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用

得書日志

十月十三日方成寄來《方成自述》，李輝為大象出版社主編的“大象人物自述文叢”之一。前收到過黃裳、邵燕祥贈送的兩本自述。李輝后生可畏，僅就為出版社策劃、編輯叢書來講，已經(jīng)出了好幾套書。他為大象出版社編的另一套圖文書“大象人物聚焦書系”，出版了近二十種。

十月十五日李濟生寄來《巴金與文化生活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巴老是作家，也是出版家，是我們出版工作者的榜樣。張元濟辦商務(wù)印書館、葉圣陶辦開明書店、巴金辦文化生活出版社，在近代中國出版史上，都值得大書特書。

十二月十日收到廖冰兄寄來《“三劣”同樂集》大型漫畫集。廖老說：“世有自稱為或被稱為詩、書、畫三絕者。而我的畫，俗而不雅；我的詩，只能說是順口溜；我的字，無根基法度，可謂三劣。若要打分，每樣最多得三十分，可是三者加起來便得九十分了，能不自我感覺良好耶?”一九八六年廖老曾贈我《冰兄漫畫——1932年至1982年作品選》。廣東教育出版社新出版的這本，全部彩色印刷。

十二月十四日吳興文自臺灣來，帶來新版鐘芳玲：《書店風(fēng)景》(臺灣大地地理文化科技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出版)。舊版《書店風(fēng)景》曾由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印了一萬冊。新版增添了約一百張新圖片。鐘芳玲說她的《書店風(fēng)景》僅僅是希望能挑引起一些人對這些風(fēng)景的渴望。書店之美——如山水之美，等待有心人的開發(fā)。為得到此書，寫了一篇小文，托李瑞月(季季)在臺灣《中國時報》發(fā)表，換得稿費買書，托便帶到北京。我希望開書店的都能看到這本書，從這里取點經(jīng)。

與吳興文同來的一位臺灣客人傅月庵，贈我他所著的《蠹魚頭的舊書店》。此書詳細介紹臺北以及外國的某些舊書店，附有書店店堂平面圖，指點某類書在某架，還捎帶告訴你附近有家什么小吃店，逛完了書店可以歇歇腳吃碗面什么的。附錄《臺灣舊書店地圖》和《禁書參考目錄》(大概便于訪求禁書)。

與吳興文同來的另一位朋友謝其章，贈我《創(chuàng)刊號風(fēng)景》，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出版。謝君自稱是個“不折不扣的‘雜志癖者，藏有新舊雜志三萬余冊，擠占了家庭的生活空間，挪用了家庭的日常開銷，衣帶漸寬終不悔，為雜志消得人憔悴。何苦?何必?旁人難解其中意，冷暖只自知。雜志如海，一九四九年以前有目錄可查的即達三萬多種。一九四九年以后的沒有目錄，據(jù)最新統(tǒng)計是八千多種，還不算已經(jīng)?？哪切？秩绾＃松醒?，財力有限?！诵牟蛔闵咄滔?，權(quán)宜之計是每種雜志只集創(chuàng)刊號，美其名曰‘珍愛最是第一聲，微酸無可奈何”?！啊M軍的第一類，那是創(chuàng)刊號的步伐，‘東方的微光，冬末的萌芽，那是創(chuàng)刊號的風(fēng)景，風(fēng)景這邊獨好”。寫得多么有情意!

書中的文章介紹每種雜志，娓娓道來。所有創(chuàng)刊號均有彩色印的書影，書印成這樣，可謂精品。

想到我也收藏有一些舊雜志，哪天也寫一篇《我的創(chuàng)刊號風(fēng)景》。

十二月十四日趙蘅送來楊憲益贈書戴乃迭自傳、文存《我有兩個祖國——戴乃迭和她的世界》。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乃迭是卓越的英籍翻譯家，為翻譯事業(yè)奉獻了一生，耗盡了她所有的心血。幾十年翻譯(中譯英)中國古典文學(xué)、現(xiàn)代文學(xué)、戲曲作品達六十部。一九九九年去世，沒有能等到與憲益結(jié)婚滿六十年這一天。

十二月十六日友人自國外寄贈《人權(quán)與憲法》，厚達六百頁，二十一世紀(jì)中國基金會出版。近日報載人大決定修憲，已將人權(quán)訂入條文。

十二月十七日不相識的朋友郁田君自福建寄贈《中國藏書票精點》，海峽文藝出版社出版。集中收有藏書票一百八十枚，皆彩色印刷，部分有票主簽名。其中竟有我繪制自用的藏書票。英國維多利亞時代人喜愛藏書票。昵稱“漂亮小玩意兒”(Pretty Things)。

十二月十八日李黎自美國來與朋友歡聚，贈我散文新集《翡冷翠的情人》。久違了“翡冷翠”，當(dāng)年徐志摩譯Firenze為“翡冷翠”，李黎取為篇名書名，甚美。李黎為臺灣、上海報紙專欄撰文，每年都要印本書。書架上已有一排近二十本李黎文集。

鐘叔河夫人朱純寄贈《悲欣小集》，非賣品，自費印三百本贈送友朋，此本編號第一百八十八。書名取自弘一大師李叔同所書“悲欣交集”易一字。

宗江贈我阮若珊文集《憶》，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出版。若珊十四歲即參加“一二·九”學(xué)生運動，一九三九年加入共產(chǎn)黨，成為一名文藝戰(zhàn)士。一九五八年任中央戲劇學(xué)院副院長。二零零一年辭世。斯人已去，遺篇尚在，給人以溫暖。書前有宗江代序七篇，首篇一九五六年《求婚書》。

一日得三書，快何如之。

十二月二十一日鐘叔河寄來文集《念樓集》，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叔河住二十號樓，“念”即二十。這是二零零三年最后收到的一本書。

漫畫家的贈書贈畫

漫畫家簽名贈我的書，開本最大(30x32英寸)，捧在手中最沉重的，是一九九二年香港美術(shù)家出版社出版的《人物畫大家葉淺予》。編者說：“葉淺予是藝術(shù)領(lǐng)域的瑰寶。他的生命在藝術(shù)探索中顯得多彩多姿，在創(chuàng)作上是一個令人嘆息的多面手?！本幷邚娜~淺予工作室保存的各個歷史時期學(xué)習(xí)、教育、旅行、創(chuàng)作上的具體資料，編選了這本大型畫冊，其中包括一百九十七幅作品和年表。

葉老贈我的幾本書，其一為回憶錄《細敘滄桑記流年》，內(nèi)容包括：《上海創(chuàng)業(yè)史》、《抗日行蹤錄》、《“天堂”開眼記(訪美見聞)》、《師道與世道》、《十年荒唐夢》、《婚姻辯證法》。原來計劃寫八個分冊，只完成六冊，另兩冊因健康原因擱置。

葉老還贈送我兩本漫畫集：《王先生和小陳》、《葉淺予漫畫選》。前者我還是小學(xué)生時就從報刊上看到，還改編拍成電影，人們從《王先生和小陳》認(rèn)識葉淺予，這是他的成名作。

淺予先生贈我大幅水墨畫《新疆舞》。說：“不落上款，你有需要時可以換錢?！痹趺磿?，再窮我也不會出賣葉老的畫。

送給我書冊數(shù)最多的，是華君武和丁聰兩位漫畫家。

二零零三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一部《華君武集》，共十冊：文集四冊，漫畫集五冊，影集一冊。文集1、《我怎樣想和怎樣畫漫畫》，2、《補丁集》，3和4、《漫畫漫話》(上下)。其中《補丁集》、《我怎樣想和怎樣畫漫畫》先出版過單行本，君武兄都給了我。

在此以前，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都出版過華君武漫畫選集，是我最早得到的君武兄贈書。以后四川美術(shù)出版社按年代出版《華君武漫畫》，從一九四五年到一九九零年，共九冊，君武兄也一一簽贈。君武兄說：“范用是真正的漫畫發(fā)燒友?！蔽倚廊活I(lǐng)受。

最近收到的君武兄贈書。是零零五年新出版的《漫畫一生》。作者在自序中說，從這本書可以看出：“如果沒有革命的教育就沒有我的漫畫。”我們看華君武各個時期的作品，可以感受到這一點。

二零零一年君武兄還出過一本《華君武漫畫十二生肖》。他說：“我在漫畫里喜歡畫動物，常有十二生肖作主角。因為有些動物富有人的性格、行

為、七情六欲。漫畫上借動物作褒貶更有趣些?！?/p>

一九九六年，君武兄在《華君武漫畫》(一九九一九九四)一書中題詞：“范用是我們漫畫家的好朋友，可惜他無權(quán)，如有權(quán)必為我們的保護神?！蔽疵馓e了我。

丁聰漫畫，最早在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昨天的事情》和《古趣一百圖》，均由我經(jīng)手。

《昨天的事情》所收集的是一九四四——一九四七年的諷刺漫畫。這一時期丁聰?shù)淖髌?，如實地畫了國民黨在垂死前的種種虛偽和猙獰的面目。丁聰說：“四十年代是比較遙遠的昨天了，把那時的作品翻出來，是想讓年輕的一代知道舊社會是怎么回事，要珍惜今天的生活來之不易?！焙竺娓接幸痪牌甙四暌院蟮淖髌?。作者說畫里所批評的問題。有些今天依然存在，之所以把這些畫編在《昨天的事情》，是愿這批諷刺畫的內(nèi)容，早日成為昨天的事情。丁聰?shù)倪@一愿望能否實現(xiàn)，看來得打個問號。

丁聰在贈送我的《昨天的事情》上題詞：“是你鼓勵我出這本小冊子的。謹(jǐn)致衷心的感謝?！蔽覙芬庾鲞@種工作。

以后三聯(lián)書店又出版了丁聰?shù)摹豆湃ひ话賵D》和十冊“丁聰漫畫系列”。

不久以前。方成兄也出了一本頗有自傳性的圖文并茂的《幽默畫中畫》，他說：“我?guī)资甑乃囆g(shù)創(chuàng)作和研究歷程，就是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對漫畫和幽默藝術(shù)的認(rèn)知過程。”

早在一九八四年，經(jīng)我的手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方成兄的《幽默·諷刺·漫畫》，以后，又請方成兄編了一套“外國漫畫家叢刊”，共十冊，所選這些漫畫家的作品，內(nèi)容不同，風(fēng)姿各異。從中可見各國漫畫的民族特色和別具格調(diào)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使我們開闊眼界。對外國人民的生活和藝術(shù)有更多的了解，也為我們的漫畫家提供必需的藝術(shù)參考資料。在每一冊之前，都請漫畫家或研究者寫了序言。出版這套叢刊，是我和方成兄一次愉快的合作。

多年來，我先后得到方成兄的贈書有：《高價營養(yǎng)》、《方成漫筆》、《畫里畫》、《樂趣無邊》、《畫外文談》、《漫畫的幽默》、《這就是幽默》、《幽默的笑》、《方成漫畫》、《漫畫入門》、《方成水墨畫集》。方成是一位寫作甚勤的畫家。

韓羽不僅會畫，而且雜文散文也寫得非常之好。黃苗子說：“誰讀了韓羽的畫和文章都感到興味盎然?！?/p>

我最喜愛他贈送我的《兩湊集》，精裝小開本外加封套，彩色印刷，可謂精品。我先后得到他的贈書計有：《閑話閑畫集》、《陳茶新酒集》、《雜燴集》、《雜文自選集》、《韓羽小品》、《韓羽隨筆》、《信馬由韁》。

韓羽畫范用坐在酒壺里看書，題曰：“書癖堪可難扁鵲，酒德何妨讓高陽?！庇之嫛秾O悟空大戰(zhàn)金錢豹》，苗子戲題：“道不如魔高，魔也偏胡鬧。顛倒孫悟空，真?zhèn)谓疱X豹。真的總歸真，偽的難逃跑。一棒劈頭掄，露出真面貌。調(diào)寄生查子。”

高馬得先生也是又能畫又能寫的高手，晚年專以戲曲為題材。一九九三年馬得先生贈我《畫戲話戲》，一九九四年贈我《畫碟余墨》。一九九八年贈我《馬得戲曲人物畫集》，這也是一本大型畫冊。捧在手里沉甸甸的。一九八六年。馬得先生曾經(jīng)贈我水墨畫《游園驚夢》，祖光兄題《還魂記》柳夢梅上場詞。

汪曾祺說：“馬得是個抒情詩人。他愛看戲。因為戲很美。馬得能于瞬息間感受到戲的美，捕捉到美?！笨戳笋R得的作品，信然。

賀友直先生在解放前畫連環(huán)畫謀生，后來轉(zhuǎn)向創(chuàng)作。去年收到他的贈書《賀友直畫三百六十行》，一本從內(nèi)容到裝幀、印制都十分精美的畫冊。友直先生是老上海，對十里洋場的市態(tài)人物十分熟悉，因此畫來得心應(yīng)手，入木三分，我也在舊上海待過，因此，讀來十分親切。

在此以前，友直先生贈我的畫集還有：《賀友直畫自己》、《申江風(fēng)情錄》、《捕捉陽光》、《朝陽溝》、《李雙雙》。還畫過四幅“漫畫范用”贈我。

賀老有一幅自畫像：“一架眼鏡中透出他雙眼發(fā)出犀利目光。這是一張神情并茂的自畫像，目光如炬，觀察人間萬物，因之也創(chuàng)作了為人民喜聞樂見的好作品。”(華君武)

前年。漫畫家廖冰兄寄贈我大型作品集《“三劣”同樂集》。冰兄先生說：“世有自稱為或被稱為詩、書、畫三絕者。而我的畫，俗而不雅；我的詩，只能算是順口溜；我的字，無根基法度?？芍^三劣，若要打分，每樣最多得三十分，可是三者加起來便得九十分了，能不感覺自我良好耶?”

廖老是專畫“悲憤漫畫”的政治漫畫家，畢生創(chuàng)作數(shù)以萬計，以漫畫記錄了中國大半個世紀(jì)的滄桑。冰兄漫畫是一部濃縮了的百年中國史。

在此以前，1986年廖老還曾經(jīng)贈送我《冰兄漫畫》(1932年至1982年作品選)。

一九九二年廖老以范用漫畫像贈我，說我是“漫畫之大情人”。確實，至今癡情不變。

我有幸得到漫畫家如許贈書，在這方面，我是富有者。

此文寫就。又收到幾本贈書：丁聰《我的漫畫生活》、方成《我的漫畫生活》、賀友直《上海FASHION》、高馬得大型昆曲畫冊《姹紫嫣紅》，真高興。

詩人的題簽

里爾克詩鈔馮至譯

豹——于巴黎植物園中

他的目光被那走不盡的鐵欄

纏得這般疲倦，

什么也不能收留。

好像只有千條的鐵欄桿，

千條的鐵欄后便沒有宇宙。

強韌的步履邁出柔軟的步容，

他在這極小的圈中盤轉(zhuǎn)。

仿佛力之舞圍繞著一個中心。

三四十年代青年人愛讀新詩，甚至做詩人夢，仿佛詩神在向他招手，這不過是一時的激情，浪漫的想法，自以為蠻有詩意。

那時候，正是戰(zhàn)爭的年代，我讀了《火把》(一九四一年)才“認(rèn)識”艾青。以后，又找來他最初的詩集《大堰河》(一九三六年)，詩人自己印的，只印了一千本，版權(quán)頁很別致，不知是否詩人自己設(shè)計的，用紅印泥鈐有“艾青”印章。

卞之琳，他那首著名的《斷章》，只有四行，卻贏來詩壇上的許多評論，成了新詩經(jīng)典之作。我找來讀了，但說不清體會，經(jīng)過細嚼，才知道它的精致之所在。

再后來，讀馮至的十四行，那是更為講究的格律詩，在這方面，艾青比較自由一些。

到北京以后，有幸結(jié)識三位詩人，十分親切，我請他們在我收藏的詩集上題簽。

艾青先生見到《大堰河》這本難以找得到的版本，十分激動，他在上面寫下了幾行詩句：

好像一個孤兒

失落在人間

經(jīng)歷了多少烽火硝煙

經(jīng)歷了多少折磨苦難

相隔了四十多年

終于重新相見——

身上沾滿斑斑點點

卻保持了完好的容顏——

可真不簡單!

題贈藏書的范用同志，以志感激。

艾青1978年10月24日于北京

卞之琳先生在《十年詩草》(一九四二年)上題簽：“范用同志：承保存舊日拙著，十分感愧，改正原來排錯的幾個字，以此留念。卞之琳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三十日?！?/p>

馮至先生在刊登他翻譯的《里爾克詩鈔》(《豹》《Pieta》《一個女人的命運》《Orpheus》《啊詩人說你作什么》)這一期《新詩》月刊(卞之琳、孫大雨、梁宗岱、馮至、戴望舒主編)第三期上題寫了：

“謹(jǐn)錄《Orpheus》一詩的原文的最后三行，作為紀(jì)念。奉范用同志。馮至1990年6月6日。”

如今，三位詩人都已經(jīng)作古，每見他們留在詩集上的手跡，總有一種懷念的感激的心情。

詩的夢總是美麗的!

開天窗

舊式民居屋頂鋪黑瓦片。在瓦片中間有一塊不大不小的玻璃，用來采光，叫做“開天窗”。

舊時代報紙雜志，在文字中間出現(xiàn)空白，也叫“開天窗”，讓讀者知道這里有“違礙字樣”。編者用這種方式表示自己的無奈。

我有一本一九三四年上海出版的《漫畫生活》雜志，薄薄的一本，其中開有大大小小的“天窗”十余處。那時有書報檢查制度，報紙雜志難逃此劫。

沒有想到書籍也會“開天窗”。整篇文章一片空白。那是一九八二年和一九九。年出版的兩本巴金文集。被“開天窗”的文章，一篇題為《“文革”博物館》，一篇題為《鷹之歌》。

《“文革”博物館》一文，巴金先生講的是對“文革”的感受。他說：“我們都有責(zé)任讓子子孫孫，世世代代牢記十三年的慘痛的教訓(xùn)?！蛔寶v史重演，不應(yīng)當(dāng)只是一句空話，要使大家看得明明白白，記得清清楚楚，最好是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館。用具體的、實在的東西，用驚心動魄的情況，說明二十年前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有牢記住‘文革的人才能制止歷史的重演，阻止‘文革的再來?！薄拔ㄓ胁煌^去，才能作未來的主人?！?/p>

《鷹之歌》一文，巴金先生講他的一篇《懷念魯迅先生》在香港發(fā)表時。報紙做了刪節(jié)，凡是與“文革”有關(guān)或者有牽連的字句都給刪去了，甚至魯迅先生講他是一頭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和血”竟然也給一筆勾銷了，因為“?！焙汀芭Ｅ铩庇嘘P(guān)。

這都是編輯刪掉的。后來，一九八七年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隨想錄》一書，都沒有刪，至今未聽說有什么問題。大家知道，對于“文革”，黨在一個決議里已經(jīng)做了歷史的總結(jié)。編輯神經(jīng)過敏，自作主張，實在是過慮。

說來慚愧。一九八七年我經(jīng)手出版的巴金書簡《雪泥集》，編輯對巴老的文字做了改動。巴老給楊苡的信中，提到劉賓雁的講話，認(rèn)為“的確講得不錯”，“真摯熱情，確有膽量，極有見解”，卻被竄改為不痛不癢的“介紹了各自的創(chuàng)作經(jīng)營和對各類文學(xué)問題的意見”，并且把劉賓雁姓名挪到其他人之后。

這件事，我一直感到心疚，總想當(dāng)面向巴老認(rèn)錯。巴老從未提過，他原諒了我。但我不能原諒自己，今天我要說出來，檢討這一錯誤，求得心安。

《傅雷家書》的出版

兩個多月前收到遼寧教育出版社新版《傅雷家書》。這本書三聯(lián)書店版印過五版一百一十六萬冊，還不包括香港三聯(lián)版。一本書如此受讀者歡迎，暢銷不衰，令人高興。

大概一九八一年前后，我與樓適夷先生同去上海。旅途中閑談，他告訴我傅雷先生情況，包括對傅聰、傅敏兄弟倆的教育培養(yǎng)，我很感動。

我知道傅雷是著名的翻譯家，讀他翻譯的書。還是在抗戰(zhàn)時期。那是在桂林。洪遒兄送我一本傅譯羅曼·羅蘭的《彌蓋朗琪羅傳》。接著我又讀了傅譯《約翰·克利斯朵夫》，也是羅曼·羅蘭的名著。這部四卷本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是從桂林、衡陽、吉安、曲江四個地方的商務(wù)印書館買齊全的，很不容易。讀這部小說，不僅是文學(xué)上極大的享受，更重要的是，我深深受到人道主義思想的感染。

羅曼·羅蘭在小說的結(jié)尾這樣寫道：

圣者克利斯朵夫渡過了河，他整夜在逆流中走著。

突然，早禱的鐘聲響了，無數(shù)的鐘聲一下子驚醒了。天又黎明!在黝黑的危崖后面，不可見的太陽在金色的天空升起?？煲崜涞目死苟浞蚪K于達到彼岸。于是他對孩子說：

——我們終究到了!你多沉重!孩子，你究竟是誰啊?

孩子答道：

——我是即將到來的甘子。

它昭示人們：不屈不撓，永不氣餒，方能到達彼岸。明天是屬于我們的。

讀這部小說，也使人產(chǎn)生對譯者傅雷先生敬仰之心。

聽了適夷先生的介紹，我對傅雷與傅聰?shù)耐ㄐ女a(chǎn)生極大的興趣。正如適夷先生后來所寫的：“應(yīng)該感謝當(dāng)時的某位領(lǐng)導(dǎo)同志(石西民)，在傅雷被劃成‘右派之后，仍能得到一些關(guān)顧，允許他和身在海外并同樣蒙受惡名的兒子保持經(jīng)常通信關(guān)系?！边@才有這部可貴的家書。不久，我從傅敏那里取得家書原件。閱讀之后，一種強烈的愿望，驅(qū)使我一定要把它出版介紹給廣大讀者，讓天下做父母的做兒女的都能一讀。

然而，出版傅雷家書卻遇到阻力。說受書者傅聰是“叛國”。說出版這部書是提倡走白專道路。傅聰本來就是在國外學(xué)習(xí)，何來叛國?他不過是對父母在“文革”慘遭迫害致死，心存悲憤。有所表示。事出有因。至于提倡走白專道路，何謂白何謂紅，誰也說不清。提倡專，有何不好?不僅現(xiàn)在，將來我們也還是要提倡專。專除了要具備天資，更多是靠勤奮與毅力。傅雷的教導(dǎo)，與傅聰?shù)目鄬W(xué)苦練，在這方面做出了榜樣，值得向世人介紹。

幸好。當(dāng)時我得到一份胡耀邦同志關(guān)于邀請傅聰回國講學(xué)問題的批示，指示中說：

傅聰?shù)某鲎咔橛锌稍?，這是一；出走后確實沒有損害黨和國家的行為，這是二；出走以后，仍舊懷念國家，忠于自己的藝術(shù)。治學(xué)態(tài)度很嚴(yán)謹(jǐn)，博得學(xué)生和人們的同情，這是三。這些必須充分理解和體諒。

他回來演出，教學(xué)，要完全允許他來去自由，不要歧視，不要冷淡。據(jù)說他生活并不好。應(yīng)根據(jù)他的工作給予應(yīng)得的報酬，并可略為優(yōu)厚。應(yīng)指定專人對他做點工作，要較充分體現(xiàn)國家對這樣一個藝術(shù)家慈母心腸。

指示同時指出：出走畢竟是個污點，應(yīng)有個交代。

一九八零年傅聰回到國內(nèi)，在接受記者訪問時，對自己過去的出走表示內(nèi)疚。這可以看作是公開場合的表態(tài)。后來種種事實表明傅聰是一個愛國者。

這樣，排除了阻力，《傅雷家書》終于在一九八三年出版問世。三聯(lián)書店還在北京、上海、香港舉辦傅雷家書手跡展，觀眾甚為踴躍。

除了《傅雷家書》一再重印，三聯(lián)書店還出版了傅雷的《世界美術(shù)名作二十講》、《傅譯傳記五種》、《與傅聰談音樂》(董秀玉訪談記錄。傅聰認(rèn)為這本書最合他的心意)、《米開朗琪羅傳》。其他出版社相繼出版《傅雷書信集》和傅譯《羅丹藝術(shù)論》、《藝術(shù)哲學(xué)》、《貝多芬傳》等書。

順便講一講：《世界美術(shù)名作二十講》需要配圖片——世界美術(shù)名作，向日本講談社購買，很快就寄來。說明講談社有完備的資料，且一索即得。這一點很值得我們的出版社學(xué)習(xí)。

一九八一年，我用自己的藏書編了一部十五卷本的《傅雷譯文集》，由江奇勇同志拿到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最近。遼寧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二十卷本的《傅雷全集》。當(dāng)年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譯文集虧損五萬元(當(dāng)時幣值)，現(xiàn)今遼寧教育出版社出版全集，也是虧本。對于安徽、遼寧這樣有眼光有魄力的出版社，作為出版工作者。我深為欽佩。

至于《傅雷全集》書上印了“主編：范用”，實際上我絲毫未盡力，出版社讓我掛個名，這一點應(yīng)當(dāng)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