?

      母親說,那張玉秀呢,她當著干部卻讓她爸爸進敬老院,這不合適!這個張安達也是,跟咱們前院后院地住著,也不說過來言語一聲,倒顯得生分了。

      住在前院的張安達一直也沒到我們家來串門,老姐夫說張安達是不好意思,張安達內(nèi)心認為凡是住進敬老院的都是走投無路、無依無靠的鰥寡孤獨,他論到這份上不好再跟葉家走動,怕讓葉家失了身份。

      張安達是多慮了。

      但是我跟張安達的交往卻一直沒斷,放了學就愛往張安達那兒跑,跟三個老頭一塊兒玩牌,我們玩的是“打百分”,也叫“升級”,我跟張安達打?qū)遥覀兣浜系檬帜?,就像張安達跟我五姐唱《小放?!匪频模瑖澜z合縫,不出破綻。老頭們玩撲克,耍賴、反悔、偷牌、換牌,比小孩還小孩。張安達在外人跟前平和順良,他讓著任何人,跟誰也不爭,對什么事兒依舊是“依著您”,好像這才是他的本性,這種性情滲到他的骨子里去了,他覺得這樣反倒很正常,很習慣。所以,我印象中的張安達至死都是不張揚,好說話的老好人。

      他女兒張玉秀嘴里的張安達不知是誰。

      在敬老院里,張安達不再刻意避諱自己的太監(jiān)身份,太監(jiān)住敬老院,理所當然,他不住這兒住哪兒呢?沒人提出異議。

      張安達在敬老院有自己的單獨廁所,即將最里頭的坑隔開并且很人性化地裝了一扇小門,蹲坑上擺放了可以坐的便坐椅。小門一關(guān),里頭自成一個小世界,誰想看太監(jiān)怎么上廁所是萬萬不可能的,就是我們家看門老張跟張安達一塊兒上廁所,怕也是達不到目的。北京人在廁所問題上向來不講究,到了七八十年代,北京撤銷私用廁所,為便于管理,統(tǒng)一改成公廁,那些蹲坑旱廁依舊是大敞亮,堂屋一般,倒是痛快,倒是無隱私,誰拉什么屎隨時可以一覽無余,彼此間可以聊天,可以交流手紙,清潔工到點清潔,刷完了這個坑你挪個窩,換到另一個坑去就是了。張安達在五十年代就有了自己如廁的“單間”,級別不低,玩牌的老頭們戲稱張安達的廁所是“御膳房”,張安達一去廁所,他們就說他上御膳房做飯去了,這回做的不知是稀還是干。

      張安達在敬老院上上下下人緣很好,他手腳勤快,有眼力見兒,肯給任何人幫忙,在所有的人跟前,張安達永遠把自己擱在最底下。

      張安達說他住敬老院是不愿意給閨女和姑爺添麻煩,我說,我老姐夫正在吃政府救濟,沒有收入,國家每月發(fā)八塊錢,要論住敬老院。老姐夫完全夠條件,我動員他過來跟您做伴兒吧。

      張安達聽了想也沒想說,完先生不會來。

      我回來跟老姐夫一說,老姐夫想也沒想說,不去!

      我問干嗎不去?老姐夫說,不自由。

      張安達的女兒落了個不養(yǎng)老人的名聲,讓老家兒住敬老院,在人們的習慣勢力中是不能理解不能原諒的,背后議論的人很多,所以,這個張玉秀的級別一直沒有提升,她一生也沒有生養(yǎng),人們說是缺德缺的,不養(yǎng)爸爸的人自然也養(yǎng)不出兒子。

      其實張玉秀挺冤枉的。

      民政部門給敬老院送了一臺電視,1958年的電視,稀罕!

      于是,一到晚上,敬老院的大門

      關(guān)了,老人們都集中在正屋看電視。那個小電影對我的誘惑太大,不顧母親阻攔,我每天晚上都會踩著高凳趴前院后窗往里看。敬老院的電視擺在北墻,這樣在南窗的玻璃上便會映出影像,當然全是反的,就這我也很滿足了。電視是黑白九寸,里頭常出現(xiàn)的男女都英俊漂亮,記得女演播叫沈麗,是我喜歡的人。每當我的腦袋在后窗戶上一出現(xiàn),屋里正看電視的張安達就會叫坐在玻璃窗前的人讓開,意思是別擋了我這個蹭客的視線。

      張安達對我說,他跟領(lǐng)導(dǎo)建議過,放電視的時候允許讓我到前院去看電視,但是領(lǐng)導(dǎo)沒批準,領(lǐng)導(dǎo)說周圍孩子很多,放一個進來跟放十個進來一樣,不能開了這個口子。

      張安達很遺憾,說他人微言輕。

      有一天張安達告訴我,禮拜六電視里要演《小放?!罚屛椅褰銇砜?,說領(lǐng)導(dǎo)是不會拒絕我五姐的。我跟五姐說了,想的是她不會來,她不可能為個《小放牛》到敬老院來蹭電視,可我五姐還是來了,是應(yīng)張安達的邀請來的。

      那是他們最后一次碰面。

      我隨著五姐堂而皇之地坐在敬老院的正屋里,面對著那個比小人書大不了多少的電視機,看慣了反的,乍一看正的還有些別扭,沈麗胸前的那朵花明明是在左邊,現(xiàn)在跑到右邊去了。

      《小放?!芬恢蓖系胶芡聿叛?,屏幕上兩個小人一蹦一跳的,看不清眉眼,灰不溜丟的也沒有顏色,如同兩只白蛾子在撲棱,遠不如五姐和張安達當年演得美好真切。我有些不耐煩,但是看五姐和張安達,兩個人看得都很投入,五姐姐的跟里還有淚光在閃爍。我心說,哭什么呀,你不是喜歡牧童嗎,如今嫁了紫陽牧童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1966年初,進了敬老院從未到過我們家的張安達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家的堂屋里。

      那是個冬天,天氣很冷,我放寒假正在家。

      我也有幾年沒見張安達了,這次一見不禁大吃一驚,一個老態(tài)龍鐘,佝僂著身子的老頭,暗淡得如同一塊破抹布,坐在東墻的椅子上,跟墻上的古畫連成一個顏色。我父親坐在太師椅上,悠上手“客”的位置空著,我知道,再怎么讓,張安達也是不會坐上去的,甭管時代怎么變,張安達內(nèi)心的規(guī)矩不會變。

      張安達見我進來,站起來請安,迫使我也回了一個蹲安,心里頗覺好笑,這套禮節(jié)多年不用,幾乎忘光,讓五姐看見保準又得說我是“殘渣”了。張安達看出了我的不自在說,小格格幾年不見,出落成大姑娘了,走街上怕認不出了。

      我說我這幾年住校,也顧不上到前院陪張安達打牌了。張安達擺擺手說,再別提了,打牌,那是下輩子的事兒嘍!

      張安達邊說邊拿手巾哆哆嗦嗦地擦眼睛,那里頭老有淚水流下來,也不知道是傷心也不知道是病。張安達的圍脖擰成了一條“繩子”,亂糟糟繞在脖子上,使那難看的皮膚松弛的脖子更加難看,但仍能看出,“亂糟糟”是毛料的,有著黑色的條紋,就是說,它曾經(jīng)鮮亮過,輝煌過,現(xiàn)在舊了,毛都磨光了,還在盡職盡責地起著保暖作用。張安達腳上穿著五眼燈芯絨毛窩,還是八成新的,但是絨面已經(jīng)被湯水油漬污得一塌糊涂。毛窩是白塑料底的,塑料底在當時屬于時髦范疇,無疑是他女兒張玉秀從商場弄來的。張安達曾經(jīng)剃過“去青”的腦袋上頂著一個不灰不藍的棉帽子,棉帽子一個耳朵耷拉著,一個翻了上去,帽檐開了線,用白線匆匆連綴了幾針,那幾個自線腳就明目張膽地直往外跳

      這就是我小時候看上的牧童哥嗎?這就是穿著灰嗶嘰長袍,風流倜儻的張安達嗎?春盡有歸日,老來無去時,我們家那位“小村姑”,現(xiàn)在仍舊光鮮得如同三春牡丹,可眼前的“牧童哥”卻眼昏手顫,連步子也邁不利落了。

      滿臉褶子,說話沒有底氣,蔫聲細語,倒更像一個老嫗。

      太監(jiān)原來這般不禁老!

      張安達來我們家還是沒有空手,這回帶的是我在他們家見過的那套粉彩薄胎西洋美人茶碗和茶碟,張安達跟我父親說這套瓷器是他十六歲那年演《小放牛》,敬懿太妃的賞賜,這些年他一直留著。洋人送給太妃的,想必是很珍貴的物件,他在敬老院用不著這東西,送給我父親還能是個念想。

      父親看了碗底的字,說上頭確有英文“敬送敬懿皇貴太妃”的字樣,是英國人送的,這個碗是喝紅茶用的。張安達說我父親留過洋,又懂陶瓷,這套碗到了我父親手里也算找到了知音,找到了歸宿,夙愿堪償,他替他的碗高興。

      父親對張安達送來的茶碗沒有拒絕,也沒有像以往那樣回贈東西,張安達送過碗之后再沒話說,倒是我父親東一句西一句地說些沒用閑話。母親拿來五姐由紫陽帶來的橘子讓張安達吃。張安達哪里吃得了,他嘴里一顆牙也沒了。張安達問了五姐的情況,母親說讓孩子拖累著,怕再沒有閑心唱戲了。張安達說,五格格天生嗓子嫩,扮相靚麗,演小村姑得天獨厚。

      母親說連五姐的女兒現(xiàn)在都到了小村姑的年紀了,她再不是當年了。張安達搖搖頭,喟然長嘆。兒女催人老啊。

      末了張安達說要到西院看看完顏姐夫去。

      母親說老姐夫屋里不生火,寒氣大,怕是呆不住,他們練功的人愛清冷。張安達說不礙事,當年他在壽康官,冬天除了老太妃的小暖閣地上有火道,別的地方都跟冰窖似的,他打小凍慣了。母親讓我陪著張安達上西院,說院里上上下下的臺階多,留神別磕著碰著。

      父親送出了房門,站在臺階上跟張安達告別,這是隊往沒有的,張安達有些受寵若驚,回過身給父親請了個雙安,這個安請得直起直落,利落優(yōu)美,是我見過的最標準最漂亮最鄭重的安,仿佛當年牧童哥的影子又回到了張安達身上。

      我攙扶著張安達上西院,張安達的腿明顯地邁不開步了,幾乎是在蹭,不是我扶著,有幾級臺階他可能都上不去,我真弄不明白,這個老爺子是怎么從前院蹭過來的,這得花費他多大的精力啊。張安達穿著厚厚的大棉褲,褲腳綁著,隱隱地從那大棉褲里發(fā)出難聞的氣味兒。一輩子都是從別人角度體諒事物的張安達,一定知道自己身上有味兒,在西院角門前他站住了,不安地對我說,不用扶了,我可以扶著墻自己走。

      看著枯槁孤單的張安達,我內(nèi)心一陣悲涼說,安達,您見外了,我是您抱大的啊……

      張安達一雙渾濁的眼里有清亮的淚流了出來,執(zhí)巾韞淚,唉了一聲說,沒法子,到老了,尿就管不住了,這是我們這些人的通病,那個劉掌案,還沒到六十,褲襠就老是濕的了,味氣忒大,眾人避他唯恐不及,沒人愿意到他跟前去,在廟里住著,我半個月過去給拆回棉褲,送點兒吃的,怎的也是師徒一場……我明白這個,前年夏天,我就搬到了前院門房,同屋人家沒說什么,咱們自個兒得自覺,不能招人討厭不是。

      我說,安達,我還記得您演《小放?!返哪?,多好看的一個牧童哥呀,后來看過很多牧童,都沒您演得好。

      張安達說,《小放牛》是個夢,年輕的時候常做夢,現(xiàn)在成宿成宿地醒著,甭說夢,連覺也沒有了。

      張安達說著指了指西偏院說,還不如完先生,人家壓根就不睡覺。

      我說,安達,您這一輩子不容易……您心里苦……

      張安達說,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丫頭,安達沒有白疼你。

      我注意到,此刻張安達將我呼作了“丫頭”,不再是“格格”,就是

      說,我這個人在他的心里得到了認同,這是我至今想來都感到欣慰的。上北屋臺階的時候,我用左臂端著勁兒托著張安達的右手,張安達的手明顯地向下用力,他對這個姿勢很熟悉,是的,他用胳膊給當年的主子當慣了著力的支點……

      那天,從老姐夫屋里回去的時候,張安達留給了老姐夫一個手巾包,他沒說是什么,老姐夫也沒問是什么,或許兩個人都覺得這個包很不重要,遠不如他們談?wù)摰暮蛔与y以掌握的技巧問題。我對那個包更沒在意,想的無外乎是幾顆花生米,兩塊豆腐干……

      將張安達送回敬老院,我回到母親屋里,母親正和父親談?wù)搹埌策_。母親說張安達也是奇怪,好些年不來,三九天,天寒地凍地跑到后院來,什么事兒沒有,就送一套碗,然后干坐著。

      父親說,張安達哪里是送碗,他是辭路來了。

      母親不說話了,屋里陷入長時間的沉默,我的心沉沉的,陡然地增加了許多惆悵。

      “辭路”是旗人的傳統(tǒng)規(guī)矩,老人年紀大了,趁著還能走動,最后一次出門,到親友家去,敘敘舊,聊聊家常,并不說離別的話,免得讓對方傷心,但暗含著道歉辭別的含意,意思是交往一輩子了,有什么不到的地方,希望能諒解擔待。辭的和被辭的心里都很清楚,這是最后一面了,只是不將這層窗戶紙捅破罷了。

      事后我才知道,張安達留在老姐夫屋里的不是花生米,是錢,是他一生積蓄的剩余,一半給了張玉秀,那個受他折磨而無怨無悔的閨女;一半給了我的老姐夫,老朋友天津人完占泰。

      春節(jié)到了。

      大年初一天剛亮,我們家被一陣激烈的敲門聲驚醒,母親讓我出去看看是誰這么早就來拜年了。

      我冒著雪打開街門,幾個人抬著一口大棺材照直就往院里闖,我張開胳膊往外堵,哪里堵得住,那口棺材到底進來了,停在院子里。我說,你們往我們家送棺材什么意思?

      他們說,是你們打電話讓送的。

      我說,誰打電話你們給誰送去,我們沒打電話。

      他們說,你這人,這事能鬧著玩兒嗎?

      我說,我沒跟你們鬧著玩兒,是你們跟我們鬧著玩兒。

      對方說,這里不是2號嗎?

      我說,沒錯,2號。

      他們說,那就對了。我們就是給2號送的。

      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還是老七回過味兒來,從屋里跑出來說,我們這兒是2號旁門,你們找的2號在前頭,是敬老院。

      送棺材的說,這可不怪我們,誰知道2號和2號旁門是倆院子。

      我說,呸!晦氣!

      另一個說,小同志你別這么說,大年初一就給您家送材(財)來,您家今年準升官又發(fā)財!求之不得哪!

      我說,去你媽的吧!

      一個年紀大的說,大年下的,怎么張口罵人?

      我說,沒揍你們就是好事!

      幾個人自知理虧,不再計較,將棺材吭哧吭哧又弄出去了。

      回到屋里,我看見父親靠在被子上,氣得臉色煞白,怨活了一輩子,還是頭回遇上這樣倒霉的事情。老七說,都是“旁門”鬧的,大年初一來這么檔子事兒!

      母親說,老七你跟丫丫把院里的雪掃掃去。

      老七說,大過年的不興掃地。

      我把他拽出來說,讓你掃你就掃,說那些個話干什么!

      足不出戶的老姐夫那天破例從西院走出來,站在院里凝神壹志地朝天上望,天空陰霾灰暗,雪花從虛渺的高天飄搖而下,無聲地落到地上。我問老姐夫看什么呢,老姐夫說,這雪還沒下透,呆會兒有場暴雪呢。

      我說,下雪好,瑞雪兆豐年!

      老姐夫說,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我說,您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老姐夫沒接我的茬,仍舊朝著天上呆望,將眼神送得極高極遠。我正隨著老姐夫的眼光尋覓,猛聽前院有人撕心裂肺地一聲哭喊,爸爸——

      哭聲一時不可遏止,有人勸阻,號啕變作了壓抑的哭泣,邊哭邊在訴說。老七說,聽聲音好像是張玉秀。

      的確是張玉秀,張安達于除夕夜里溘然長逝,那口棺材就是為他準備的,卻送錯了地方,進了我們的家。他的女兒得到消息趕來了,一身重孝,送來了她父親的“根”,那是她父親生前反復(fù)交代的,父親說女兒是他此生最貼近的人,是親人。

      太監(jiān)張文順完完整整地走了,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全須全尾”。

      同年八月,我的父母也過世了。

      年初一那口不吉利的棺材,讓我至今耿耿于懷。

      不知不覺我已經(jīng)來到了杏花深處,一群老頭老太太正在林問空地上彩排,大概這就是司機說的“音樂course”了。場地上的男老人穿著燕尾服,鄭重而莊嚴;女老人穿著曳地長裙,優(yōu)雅而秀美,人人手里拿著一個夾子,唱的時候就把夾子打開,好像世界上有名的合唱團唱歌的時候都張著夾子,念書一樣,顯得挺有學問。合唱隊的背景便是那片一望無際的杏花海,“紅杏枝頭春意鬧”,這景致擱在《小放?!防镒詈线m不過了,如若在舞臺上演出,能做出這樣的背景來,那是高手。

      course有自己的樂隊,有胡琴、笛子、月琴、揚琴和打擊樂崩子,還有小提琴、大提琴、單雙簧管和長號,可謂中西合璧。雖然樂器混雜但是排列有序,團隊正中依著中國習慣是揚琴,左邊頭一個是第一小提琴首席,在眾多小提琴手中很引人矚目,那是個穿黑裙的婦女,金發(fā)碧眼,是個洋人,就是說,她不但是弓弦樂器的首席,而且是整個樂隊的首席,地位只在指揮之下。后排是黑管、豎琴和長號、低音大管,右邊是大提琴,以及胡琴、月琴和中國打擊樂,演奏家們在各自的位置上秩序井然,一臉專注。

      樂隊左前方站著女主唱,我的五姐,她正全神貫注地聽指揮說什么。五姐發(fā)了福,腰桿比原來壯了兩倍,小肚腩的肥肉也出來了,與合唱隊不同,她穿的是大紅繡花氅衣,大紅繡花寬腿褲,腳上那雙鞋我認識,是當年張安達媳婦給她做的紅穗子繡花緞鞋,跟這身衣裳一配,倒也相得益彰。我不知她在這里平時是做何等裝扮,那長長的假睫毛和夸張的耳墜如果不是為了演出,就純屬成精作怪。

      五姐旁邊站著一個幾乎全部禿頂?shù)摹澳镣?,光亮的腦袋不是刮出來的“去青”,是純自然的禿,锃光瓦亮,反射著太陽的光輝,有著“去青”達不到的效果。“牧童”精瘦,戴著眼鏡,穿一身雪白的西裝,風度翩翩地靜候在一側(cè)。我想,這樣的老童肯定不能像張安達一樣打旋子,也不會有張安達那青嫩的少年嗓音。多半會讓人失望。

      人眾中,唯有指揮穿了套休閑西裝,披肩長發(fā)扎了條馬尾巴,雖說頭發(fā)全白了,但自得很勻稱,如同一捧銀絲,想必這個就是英格蘭牧場主本人,樂隊指揮王佳模了。王佳模手里舞的不是指揮棒,是戲曲《小放?!肥褂玫姆排1?,鞭子上深藍的穗子在晴空繁花的映襯下顯得獨特而重要,非此別物不能替代。大概指揮在這根鞭子上找到了牧牛的感覺,也找到了樂隊指揮的自信。跟女主唱交代完畢,只見王佳模回到指揮位置,雙手高高抬起,眾人靜氣凝神,都關(guān)注著那條鞭子。并不見指揮有何舉止,卻見鞭梢輕輕抖動,隱隱有笛聲傳來,婉轉(zhuǎn)輕柔,像來自杏花的深處,來自幽靜的山林。漸漸地長笛吹晌,接著加上了雙簧管,小提琴,有輕微的風聲,有溪流的潺潺和翠鳥的鳴叫……不知是來自自然還

      是來自樂隊。

      這段前奏大概就是張安達給敬懿太妃吹的那段笛子曲的效果了,百十年后卻是以這種形式出現(xiàn)在山野之中。歷史就這么轉(zhuǎn)啊轉(zhuǎn),藝術(shù)就這么轉(zhuǎn)啊轉(zhuǎn),人生就這么轉(zhuǎn)啊轉(zhuǎn),許多都變了,但有一個沒變——心勁兒。

      指揮給了樂隊一個信號,胡琴、月琴奏起,該“牧童哥”演唱了。我說過,我對眼前老牧童不抱過高期望,便給自己找了塊花陰坐了,拿出手機,準備查看收到的信息。過門奏畢,老“牧童”一張嘴,我的嘴竟閉不上了,假如張安達在,他怕要暈厥過去了,我沒想到是這樣——

      真正標準的美聲男高音。

      天上的娑羅什么人兒栽?地下的黃河什么人兒開?

      什么人把守三關(guān)口?什么人出家他就沒回來吧咿呀咳?

      我猜想這個老“牧童”一定是哪個音樂學院畢業(yè),受過專門訓(xùn)練的,也說不定是那個專業(yè)音樂團體的美聲男高音退休到了杏花深處,“牧童”的聲音金石一般,純正沒有雜質(zhì),讓人想到了年過花甲的西班牙歌劇之王多明戈演唱的《蝴蝶夫人》。“看模樣,演唱者已是垂暮,聽聲音,還在盛年”,演唱者嗓音豐滿充沛,自然流暢,讓人感心動耳,把個“什么人把守三關(guān)口”唱得蕩氣回腸,如聽萬壑之松。

      余音未斷便掌聲四起,老“牧童”得到了大家的認可、贊賞。

      我等待著五姐的演唱,胖“村姑”也不含糊,調(diào)門起得也很高,不遜“高音C”,老太太用的是民族唱法,舉手投足大方沉穩(wěn),一板一眼不失當年風范。

      天上的娑羅王母娘娘栽,地下的黃河老龍王開。

      楊六郎把守三關(guān)口,韓湘子他出家就沒回來吧咿呀咳。

      八十的老人,那偷氣換氣,真假嗓的運用,都很到位,我五姐一輩子只會一出《小放牛》,夠了!清風吹歌入林去,余音自繞杏花飛,張安達的提攜培養(yǎng)刻骨銘心地印在了老太太內(nèi)心的深處,幾十年不改當初。

      海歸牧童王佳模身心隨著牛鞭搖曳,樂聲悠揚,第一小提琴和第二小提琴進行著問答式的演奏,胡琴月琴再次響起,伴隨著老“牧童”清亮的男高音:

      趙州橋來什么人兒修,玉石的欄桿什么人兒留?

      什么人騎驢橋上走?什么人推車軋了一道溝吧咿呀嗨。

      五姐的嗓音越唱越亮,人已分明進入化境:

      趙州橋來魯班爺爺修。玉石的欄桿圣人留。

      張果老騎驢橋上走,柴王爺推車就軋了一道溝吧咿呀咳。

      “樂莫樂兮新相知”,沒有舞蹈,完全是兩個老人在對唱,一男一女,一中一西,達天地之和,飭萬千之物,美哉!

      我也走過了許多路,有了一把年紀,自然理解了人生的許多情結(jié),包括張安達,包括我五姐,當然也包括王佳模和禿頂老“牧童”。

      演唱中的五姐姐朝我揮揮手,她看見了坐在杏花樹下的我。

      原刊責編張競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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