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處
就像出一次遠門。告別一部分親人,去見另一部分親人,還有地底下的舊石器,從沒見過陽光的蟲卵、癟種子。
我不再四處走動,徹底靜下來,聽大地喘息。兒女們在我身體上面耕種,這聲音原來如此細碎,如此感人。
轉眼就是春天。我生活在深處,再也看不見地面上的芽瓣和花骨朵。
有人小聲哭,憂傷滲進我的眼窩,但我不知他是誰,該怎樣稱呼。
黑暗很厚,我努力把胸口朝上,讓孩子們的小腳感到溫暖……
命
親人們種下的葵花籽??偸撬廊サ纳?,活下來的多。
一個男嬰借助母親的身體發(fā)了芽,即使遭遇閃電和苦命,也能搖搖晃晃長成大地上的紅高粱。
我一直在想,扛著農具的老祖宗,為什么走著走著就碎成了一張紙?安靜下來的總是像白骨,飄走的為什么總是像灰燼?
掀開春天的琴箱蓋,里面有鵓鴣的低喚,也有羔羊斷奶時的啼喚……
五月
我所寫到的麥田不是麥田。翻騰于藍天之下的,是三十畝越積越厚的黃顏料。
靠近豐收的這一頁太重。父親的手有點顫抖,掀不動五月這張紙。
大地的子宮,擁擠的果實,一如超產的幸福,要借用兩臺收割機三輛馬車和蜜蜂的全家。
剖開血管當道路,清掃心臟作糧倉。
雨過天晴之前,鳥鳴用燦爛的芬芳啄出彩虹之前。一只螞蟻背負受災的家當和被澆滅的民謠,爬上最高的山坡……
低頭
如果不是低著頭,即使眼眶里涌出淚水,我的悲憫也將浪費在自己的臉頰上。
大地把我摟進她的懷抱,我因此愛上了低處的稗草。它們干燥或濕潤地活著。
我感動于這種自上而下的生長。低頭去吻它們,它們搖晃著贏弱的身子,在風中接住我獻給遼闊大地的哭泣……
她為什么像我的母親
她為什么像我的母親?不是那水桶身形,那青布衣衫,而是那垂直于大地的俯視,瞳孔里那屈辱、隱忍的淚花。她通過青蛙的眼睛看世界,只專注于害蟲、小如稻田的國家,以及爛在淤泥里的菜疙瘩。閃電來捆。雷聲來敲。秋風用宿命反復測量她……
她在陽光下勞作,累了就蜷在谷糠上掏耳朵,里面掉出結痂的黑暗,掉出一個家族的謾罵和耳屎。她為什么像我的母親?因為她一只手忙著把兒孫拉扯大,一只手忙著在靈柩旁種花。
她為什么像我的母親?還因為她肯放低自尊。屈服于現實。困苦與疾病拿了腳鐐來銬她,她甚至沒有冷笑,蹲進晚年不說話。
她叫無名氏,住在落葉下。她和我母親都擁有三尺沉默,散了魂魄的萱草花……
大地上的一朵小花
大地是大家的,我不能獨享她任何一朵小花。我只是來到這里,只配靜靜地看,癡癡地想,暖暖地感恩。
在我之前許多人來過,在我之后還會有更多的人找到這里。能夠和風一樣摸摸花瓣,和露水一樣有資格掛滿她的臉龐,那該多好。
大地不是任何一個人的。大地上任何一種好事物都不是任何一個人的。
如果上帝非要摘她,容我跪下。懇求三百遍:贈給已經死去和正在活著的盲妹妹吧……
早啊 春天
我脫口而出的時候,忍受過霜雪的松針頗了一下,花粉蕩漾。時光給小鳥解開活扣,長翅膀的事物飛得比原先更高。
我在院子里拔草鋤地,雙胞胎女兒緊緊跟隨,曙光用粉紅色的乳汁灌溉心靈。
早啊,春天!嫩芽從骨頭堆中擎出小旗,生病的松鼠試探著走出洞口。閑逛的人忽然發(fā)現自己老了……暖風吹送,胸口多了一朵含雨的云。誰在墻根尋找乳牙?誰把揉成團的遺言放進有蛋的鳥窩?
春天嘍,我不得不重新打量這個世界!
祝愿勤勞者不再收獲癟谷,失敗者不再被生活劫持,停止豢養(yǎng)眼淚……
老式的憂傷
這輛破爛不堪的獨輪車,多像一種老式的憂傷,瘸在野草灘的斜坡上。不再抗拒黃昏的靜寂和荒涼。
在秋風自北往南的撕扯下,在天空瓦灰色的注視下,我堅持做一個舊世紀的老農民,口里嚼草,單膝跪地,用黃泥巴搓手,反反復復唱著一支土得掉渣的歌謠。
雙眼迷蒙,捧起千年前遺留下來的鶴聲與云朵……
屠宰場
在秋風凄冷的催促下,一頭老驢被押往屠宰場,嘩響的落葉像是人間襤褸的衣裳。
老驢不愿意往前走啊,它祈求的淚花讓我更加悲涼……
回來的路上,我像經歷了一次真正的死亡。
我深愛著養(yǎng)育我的美好時光,但這美好時光啊,早晚也會把我押往另一個屠宰場……
厭倦
總有一天我會厭倦這種散漫的時光,小鎮(zhèn)上的人或事早已耳熟能詳。
——厭倦了。但我還要一天天在它的胡同里閑逛,在相似的深夜聽相似的鼾聲。
這里的道路已厭倦了我的腳步,這里的高山也厭倦了我的仰望,我想把一條河流的喧響移進血管。我想改變一下自己,跳出原來的生活,用清晨的跑步驚醒另一個沉睡的自己……
偏離
偏離故鄉(xiāng)二百里。車繼續(xù)向南。
經過一座石橋時,我看見一只鷺鳥蹲在沙洲上,周圍的灰色使它的潔白顯得孤獨。
這多像老家那棵玉蘭樹啊,在一片又矮又舊的土房子前,它開花的時候,美得讓人心碎。
車急駛而過。我向鷺鳥投去留戀的一瞥,卻不知它能否看見我流淚……
清晨
有一段時間,我對這個詞特別著迷,拆開它的筆畫,看見上足了發(fā)條的掛鐘,一個少女在通往學校的路上越跑越快:把它插在地里,灑幾滴淚,立即活了,竄出嫩嫩的綠葉和夢想。
那段時間,我在黑暗中反復念這兩個字,應了咒語一般。天說亮就亮。曙光和藹地照在我的胸大肌上,好像一夜間,我已長大,變得強壯。
你
你就是半夜坐起來的那個人。我在夢中追兔子,掉進枯井的聲音驚醒了你。
你撐燈,摸了摸我汗涔涔的額頭,童年亮了一會兒重又熄滅,你就是那個越來越老的人。
我是你心里忽明忽暗的那個詞語,你溫暖地讀我,直到嗓子變啞。
我是月光和夢喂養(yǎng)的那個孩子,多想和你坐在同一片夜色下,你一匙一匙喂我。
閃電來了,而我毫無察覺。我只看見你臉上最平靜的那部分,被刷上一層耀眼的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