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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玉案

      2009-12-29 00:00:00王小鷹
      上海文學(xué) 2009年7期


        1
        
        玉蠶一覺醒來,悵悵然不知身處何方,心里空得發(fā)慌,就像衰草敗葉上的一截枯蟬衣。怔忡片刻,眼珠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尋覓起來,“錚”地就撞在玻璃窗長方形的一塊靛青上,驀地一個激靈:該起床了,露水一干,桑葉就摘不成了。
        她記起來,她和蒼籽帶著蛾寶是昨天住回家的。今年天暖,未至清明,焐在娘胸口的蠶種十有八九都變得黑青黑青。娘說,剛出的細(xì)蠶一定要用帶露水的嫩桑葉切成絲來喂。她家的桑園都在遠(yuǎn)山上,娘有了些年歲,攀不動了。玉蠶夫婦是回來幫娘摘桑葉的。
        十年前,遠(yuǎn)近山村家家戶戶的女人都養(yǎng)蠶,娘還是縣里面評選出來的剡溪十大蠶娘之一。娘養(yǎng)的蠶結(jié)的蠶繭,珠光寶色,柔軟而有彈性,不宜折斷,很受大小繭絲行的歡迎。日子如剡溪水汩汩地流淌過去了,縣城省城的絲廠一爿爿倒閉了;鄉(xiāng)里鎮(zhèn)里的繭絲行一間間關(guān)門了;山畔溪畔的桑園一座座荒蕪了,現(xiàn)如今,村子里養(yǎng)蠶人家已不足十戶,年輕的女人寧愿到城里做洗頭妹或KTV小姐,誰還愿意披星戴月櫛風(fēng)沐雨地辛勞?只有娘還是兢兢業(yè)業(yè)地養(yǎng)蠶。爹爹臨終前,娘哽咽著對他發(fā)了誓:一定會讓玉松進(jìn)大學(xué)念書,一定會為玉松造一座樓房。玉松是玉蠶的弟弟。娘在玉蠶五歲那年還養(yǎng)過一個女兒,為了能替爹爹生個兒子,娘一閉眼,就把出世三天的小女兒送了人。爹爹咽氣時,玉松才上小學(xué)四年級。娘一日都沒忘記她跟爹發(fā)的誓,于是她愈發(fā)辛苦地養(yǎng)蠶,并且狠心讓玉蠶輟學(xué)做幫手?,F(xiàn)如今,玉松已經(jīng)考取了縣一中,家里的樓房也蓋到二層了。
        玉蠶覺得胸脯一陣陣脹痛,是因?yàn)樯n籽強(qiáng)壯的手臂正壓在她奶水充沛的乳房上?她便用力將蒼籽的手臂推開。蒼籽哼了一聲,啪地又將手臂搭上來。玉蠶在他臂上擰了一把,嗔道:“滾開,蛾寶要吃奶了!”蒼籽叭地翻了個身,面朝里又睡了過去。蒼籽酣睡的鼻息非常均勻,如同天邊遠(yuǎn)山綿延起伏的剪影,蒼籽有了玉蠶和蛾寶,日里快快樂樂地砍竹劈竹編竹器,夜里睡夢里也會笑。
        蒼籽啊蒼籽——
        玉蠶輕悠悠地嘆了一聲,便抱起蛾寶,將乳頭塞進(jìn)蛾寶花骨朵似的小嘴中。蛾寶狠命吮著乳頭,玉蠶柔軟的心中泛起一陣酸楚,罵了句:“餓狼相!就像你爹!”
        玻璃窗那塊長方形的靛青稍許淺淡一層,愈發(fā)的新鮮,泛著絲綢般的光澤,就像娘圍單上的素緞補(bǔ)丁。前日,娘搭蠶架時勾破了圍單,玉蠶道,鎮(zhèn)上小賣部有賣現(xiàn)成的圍單,各種花式花樣,也不貴,頭兩塊錢一條,叫蒼籽幫你帶回來。娘卻不舍得花那兩塊錢,從被柜里翻出一卷素緞,候著邊裁下長方的一塊,補(bǔ)上了。那卷素緞是當(dāng)年娘評上十大蠶娘時縣政府獎勵的,是供娘壓箱底的。
        鄉(xiāng)下的天空就是跟上海的天空不一樣,玉蠶茫然地想著。三年前,玉蠶去上海服侍突發(fā)腦梗的大姨娘,她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清早醒來,從寬大的落地窗望出去,天空是混沌的灰白,像淘米的泔腳水。香萍你就日日看那淘米泔腳水去吧!玉蠶的胸口像被人撕了一塊,痛得她直蹙眉。抬手在蛾寶的小屁股上拍了一掌,小祖宗,輕點(diǎn),沒人跟你搶。
        香萍是玉蠶娘家鄰居小姊妹,前年去了上海投遠(yuǎn)親學(xué)美發(fā)。昨日,娘拿給玉蠶一條包裝精致的兒童裙裝,說是香萍送給蛾寶的見面禮。玉蠶驚訝道:“香萍回來啦?”娘淡淡回應(yīng)道:“聽講回來辦喜酒,宿在縣城賓館里,新郎倌講是上海人,口音又不像上海人?!?br/>  玉蠶聽到樓下灶間里木柴噼啪爆裂聲,水瓢嘩啦舀水聲,慌忙用腳踹了下蒼籽,催道:“娘在燒水了,快起來?!?br/>  蒼籽起床的姿勢是令人陶醉的,鯉魚打挺一般,邊說道:“我早醒了?!?br/>  玉蠶撇撇嘴:“方才還鼾聲如雷呢?!?br/>  蒼籽便將熱烘烘的腦袋拱到玉蠶懷里,像是要跟蛾寶爭食一般。平常這般情狀,玉蠶心比蜜甜,任由他作鬧。這會卻覺得膩煩,一把推開他道:“弄醒了她,你背她上山!”
        蛾寶噙著乳頭睡著了,玉蠶慢慢將乳頭從她嘴中抽出。小棉被一裹,抱著她下樓去。樓梯是粗糙的水泥板,一邊的扶手還沒來得及裝。玉蠶抱著蛾寶,盡量靠著墻,小心著腳底,一步一步下了樓。
        娘起這幢樓,燕子銜泥筑巢般,積了點(diǎn)錢,起兩面墻;再積點(diǎn)錢,再起兩面墻。娘心中的憧憬是起一座三層琉璃瓦帶前后陽臺的漂亮小樓,娘是為玉松爭這張臉?,F(xiàn)如今樓已蓋到兩層,二層樓原計劃的三間臥房,僅收拾好一間,平常玉松從學(xué)?;丶視r睡,這幾日便讓玉蠶一家住了。
        娘從灶間端出兩海碗堆得冒尖的米面,道:“先墊墊饑,回來再吃正餐?!泵酌嬖诋?dāng)?shù)赜纸小吧衬访妗?,專給坐月子的婦女吃的。娘做的米面里有蝦米、筍絲、雞絲、蛋皮、梅干菜,味道鮮美。玉蠶坐月子時,三餐都吃不厭。
        玉蠶將蛾寶交給娘,端起碗肚子已經(jīng)飽了。見蒼籽呼哧一口就吞進(jìn)去小半碗面,便從自己碗里挑了一半給他。蒼籽也不推卻,呼哧呼哧,幾下子就“橫掃千軍”了。
        娘抱著蛾寶搖晃著,哼著的篤板小調(diào)當(dāng)催眠曲。玉蠶和蒼籽背起竹筐一前一后相跟著進(jìn)山了。
        
        2
        
        千年不變的是山里的霧帳,描畫出瞬息萬變的山里的景致,引逗著文人騷客們留下多少傳世佳句。玉蠶嫌霧把人的眼光隔斷,壓抑得人喘不過氣。蒼籽卻興致蠻高,拉開嗓門唱起來:“弟兄二人出門來,樹上喜鵲成雙對,喜鵲從來報喜訊,恭喜賢弟一路平安把家回——”蒼籽唱了梁山伯,扭回頭看看玉蠶,等著玉蠶接唱祝英臺。玉蠶白了他一眼:“省點(diǎn)氣力吧,摘了桑葉,你還去不去縣城啦?”
        蒼籽呵呵一笑道:“你同意我去竹器廠上班啦?”
        玉蠶朝他背脊上搡了一把,恨聲道:“你想得美,我是讓你去竹器廠回頭那個母夜叉的。你當(dāng)我不識她十字坡的人肉饅頭?”
        蒼籽苦笑道:“人家孫廠長看中我的手藝,一番誠意邀我加盟。每月有固定工薪,開發(fā)新產(chǎn)品還可以提成。你想想,我一個人又要做又要賣,一年能賺幾個錢?你娘的屋還未蓋全,我們自己的屋不曉得猴年馬月才能蓋呢!這原是樁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倒被你說成母夜叉十字坡打劫了!我說玉蠶啊……”有幾句埋怨的話,涌到舌尖又吞回去。蒼籽舍不得讓玉蠶生氣,寧愿失去這千載難逢的好機(jī)會。
        玉蠶聽著蒼籽的腳步聲重了起來,格登格登地蹭得小石塊窸歷索落往下滾,曉得他心里不痛快。蒼籽編竹器的手藝在剡溪兩岸方圓百里是出了名的,玉蠶當(dāng)然曉得這個機(jī)會對蒼籽來說是多么重要。可玉蠶十二分地不喜歡那個孫廠長神采奕奕的模樣,不喜歡她眉飛色舞地跟蒼籽說話的腔調(diào),更不喜歡蒼籽目光炯炯地盯著她,聚精會神聽她講話的神態(tài)。況且縣城離他們村好幾十里地,蒼籽若去竹器廠上班,就得住宿縣城,一個禮拜方能回來一趟。玉蠶追著蒼籽的腳步默默走了一陣,忽然就迸出了一句:“我為了你呢?連上海都放棄了呢!”
        蒼籽沒有回頭,很大聲地道:“你放心,我今天就去回頭孫廠長!”
        玉蠶投出那句話時,自己也嚇了一跳,三年了,蛾寶都五個月大了,原以為早滅了做上海人的念頭,哪曉得那個念頭從來沒死過,只是悄悄地蟄伏著。
        
        3
        
        三年前,玉蠶差一點(diǎn)就成了上海人。
        大姨娘是玉蠶娘的表姐,十七歲時,為了逃婚,偷偷乘船沿剡溪跑出大山,參加了抗日流動宣傳隊(duì),后來又參加了新四軍,解放后進(jìn)上海當(dāng)了干部,縣城檔案館里還掛著她的照片。大姨娘自己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女兒一個接一個出國留學(xué),結(jié)果寬敞的公寓里只剩下大姨娘夫婦兩個老人了。那年大姨娘突發(fā)腦梗阻,大姨父寫信到鄉(xiāng)下討救兵,想找個貼心的親戚服侍大姨娘,娘決定讓玉蠶去上海大姨娘家?guī)凸?。娘捏著玉蠶粗糙的手,望著她曬得黑黑的面龐嘆道:“娘曉得虧待了你,你表姐不在姨娘身邊,姨娘喜歡姑娘,她會待你好的,在上海替你安排個去處也說不定呢?!?br/>  玉蠶是乖巧的,溫順的脾氣,勤快的手腳,很討姨父姨娘的喜歡。喝了半個多月上海氯氣味很濃的水,玉蠶的面孔就泛白,透紅了。大姨娘捏著玉蠶的下巴橫豎打量著,道:“這張俏臉要是有哪個導(dǎo)演相中,不定又是個劉曉慶鞏俐呢。不要回去了,姨娘想辦法讓你學(xué)個手藝,有合適的人嘛,就成個家?!?br/>  
        玉蠶心怦怦跳著,含混道:“娘身體不好,弟弟還小……”
        大姨娘笑道:“傻丫頭,你回去能幫你娘多少?還不如在上海賺錢補(bǔ)貼你娘呢!”
        數(shù)月來,玉蠶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上海的日子,習(xí)慣了用薄瓷小碗盛飯。習(xí)慣了三日兩頭沖澡,習(xí)慣了進(jìn)屋就換拖鞋……大姨娘果然不食言,待她病情好轉(zhuǎn)能下床了,便替玉蠶在社區(qū)學(xué)校報了裁縫班,每星期周六周日上兩次課。大姨娘不讓玉蠶去餐館做招待,也不讓玉蠶去理發(fā)店當(dāng)學(xué)徒,更不準(zhǔn)玉蠶去歌廳夜總會當(dāng)小姐。大姨娘對玉蠶的前途是很負(fù)責(zé)的。大姨娘把家中廢棄多年的“蜜蜂牌”縫紉機(jī)拖出來,放在靠陽臺的落地窗邊上,讓玉蠶練習(xí)做衣裳。玉蠶學(xué)得很認(rèn)真,她心里對未來有了許多憧憬和向往。
        玉蠶原打算過年都不回鄉(xiāng),繼續(xù)上縫紉中級班。大姨娘便道,玉松成績考得好,也該給他一個獎勵,索性讓他到上海玩一趟。放寒假后,玉松就到上海來了。玉蠶陪他逛了外灘南京路,逛了豫園城隍廟。大姨娘還特地讓姨父陪玉松去參觀了交大的校園。玉蠶這才得知,爹年輕時差點(diǎn)就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學(xué),卻因?yàn)樽娓甘堑刂鞒煞?,沒通過政審這一關(guān),才落了榜。玉松當(dāng)即表示,將來自己考大學(xué),頭一志愿就是填“交大”。
        玉松在上海玩得很盡興。臨走前一天晚上,玉蠶幫他整理行李,把大姨娘送給親親眷眷的禮物分別包好,寫上哪家哪房的名字。她自己也準(zhǔn)備了一些乳霜指甲油之類的小禮品送給村里要好的小姊妹。有一把電動剃須刀,玉蠶花的錢最多,用報紙包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塞在玉松旅行袋最底部,關(guān)照玉松千萬記著把這包東西送到上嶺村交給蒼籽,說是蒼籽托她買的。玉松便道:“怪不得呢,蒼籽哥就要做新郎倌了,所以也講究起來?!?br/>  玉蠶把旅行袋里的東西挪東挪西,愈理愈亂。悶了一陣,問道:“蒼籽做新郎倌?新娘子是哪個?沒聽他談過對象嘛。”
        玉松道:“香萍家相中他了,托村長去保媒。蒼籽上哪片竹山砍竹,香萍定規(guī)去哪片竹山挖筍。村里有人在山里面撞到過他們?!?br/>  這日晚飯,玉蠶吃得很少。大姨娘只當(dāng)她留戀玉松,并不當(dāng)回事。次日早晨,玉蠶忽然提出想跟玉松一起回鄉(xiāng)看看娘,過了年就回來。玉松自然喜歡姐姐與他一道回家過年,大姨娘善解人意,年輕姑娘頭一次出來打工,想家想娘也是人之常情,便一口答應(yīng)了。只是搞車票頗費(fèi)了一番周折,幸好大姨娘在鐵路局找到了熟人。玉蠶離開大姨娘家時,只隨手往包里塞了兩件替換內(nèi)衣,大姨娘送給她的許多衣物都沒有拿。那一刻,她以為自己不過回鄉(xiāng)過個年,很快就會回上海的。
        鄉(xiāng)下的農(nóng)歷年無非是吃了這家吃那家,吵吵鬧鬧一晃就過去了。娘殺了兩只老母雞,煮熟了,塞進(jìn)一只甏里,特為跑到鎮(zhèn)上買了一簍上品米面。這些東西都是準(zhǔn)備帶給大姨娘的,大姨娘越上了年紀(jì),越想吃家鄉(xiāng)的東西。
        過了財神爺生日,娘就催玉蠶回上海了。你大姨娘毛病才好,又是做不慣家務(wù)的享福人,身邊少不了一雙手。玉蠶在上海學(xué)裁縫的消息早已在村里傳遍,鄉(xiāng)鄰們羨慕夸贊的言語讓娘心底里對玉蠶的愧疚減輕了許多。
        玉蠶手腳利落地抹桌子刷碗,道:“不急,陪你過了元宵嘛?!彪S即輕輕哼起了《十八相送》“……英臺若是女紅妝,梁兄你愿不愿配鴛鴦……”娘只道女兒孝順,便由她去了。
        過了元宵節(jié),娘又催玉蠶回上海。歇了多半個月了,才學(xué)的裁縫不要荒廢了,可不能辜負(fù)大姨娘對你的苦心栽培喲。玉蠶正在往噴藥水的罐里倒殺蟲劑,道:“再晚幾日吧,給桑園打完了藥水再說?!睅坠镏氐膰娝幑?,輕輕巧巧就背了起來,細(xì)巧的腰桿還挺得筆直。娘心里想,女兒畢竟懂事了,若大桑園,又都在半山腰以上,打藥除蟲的活是最艱辛的了。
        又過了一段,大姨娘的信就到了。姨娘開首就問,玉蠶還來不來上海?若不能來,她準(zhǔn)備另外請保姆了。又說,她已將玉蠶的裁縫班延期了。娘將信紙往玉蠶手中一塞,道:“你準(zhǔn)備準(zhǔn)備,今晚就搭車去上虞,乘明早頭班火車去上海!”
        “不——”玉蠶一字出口,娘吃驚,她自己也吃驚。
        娘尖銳地盯了她一眼,看她紅撲撲的臉頰亮晶晶的眼珠,想起她每每從山里回來,嬌羞嫵媚的神情,已經(jīng)明白大體了。便道:“玉蠶你要想清楚了。你留下來,將來就和娘一樣受苦,你若回上海去,將來就和大姨娘一樣享福。你究竟想過什么樣的日子呢?”
        玉蠶手指纏住衣角不說話。她還顧不上去想將來的事情。她的心已經(jīng)被一個玉樹臨風(fēng)的身影撐滿了。
        這時虛掩著的房門呼地被推開,蒼籽一步跨了進(jìn)來,也是臉膛紅通通,眼珠灼灼亮,道:“嬸娘,你放心。我會讓玉蠶過上跟上海人一樣的好日子的?!?br/>  娘不響了,娘曉得說什么都沒有用。當(dāng)年自己也是不顧爹娘反對跟玉蠶爹“私奔”的。
        玉蠶義無反顧地成了竹篾匠蒼籽的婆娘。有很長一段日子,玉蠶沉浸在與蒼籽兩情相悅,如膠似漆的恩愛中,似乎將上海大姨娘家的那段日子徹底忘卻了。后來表姐把大姨娘大姨父接去了美國,上海與玉蠶更是無任何瓜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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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凹里千年不變的霧帳隔離了玉蠶和蒼籽,他們雖在一面坡上摘桑葉,卻互相看不到對方。平常玉蠶總是循著蒼籽哼紹興小調(diào)的聲音判斷他的方位,時不時還跟他對上幾句。可今天蒼籽沒了聲息,玉蠶也懶得出聲,桑園里變幻莫測的霧帳攪動著枝葉簌劃簌劃搖晃。
        待竹筐盛滿了嫩桑葉,玉蠶仍沒聽到蒼籽的響動。兜身轉(zhuǎn)個圈,周圍霧纏霧繞,沒個人影。玉蠶方才心慌起來,喊了聲:“蒼籽!”
        “噯!”蒼籽的聲音只隔了丈把遠(yuǎn)響起,原來人就在近處啊。
        蒼籽鉆出濃霧走到玉蠶身邊,他的竹筐已塞得隆起。“走吧!”蒼籽朝她咧嘴一笑,玉蠶感到他的笑不似以往的燦爛,有點(diǎn)勉強(qiáng)。
        蒼籽下山走得飛快,玉蠶卻故意放緩步子,慢騰騰地挪。一會工夫就看不見蒼籽的背影了。玉蠶恨恨地想,就那個男不男女不女的母夜叉,值得你這么沒命地跑嗎?正委屈著,蒼籽又折回來了。蒼籽把腦袋探到玉蠶耷著的眼皮下,道:“玉蠶,我想趕頭班車去縣城,爽爽氣氣回頭人家孫廠長,讓人家也好早點(diǎn)另尋高明。來,竹筐給我,你慢慢下山。有霧水,道滑,自己小心點(diǎn)!”
        蒼籽說著拎過玉蠶的竹筐往另一個肩頭上一挎,又沖她一笑,便折轉(zhuǎn)身,一步一跳地下山去了。玉蠶癡呆呆地望著他雄鹿般矯健的身姿消失在山道拐彎處的灌木后面,她至今仍然迷戀蒼籽的英俊憨厚能干。只是幾年前,蒼籽的身姿像天神般占據(jù)了她全部的思想與情感,而如今,蒼籽的身姿已恢復(fù)到他真實(shí)的分寸,這樣玉蠶的頭腦里便有了空隙,便裝進(jìn)了其他的一些東西,有了其他的一些喜怒哀樂。
        待玉蠶躊躇著徘徊著走出山坳,一抹胭脂紅的曙色正橫在眼門前,霧帳稀薄了許多,山澗水從霧腳底下橫一道豎一道淙淙地流淌出來,匯成一脈清澈明凈的溪流,祖祖輩輩都叫它剡溪。
        玉蠶聽得村頭石橋方向傳來嬉笑喧嗔的聲音,慢慢走近了去,卻見曙色中停著一輛漆黑锃亮裝飾著鮮花與彩帶的小轎車,倚著車身,是一位著玫紅底起銀絲纏枝梅織錦緞上衣的女子,漆黑的頭發(fā)堆云般盤起,斜插枝銀簪。這一幅香車美人圖襯在綠森森水泠泠的山景上,煞是醒目,倒把周遭嘰嘰喳喳的人群比得沒有了顏色。
        玉蠶覺得那女子有點(diǎn)面熟,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對方卻撥開人群朝她迎過來,十分夸張地喊道:“玉蠶,玉蠶,總算見到你了!我給蛾寶的裙子還喜歡嗎?特為到中百一店兒童專柜挑的呢?!?br/>  “是香萍呀!”玉蠶心中一震,血液呼呼地沖上腦袋。她認(rèn)識的香萍,原是個扁扁臉細(xì)細(xì)目骨骼粗大皮膚黝黑的鄉(xiāng)下姑娘,而眼前的這位摩登女子,眼影深深,纖腰柔柔,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真是香萍么?玉蠶覺得滿嘴的苦澀,她曉得,點(diǎn)化了香萍的是“上?!?!
        香萍知己地拉住玉蠶因摘桑葉而污漬斑斑的手,輕聲道:“玉蠶,你怎么一點(diǎn)都不懂保養(yǎng)自己?。磕憧茨?,面孔都黑了。下次我給你帶一套美寶蓮護(hù)膚霜來?!?br/>  
        玉蠶用盡全力擠出一個笑臉,慌忙又收了回去。她想她一笑,皺紋肯定更多了。她原比香萍高出半只腦袋,這一刻卻感到比香萍矮了許多。低頭一看,香萍腳上的尖頭高跟鞋,那圓錐細(xì)跟足有寸半高。玉蠶惱恨地扯了扯自己那件灰脫脫皺巴巴的老布罩衫,真想像魚兒般竄進(jìn)剡溪逃遁。
        香萍卻像是戲臺上的頭牌名角,盡情施展她的演技。嗲嗲地一扭腰肢,喊道:“你過來呀,見見我最要好的姊妹嘛!”
        便有一位個頭不高,西裝革履的男人應(yīng)聲而出,腆著發(fā)福的肚子,呵呵笑著走近了,兩只啤酒瓶底似的鏡片在曙色中變成了茶褐色,讓人估摸不出他的年齡。
        香萍咯咯咯笑了一陣道:“玉蠶,我老公,在上海開杭菜館,有三爿分店。你以后到上海玩,吃飯我全包了。”
        那男人彬彬有禮取出一張名片遞給玉蠶,道:“敬請光臨?!?br/>  玉蠶木木地接過名片,她曉得香萍是在向她炫耀,更是在報復(fù)她。三年前,玉蠶只靜靜地往蒼籽跟前一站,就將蒼籽從香萍手中奪回來了。
        人群中有人催香萍上車,河對岸鞭炮聲起,驚動宿鳥,黑壓壓一片朝青黛的山影撲去。
        香萍挽住她男人的手臂,笑道:“玉蠶,晚上一定要來喝我的喜酒哦!”走了幾步,又回頭補(bǔ)了聲:“和蒼籽一道來哦!”
        玉蠶別轉(zhuǎn)身沿著石階走下河岸,撩起清冽的溪水潑在臉上,把水中自己的影子攪得亂紛紛的。她在河岸下一直捱到香萍的彩車在眾鄉(xiāng)親的簇?fù)硐逻^了橋,沿著新鋪的柏油路進(jìn)村去了,方才立起身。四周又恢復(fù)了寧靜,村路上揚(yáng)起的塵土緩緩地落下。半輪金紅的初陽躍出山脊,萬道霞光晃得她睜不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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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蠶推門進(jìn)屋,娘抱著蛾寶在堂屋里兜圈子,瞟了她一眼道:“大清老早的卻去哪里逛了?蛾寶醒了就鬧,只好喂了她半碗粥湯?!?br/>  玉蠶含糊地哼了聲,眼珠子周遭轉(zhuǎn)了圈,尚未粉刷的水泥預(yù)制板墻滲透出絲絲縷縷的清冷寂寞。玉蠶心緊緊地問道:“蒼籽呢?”
        娘道:“他沒跟你講呀?要趕頭班車去縣城,撂下筐,飯都來不及吃,就出門了?!?br/>  玉蠶心里又騰起一股恨,就這么急,一刻都等不得啦?不動聲色道:“噢,他跟我講了,他要去回頭孫廠長?!北銖哪锸掷锝舆^了蛾寶。
        娘系上補(bǔ)著一塊靛青素緞的圍裙,道:“飯悶在鍋里,有筍干蒸肉。你自己吃,娘先去蠶房,鮮葉放不久的。”
        玉蠶忙道:“我不餓?!闭f著便用鄉(xiāng)下土布做的背兜將蛾寶捆在背上,拎起一筐桑葉,隨娘去蠶房了。
        蠶房就在老屋里,老屋就在新屋的后面。新屋的宅基地原是老屋前的一泓池塘,日長勢久地干涸了,索性填平了造新屋。老屋是圍成“品”字形一圈青磚黑瓦的平房,雕花門窗,高檻大門,當(dāng)年在村里也是可數(shù)的大戶之一。不過到了玉蠶父親手里,“品”字形的一大半都已分給其他村民居住,玉蠶家僅住了西向的兩間半廂房。老屋承受了近百年的風(fēng)摧雨浸,已是百孔千瘡。門樞蛀蝕,窗欞皸裂。玉蠶娘請娘家親戚相幫,稍事修整,搭起木架,做了蠶房。
        坑坑洼洼的院子里有一口石欄水井,還有一張石案。玉蠶就在那石案上切桑葉,切成絲狀,方能喂細(xì)蠶吃。滿滿一籮筐嫩葉切完了,背上的蛾寶咿呀咿呀地醒了。娘將桑葉絲薄薄地鋪在竹匾中,道:“蛾寶是要吃了,方才那半碗粥湯早尿空了。下面的事我獨(dú)個能行,你喂蛾寶去吧?!?br/>  玉蠶曉得娘也不放心自己給細(xì)蠶喂頭道食,便抱著蛾寶,攀著木扶梯登上閣樓。
        這閣樓原是堆放雜物的,斜頂一排氣窗卻也是雕花鏤草,木色經(jīng)年雨打風(fēng)吹,蒙塵積垢,黑黝黝可冒充紫檀。因正房都做了蠶房,娘把閣樓板用水刷得發(fā)白,鋪了張青竹席,喂蠶喂得乏了,可上來靠一會,養(yǎng)養(yǎng)神。
        玉蠶給蛾寶喂奶,在女兒很有節(jié)奏的咂吧聲中漸漸迷糊過去,竟做起白日夢來。在上海大姨娘家的客廳里,大姨娘給她介紹了一個青年才俊。那人見了她就上來擁抱她,她使勁推搡,卻發(fā)現(xiàn)擁抱她的還是蒼籽。蒼籽使勁地拖她,要她回家,她一步三回頭地不曉得留戀著什么。她是被木扶梯咯吱咯吱的聲音弄醒的,心還怦怦跳著,睜開眼,卻看見一對小小的賊亮賊亮的眼珠子就停在離自己半裸的胸脯尺把遠(yuǎn)的地方,餓狼一般。玉蠶嚇得驚天動地叫起來,“媽呀——”那對小眼珠子慌忙往回縮,用力太猛,整個人骨碌碌滑下扶梯,卻被隨后的玉蠶娘雙手一托,岔手岔腳地趴在扶梯上了。
        娘仰著臉提高了嗓門道:“玉蠶,人家是上海收古董的蔡老板,村長陪他來看老屋的花窗。你先下來吧?!?br/>  玉蠶忙將衣襟攏上,咕噥道:“也不曉得先招呼一聲!”
        玉蠶抱著蛾寶不情愿地走下閣樓,村長跟他們家沾著遠(yuǎn)親,笑道:“玉蠶啊,這是上海來的蔡老板……”
        玉蠶垂著眼皮都能感覺到那對賊亮的小眼珠子黏在自己面孔上,只敷衍地“哼”了聲,徑直走出了大臺門。只聽得身后娘跟客人客套著:“鄉(xiāng)下人家女兒不曉得規(guī)矩,蔡老板莫在意哦!”
        玉蠶悶悶地回到新屋。所謂新屋,因尚未竣工,墻未刷,地未平,蓬頭歷齒,比之老屋反顯粗陋茍簡。玉蠶看著糟心,將橫在腳前的長凳踢翻了,嘭地一聲,嚇醒了蛾寶,嗯啊起來。玉蠶忙搖晃著哄她,自己也覺得火氣來得莫明其妙。她心里盤算著,就算蒼籽回頭那個孫廠長要費(fèi)一番口舌,一上午時間也足夠了吧。午后就有返回的汽車,下午三點(diǎn)多就能回到鎮(zhèn)上了。這么一想,她忽就有了沖動,要去鎮(zhèn)上迎候蒼籽。
        玉蠶將酣睡的蛾寶放進(jìn)蒼籽精心編制的竹搖籃里,便跨出門,卻看見娘正送村長和蔡老板出來,忙縮回身子,她不想跟那個長著一對賊眼烏珠的蔡老板照面。待他們走遠(yuǎn)了,方才穿過場子。
        娘又在石案上切開了桑葉,玉蠶忙上去接過娘手中的刀。娘笑道:“蔡老板很中意老屋閣樓上那一排花窗呢!村長說,還有幾個村子要跑,明日再轉(zhuǎn)過來。我請他們明日中午來吃飯,能談個好價錢,年底便可給新屋上頂了。”
        玉蠶道:“我正好想去鎮(zhèn)上轉(zhuǎn)一趟,要買點(diǎn)什么小菜呢?”
        娘瞥了她一眼:“精神沒處使啦?你去蠶房看看,才鋪上一層桑葉,眨眼便掃空了。這茬蠶勁大,是個好兆頭。”
        玉蠶不好意思說去接蒼籽,急中生智道:“晚上去喝香萍的喜酒,哪里好空著手去呀!到鎮(zhèn)上淘淘便宜貨嘛!”
        娘便不吱聲了,將桑葉絲條密匝匝鋪滿竹匾。娘替細(xì)蠶上食的姿勢好像戲臺上旦角兒翹著蘭花指運(yùn)手一般,煞是好看。
        玉蠶緊著把余下的鮮桑葉切完了,揚(yáng)著聲道:“娘,我完工了,就去了呢?!?br/>  娘應(yīng)道:“不吃點(diǎn)東西走呀?飯興許還有熱氣的?!?br/>  玉蠶推出自行車,道:“到鎮(zhèn)上還怕餓肚皮呀?蛾寶在那屋,睡得死沉,我不帶她了,你見空過去瞧著點(diǎn)?!?br/>  娘追到臺門口,道:“有烏鯽魚帶條回來,再切點(diǎn)五花肉吧。”
        
        6
        
        玉蠶把自行車蹬得離弦箭一般。路兩旁油菜花開得十分熱鬧,撲在臉上的風(fēng)都是黃澄澄的了,撩撥得她愈是心急火燎,但覺晚一步便會錯過蒼籽似的。三年前,玉蠶從上海回鄉(xiāng),也是急不可待地騎著自行車沖到蒼籽村里,沖著他斥問道:“聽講你要娶香萍啦?”蒼籽含情脈脈地看著她,鏗然答道:“我若有那個心思,上山遭雷劈,下河被水淹!”玉蠶撲哧一笑,嗔道:“誰要你賭咒發(fā)誓來著!”珠淚就滾下來了。
        玉蠶趕到鎮(zhèn)上,先去了汽車站,時鐘正報十二點(diǎn),離縣城班車抵達(dá)的時間還有三個鐘點(diǎn)呢!玉蠶一下子松弛下來,內(nèi)衣被急汗濡濕,冰涼涼地貼在背脊上。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時匆忙,都沒來得及換件干凈點(diǎn)的外罩。想著待會要迎接蒼籽一往情深的眼瞳,索性將齷齪的罩衫脫去,內(nèi)里是件粉紅的羊毛針織衫,胸口是銀絲機(jī)繡的一朵蓮花,蓮花正開在她豐滿的胸脯上,誘人憧憬。這件針織衫是年前蒼籽從縣城替她買回來的。
        近幾年小鎮(zhèn)也是日漸繁華起來,新辟一條貿(mào)易街,超市、百貨商場,各種餐飲店,甚至也有了咖啡館。玉蠶此刻覺著饑餓了,揀了家點(diǎn)心店吃了碗三鮮面,三鮮三鮮,只有味精的味道,吃罷后只覺口干。先繞到老街集市買了肉和魚,再折回新街,在小商品市場盤桓了許久,終于買下了一塊用鄉(xiāng)下青花布做的圓臺布,鑲了蕾絲花邊,想想給香萍做結(jié)婚禮還拿得出手。路過百貨商場,玉蠶在成衣櫥窗前立定了。櫥窗里的模特,身上套了件真絲襯衣,是水紅色的,胸前打滿細(xì)折,環(huán)領(lǐng)是根飄帶,低低的打了個結(jié),乳溝似隱似現(xiàn),配著下身的銀灰開司米A字齊膝短裙,青春嫵媚,摩登而不張揚(yáng)。玉蠶將自己的身影與模特重合,她感覺自己穿上這身衣裳一定十分合適而搶眼。駐足片刻,玉蠶用力挪開了身子。鄉(xiāng)下小鎮(zhèn)上的衣服肯定比上海便宜許多,可是跟玉蠶口袋里的鈔票相比,還是讓人望洋興嘆??!
        
        玉蠶決定不逛街了,街上誘惑太多,人抵抗誘惑的能力是十分有限的。玉蠶徑直去了車站,就坐在候車亭里等候從縣城來的班車。
        午后的陽光暖烘烘地澆潑下來,把玉蠶心中疙疙瘩瘩、三彎九折滋生出的種種懊喪憂怨融化了,這一刻縈繞胸懷柔腸百轉(zhuǎn)的都是對蒼籽的濃情蜜意。哪個男人能像蒼籽那樣,結(jié)婚數(shù)年從來不對老婆說句重話?哪個男人能像蒼籽那樣,把賺來的鈔票悉數(shù)交到老婆手中?哪個男人能像蒼籽那樣,自己的新屋一塊磚未砌,卻為小舅子造房這般盡心盡力?哪個男人能像蒼籽那樣,只玉蠶一句不愿意,便巴巴地趕去回頭人家孫廠長了?
        蒼籽啊蒼籽!
        玉蠶眼巴巴地望著公路上往來如梭的車輛,揚(yáng)塵的顆粒在日照中歷歷可數(shù)。玉蠶心里對自己說,待會見了蒼籽,一定先送他一張溫柔甜美的笑臉,再送他一番婉轉(zhuǎn)纏綿的貼心話。萬不可讓清早的齟齬傷了他的心。
        縣城來的班車終于進(jìn)站了,沒待車停穩(wěn),玉蠶便迎了上去。先一扇扇窗望過去,未見那個熟悉的身影。便挨著車門站著,備著笑臉,緊盯著下車的人。直待人走光了,仍不見蒼籽。玉蠶不甘心,攀著車門張了張,車廂里早已空無一人。司機(jī)公事公辦道:“你想搭車去縣城?先去買票!”玉蠶退下車門時,腳骨發(fā)軟,差點(diǎn)摔跤。心里面好不容易構(gòu)筑起的恩愛溫柔鄉(xiāng),霎時間遭遇龍卷風(fēng)一般,一片狼藉,一片空寂!
        玉蠶騎車回家,來時一馬平川的公路怎就變得凹凸不平起來,輪胎不住地被石頭彈起,硌得她屁股生痛。來時那蓬蓬勃勃金黃燦爛的油菜花,怎就那樣經(jīng)不住日曬?幾小時下來就耷頭耷腦地萎蔫了!
        娘聽得她停自行車的聲音,從蠶房探出身子,道:“怎么就去了半天?蛾寶鬧了幾次。”
        玉蠶連跟娘周旋幾句的精神都打不起來,只將魚呀肉呀塞給娘,一把抱起蛾寶,跨出了大臺門。娘的聲音追著她的背脊:“才給蛾寶喂了菜泥面糊,不要再給她叼奶頭了,日后要摘也摘不掉!”
        玉蠶抱著蛾寶懨懨地轉(zhuǎn)回半成品的新屋,頹然坐在門口的竹凳上。蛾寶的小手不停地?fù)v她的胸脯,她心神不寧,懶得與蛾寶耍,只撩起衣襟讓蛾寶吮乳。
        西天,晚照艷麗,夕陽正緩緩地沉入剪影迤邐的天際線。斑斕的農(nóng)田之間,零散點(diǎn)綴著一簇簇農(nóng)舍。烏黢黢的青瓦墻中,間或突兀起一幢幢彩磚琉璃瓦的小洋樓。近幾年,愈來愈多的人家有人外出打工,積攢了錢回鄉(xiāng)造屋,用的建材愈來愈奢華。娘替玉松起屋,原打算沿用青瓦蓋頂。眼見得別人家的新屋一座比一座流光溢彩,捱不過了,一橫心也準(zhǔn)備買琉璃瓦了。
        玉蠶盤算著,幫襯娘替這新屋鋪上琉璃瓦的頂,起碼還要兩年工夫。兩年后再攢錢蓋蒼籽和自己的新屋,又要花幾個年頭呢?那時候自己的面孔上的皺紋恐怕賽過竹籬了!
        她覺得胸口一痛,啪地敲了蛾寶屁股一巴掌,嗔道:“小祖宗,輕點(diǎn)!”蛾寶被嚇著了,吐出乳頭,哇地哭起來。正巧娘從蠶房回來,橫了她一眼,道:“再不痛快,也不作興拿小孩出氣!”
        玉蠶無言可答,站起來,抱著蛾寶哄著??茨锏皆铑^上忙夜飯了,才冒了句:“蒼籽早上走時,沒說回不回來吃飯?”
        娘瞟了她一眼,道:“我倒是忘記問他了,怎么?他不是該和你一起去吃香萍的喜酒嗎?”
        玉蠶不響,抱著蛾寶出了門,往進(jìn)村的路口眺望。夕陽已盡,晚霞漸褪,黛青的田野一派沉靜。卻從村子里迸出一連串鞭炮聲,香萍的喜宴就要開始了吧?其實(shí)玉蠶哪里有興致去吃香萍的喜酒?送機(jī)會讓香萍得以顯派張揚(yáng)!
        村口暮靄中忽地閃出一個身影,那身影俊挺如松,很快將玉蠶的視線撐滿了。是蒼籽!玉蠶往前迎了幾步,又煞住了。
        蒼籽也早早看見了玉蠶,撩開腿蹭蹭蹭地跑過來,從玉蠶手中接過蛾寶,討好地笑道:“你怎么站在路當(dāng)口呀?夜里風(fēng)大……”
        玉蠶白了他一眼,道:“我去鎮(zhèn)上長途車站等你,空跑了一遭!怎么耽擱那么久?不成你是從縣城走回來的?”
        蒼籽的面孔藏在陰頭里,聲音有點(diǎn)虛,道:“是孫廠長派小車送我回來的……”
        玉蠶扭頭就走,蒼籽抱著蛾寶緊追著進(jìn)了屋。娘道:“蒼籽回來啦,你們收拾一下,快去香萍家吧,我聽見喜樂已經(jīng)奏起來了。”
        玉蠶板著臉咚咚咚沖上樓梯,娘連忙從蒼籽手中接過蛾寶,用胳膊肘搡了他一把。
        蒼籽追上樓,張開手臂要摟玉蠶。玉蠶狠狠推開他,怒道:“一整天時間,你跟那母夜叉吊膀子吊夠了是吧?還有面孔回來見我!”
        蒼籽漲紅了臉,雙手捉住玉蠶的肩膀。蒼籽一使勁,玉蠶便是掙扎也掙扎不得了。蒼籽咬著她耳根道:“人家兒子都快上小學(xué)校了,你還吃人家醋!孫廠長真是看中我的手藝,甚至答應(yīng)給我股份。不出兩年,我們就可以在縣城買房子了。我想來想去把這樣現(xiàn)成的機(jī)會硬生生推掉,我們真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了?!?br/>  玉蠶已停止了掙扎,背脊仍硬邦邦地支著。
        蒼籽便趁機(jī)將她攬入懷里,愈發(fā)溫柔道:“當(dāng)初娶你時,我跟你娘起誓的,一定讓你過上跟上海人一樣的好日子。你不愿意啊?”
        玉蠶終于撐不住了,背脊一彎,撲倒在蒼籽懷里,積了一天的委屈化作傾盆雨往蒼籽身上灑去。
        娘在樓梯口喊道:“香萍差人來請你們了,換了衣裳快點(diǎn)過去吧?!?br/>  玉蠶止住悲泣,拿了那塊青花桌布下了樓,道:“娘,你代我去應(yīng)酬一下吧,告訴香萍,蒼籽在縣城趕不回來,他現(xiàn)在是縣竹器廠的技術(shù)總監(jiān),哪里脫得開身?”
        娘盯了她一眼,道:“花錢買這樣的東西,不如把我箱底那塊素緞送給香萍,裁身衣裳正正好?!?br/>  玉蠶冷笑道:“香萍才不會中意你那塊素緞呢,你沒見她周身上下花蝴蝶似的!”
        
        7
        
        次日清晨,玉蠶和蒼籽又上山摘了兩大筐嫩桑葉。娘堅(jiān)決不讓玉蠶相幫喂蠶了,孫廠長只給了蒼籽一天假,娘要玉蠶替蒼籽收拾收拾。蒼籽道:“也用不著收拾什么,孫廠長讓我先住縣招待所,日常用品一應(yīng)俱全。再講星期五下了班就好回來的?!庇裥Q由他說,自顧往旅行袋里橫豎塞東西。
        娘因?yàn)榧s好村長和蔡老板來吃飯的,便提前從蠶房回來了。畢竟蔡老板是從上海來的,娘不敢怠慢。殺了只老母雞燉著,又一批肉一批梅干菜壓在一只海碗里,隔水蒸起來。不一會,濃濃的香味就漫延開來。
        玉蠶終于將一只旅行袋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蒼籽故意松快地笑道:“這一口袋東西拎過去,我好在縣城擺地攤了?!庇裥Q動動嘴角,算是回應(yīng),不敢抬起眼皮,生怕淚珠子斷線。蒼籽拉過她的手捏在掌心,沉著嗓道:“孫廠長說了,會盡快替我們裝一部電話,還要給我配部手機(jī)呢。我天天都會給你打電話的呀,玉蠶,求求你,我們別唱樓臺會好嗎?”
        玉蠶嘆了口氣,嗔道:“呸呸呸,什么樓臺會!不吉利!”稍頓,才道:“只要你不當(dāng)別寒窯里的薛平貴!”
        蒼籽剛想賭咒發(fā)誓表心跡,娘在樓底下喊了:“玉蠶,客人到了,你們下來吧。”蒼籽連忙換了件布衫,就和玉蠶一起下樓去了。
        玉蠶又感覺到蔡老板針尖般的目光戳在自己臉上,雖是惱恨,又不得發(fā)作,轉(zhuǎn)身就躲進(jìn)灶間,幫娘端整碗碟。把平日不常用的一套藍(lán)花碗洗凈了,用開水燙過。
        蒼籽在客堂陪村長、蔡老板喝茶聊天。玉蠶端了碗碟出去,聽到蔡老板呵呵呵肆無忌憚地笑,笑聲滑溜溜像條草蛇在屋里竄來竄去。她混身起了雞皮疙瘩,連忙又避進(jìn)了灶間。
        娘的小菜一只只出鍋了,玉蠶只好硬著頭皮端了去。
        村長道:“玉蠶,跟你娘說,小菜夠了,蔡老板已經(jīng)是上海人了,胃口跟貓差不多大?!?br/>  娘正端著一砂鍋雞湯出來,道:“聽講蔡老板原也是剡溪人?在上海大酒席吃得膩不膩?今天嘗嘗家鄉(xiāng)小菜,胃口就開了?!北汩_了瓶狀元紅。
        一張八仙桌,上首坐了蔡老板,右首是村長,左首是娘,蒼籽和玉蠶坐在下橫頭。玉蠶垂著頭,讓一綹頭發(fā)披拂下來遮去半張面孔,以抵擋蔡老板直逼逼戳過來的目光。
        
        蔡老板舉起酒杯先跟蒼籽碰了碰,滑溜溜笑道:“祝我們合作成功!”
        娘詫異道:“炒兩只小菜的工夫,怎么?蒼籽就跟蔡老板合作上了?”
        村長道:“蔡老板愿意在他的家具店里陳列蒼籽設(shè)計的竹器,賣掉一件,雙方分成。他什么眼光???看準(zhǔn)商機(jī),咬住不放?!?br/>  蔡老板恣意大笑,道:“我們這也是一見鐘情嘛!”針尖的目光直指玉蠶嬌紅的面龐,把玉蠶恨得只朝蒼籽翻白眼。
        酒過三巡,切入正題。娘開始跟蔡老板切磋老屋花窗的價錢。蔡老板道:“在前頭那個莊子,收了兩道匾額,都是民國早期的,出了這個價?!辈骈_姆指與食指比劃了一下,“我做生意童叟不欺。你們的老屋閣樓那排花窗,尺寸短了點(diǎn),每張我出這個價行不?”張開五指舉在娘跟前。
        娘淺笑著給蔡老板斟酒,殷勤地搛菜,好像沒看見蔡老板張著的那只巴掌。
        村長是做斡旋人的,笑道:“蔡老板,我們鄉(xiāng)下人雖是孤陋寡聞,但市面上行情也多少曉得的。你那兩道匾是民國的東西,王家老屋是光緒三十二年起的,屋后石礎(chǔ)鑿刻著造屋的年月,這是不好捏造的。”
        蔡老板抿了口酒,道:“上個月我去徽州,收了四條漁樵耕讀圖案的廳堂花窗,真正是乾隆年間的老貨,一扇也只出到八百塊。一來你們是閣樓后窗,二來花式也簡單……”
        娘截斷他,依然淺笑著:“一來我們從左到右通覽有整十扇窗,十全十美這是大吉利的數(shù)。二來,花式雖簡單,蔡老板你看仔細(xì)了沒有?十扇窗十種花,沒有一扇重復(fù)的!”
        蔡老板嘿嘿笑道:“看來大嫂子是行家了。我們做古董生意,好比尋到了知音,這比賺鈔票更痛快。這樣吧,大嫂子你說說你的心理價位,如何?”
        村長點(diǎn)點(diǎn)頭:“玉蠶娘,蔡老板既然這樣爽快,你也爽爽快快講出來嘛。”
        娘又斟酒又搛菜,自己端起酒杯道:“我也不想發(fā)財,只想把這幢屋起好。我一個女人家,不易呀。蔡老板若拿出一萬塊鈔票,這十扇窗你當(dāng)即可以拆下運(yùn)走!”
        玉蠶和蒼籽對了下眼,他們也覺得娘開的價有點(diǎn)離譜。
        蔡老板仰起脖子喝干了杯中酒,酒杯一放,道:“大嫂子爽快,我也爽快,我出你兩萬塊……”桌子周邊其他人都吃了一驚,不曉得蔡老板葫蘆里賣什么藥。蔡老板緊跟著補(bǔ)了一句:“不過,我有個附加條件!”
        娘警覺地問道:“什么條件?蔡老板請直言。”
        蔡老板一對小眼紅紅的,像兩點(diǎn)火苗圍著玉蠶跳躍。玉蠶只好將臉埋進(jìn)飯碗里,就聽得蔡老板不緊不慢道:“這趟出來,安徽、江蘇、浙江兜了個遍,收獲不小。回去想辦一個江南民間民俗家具家飾展,也是為我們公司做一次促銷?,F(xiàn)在人家賣車賣房都請漂亮小姐做模特,我也想給我們的展銷會請一位銷售模特?!焙龅厥章暎且桓北P馬彎弓的姿態(tài)。
        玉蠶已經(jīng)明白了蔡老板的意思,心怦怦怦地劇跳起來。娘也猜到了蔡老板的意思,淡淡道:“上海灘上漂亮小姑娘還不是一撈一大把的?”
        蔡老板搖搖頭道:“漂亮是一層,最要緊能兼具古典家具家飾的典雅神韻,我尋了許久沒尋見,今天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功夫’??!”說著滑溜溜地笑起來,愈發(fā)放肆地盯住了玉蠶。玉蠶雙頰燒得滾燙,心底里呼地冒出一株希望的嫩芽。
        村長也恍然大悟,笑道:“蔡老板看中玉蠶去做模特呀,玉蠶娘,這倒是樁美差,上海小姑娘想做也不一定做得著?!?br/>  娘的臉龐敞亮了一層,仍矜持道:“蔡老板的意思?”
        蔡老板這才從玉蠶臉上收回視線,道:“姑娘若是愿意到我們展銷會上做促銷模特,一萬元,是給你們的安家費(fèi),除外,我開給她每月八百元的底薪,每賣出一件東西,還可適當(dāng)提成?!?br/>  娘看住玉蠶,玉蠶卻拿眼看住蒼籽。
        蒼籽面孔紅堂堂的,甕聲道:“謝謝蔡老板的美意,只是我們蛾寶還沒有斷奶,玉蠶恐怕……”
        娘道:“蛾寶可以斷奶了,交給我?guī)?,你們總歸放心的吧?”
        蔡老板又盯住玉蠶,道:“姑娘若是愿意,還可以聯(lián)系上海的幼稚園,那里面的條件比農(nóng)村好多了?!?br/>  玉蠶心里面那棵嫩芽是見風(fēng)就躥,見雨就拔,一下子枝葉繁茂撐滿了胸膛。但她仍固執(zhí)地看住蒼籽。
        蒼籽擼了把臉,終于松了口:“好吧,只要玉蠶愿意,我沒意見。讓玉蠶見見大世面也好!”
        玉蠶的心嘩地松弛下來,好像關(guān)久了的一群雀兒,霎時間飛散了似的。
        娘臉上的笑再也屏不住了,綻放得淋漓盡致。娘心里想的是,有了這兩萬塊錢,年底新屋好上頂了!心里高興,愈發(fā)殷勤地添酒搛菜。
        隨后,蔡老板從隨身的拷克箱里拿出兩疊錢往桌上一放,又點(diǎn)出三五張百元紙幣,說給姑娘整頓行裝。事情辦得隨心遂意,他的小眼睛放大了一圈,銅紐扣般,笑道:“我還要到剡溪下游幾個村子看看去,三日后,我的貨車來裝貨,一并接姑娘去上海!”
        
        8
        
        接下來的幾日,玉蠶和蒼籽沉浸在既興奮又憂心忡忡的情緒中,置身在山里千年不變的迷霧之中,急待走出去,又擔(dān)心外面現(xiàn)狀更險惡。加之恩愛夫妻即將分別,離別之苦更是攪得他們心力交瘁。
        次日,蒼籽就去縣城竹器廠走馬上任了,原說好這兩日下了班天天趕回來陪玉蠶的,卻頭一天就食言了。孫廠長要他陪同新加坡來的客戶吃飯,散席已是中宵之時,加之多飲了幾口酒,星漢好似繞著身子旋轉(zhuǎn)似的,只得回招待所休息了。
        隔日下了班,蒼籽騎著孫廠長發(fā)給他的摩托車“突突突”一陣風(fēng)趕回村子,玉蠶臉皮灰灰的,眼泡腫腫的,橫豎就是不理他,他想抱抱蛾寶,她也不讓他沾手。蒼籽追在她屁股后面一千一萬地賠不是,就差沒給她下跪了。玉蠶原想再端一會架子就收篷落帆了,不想蒼籽身上哪一處忽然“嘀嘀嗒嗒”叫起來。蒼籽連忙從褲兜里摸出一部手機(jī)接聽,卻是孫廠長打來的,問問蒼籽家人的情況,對昨天晚上耽誤他回家表示十分抱歉,又說下星期就會叫電訊公司的人去給他家裝電話,臨時有事就可以及時通知家人了。蒼籽對孫廠長細(xì)致入微的關(guān)懷自然感激不盡。
        玉蠶看他接電話的形狀,早就猜到對方是哪個了,冷笑道:“原來送你部手機(jī),是給你套只緊箍咒,時時刻刻好拴住你的心??!”
        蒼籽一時對答不上,臉漲得血紅,頸子里青筋暴突。玉蠶見他這般模樣,心也軟了,蹺起食指狠狠戳了他額頭一下。
        這一晚,夫妻倆恩愛異常,說不盡的海誓山盟。合計著以后的好日子,興奮一陣,想著即將別離之苦,又纏綿一陣。
        蒼籽破天荒睡不著,摟住玉蠶點(diǎn)點(diǎn)滴滴都關(guān)照到了。最后提到蔡老板,蒼籽要玉蠶提防著他點(diǎn),這人眼神不入調(diào)!玉蠶嗔道:“你覺得他有邪心,你為啥要替我答應(yīng)他?”蒼籽頓了頓,甕聲道:“我若反對你去上海,你不要恨死我啦?”
        玉蠶撲哧一笑,使勁地往蒼籽懷里鉆。蒼籽啊蒼籽,這世上,唯你最懂我的心!
        第三日,老清早娘就把他們叫醒了,一個要去縣城上班,一個要去上海,都得趕早。
        玉蠶起床后,還想給蛾寶喂一頓奶,被娘阻止了。娘道:“總歸要斷的,斷就斷得爽氣點(diǎn),拖泥帶水做什么?”
        玉蠶眼中包了兩汪淚,只好探頭到娘屋里看看熟睡的蛾寶。娘喊她吃早點(diǎn),她的胃塞滿了酸楚,一口也咽不下。
        玉蠶只收拾了一季的衣服,裝在旅行袋里。因?yàn)椴汤习逭f好的,每季度都放她探親假回來看看蛾寶。
        蒼籽將摩托車推出來,嗚地踩足了油門,玉蠶跨上后座,雙臂緊緊扣住蒼籽的腰,將面頰貼住他的背上。摩托車箭一般就駛出了村子,一過石橋,就看見蔡老板天藍(lán)色的廂式貨車已經(jīng)停在路邊,有幾個工人在往車上搬東西,蔡老板從車窗探出半截身子招呼玉蠶上車。
        他們真正分別的時刻到了,可他們只能用目光親昵著,叮囑著,依依惜別。玉蠶往貨車走去,走兩步,回頭望一眼,蒼籽立在摩托車旁朝她頻頻揮手。待她走到車跟前,蔡老板推開門,不由分說一把將她拉了上去。她再探出車窗去看蒼籽,蒼籽已跨上了摩托車。汽車發(fā)動了,沿出山的高速公路駛?cè)?。蒼籽的摩托車也發(fā)動了,卻是走去縣城的山路。兩條路成六十度夾角岔開,玉蠶眼睜睜看見蒼籽的摩托車漸漸成了一個黑點(diǎn),消失在霧氣氤氳的山影中。
        
        
        9
        
        蛾寶日日喝外婆熬的新米粥,跟外婆養(yǎng)的蠶寶寶一起日長夜大。待外婆用稻草扎成一座座蠶山,蠶寶寶一條條攀上去結(jié)繭子的時候,蛾寶也能下地走路了。
        玉蠶娘的新屋終究拾遺補(bǔ)缺地完成了,跟她想像中的一模一樣,前后都帶貼著彩色馬賽克的陽臺,屋頂鋪著湖綠色的琉璃瓦,日里看像一畦蘭草,夜里看像一泓碧潭。新屋十分漂亮,卻帶著淡淡的落寞。因?yàn)槿藲獠蛔?,墻粉和油漆的氣味久久揮發(fā)不去。玉松原就在縣城寄宿中學(xué)念書,一星期才回來一次,玉蠶跟蔡老板去了上海,說好每季度都能回來看蛾寶的,頭一季度就沒回來,蔡老板帶她去深圳參加訂貨會了。過了夏季到秋季,仍沒見個影蹤。蒼籽如今名聲愈發(fā)大了,縣城竹器廠生產(chǎn)由他設(shè)計的新穎產(chǎn)品,銷路一下子打開了。照說周末他可以和玉松一道回來休假的,也總是忙得脫不開身,總要捱個把月,方才匆匆回來點(diǎn)個卯應(yīng)個景,吃頓飯,轉(zhuǎn)身摩托車突突一響,走沒了影。玉蠶娘不怪女婿,玉蠶不在屋里頭,這屋再漂亮,也拴不住蒼籽的心啊。幸好近來蛾寶開始嗯嗯呀呀學(xué)講話了,新屋子才有了生趣。
        客堂里仍是舊日的家什,唯有茶幾上多了一部深紫紅的電話機(jī),玉蠶娘當(dāng)它寶貝疙瘩,擦拭得纖塵不染,幽幽地閃著瑪瑙般的光澤。頭兩個禮拜,一到晚上,玉蠶蒼籽輪番打電話來,電話機(jī)子便嘟嗒嘟嗒地?zé)狒[起來。不過幾句家常閑話,玉蠶娘聽了心里踏實(shí)。越往后去,電話鈴鬧響的次數(shù)漸次少了,間隔的時間愈來愈長,電話機(jī)擺設(shè)一般,十天半月地沉默著。玉蠶娘有時真擔(dān)心是不是機(jī)子啞了?拎起話筒聽到嘟嘟嘟的聲音,才慌忙放下。玉蠶和蒼籽都把手機(jī)號碼告訴娘的,可娘等電話等得再急,也不會主動打過去。一來是怕打攪他們的工作,二來舍不得多花電話費(fèi)。
        可這一段電話機(jī)沉默的時間太長了,玉蠶娘掐指數(shù)數(shù),玉蠶都快一個月沒打回電話了!蒼籽周末匆匆回來轉(zhuǎn)了圈,拿了兩件毛衣就要走。玉蠶娘捉住他問:“你和玉蠶總歸通電話的吧?你給我關(guān)照她,是不是連女兒都不要了?”蒼籽屁股已坐上摩托,笑道:“娘,你打她手機(jī)呀,是要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她了!”
        玉蠶娘盤算,蛾寶快滿周歲了,玉蠶去上海也有半年多了。上海的工作再忙再重要,女兒過生日,你這個當(dāng)娘的總該回轉(zhuǎn)來一趟吧?終于撥通了玉蠶的手機(jī)。玉蠶娘聽到手機(jī)那邊歌樂喧鬧,人聲嘈雜,玉蠶的聲音好似隔著磨砂玻璃看景致,模糊不清,斷斷續(xù)續(xù):“娘,我曉得了……你給蒼籽電話……叫他也回來……”
        玉蠶娘掛了電話,心里嘀咕:“給蒼籽的電話,你自己不好打呀?”嘀咕歸嘀咕,還是給蒼籽打過去了。蒼籽應(yīng)得爽快,玉蠶娘這才放心。
        蛾寶周歲生日前一天,玉蠶娘早起便開始往村路上張望,直望到西天流霞映紅了剡溪,一部出租車徐徐??吭诖蹇谑瘶蚺?。村里難得有出租車進(jìn)來,驚動了剡溪邊洗衣洗菜的村婦們都仰起了面孔,猜測著,詢問著。
        出租車門打開,走出一位風(fēng)情萬種的女子,穿著改良的中式短裝,下面著一條喬其紗蕾絲邊黑長裙,披肩卷發(fā)烏云環(huán)疊,鵝蛋臉龐淡掃黛紅,卻似何處來的明星?常有電影電視劇組來剡溪拍戲,村里人明星也見過不少,只是這一位,似曾相識,或許是新人?
        忽然這一位“明星”朝她們走近了,蕩開甜美的笑靨,一口正宗的剡北官話道:“五嬸,二姨,都忙啊?淘米千萬不要再用河水啰!”
        眾人終于認(rèn)出來了,“玉蠶娘,這不是你的閨女嗎?出去才幾個月,竟像重新投胎了一般!”
        玉蠶娘呆呆地站起來,菜籃順?biāo)叨疾粫缘?,還是下水的人幫她截住了。玉蠶娘回過神來,慌忙喊道:“蛾寶——蛾寶——你娘回來了——快叫一聲娘呀!”
        蛾寶原坐在石階上玩耍,弄得滿手滿臉黑糊糊的。她瞪大眼看看玉蠶,卻嚇得躲到外婆身后去了。玉蠶不顧蛾寶混身是泥,用力抱起她,使勁往她鼓鼓的臉頰上啄著。蛾寶被她啄得哇地哭起來。玉蠶娘用濕漉漉的手掌抹凈蛾寶的臉蛋,嗔道:“日日吵著娘呀娘呀,怎么見了面就只會哇啦哇啦了?你要不叫,你娘又要走了呢?!?br/>  蛾寶吧嗒著小嘴叫了聲“娘”,玉蠶眼淚差點(diǎn)涌出來,狠命屏住,生怕污了眼線。
        三人一并回家,站在新屋跟前,娘得意地問道:“怎么樣?不比上海的樓房差吧?”玉蠶笑笑,她覺得那馬賽克的曬臺與琉璃瓦的屋頂顏色太艷,但又不愿讓娘失望,便嗯了一聲。
        娘心情特別好,還要帶玉蠶去老屋看秋蠶,玉蠶只好推說累了,明日再看吧。娘方才作罷。玉蠶道:“娘,今年收了繭,把蠶架拆了。房子也造好了,你何苦再養(yǎng)蠶?我寄回的錢足夠你和蛾寶的開銷,是吧?”
        娘道:“你寄回的錢我都替你存著,以后給蛾寶上學(xué)用。閑著也是閑著,幾爿絲廠都搶著要我的繭子,再講玉松過兩年就要上大學(xué)了?!?br/>  玉蠶曉得說服不了娘的,只輕輕嘆了口氣。
        娘便道:“你跟蛾寶親熱親熱,我去燒小菜。蒼籽和玉松約了一起回來的,算算差不多該到了。”
        玉蠶莫名其妙地心動過速,怦怦怦,要撞斷肋骨似的。
        玉蠶給蛾寶買了童話書和芭比娃娃,一樣樣拿給蛾寶看。蛾寶很快就跟娘親熱起來,黏在玉蠶懷里不動了。這時候就聽得門外“突突突突——卡刺”摩托剎車聲音,玉蠶的心臟在那一刻忽地停頓不動了。
        將盡未盡的夕輝斜斜地投進(jìn)敞開著的大門,在新漆過的地板上投下一條扇形的光帶。那光帶上先是映出一個細(xì)細(xì)長長的人影——那是小弟玉松,隨即又一個略寬碩些的影子疊加上來——蒼籽的身形總是那么健美!
        玉松叫了聲“姐——”連連搖頭道:“姐,我不喜歡你這般打扮,眼圈為什么畫得像哭一樣?”
        “去!”玉蠶惱火地啐了小弟一聲。她已經(jīng)不習(xí)慣素面示人了,特別是要面對蒼籽,她實(shí)在沒有勇氣不修飾不遮掩了。她憂心忡忡,一遍一遍修補(bǔ)自己的妝容,生怕有什么瑕疵被蒼籽捉住。
        蒼籽已站在她跟前了,熱烘烘的鼻息噴在她額上,怎不叫她心旌搖曳?若不是玉松立在一旁,她早就撲進(jìn)蒼籽的懷抱了。蒼籽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她看,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你,回來啦!”
        玉松忍俊不禁,道:“姐夫,你不是在說廢話嗎?”
        娘很快端整好了一桌小菜,興沖沖招呼大家入座,道:“今天是自家人團(tuán)聚,家常小菜將就將就。明晚上我請了鎮(zhèn)上飯館的大廚來相幫,左鄰右舍,擺兩桌酒。我們蛾寶周歲,也是大生日嘛。玉松蒼籽,你們誰也不準(zhǔn)缺席?!?br/>  玉松道:“只要姐夫回來,我就搭順風(fēng)車了。”
        蒼籽道:“明早有一個重要客戶要會,下午我就請假了?!?br/>  玉蠶借著假睫毛的掩護(hù),細(xì)細(xì)地觀察蒼籽的神情,確定他什么都沒有覺察,懸著的心這才放下。
        蒼籽和玉松都要趕早,所以都不喝酒,只玉蠶陪娘啜了幾口自釀的米酒。蒼籽三下五除二,干下去兩大碗飯。飯碗一放,道:“一路上吃了不少灰塵,又是一身臭汗,我先上去洗個澡。”橫了玉蠶一眼,就離了席。
        玉蠶自然是領(lǐng)會蒼籽那一眼的含意的,可她仍磨磨蹭蹭,幫娘一起收拾碗筷進(jìn)了灶間。娘推搡她,道:“去去去,早點(diǎn)上樓去。就幾只飯碗,我一雙手夠了?!?br/>  玉蠶便抱起蛾寶上樓,娘又追過來道:“把蛾寶放下,蛾寶還是和我睡!”玉蠶心緒萬千地猶豫著,娘朝蛾寶伸出雙手,道:“蛾寶,跟婆婆睡還是跟你娘睡呀?”蛾寶便撲向了外婆。
        玉蠶獨(dú)自上樓,原應(yīng)該輕輕松松,腳脖上卻像拴了秤砣,抬都抬不動。
        玉蠶剛進(jìn)房門,就被等候得心急火燎的蒼籽擁住了。蒼籽氣喘得很重,胳膊便愈收愈緊,幾乎要把玉蠶嵌進(jìn)他的胸膛。
        他們夫妻已經(jīng)半年多沒有見面了,各自有了新的生活領(lǐng)域,各自都忙。每每相約了回家聚會的日子,不是這邊臨時有出差任務(wù),就是那邊有重要客戶抽不開身,便蹉跎了一個又一個良辰吉日。起初,他們互相在電話里傾吐相思之苦,一只電話總要打半個小時以上。日子久了,一來山盟海誓的言辭再多,總有被說盡的時候。二來,手機(jī)費(fèi)用太貴,也令他們難以承受,通話的次數(shù)便不知不覺地減少了,通話的時間也縮短了,隔個三五天,互相問候一聲,報個平安而已。
        
        蒼籽抱起玉蠶往床上去,玉蠶哽咽著道:“你洗了澡,讓我也沖一下?!?br/>  玉蠶沖澡的這幾分鐘,蒼籽也舍不得離開,隔著浴簾跟玉蠶說話。蒼籽告訴玉蠶,這半年多他已積存了萬把塊錢,加上年初還有分紅,不出三年,就可以在縣城買一套公寓,蛾寶將來就可以在縣城讀書了。
        借助蓮蓬嘴嘩嘩水聲的掩護(hù),玉蠶盡情地流淚,讓郁結(jié)胸中好幾個月的委屈、懊喪、憤懣隨著滾燙的淚水傾瀉而出。她終于覺得從里到外地洗刷了自己,心和身子都潔凈了,方才關(guān)了籠頭,撩開浴簾。
        蒼籽迫不及待地用塊浴巾包住了玉蠶,抱著她走到床前,順手熄滅了燈。這一刻,他們互相對對方的需求真比新婚之夜還強(qiáng)烈。誰能想到,這竟是這兩個相愛至深的人最后一次的結(jié)合!
        就在玉蠶縱情享受蒼籽愛情瓊漿之際,蒼籽忽地從玉蠶身上翻落下來,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玉蠶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流淌著,這是幸福至極的眼淚?。≡S時,蒼籽粗重的喘息低沉下來,漸漸變得游絲一般,漸漸就消失了。房間里安靜得像地老天荒,月色悄無聲息地給窗欞涂抹上幽幽的銀光。玉蠶真希望自己與蒼籽就這樣一生一世地躺下去,可是身邊的蒼籽頑石般紋絲不動,連氣息都感覺不到,又讓她有點(diǎn)害怕。她便仄起半身,伸手去摸蒼籽的臉龐。啪!這記撞擊是那樣沉重而巨響,片刻,玉蠶才感覺到手背麻辣辣地痛起來。她不相信蒼籽會對自己下這么重的手,她湊過臉去看蒼籽,黑暗中,蒼籽的兩只眼睛瞪得銅鈴大,眼珠子火炭似的灼灼發(fā)亮。玉蠶無限愛憐地嘆道:“蒼籽……”一邊將臉慢慢地貼向蒼籽的胸膛——啪!她的臉頰上挨了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一巴掌!這回她看得很清楚,是蒼籽抬起胳膊掄向她的!
        玉蠶驚呼:“蒼籽——你!”
        蒼籽呼地坐起來惡狠狠地問道:“你,在上海是不是去做雞了?”
        玉蠶像被子彈射中,心痛得咝咝地吸氣??伤仨毣卮鹕n籽,“沒,沒有?!?br/>  蒼籽恨聲道:“你還想騙我?你在床上,從來不這樣下作的!”
        玉蠶曉得瞞不過了。玉蠶跟蒼籽過夫妻生活,最激情的時刻從來不出聲音,只是咬住蒼籽的肩膀,在蒼籽肩膀上留下許多條牙印。事過之后,玉蠶總是害羞地為蒼籽揉搓,蒼籽從不怪她,還說那彎彎的月牙般的傷疤是他們愛情的印記。
        蒼籽叭地擰亮了床頭燈,目光如炬地逼視著她,問道:“你還說沒有做雞?誰教會你這般吼叫的?”
        玉蠶哀怨地望著蒼籽,緩緩地?fù)u著頭,頸脖像生了銹,咔咔地響。她害怕回想半年前那個可怕的夜晚,蔡老板帶她深圳去出差,就在那個氣氛曖昧的所謂三星級賓館里,蔡老板如狼似虎地?fù)渖蟻?,任她苦苦哀求,任她哭喊叫罵,都無濟(jì)于事。也許,蔡老板在蠶房的閣樓上看到她第一眼起就已經(jīng)設(shè)計好了這一切。在深圳余下的日子里,蔡老板帶她逛大馬路,給她買昂貴的衣服和飾品,帶她出入高檔的酒店和夜總會。蔡老板心滿意足地開導(dǎo)她,既然已經(jīng)出來了,就盡情享受生活,人生苦短,當(dāng)及時行樂。玉蠶左思右想,鬧開來對自己一點(diǎn)好處都沒有,不如趁機(jī)從蔡老板身上賺一筆錢,然后,在上海熱鬧的大馬路上開一家自己的成衣店。到那時候,就可以把蒼籽和蛾寶都帶到上海來,到那時就堅(jiān)決和蔡老板一刀兩斷!這以后,她便不拒絕蔡老板了,她雖然很厭惡蔡老板,可是,蔡老板有種種辦法調(diào)排得她在床上如同一頭發(fā)情的母獸。
        蒼籽見她不出聲,哼地笑了聲(這聲笑就像數(shù)九寒天的北風(fēng)砭肌刺骨),套上外衣便往門外走。玉蠶撲上去拽住他的袖子,哀求道:“蒼籽,不要讓娘知道,好嗎?”
        蒼籽猶豫了一下,返回來,把自己的身體狠狠地砸進(jìn)沙發(fā)里。玉蠶明白他的意思,只好獨(dú)自躺在床上,像躺在荒蕪的曠野里。
        自然,他們兩人誰都沒有睡著,都眼睜睜望著窗戶由銀灰變成漆黑再變成靛青,如同娘圍單上的素緞補(bǔ)丁。
        蒼籽呼隆一下跳起來,咣當(dāng)撞出門去。玉蠶好想喊住他,卻羞愧得沒了勇氣。隔了一會,她就聽得摩托車突突駛?cè)サ穆曇?,一陣鉆心斷腸般的痛楚,她合撲在枕上泣不成聲,眼淚如同暴雨后的剡溪水,豐沛而湍急。
        
        10
        
        玉蠶是被一只肉鼓鼓的小手撥弄臉龐而搞醒過來的,她記不得自己哭著哭著怎么就會睡死過去,好像是去十八層地獄趟了一遭,睜開眼,竟是蛾寶在抓媽媽的面孔。玉蠶心頭一燙,一把將蛾寶攬進(jìn)懷里。娘也立在床頭,道:“怎么?昨晚沒睡夠???都日上三竿了!”
        玉蠶曉得自己眼泡皮一定很腫,怕娘看出端倪,低了頭,讓額發(fā)披散下來,道:“人家難得有這么清閑的日子嘛。”
        娘略遲疑,又道:“蒼籽天剛亮就走了,玉松是在困夢頭里被他拉上摩托車的。”
        玉蠶勉強(qiáng)笑道:“他們上班上學(xué),都不能遲到呀。”
        這一天,玉蠶強(qiáng)打精神幫娘灑掃庭院,到自留地里去摘菜,鋪排桌椅,整頓碗碟。做著歷歷碌碌的家務(wù)事,委頓的情緒可以排解一些。
        玉蠶擔(dān)心著蒼籽,會不會賭氣不回來吃蛾寶的周歲酒?到時候她如何向娘解釋呢?
        蒼籽卻按時馱著玉松回來。玉蠶喜出望外,癡癡地看著他凹陷的黑眼眶,體味他這一天是如何艱難地熬下來的,心里面又是痛又是愧,暗自下了決心,晚上關(guān)起房門,由他罵由他打,只要他肯原諒她,她甚至可以放棄上海的繁華與富足,放棄她夢寐以求的成衣店!
        可惜,蒼籽沒有給玉蠶這個機(jī)會。
        在蛾寶的周歲酒席上,蒼籽不露痕跡地同玉蠶一起接受眾鄉(xiāng)鄰的祝酒,談笑風(fēng)生,妙語如珠。眾人都講蒼籽去縣城上班后,水平提高許多,有大將風(fēng)度了。只有玉蠶曉得他仍在生她的氣,因?yàn)樗哪抗饪偸嵌惚苤?。他雖與她并肩坐著,卻緊張著身體,不跟她有些許肌膚接觸!
        酒盡人散后,玉蠶幫娘收拾殘局,正盤算著待會如何跟蒼籽賠罪討?zhàn)?,忽聽蒼籽甕聲道:“娘,早上趕去上班太辛苦,我們還是連夜趕回縣城去?!?br/>  玉蠶端在手中的一疊碗碟差點(diǎn)跌落,心像塊硬石往深淵墜下去。她顫抖著聲音道:“不行,你喝了許多酒,不能開摩托車!”
        玉松一旁笑道:“是我批準(zhǔn)姐夫放開量喝酒的?;貋頃r我們說好的,回去我開車。”
        玉蠶心里惱恨小弟?。∵@種時候你逞什么英雄?若不是你橫插一杠,我就有充足的理由攔住蒼籽,不讓他離開!
        玉蠶抱著蛾寶送蒼籽和玉松到村口石橋邊,一路上,就玉松話多,講東講西,逗蛾寶開心。玉蠶竭力用情意綿綿的眼神去捕捉蒼籽的目光,只要蒼籽肯與她眼對眼地對視片刻,她相信她能化解蒼籽的心結(jié),他們夫妻就有和好的可能。蒼籽卻堅(jiān)決地低垂著眼皮,把眼珠子深深地隱藏起來。
        最后道別時,蒼籽只在蛾寶額頭上親了一口,揮揮手,便跨上摩托車的后座。他吝嗇得連一個“再見”都沒留給玉蠶!
        摩托車一眨眼便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繁星低垂,仿佛銀河隔斷了牛郎織女一般。
        又是一個無眠的夜晚。沒有了蒼籽的新屋,讓玉蠶覺得不堪忍受的清冷孤寂,她若在這屋里再待下去,一定會被那清冷孤寂逼瘋了的。她決定明日一早趕往縣城,從那里乘火車返回上海!她已經(jīng)為那個“上?!备冻隽颂嗵?,倘若不從“上?!彼魅〉阶约合蛲臇|西,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娘聽說她立時三刻就要回到上海,并沒有表現(xiàn)十分的驚訝,仿佛早就預(yù)料到了。娘一臉的云淡風(fēng)清,道:“你自己想清楚了就好。不要叫醒蛾寶了,哭哭啼啼上路不吉利的。年底總要再回來的嘛?!?br/>  玉蠶忍住了要親蛾寶的沖動,一咬牙,轉(zhuǎn)身走出了大門。她在村口攔到一輛同村人去縣城運(yùn)河沙的卡車,到縣城才早上八點(diǎn)敲過。她卻不急著去火車站買票,鬼使神差地往縣城竹器廠去了。
        正是工人們上班的時刻,竹器廠門口陸續(xù)有人走進(jìn)走出。玉蠶隔著馬路,站在一塊廣告牌邊上守候著。這張廣告牌是竹器廠在推銷他們新開發(fā)的產(chǎn)品,幾十只精致的竹編花瓶的背景上,竟然并排印上了蒼籽和孫廠長的兩張笑臉,像拍結(jié)婚照似的。玉蠶心里恨道:“你說說,你這又算什么呢!做廣告也沒必要登兩個人的照片呀!”她想蒼籽總要從廠子大門進(jìn)出的,只要看到他,她一定不顧一切地攔住他。無論如何,你不能這樣不聲不響離我而去。
        
        玉蠶終于看到蒼籽了!他不是進(jìn)廠,而是從廠里出來。他不是獨(dú)個人,而是和孫廠長并肩走著。孫廠長很親近,很信任的樣子,挨著蒼籽說著什么,蒼籽很專注地聽著,不時地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兩人會心地相視而笑了。
        玉蠶的心在滴血,方才鼓起的勇氣霎那間冰消雪融了。孫廠長雖然年紀(jì)長她幾歲,可孫廠長的那種自信,那種灑脫,那種坦然,讓玉蠶自慚形穢!
        蒼籽和孫廠長在馬路邊沿站住了,顯然他們是要過馬路,正在等候紅綠燈。玉蠶側(cè)身躲到廣告牌后面,緊緊地盯住蒼籽。綠燈亮了,蒼籽很自然地攬住孫廠長的肩膀穿過馬路——玉蠶徹底絕望了,她猛地轉(zhuǎn)身就走,叮囑自己:千萬別回頭,千萬別回頭,別讓蒼籽看到自己,別讓蒼籽以為自己是來盯他的梢的。已經(jīng)被蒼籽識破了真相的玉蠶,還有什么資格去約束蒼籽呢?
        
        11
        
        玉蠶搭乘下午的火車,回到上海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候了。
        她心灰意懶地回到蔡老板為她租用的公寓。電梯間的阿姨見了她笑瞇瞇道:“玉蠶小姐,你老公關(guān)照的,你若回來得早,快去順風(fēng)酒店陪客。是很重要的客人呢?!庇裥Q應(yīng)了聲,徑直乘電梯上了樓。她哪里有心思陪客人吃飯!
        胡亂沖了個澡,玉蠶倒頭就睡。身子困乏得要死,腦袋卻不肯息停,攪騰半天也沒睡著。
        半夜時分,蔡老板酒氣沖天地回來了,一見她躺著,破口罵道:“你回來了為什么不到順風(fēng)來?害得我在溫州大老板跟前好沒面子!人家是慕你名,特地想來瞻仰你的風(fēng)采的。你要敬他幾杯,說不定一張大定單就拿到了呢?!?br/>  玉蠶輕聲道:“回來已晚了,實(shí)在吃力不過……”
        蔡老板道:“適適意意乘火車回來,怎么會吃力的?怕是你那個鄉(xiāng)下男人搞得不得法,才讓你吃力的吧?”
        玉蠶被他觸到了痛處,用腳踹了他一下,恨道:“你個流氓,都是你,把我的日子都?xì)Я?!?br/>  蔡老板嘿嘿笑道:“你在鄉(xiāng)下過得那叫什么日子?誰讓你住上這么高檔的公寓?誰讓你用上這么些高級的化妝品?誰讓你從灰姑娘變成白雪公主的?”
        玉蠶像被水嗆了一口,拚命咳起來。她心里怨恨自己,一切的一切都怪自己啊!
        蔡老板鉆進(jìn)被窩就爬到她身上來了。玉蠶多么想狠狠地把他扒下去,可她沒有那個勇氣。她想加快速度積攢一筆鈔票,她想盡快擁有一間成衣店,她想將蛾寶與娘接到上海來過享福的日子……為了這樁樁件件她想要的東西,她只有忍耐。
        蔡老板完事后,狠狠擰了她臉蛋一把,壞笑道:“今天怎么不叫了呢?媽的,心不在焉!又在想你的鄉(xiāng)下男人了對吧?”
        玉蠶翻了個身,用背脊冷冰冰地對住他。
        兩天后,玉蠶一大早就接到娘的電話。先看了來電號碼,不祥的預(yù)兆便襲上心頭。娘輕易不會打長途過來,況且自己才離開家。
        從遙遠(yuǎn)的山村曲曲折折傳過來娘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聽不大清楚,娘說蒼籽的摩托車撞死了人,玉蠶還以為娘在開玩笑。娘那樣歷練那樣沉著的人竟急得語無倫次:“玉蠶你怎么蒼籽了你?他幾天不睡還灌酒,你們不為我老婆子著想也要為蛾寶呀……”
        玉蠶昏暈了片刻,真正是肝腸寸斷?。∷睦锷飞非澹荷n籽一定是被自己的背叛氣昏了頭,才灌酒消愁,才出了車禍。她恨自己恨得要搧?zhàn)约喝鶐?!娘急促地告訴她,蒼籽被拘在縣城交警隊(duì)里,要有十萬塊的擔(dān)保金才能放回家。玉蠶脫口道:“去找孫廠長呀,蒼籽給廠里賺了多少鈔票,她不能見死不救!”娘說,孫廠長已經(jīng)開出五萬塊支票,廠里沒有多余的流動資金,這五萬塊還是從她私房賬戶里出的。蒼籽自己萬把塊存款也取出來了,還差三萬多……玉蠶立馬道:“娘你莫急壞了身體,我去想辦法!”娘在電話里喑啞道:“玉蠶,要快點(diǎn)喲,蒼籽關(guān)在里面時間長了,怕要瘋了的!”
        玉蠶這半年多時間有了近萬元的存款,可是還有那兩萬塊錢從哪里變出來呢?玉蠶左右尋思,決定去找蔡老板。這只老狐貍,也該讓他放放血了。
        玉蠶從電梯出來還沒到蔡老板辦公室,就被守在門外的蔡老板的司機(jī)攔住了。原來老板娘風(fēng)聞蔡老板在上海包養(yǎng)女人,便從家鄉(xiāng)趕了出來,正和老板攤牌呢!你現(xiàn)在去見老板,不是討揍嗎?玉蠶驚出一身冷汗,呆在那里。司機(jī)說,老板關(guān)照,叫你趕緊去公寓整理東西,待會老板娘要去公寓,千萬不要讓她捉到蛛絲馬跡!
        玉蠶一時亂了方寸,茫然失措。平常她常給司機(jī)塞小費(fèi),司機(jī)便拉著她下了樓,載她去了公寓。玉蠶一腦門的糨糊,胡亂收拾自己的衣物,來時就一只小小的旅行袋,如今卻塞了滿滿兩只箱子。司機(jī)又把她送到家具城的女職工宿舍,她原先的鋪位已經(jīng)被新來的人占去。只好將兩只箱子暫時放在墻腳根。司機(jī)說老板今天放了她的假,叫她今天不要回家具城了。可她心里惦著兩萬塊錢的事,執(zhí)意跟司機(jī)返回家具城。做銷售的幾個小姐妹都用異樣的眼光打量她,她曉得自己與老板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被曝光。她竭力鎮(zhèn)靜著自己,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照樣堆出笑臉接待顧客。
        中午時分,聽得大門口吵吵嚷嚷的聲音,有人壓抑著嗓門幸災(zāi)樂禍道:“老板娘揪住老板去抄檢公寓了!”玉蠶驚出一身冷汗,慌忙避到陳列著的家具樣品后面。
        玉蠶心如亂麻,焦灼煎熬,生怕蔡老板被老板娘纏住,脫不了身,更生怕老板娘獲知了詳情,尋她問話。她自己身敗名裂且不去說了,便無機(jī)會向蔡老板借那兩萬塊鈔票了!愁緒萬端的她一下午竟沒做成一單生意。臨近下班的時候,終于看見蔡老板一個人垂頭喪氣地回到店里,對此刻的玉蠶來說,不啻像溺水的人看見了一只救生圈。
        玉蠶跟隨蔡老板閃進(jìn)了老板辦公室,蔡老板把門一關(guān),瞪著眼兇巴巴斥道:“叫你收拾得干凈點(diǎn),為什么留了把梳子下來?我費(fèi)了多少唾沫才把事情說圓了。我警告你,你要想?;ㄕ型嫖?,休怪我對你無情!”
        玉蠶忍氣吞聲道:“你想到哪里去了?那個梳子你不是用得順手嗎?”
        蔡老板沉吟一下道:“最近一段你也不要再到我辦公室來,也不許坐我的車。等老太婆回去了,我會補(bǔ)償你的?!?br/>  玉蠶逮住他這句話頭,立馬接口道:“要補(bǔ)償就現(xiàn)在補(bǔ)償,你給我兩萬塊錢!”
        蔡老板像看怪物一般盯住她道:“好你個刁蠻女人,你趁機(jī)敲竹杠啊!”
        玉蠶淚如雨下,泣訴了蒼籽出車禍的事情,道:“你不是一直講你像是我的再生父母一般嗎?那你就再行一次好,幫幫我度過這一難吧。”
        蔡老板坐進(jìn)老板椅,腳擱到辦公桌上,自顧捧著把紫砂茶壺品茶,不搭理玉蠶。
        玉蠶抹去一把眼淚,心頭火蓬蓬地?zé)饋怼K淅涞乜粗汤习宓溃骸凹热贿@樣,你無情,我無義,我去公寓找你老婆談斤頭。我還怕什么?反正一切都被你攪亂了!”
        蔡老板坐直了身子,搖搖頭道:“看不出你呀玉蠶,蘇妲己在世也及不過你!我可以給你兩萬塊,不過,算你提前支取兩年的工錢,你若同意,我馬上給你現(xiàn)錢?!庇裥Q一橫心,當(dāng)即應(yīng)承下來。以后兩年的日子如何捱?以后再說吧。
        次日一早,玉蠶候著郵局開門,匯走了兩萬塊錢,千瘡百孔的心境稍微有了點(diǎn)補(bǔ)償??h里的劇團(tuán)曾經(jīng)演過一出《陳三兩爬堂》,陳三兩自賣自身,誤入風(fēng)塵,卻把二百兩賣身錢留給弟弟李鳳鳴攻讀詩文,讓弟弟得以功成名就!玉蠶好比也是將自己的賣身銀錢寄給了蒼籽,蒼籽可千萬不要像李鳳鳴那樣忘卻根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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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蠶寄出錢后就日日等電話,兩萬塊收到?jīng)]有?蒼籽出來了沒有?這樁事體最后如何了結(jié)的呢?算算錢早該寄到了,可是家鄉(xiāng)一直沒有音訊。玉蠶好幾次在手機(jī)上摁出了蒼籽號碼,望著這一串曾經(jīng)那樣親近的數(shù)字,她就是沒有勇氣撳下綠色的通話鍵。思量再三,她還是打到家去問娘了。
        娘道:“怎么?蒼籽沒把事體告訴你?”
        玉蠶心一沉:“他,他大概怕我太擔(dān)心吧……”
        娘道:“收到你寄回的錢,就把蒼籽從交警隊(duì)保出來了??墒恰蹦锿nD下來,吭吭地咳著。
        
        玉蠶心急慌忙問道:“娘,可是什么,你倒是說呀?!?br/>  娘長嘆一聲,道:“真不曉得前世作了什么孽,蒼籽撞死的人是從山里到縣城來開羊肉鋪?zhàn)拥模粚π》蚱?,才結(jié)的婚,老婆剛有了身孕,男人這一死,叫她如何生計?哭天搶地,尋死尋活的。交警大隊(duì)的人左右調(diào)解才達(dá)成協(xié)議,七七八八算攏來,也要賠給人家近二十萬塊,扣去前頭保證金,還差靠十萬塊錢……”
        玉蠶腦袋暈沉沉的,幾乎支撐不下去,背脊抵住墻壁,費(fèi)力道:“那,蒼籽再去找孫廠長呀,他們廠離不開蒼籽的,無論如何總能勻出錢吧?”
        娘又是一嘆,“我也跟蒼籽這么講的,可蒼籽,他說……再不能麻煩孫廠長了,廠里二百多號工人都指著孫廠長發(fā)薪水呢?!?br/>  玉蠶心里泛起一陣酸苦:都這般地步了,還在為她著想!卻聽娘輕輕送過來一句:“玉蠶,你看看……還能不能跟蔡老板商量商量……”玉蠶壓抑不住喊道:“娘,你當(dāng)姓蔡的是好人???前頭那兩萬塊,我得白白替他做兩年呢!”
        娘稍頓,道:“我哪里曉得這些關(guān)節(jié)?。]別的法子,只好把新屋賣了……”
        玉蠶急道:“娘那哪成?你答應(yīng)了爹的!”
        娘道:“現(xiàn)在顧不上這些了,蒼籽爹娘死得早,把我當(dāng)親娘一般看待,我總得替他擔(dān)承一些吧?”
        玉蠶用細(xì)牙狠命咬得嘴唇出了血,橫豎想不出個萬全之策,方才橫了心,吹氣般道:“娘,你先別急著賣屋,讓我,讓我再找蔡老板說說看!”話一出唇,玉蠶旋即后悔了,這不是將自己推到了懸崖邊上,不想跳也得跳了呀!
        玉蠶沒有回頭路了,稍事修飾一番,硬著頭皮推開蔡老板辦公室的門。蔡老板新近又從徽州招來一位促銷模特,這一刻正坐在蔡老板大腿上撒嬌。見有人進(jìn)來,慌忙立起。玉蠶覺著一陣惡心,忍住了。
        那小姑娘還嫩著,漲紅了臉跑了出去。蔡老板若無其事地蹺著二郎腿,乜斜著眼道:“鄉(xiāng)下人就是改不了鄉(xiāng)下人脾氣,進(jìn)老板辦公室要先敲門,你懂不懂?”
        玉蠶冷笑道:“我要是先敲了門,就看不到一出好戲了。”
        蔡老板呵呵一笑:“原來你也會吃醋??!你放心,她怎么能跟你比呢?”
        玉蠶心里恨得不行,面上愈是冷淡:“我哪有資格吃你的醋?只要你老婆醋甏不要打翻就好!”
        蔡老板馬上警覺起來:“你什么意思?”
        玉蠶將粉粉的臉龐湊到蔡老板眼前:“我沒有其他意思,只請你蔡老板再買我十年的光景!”說罷淺淺一笑。
        蔡老板抬手想捏玉蠶的臉,玉蠶避開了。蔡老板手指篤篤敲著桌面,不無譏諷道:“又是你那個鄉(xiāng)下男人向你討錢了吧?你也不想想,你值不值得我買你十年光景呢?”
        玉蠶挺直了腰身:“值不值得嘛,你蔡老板是老法師了,心里總歸有數(shù)的?!?br/>  蔡老板走到玉蠶身邊,拍拍她的肩膀,道:“玉蠶啊,實(shí)話對你講,我是不可能買你十年光景的,不過你想賺大錢,現(xiàn)在倒有個現(xiàn)成的機(jī)會?!?br/>  玉蠶道:“有賺錢的機(jī)會,你蔡老板會讓給我做?”
        蔡老板狡黠地笑笑:“這種錢只有你玉蠶能賺。上回你錯過的那位溫州老板又要來了,他對你可是傾慕已久,只要你愿意。”
        玉蠶一下子明白了蔡老板的意思,倘若她手中有刀,也許會一刀捅進(jìn)他的胸脯!她只是冷冷地吐出三個字:“我愿意!”
        數(shù)日后的晚上,蔡老板在皇朝飯店宴請那溫州老板。他特地叫玉蠶去美容院妝容一番,打扮得雍容華貴。當(dāng)她款款走進(jìn)包房,溫州老板眼都直了,驚為天人。蔡老板讓玉蠶在溫州老板邊上入座。桌布下,溫州老板胖墩墩的手迫不及待就摸到玉蠶的大腿根上了。
        散席后,玉蠶順理成章地鉆進(jìn)了溫州老板的大奔車,溫州老板捏住她的手,自始至終沒有松開。大奔車沿上海最繁華的馬路行駛了一段,停在五星級的貴都飯店。溫州老板仍然拽著玉蠶的纖纖十指,引著她走進(jìn)了頂層的VIP包房。
        溫州老板原只打算在上海滯留兩天,因了玉蠶,又拖延了三天,并且爽快地跟蔡老板定下了六十萬家具的合同。臨去飛機(jī)場前,他戀戀不舍地親著玉蠶的面額,塞給玉蠶一只大牛皮紙袋。玉蠶逐開笑顏,側(cè)著腰肢道:“老公,你可不能把我忘了喲!”她自己也吃驚,怎么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用這種腔調(diào)說話?
        溫州老板走后,玉蠶點(diǎn)了點(diǎn)牛皮紙袋里的鈔票,足足三萬塊!她的眼淚不知不覺滾下來,吧嗒吧嗒砸在紙幣上,心里面苦苦地喊道:“蒼籽啊蒼籽!”
        玉蠶掙扎著又給娘打電話,要娘去跟死者家屬商量,余下的靠十萬賠償金能不能在半年之內(nèi)分期還清?娘無奈的聲音如雨絲風(fēng)片飄過來:“玉蠶,慢慢來,我會去跟她講的,半年一年都沒關(guān)系,你也不要太辛苦自己了……”
        玉蠶“叭”一下?lián)遄〖t色的掛斷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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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有了溫州老板這樁事體,蔡老板便隔三差五讓玉蠶陪客了。他在城郊結(jié)合部為玉蠶單獨(dú)租借了一間農(nóng)舍,以方便玉蠶化妝打扮。并且有的小老板住不起高檔酒店的,就直接闖到玉蠶住處來。蔡老板看玉蠶的眼光就有了別樣的神情,酸溜溜地問道:“玉蠶,我給你介紹的生意還不錯吧?”玉蠶寸土不讓地回敬他:“我給你帶來的生意也不錯吧?”在玉蠶的堅(jiān)持下,蔡老板終于答應(yīng),只要是玉蠶接待過的客戶下了定單,玉蠶可抽取百分之二的純利作回扣。玉蠶只看在金錢的份上,如行尸走肉地度日子。
        這一日,玉蠶接待了一位新加坡客商。此人是位正人君子,只讓玉蠶陪他去豫園游覽,又在綠波廊吃了點(diǎn)心,塞給她三百塊小費(fèi),便打發(fā)她走了。玉蠶將薄薄的三百元紙幣胡亂塞進(jìn)口袋。今天錢賺得少,她舍不得叫出租車,只搭乘地鐵?;氐阶〉?,鄰居的電視機(jī)里正播出中央臺正點(diǎn)晚新聞。
        玉蠶遠(yuǎn)遠(yuǎn)地發(fā)現(xiàn)自己租屋門口蜷蹲著一個人,待她走近了,那人仰起面孔,兩人都有點(diǎn)猝不及防的尷尬。
        “蒼籽!是你……你怎么尋到這里的……”玉蠶又驚又喜,掏鑰匙開門時,偷偷用袖管抹去唇上的紅艷。
        “娘給我的地址……”蒼籽進(jìn)了租房,四處打量了一下,重重地在板凳上坐下。
        玉蠶給蒼籽泡茶,緊張得握不牢水瓶,水都潑在地上。千言萬語堵在胸口,一時不曉得從何說起?;琶某閷侠锬贸鲆化B錢,遞給蒼籽,道:“又存了兩萬,大概用不到半年時間,就可湊齊十萬塊了!”說罷,殷殷地看住蒼籽。在這一刻,她覺得為了蒼籽所付出的一切屈辱與創(chuàng)傷,都是值得的。
        可是蒼籽抬起手掌將那疊錢輕輕地推開了,反從自己的背包里取出厚厚的一疊錢。他的面孔躲在陰影里,嗓門沙啞,道:“玉蠶,這是你前兩回寄過來的錢,現(xiàn)在用不著了,還是你留著吧!”
        玉蠶疑惑地瞪大了眼:“怎么就用不著了?人家不要你賠錢啦?”
        蒼籽喉結(jié)艱難地蠕動著,道:“玉蠶,我們還是分開吧!”
        玉蠶好像被重物狠狠地敲了一下,腦袋嗡嗡地響。血液漸漸地被抽干似的,手腳冰涼。沉默許時,方吐出一句:“蒼籽……你聽我講好吧?”
        蒼籽用手掌抹了一把溢出的淚珠,黯然道:“玉蠶,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昏頭昏腦闖了禍……那個女人懷了三個月的身孕,家中無親無故的,叫她怎么過下去?”
        玉蠶憤憤道:“不是要賠她二十萬嗎?”
        蒼籽擺擺手:“一時三刻叫我到哪里變出這么一大筆錢?現(xiàn)在只有一個法子……”
        玉蠶明白了,蒼籽不要她的錢,蒼籽嫌她的錢臟!怨憤在她體內(nèi)涌動著,幾乎要爆裂開來!她冷冷地問道:“你有什么辦法?”
        蒼籽終于抬起頭,與她眼對眼了。他的眼神雖有哀傷,卻是堅(jiān)定的:“我娶她!我撞死了她的丈夫,就還給她一個丈夫!”
        玉蠶格格格地笑起來,笑得肝腸寸斷,笑得淚水漣漣。她想責(zé)問蒼籽,你當(dāng)初的山盟海誓呢?你那么多甜言蜜語呢?可是,玉蠶還有資格指責(zé)蒼籽嗎?
        蒼籽剛想伸手扶玉蠶,卻又縮了回去,只道:“玉蠶你冷靜一點(diǎn)好吧?我這樣做,也是為娘著想,更是為你著想。娘可以不要賣屋,你也可以……”
        
        玉蠶斷然止住笑,道:“娘,都曉得了?”
        蒼籽點(diǎn)點(diǎn)頭:“我跟娘說,娘永遠(yuǎn)是我的親娘……娘叫我來上海找你的。”
        “那么蛾寶呢?”玉蠶尖銳地朝他橫了一眼。
        蒼籽忙道:“蛾寶我會養(yǎng)大她的?!蓖A送?,含糊道:“她,她也愿意……”
        玉蠶心頭無比地凄涼:都設(shè)好了局,才來通知我一聲??!冷冷道:“她?她叫什么?”
        蒼籽瞟了玉蠶一眼:“叫挑青?!?br/>  玉蠶遲鈍地轉(zhuǎn)了個身,正面對著蒼籽,道:“挑青?奇怪的名字。她,好看嘛?”
        蒼籽目光停在她臉上不動了,道:“真的,有點(diǎn)像你?!?br/>  玉蠶心想:好沒意思,天下男人都一個德性,喜新厭舊!哼地冷笑道:“那我就成全你們了!什么時候辦喜事?恐怕早就同床共枕了吧?”
        蒼籽漲紅了臉,喝醉酒似的道:“玉蠶,人家懷著孩子呢!只是,要我們先辦離婚,我才能跟她去登記……”
        玉蠶有點(diǎn)幸災(zāi)樂禍地道:“要是我不跟你去辦離婚呢?”
        “玉蠶,你這……你不是同意了嗎?”蒼籽額上屏出了汗,青筋又暴起來了。
        玉蠶強(qiáng)忍住鉆心的痛,撲哧一笑道:“看把你急的!跟你開個玩笑嘛。你說個時間,我就回去一趟!”
        蒼籽連忙摸出紙筆,寫了時間地點(diǎn),便起身要走。
        玉蠶猶豫了一下,道:“天晚了,沒有回去的火車了吧?”
        蒼籽道:“我在火車站邊上的浴室里訂了張床位,明天趕早班火車回去。”
        玉蠶好想挽留他,好想在他懷里偎依片刻??伤皇悄厮蜕n籽出門。蒼籽只朝她抬了抬手,便不回頭地往前走了。步子很大,走得很快。玉蠶扶著門框呆了很久,她曉得她永遠(yuǎn)失去蒼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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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蠶特為去上海食品公司買了幾斤精美的高級糖果,她是存心要在蒼籽的新娘子面前擺擺上海人的排場。她在蒼籽約定日子的頭一天就回家了,似乎有許多話要對娘說,看見了娘,卻一句也說不出了。
        娘瘦了,人縮小了一圈,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只是系在腰上的圍單上那塊素緞補(bǔ)丁,還是鮮亮的靛青。娘神情有點(diǎn)奇怪,喊了一聲“玉蠶”,便沒下文了。娘的目光躲躲閃閃,東摸摸西摸摸,不曉得在做什么!繼而,玉蠶又感覺到屋子里別樣的安靜,靜得聽得見門前榆樹上麻雀的嘰喳聲,靜得聽得見河堤下汩汩的流水聲……玉蠶倏地醒悟過來,滿屋子一扇扇門推開來尋找,一邊大聲喊“蛾寶——蛾寶——娘,蛾寶人呢?蛾寶到哪里去啦?!”
        娘拽住了她,哀道:“玉蠶,玉蠶,你聽娘說,你聽娘說呀!”
        玉蠶狠狠地摔開娘,沖著娘喊:“我不要聽,我什么都不要聽,你把蛾寶還給我,你把蛾寶還給我!”自來到人世,她頭一遭對娘這般兇狠。
        娘跺了下腳,未語淚先流,哽咽道:“玉蠶,娘對不住你……你曉得那個女人是誰吧?她就是二十年前娘送給山里人的那個閨女,她是你的親妹妹!”
        玉蠶化石般定在那里了,許時方出聲:“不可能,天下哪有這般巧的事?娘,人家是哄你呢。她想賴上蒼籽,編出這等故事!”
        娘撩起圍裙擦眼淚,道:“不,不是她編的,是娘認(rèn)出來的。你妹妹出娘胎,右肩上帶著一塊鵝蛋大小烏青的胎記。娘聽她說名喚挑青,覺得別扭。再問緣由,她就給娘看右肩膀上的胎記,娘不會認(rèn)錯,形狀、顏色一模一樣,略長大了點(diǎn)。”
        玉蠶冷笑道:“天底下長胎記的人多的是!”心里嘀咕,難怪蒼籽講那人長得跟我有點(diǎn)像啊!
        娘道:“玉蠶,娘曉得你心里委屈,你就當(dāng)替娘還債,娘求你了。當(dāng)初為了給你爹留個種,娘是扯斷腸斬斷筋,把她送了人。怎知她會吃這許多苦?養(yǎng)她的爹娘死得早,剛嫁人,丈夫偏又被蒼籽撞死。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上海人了,也不會回來了,對吧?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呀!”
        娘已說到這般田地,玉蠶還能說什么?
        夜里,玉蠶蜷縮在空蕩蕩的大床上,聽窗外山野過來的風(fēng)咻咻地盤旋。她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拉洋片似的,將這一年來發(fā)生的事體回顧了一遍。她想她的遭遇都是從蠶房閣樓上那一排花窗開始的!銀牙一咬,翻身起來到灶間拿了把菜刀,沖出大門,沖去蠶房,沖上閣樓。花窗被蔡老板拆去后,娘一直沒顧得重新安上窗戶。玉蠶掄起菜刀,狠命地朝空空的窗框砍去,一刀又一刀。
        “玉蠶,玉蠶,你怎么啦?”娘半夜起來給蠶喂食,聽見聲響便撲上閣樓,死死抱住她的胳膊,苦苦道:“玉蠶,你有氣朝娘來好了。這里是蠶房,你不要驚動它們。它們馬上就要登山結(jié)繭了呢?!?br/>  玉蠶歇了手,大口喘著。閣樓下,蠶吃桑葉吃得正歡,一片“沙沙沙——沙沙沙”,細(xì)雨連綿似的。玉蠶手中的菜刀掉在樓板上,她終于撐不住了,撲在娘懷里,嚎啕大哭。
        次日清晨,玉蠶早早就起來妝扮自己,細(xì)細(xì)涂粉,淡淡描眉,輕輕點(diǎn)唇。描畫半天,卻叫人看不出描畫的痕跡。人楚楚,云婷婷,還是天生的美佳人。玉蠶終于有勇氣去面對蒼籽和挑青了。
        玉蠶趕往鎮(zhèn)政府,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蒼籽了。心口一熱,加快了腳步。忽然瞥見蒼籽身旁站著個瘦小的女人,心又倏地一沉,腳步連忙剎住。深吸口氣,努力拉出笑容,方才不急不緩地迎上去。
        蒼籽略顯尷尬,用胳膊肘搡搡那個女人,道:“叫……叫姐姐呀!”
        那女人一張面孔尖尖黃黃的,一件簇新的格子兩用衫罩住她微微腆起的腹部,羞怯地一笑,輕喚了聲:“姐姐?!?br/>  玉蠶挑起眉道:“哪里敢當(dāng)啊,就叫我玉蠶好了?!?br/>  蒼籽湊上臉,壓低聲:“娘沒告訴你?她是……”
        玉蠶冷下臉:“她是什么?又不是編戲文。”扭頭往鄉(xiāng)政府大門走進(jìn)去。
        結(jié)婚登記處與離婚登記處門對門隔著一條走廊。玉蠶記得當(dāng)年她跟蒼籽也是在這座樓里登記結(jié)婚的,那時候她心里充滿了幸福的陽光,以為自己一定會跟蒼籽白首到老的。當(dāng)時,他們看到有夫妻哭哭啼啼吵吵嚷嚷走進(jìn)對面的離婚登記處,覺得不可思議。既然兩人因相愛結(jié)為夫婦,為什么又要吵到必須分開的地步?可是,今天他們卻也要走進(jìn)離婚登記處了!玉蠶泛上一陣陣酸楚,真希望日出西山,歲月倒流!
        辦離婚的工作人員好像是曉得他們之間的事體,審閱離婚協(xié)議書時,不斷抬起眼皮瞄他們一眼。最后問了句:“沒有什么財產(chǎn)糾紛吧?”蒼籽搖搖頭。玉蠶道:“原就沒有什么財產(chǎn),住娘的屋,吃娘的飯!”
        那工作人員一邊填寫離婚證,一邊問道:“玉蠶,上海老公已經(jīng)找好了吧?”
        玉蠶夸張地笑道:“是啊,這里辦完手續(xù),回去就請酒啦?!鄙焓謴陌锩鲆话焉虾Щ氐母呒壧牵瑩ピ谵k公桌上:“喏喏喏,喜糖,喜糖。”
        蒼籽黑著臉,抓起桌上的離婚證,掉頭就走。挑青在走廊里迎上來,輕輕問道:“辦妥啦?”蒼籽點(diǎn)點(diǎn)頭,兩人對視一下,便朝對過結(jié)婚登記處走去。
        “蒼籽——”這一聲喊,絕望凄苦,令人毛骨悚然。蒼籽和挑青站住了,與玉蠶面對面。玉蠶又夸張地笑起來,從包里拿出一袋精美糖果,道:“我特為從上海給你們帶來的,你們辦事的時候派得上用場?!?br/>  蒼籽垂著胳膊不接手,還是挑青接過來,細(xì)聲道:“謝謝,姐?!?br/>  蒼籽和挑青進(jìn)了結(jié)婚登記處,玉蠶努力撐著的架勢轟然倒塌,拽住樓梯扶手才不至于跌倒。這個地方對她來說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她咬牙徑直去了汽車站等候回縣城的班車,希望能趕上午后去上海的火車。
        獨(dú)自坐在候車椅上,玉蠶思一陣,痛一陣,悔一陣,恨一陣,橫豎不是個滋味,正無法排遣時,聽得一聲嬌滴滴的“娘——”抬眼看,心一軟,竟是小蛾寶,張開小手撲了過來。玉蠶抱住女兒,貼著女兒的小臉,潸然淚下。猛然抬頭看到了娘,還有蒼籽和挑青,連忙蹭著蛾寶的肩胛擦去眼淚。
        娘道:“玉蠶,娘請客,娘想和兩個閨女一起吃頓團(tuán)圓飯。”
        玉蠶抬臉道:“娘,我不是跟你說了嗎?辦完事就直接回上海的,我只請了兩天假嘛?!?br/>  蒼籽嘴唇嚅動了一下,終于沒出聲,只搡了挑青一把。挑青黃黃的面頰上有了兩朵紅暈,道:“姐,你放心,我不會虧待蛾寶的?!?br/>  
        玉蠶沒好聲氣:“跟你說不要那樣叫我,就叫玉蠶!”又親親蛾寶,道:“乖乖,好好跟外婆過,等你滿兩歲,娘接你去上海上幼稚園?!?br/>  蒼籽出聲了:“明年,我?guī)Ф陮毴ド虾?。孫廠長已決定派我去上海開分店……”
        玉蠶的心像被利錐狠狠戳了一下,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
        汽車進(jìn)站了。挑青張著手要抱蛾寶,玉蠶卻將蛾寶塞給了娘。她頭也不回地跳上了車,不想讓他們看到自己扭歪了的面孔。
        隔著車窗玻璃,玉蠶卻看見蛾寶已抱在挑青的懷里,蒼籽長臂緊圍著挑青的肩,好一幅幸福一家人的畫面。她慌忙狠閉上眼睛。待她緩緩地再睜開眼,他們——她的親人或仇人,她所愛的亦或她所恨的都不見了,只有青山巍峨,剡溪長流。
        
        15
        
        玉蠶和蒼籽的故事至此原應(yīng)該結(jié)束了。蒼籽和挑青在縣城租了房子,把蛾寶接到縣城一道生活。蒼籽為了竹器廠打開大上海的銷路,忙得不克分身,便把蛾寶全部托付給了挑青。挑青經(jīng)歷了人世間最慘痛的悲劇,卻又因禍得福,不僅重新找到了一位實(shí)心實(shí)意的丈夫,還意外找到了生身母親及姐姐。挑青將感激之心全部放在了蛾寶身上,盡心盡力照顧蛾寶。小孩子天性就“有奶便是娘”,蛾寶很快就跟她親熱起來。挑青自己腹中的胎兒也一天天長大了。
        如今,千辛萬苦造起的新房子里,只有玉蠶娘獨(dú)自留守??伤⒉还聠危猩锨l蠶寶寶陪伴她。只要兒女們在外面過得好,玉蠶娘便無其他奢望,只顧定定心心養(yǎng)她的蠶。
        秋蠶上了山,玉蠶娘便空閑下來,只靜靜等候著蠶結(jié)繭,等候縣城繭行來收繭了。玉蠶娘早起灑掃了庭院,便坐在客堂里給玉松織件套頭毛衣。偶爾抬眼看看寧靜的村莊,薄霧縈繞間,田野一片斑斕,遠(yuǎn)處的山脈紅葉璀璨,都是她看得熟稔了的景致。玉蠶娘復(fù)又低頭織毛衣,雖說玉蠶從上海給玉松買了各種款式的羊毛衫,玉蠶娘固執(zhí)地認(rèn)為,還是自己手織的毛衣御寒保暖。忽而就聽得有人喚她:“玉蠶娘,你在家呀?”
        玉蠶娘抬起頭,門口竟有三四條身影,背光,好一會才辨出眉眼。為首的是村長,另外三位都穿著警察的制服。其中一位面孔有點(diǎn)熟,好像是鎮(zhèn)上派出所的,另兩位面孔白撩撩的警官,全然陌生。她才舒坦了沒多少時候的心又七上八落起來,卻不動聲色,笑臉相迎,讓座,奉茶,問道:“村長這工夫倒有空串門子???”
        村長面有難色,朝三位警官望著。一位警官便單刀直入問道:“你女兒王玉蠶是在上海打工嗎?”
        玉蠶娘心別別跳:“是啊。我們村有好幾戶人家都有去上海打工的,這沒有違反政府法規(guī)吧?”
        警官并不回答她的問題,又問:“你女兒最近回來過嗎?”
        玉蠶娘道:“上個月回來過呀,不怕同志見笑,女兒是回來跟女婿辦離婚手續(xù)。這種事情現(xiàn)在也見多不怪了,鎮(zhèn)政府發(fā)了證,都敲了紅印的?!?br/>  村長道:“玉蠶娘,你不要緊張,這兩位同志是從上海來的……”
        玉蠶娘騰地跳起來:“玉蠶在上海出事啦?”
        上海警官沒有情面,公事公辦道:“王玉蠶涉嫌一樁兇殺案,現(xiàn)在逃逸,希望家屬協(xié)助警方工作,規(guī)勸其自首?!?br/>  玉蠶娘咚地跌坐在竹凳上,喃喃道:“不會的,玉蠶不會殺人的,玉蠶心善,我家蠶房里死了一條蠶,她也要抹眼淚。她在上海做得好好的,錢也賺得不少,平白無故為什么要?dú)⑷???br/>  警官就問:“有個蔡老板,你認(rèn)識嗎?”
        玉蠶娘一愣:“蔡老板,他怎么啦?”
        警官道:“前天,蔡老板被人用剪刀戳中要害,死在你女兒租借的屋里了,經(jīng)過縝密偵察,王玉蠶為最大嫌疑人。這兩天,她跟你有過聯(lián)系嗎?”
        村長挨近她道:“玉蠶娘,這可是殺人的大罪,你是明理的人,倘若有玉蠶的消息,你一定要配合政府,勸她來自首。坦白從寬,你總歸曉得的,對吧?”
        玉蠶娘茫然地看住村長,村長卻覺得她不是在看他,她的目光穿過他不曉得落到什么地方去了。村長便上樓轉(zhuǎn)了一圈,對警官道:“玉蠶確實(shí)沒有回家,村子巴掌大的地方,來去一個大活人,瞞得過誰呀?”
        警官給玉蠶娘留下一張名片,便告辭了。
        待他們一群人離去,玉蠶娘跳起來將門關(guān)上,連連撥打玉蠶的手機(jī)。玉蠶的手機(jī)卻一直關(guān)機(jī)。玉蠶娘轉(zhuǎn)而給蒼籽家打電話,是挑青接的話筒。玉蠶娘上下牙齒咯咯咯地打顫,道:“挑青,你姐出事了,她把蔡老板給殺了,她跟蒼籽聯(lián)系了沒有?”
        挑青的聲音有點(diǎn)猶豫:“沒,沒聽蒼籽說起呀。蒼籽天天在忙到上海開展銷會的事體……”
        娘便道:“警察已經(jīng)到村里來調(diào)查過了,你告訴蒼籽,看他有什么法子盡快找到玉蠶。主動坦白,還可以保住性命!”娘說出這句話,已經(jīng)泣不成聲。
        挑青心事重重擱下電話。近兩天,蒼籽總是弄得很晚才回家,說是工作忙,一回來倒頭就睡,幾乎跟她說不上一句完整的話!挑青不敢往下想,好像腳邊就是萬丈深淵。
        這一日,晚上十點(diǎn)敲過,蒼籽才回家,一臉的疲憊困頓,擦了把臉,就橫倒下來。挑青替他寬衣,像不經(jīng)意似的細(xì)聲細(xì)語道:“娘打來電話,問玉蠶姐的行蹤。聽講從上海來了兩個警察……”話未盡,蒼籽鼾聲已起。挑青無奈嘆著,替他脫鞋。挑青看見蒼籽的鞋幫上沾著泥,鞋底上還有幾根枯竹葉。挑青怔住了。
        蒼籽哪里睡得著呢?那一天,他接到玉蠶的電話,玉蠶慟哭著告訴他,她把蔡老板殺了!
        蔡老板一時興起,又跑到玉蠶租借屋強(qiáng)行跟她發(fā)生關(guān)系,穿好衣服就要走人。玉蠶拽住他要錢,玉蠶想,自己好好的日子被你攪得千瘡百孔,除了錢還能要到什么呢?蔡老板當(dāng)即翻了臉,道:“老子睡你還要付錢?你不是已經(jīng)兩萬塊賣給我兩年了嗎?”當(dāng)時玉蠶什么也沒說,順手從桌上抓起把剪刀,狠狠地插入蔡老板的胸口。這個動作她腦袋里已經(jīng)演繹過上百遍,所以做起來熟練而準(zhǔn)確。
        玉蠶殺了蔡老板,天蒙蒙亮就搭車回到鄉(xiāng)下,頭一個就給蒼籽打電話。蒼籽心里痛得要命,如今自己跟挑青的小日子富足又安定,可玉蠶卻過得那樣凄苦!蒼籽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他要幫助玉蠶渡過這個難關(guān)。蒼籽叫玉蠶躲進(jìn)從前他上山砍竹時住過的竹寮,那竹寮隱在懸崖下,有茫茫竹林遮蔽,不易讓人覺察。下了班,蒼籽騎摩托車趕幾十里路為玉蠶送去日用品和食物,還有他曾經(jīng)努力想斬斷的,卻又怎么也斬不斷的對玉蠶的情愛。
        蒼籽作出鼾聲如雷,挑青的言語卻句句鉆進(jìn)他的耳洞,令他心驚肉跳。次日,他請了兩個小時的假,提早出了縣城,往山上去了。蒼籽把摩托車停在路邊一叢荊棘中,徒步走進(jìn)竹林。玉蠶沖出竹寮,不顧一切撲進(jìn)蒼籽懷里,兩人抱頭痛哭。暮色中,風(fēng)動竹絲瑟瑟作響,竹葉如雨般飄落下來。
        蒼籽抱緊了玉蠶道:“娘打來電話,說警察已經(jīng)下鄉(xiāng)來調(diào)查了。這里已住了兩日,怕不安全。過兩道梁,有個巖洞,從前我避過雨……”
        “不——”就在離他們不遠(yuǎn)的竹叢中,傳出一聲凄厲的長嘯,把蒼籽和玉蠶嚇得摟得更緊。蒼籽循聲望去,撞見了一對絕望的跟玉蠶像極了的眼睛!
        “挑青!”蒼籽慌得松開玉蠶。
        挑青騰地站起,扭身就跑。蒼籽連連喊著,追了上去。挑青被一截陳年竹樁扎了小腿肚子,人晃了晃,就倒了下去。蒼籽追到跟前,伸手扶她,卻摸到了一巴掌血。蒼籽慌了,大喊:“玉蠶,玉蠶,過來幫幫忙?!?br/>  玉蠶幫忙將挑青扶到蒼籽寬闊的肩背上,蒼籽背起挑青頭也不回地跑出竹林去了。
        蒼籽用摩托車送挑青進(jìn)了鎮(zhèn)衛(wèi)生院,醫(yī)生說,再晚來一步,肚子里的孩子就保不住了。蒼籽想像不出,挑青挺著大肚子,如何爬上山梁,如何摸進(jìn)竹林。他悔恨得一句話都吐不出來,只是捏緊拳頭捶自己的腦袋。
        挑青拉住他的胳膊,虛弱得抬不起眼皮,急促道:“蒼籽啊蒼籽,你這樣非但救不了姐姐,反而連你自己也搭進(jìn)去了。你曉得吧?你已經(jīng)犯了包庇罪,你若判了刑,我們這個家就徹底毀了?,F(xiàn)在只有一條路可走,你馬上給派出所民警打電話,或許還可以因功抵罪!”說著,把手機(jī)塞進(jìn)蒼籽手掌中。
        蒼籽用手狠狠捋了把面孔,喑啞著道:“挑青,你放心,我不會讓這個家毀了的。明天下了班,我領(lǐng)玉蠶自首去。這樣,玉蠶的罪也可以減輕些。如果我先給派出所打電話,他們抓住了她,那可是死罪呀!”
        挑青將手放在蒼籽掌心里,閉著眼,靜靜地躺著。
        蒼籽沒有對挑青說謊,第二天下了班,他真的打算勸動玉蠶跟他去派出所自首??墒钱?dāng)他趕進(jìn)竹林,竹寮里已空無一人。他呼喊著,在林子里盤桓尋找,仍不見玉蠶蹤影。他又返回竹寮,才在權(quán)作凳子的石板下發(fā)現(xiàn)一張用血寫在草紙上的絕別信:蒼籽,你好好跟挑青過!你們?nèi)羧ド虾?,就把蛾寶交給娘!你叫警察到懸崖下邊來為我收尸吧!
        玉蠶跳崖了?玉蠶跳崖了!蒼籽心如刀絞,恨自己晚到了一步。他撲到懸崖邊往黑洞洞的深淵探去,只見灰蒙蒙濕漉漉的濃霧正冉冉地從崖底升騰上來,霎時間便彌漫了整片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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