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面
1950年深秋,我剛過19歲生日。上級突然通知我,把我從大西北調(diào)到了遙遠的首都北京。不久,又跨過了鴨綠江,去到更加遙遠的朝鮮戰(zhàn)場。從此,我就警衛(wèi)在彭德懷同志身邊,一直跟隨了他17年。
彭總的指揮部設(shè)在一個大山溝里。靠山腳有一些當年挖礦時留下的洞。洞內(nèi)經(jīng)過修整,縱橫相連,可以住人,只是太潮濕,因而在洞口搭了一些木板棚子。彭總就住在作戰(zhàn)室旁邊的一個小棚里。
我很想見到彭總。他原來的警衛(wèi)員鄄友才同志看到我有些心急,問我:“想見見他?”我連連點頭。他就叫我跟在他后面進到小棚子里去。他囑咐我:“他不問你話,你也就別吭聲?!?/p>
友才是進去倒開水的。他推門、走路都很輕。我站在門邊,連大氣都不敢出。彭總坐在一個木頭箱子壘成的寫字臺前,抬頭看了我一眼,接著又低下頭看文件。就這一眼,我著實嚇了一跳:“這個人樣子好厲害啊!”他粗眉毛,厚嘴唇,寬肩膀,表情又像生氣,又像發(fā)愁。屋子里很冷,板壁縫里冒出一股股白霧,凝結(jié)成了冰霜。地上有一條小水溝,流著從山洞里淌出來的一股水,可以聞到硫磺的氣味。一張行軍床,就放在水溝旁邊??傊@里沒有一點叫人稀奇的東西。要不是彭總坐在眼前,我真不會相信這是中國人民志愿軍司令員兼政委住宿、辦公的地方。
出門來,我問友才:“怎么樣,很厲害吧?”
友才說:“嗯,很厲害。不過你不用怕,他不會罵我們。有時批評干部,干部越大他越不客氣。”
指揮所里
雨季到來了。
我們中國人民志愿軍總部里,彭總住的小板棚上頭漏水,四壁淌水,地下流水。正在這時,來了祖國人民的慰問團。同來的還有一些朝鮮人民軍的戰(zhàn)友和老鄉(xiāng)。
他們來到指揮所里。
“小同志,我們彭總平時就坐在這兒?”一個戴眼鏡的老同志問我。
我“嗯”了一聲。
這個老同志又去摸了摸濕漉漉的板墻,激動地拉著長聲說:“這里呀,住著百萬雄師的統(tǒng)帥,這里就是他的指揮臺。就是從這里,發(fā)出使敵人膽寒,人民歡欣的號令;從這里,我們看到了我們的軍隊為什么無往而不勝!”我看到,他的眼眶內(nèi)閃動著淚花。
那位贊揚彭總的老同志,不知是不是郭老?當時我不認識他,后來從電影上看,覺得有點像,但有的同志又說是作家巴金同志。不管是郭老還是巴金,他們的話說出了我們志愿軍戰(zhàn)士共同的體會:一個百萬大軍的統(tǒng)帥和他統(tǒng)帥的士兵過一樣的生活,這個軍隊自然是臨危不懼、一往無前的。
仗打得很緊張的時候
頭一年,仗打得可緊張了。白天、晚上,彭總難得倒在床上睡個覺。有時睡,也只是脫了鞋坐在行軍床上,或者坐在我給他鋪了一塊棉墊的木箱上,背靠著墻,那么養(yǎng)養(yǎng)神而已。參謀人員報告了情況,他便馬上走到地圖跟前做標記,作指示。
前線的情況,彭總的心情,我們都可以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他從不隱藏自己的喜怒哀樂。
我還記得,有時候他困極了,就坐在木頭箱上,背靠板墻,眼睛閉著。但是右手還是捏著電筒,左手還是拿著放大鏡,嘴里喃喃地說著什么。在那些日子里,這就是他難得的睡眠了。這樣睡覺,每次最多也不過十來分鐘。一醒來,他就問:“有誰來過沒有?”怎么會沒有人來呢?多少條戰(zhàn)壕連到他那里呀!但是首長和同志們對他非常體貼,只要不是極其緊要的事,就不讓我喚醒他。后來他察覺了,先是批評我,然后又向我講道理。還說:“解決這問題,我要自力更生!”從此,為了使頭腦保持清醒,他時常跑到外邊走一走,哪怕是風雪連天的冬夜也是這樣。出門前,他總要打聲招呼:“我去透透氣?!币馑际怯辛饲闆r,叫值班員及時報告。
彭總的身體很好,在朝鮮那樣勞累,也不生病,連感冒也很少。往后的十幾年也是如此。只是有一點輕微的腸胃病,有一點痔瘡。他什么藥也不吃。他說,防病最好的方子是勞動和鍛煉,治病最好的方子是多喝水,更沒有見他吃過什么補藥。從朝鮮回國后,傅連璋同志拉彭總?cè)z查身體,他說:“我才不去。你們醫(yī)生亂彈琴,沒有病也要查出幾分病來。我自己還不知道自己!”其實,當時他晚上老是睡不好,離不得吃安眠藥,后來形成了習(xí)慣,每晚都要吃兩片到三片。這就是在朝鮮那無數(shù)不眠不息的夜晚留給他的后遺癥。
他沒有時間顧自己
有一次響空襲警報,我在洞子里沒有聽到。見大家都往洞里來,才忙著往彭總平時防空的地方奔去。到那里一看,不見人!我拔腿就朝洞外跑。洞門口有人喊道:“你瘋了?”這時天剛黑,但是,洞外被敵機拋撒的照明彈照得明晃晃的,一股股聲浪沖進洞子里來,震得人耳朵發(fā)麻。我顧不得看敵機的來去方向,也顧不得看哪些地方挨了轟炸掃射,直朝彭總在門外的小屋跑去。
我剛跑出洞,就看見一位干部已經(jīng)跑在我的前面了。我們前后腳進了彭總的小屋,發(fā)現(xiàn)他半躺在被窩里,披著大衣,點著蠟燭,在看文件。外頭響成一鍋粥,屋子里一股濃烈的火藥味,他卻沒有感覺似的。
我們不約而同地大聲喊道:“走!”又一齊動手去拉彭總,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幸好,后面又跑來了警衛(wèi)排的幾個同志,大家連拉帶架地把他推進了洞。我們剛離開,“噠噠噠”一長串子彈就擦著屋檐掃射過來,把那張行軍床打了幾個洞,而另一個房子也被打塌了一角。過后,他笑著說:“今天不是你們幾個把我搞進洞,我就見了馬克思了?!?/p>
事后,志愿軍政治部的甘泗淇主任把我找去,先把我表揚了一番,接著再三囑咐:“今后,你們離開彭總一步,都要給一個同志交代,看著他,吃的,喝的遞到他手里。他,沒有時間照顧自己呵!”
(摘自《書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