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揚

為《握手》平反的第一槍

顧志成畢業(yè)于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文革”前在《中國青年報》文藝部當(dāng)編輯。“文革”中報紙?？?，她下干校，“文革”后期，借調(diào)在中國青年出版社文學(xué)編輯室，1978年10月《中國青年報》復(fù)刊，她回報社文藝部。

我看到她一篇回憶錄式的短文——

1978年10月，回報社文藝部。那時部里四個人除完成采編報道外，每天還負責(zé)處理兩千件群眾來信來稿。一天，我對信手拈來的兩張信紙只是瞥了一下便想扔開，突然，一串耀眼的字吸引了我，使我那只伸往廢紙堆的手又縮了回來：“手抄本《第二次握手》是本歌頌周總理的好書!”

顧志成想起來了，“文革”期間，北京市曾明令搜繳六部手抄本壞書，其中一本就叫《第二次握手》。她沒見過，沒讀過，但她相信，手抄本都是誨盜誨淫的東西，不然。怎么會靠“手抄”傳播呢?現(xiàn)在，居然有人為手抄本鳴冤叫屈，甚至還涉及敬愛的周總理!這不禁引起了她的強烈興趣。

于是，她開始細讀那封信——

編輯同志：

幾年前，我從某種“渠道”，得到一部名為《第二次握手》的手抄本小說。當(dāng)時因為正在收繳這本書，我是懷著一種“犯罪”的心情，一口氣讀完的。我被書中那些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和真實的、健康的思想感情深深地吸引住了。它壓根兒不是什么“反動小說”，而是一本在“四人幫”實行文化專制主義時期實在難得的好小說……

那時，中國青年出版社院內(nèi)有一座作招待所用的兩層小樓。一天，顧志成去那里看望部隊作家彭荊風(fēng)，談起報社正在傳閱和研究手抄本《握手》，引起在座的中國青年出版社二編室主任王維玲的注意。王維玲的兒子在中國青年報社工作。他回家問起兒子，得知報社內(nèi)確實在傳閱《握手》的幾種“版本”。他要兒子借一本回來。

得到《握手》手抄本后，入夜，他坐在被窩里開始細讀：一口氣讀完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靜。翌日上班，他將手抄本遞給二編室副主任李?？担骸斑?，有這么一本東西，我看了看，你也看看吧?！?/p>

又一個翌日，二編室主任與副主任又見面了。王維玲注意觀察李?？档谋砬?。幾乎是在一秒鐘內(nèi)，他倆就達成一致，作出一個重大決定——

“上!”

這個“上”。就是上計劃，準(zhǔn)備出版!

然而手抄本《第二次握手》顯然必須經(jīng)過修改才能正式出版。而一般情況下必須由作者進行修改；此外，圖書出版時還必須署上作者的名字，出版單位與作者之間還有一系列其他必須解決的事宜……于是問題擺到了桌面上：《握手》的作者是誰?

兩社決定聯(lián)手作戰(zhàn)，尋找作者，為《握手》平反，正式出版這本書。

1979年夏天的一天，顧志成到北京結(jié)核病醫(yī)院看望作者。

飛抵長沙

顧志成主動請纓，開始了調(diào)查。

北京市公安局一位王同志說：“當(dāng)年北京市公安局根據(jù)姚文元的指示，成立了專案小組，查到了作者叫張揚，是湖南瀏陽中岳公社的知青?！?/p>

中國青年出版社和中國青年報社經(jīng)研究，決定派二編室女編輯鄺夏渝和顧志成去湖南調(diào)查案情，尋訪作者。顧志成和鄺夏渝于1978年12月15日飛抵長沙。

到長沙后。迅速去省公安局了解情況，聽說本來決定處決張揚，因“四人幫”被粉碎而拖下來了。

“人呢?”

“在押?！?/p>

我從1975年1月7日由省公安局拘留。到1978年12月中旬，在“鹿洞里”已經(jīng)待了近四年，身體極其衰弱。正式的審訊早已中斷，從1976年8月31日“收案開始審理”，到1978年12月18日“提審”，法官李海初整整拖了兩年零三個多月才第一次跟我會面。他是有意這么做的。因為一旦有了第一次審訊，就意味著正式進入“程序”，就不能無故中斷，就得有第二次，第三次，直至判決。就會“一發(fā)而不可收拾”，他的真實意圖可能暴露，事態(tài)可能因此惡化……

李海初自稱“從來不看小說”。但《握手》手稿是第一手的“犯罪證據(jù)”，因此。承辦法官不能不讀。而且要反復(fù)細讀。兩年多之后，他才對人說出自己的真實感受：“老實說，這是一本好書，哪里‘反黨?哪里‘反動?明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明明是按預(yù)定的框框栽贓嘛!《起訴書》中全是些誣蔑不實之詞?！庇终f：“如果經(jīng)我的手而將這本書的作者判了死刑，那么，我晚年回首平生的時候，會感到對不起自己的良心?！?/p>

他承攬了其他許多案子，壓在兩尺厚的《握手》案卷上面。堆滿了寫字臺。如果有人問起《握手》一案，他就指指那堆積如山的案卷：“唉，負擔(dān)太重了。實在是忙不過來，總得一件件來吧?！?/p>

審訊室里的北京來客

當(dāng)時正在召開共青團湖南省第七次代表大會。在團省委書記石玉珍的支持下，以大會秘書處名義于1978年12月20日發(fā)出大會《簡報》增刊第一期，登載了《歸國》一案值得重視一文：

《歸國》一書一九七四年曾以手抄本(形式)在我省青年中流傳。發(fā)現(xiàn)后。經(jīng)省委同意。一九七四年團省委和省公安局曾聯(lián)合發(fā)出文件。把它作為同《少女之心》那樣的壞書一樣收繳、封存、銷毀，小說的作者張揚(男，現(xiàn)年三十三歲，系長沙市下鄉(xiāng)知識青年)，一九七五年一月被拘留，現(xiàn)關(guān)押在省看守所。

《歸國》又名《浪花》、《香山葉正紅》、《歸來》、《第二次握手》等，據(jù)看過該書的同志說，全書沒有攻擊毛主席、黨中央。攻擊社會主義的內(nèi)容，沒有低級下流的情節(jié)。

目前。中國青年報和中國青年出版社的兩位同志仍在長沙調(diào)查。

報：省委常委、省革委副主任

送：大會正副秘書長、各代表團團長

共印60份

就顧志成而言。她最迫切的愿望是想見到《握手》的作者，見到張揚。

李海初出主意說：“我可以向院長請示提審張揚。提問時，你們參加旁聽，這不就見到張揚了么?”

我一直記得這次不尋常的審訊——

從一開頭就注意到了的是兩位女書記員的笑容。在審訊室中看笑容看得太多了，我認(rèn)準(zhǔn)了，所有這些都是假笑。職業(yè)性的假笑。但是，直感告訴我。這次出場的兩位女書記員，卻不是假笑，而是溫存的、善意的、真誠的微笑……

我知道我不會產(chǎn)生錯誤的感覺和判斷。我想，她倆一定是為了辦案而細讀了案卷，特別是細讀了《歸來》，并且因此受了感動。我見過太多的被《歸來》感動了的讀者，我相信在那種年頭，《歸來》應(yīng)該感動也能夠感動每個神志正常而又具有起碼良知的人……

顧志成后來告訴我，她曾多次看過《歸來》，都流了淚。

她還告訴我，她看到的我那么瘦弱，面色慘白，手背和脖頸上青筋暴露，耳朵薄得像一張紙，幾乎能透過光線；走路如幽靈般飄拂搖晃，好像隨時會栽倒，死掉。神情和語調(diào)卻仍然那么沉著，堅毅……

她說，當(dāng)時她強忍著淚水，強裝出笑容；她第一次看見了“監(jiān)獄”，知道了什么叫“非人”，什么叫法西斯：她目睹了在“四人幫”被粉碎兩年多后的今天，在“毛主席的故鄉(xiāng)，華主席長期工作過的地方”，還存在這種角落，還在堅持這種冤案……

走出審訊室，她舉目望望看守所那一排排陰

森森的房屋，心中默默地說：“再堅持一下吧。我們一定要把你救出來!”

顧志成一直在奔波，苦斗；她和鄺夏渝一起跑團省委，跑省文聯(lián)，跑省法院，跑看守所，跑省公安局，跑省委，為防不測，還去了我曾插隊的中岳公社調(diào)查，因為案卷里裝有某些貧下中農(nóng)要求“嚴(yán)懲”和“槍決”張揚的材料和手指印。

“他們說張揚寫了一本反動書。是反毛主席的。誰反毛主席。我們就打倒誰嘛!”

“當(dāng)時省里派來的人說張揚的罪行很大，已經(jīng)決定殺了。對要殺的犯人說重點沒啥?！?/p>

他們說。

該查的都查清了，但沒曾想到湖南的態(tài)度并未改變，對“其他問題”還要審查。

1978年12月28日，李海初寫出《關(guān)于張揚案件的審查情況與研究意見的報告》，《報告》指出：

1975年，省公安局曾請示省委，由宣傳部主持，會同省師范學(xué)院組織過部分師生對它進行過批判。當(dāng)時。師范學(xué)院審查認(rèn)為，這部小說是反動的，是部黑書。最近，師范學(xué)院重新對小說《歸來》進行了審閱、座談和鑒定。中文系講師李禧喜檢查說：“當(dāng)時組織我們批判，無非就是扣上一頂帽子，是上面定了條條框框的。都是一些不實之詞?！?/p>

回北京后，顧志成立即印了一個內(nèi)部情況報告了中央主席、副主席及有關(guān)部門。并抄送了毛致用同志一份(按：毛致用為當(dāng)時的中共湖南省委第一書記)。報告中明確提出了張揚案是冤案。

“歷史是這樣地?zé)o情和公正”

12月10日，中共中央任命胡耀邦為中央組織部長。胡耀邦遵照黨的實事求是、有錯必糾的原則，率領(lǐng)組織部全體同志，經(jīng)過大量地調(diào)查研究，打開了平反冤假錯案、落實黨的政策的新局面。

顧志成、鄺夏渝回京后，胡耀邦在百忙中抽時間聽取了兩社的匯報，他打電話給中國青年出版社社長胡德華。要求就此案給他寫個簡潔的書面材料；耀邦說，在他對這個書面材料作出批示后，報社和出版社就可以先用電話通知湖南有關(guān)方面。盡快結(jié)案放人。耀邦心很細，除批示指出《歸來》是好書，作者應(yīng)立刻平反出獄外，還考慮到我是農(nóng)村知青，特意批示應(yīng)將我的戶口遷回長沙并安排工作。

1979年1月18日，下午三點半左右，哐當(dāng)一響，我那間牢房的厚重木門被打開?！暗洫z長”盧培山老頭站在門外。照例叼著一支劣質(zhì)煙，照例毫無表情。照例穿著一身骯臟的藏青色舊棉衣，而且照例無精打采地望著別處。

最近的兩次提審都是一個來月以前的事了。洪洞縣里無好人。我對那位面目清癯，鬢發(fā)灰白，老是面含微笑，而且一笑起來兩眼就瞇成縫，根本看不見眸子的法官毫無好感。充滿猜忌和敵意。我想。今天是他第三次審訊我，不管他又搞什么花樣，我都要痛加駁斥!不過，我又感到他遠比“主審官”難對付。他閃爍其詞，莫測高深；一個月前那兩次提審，從“審訊”的角度上說并無實際意義。既然如此。還浪費時間干什么?他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還有那兩位女書記員……一次出場兩位書記員，還都是女的，肯定沒有先例。但這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她們那親切的笑意，那種笑意在監(jiān)獄里是從來看不見的；即使在外界自由的社會中，恐怕也不多見，因為幾十年的“階級斗爭”。已經(jīng)使得中國人成了一群斗雞，只會狠，只會兇，卻不會笑，即使笑也是“皮笑肉不笑”……

看守所簡陋的平房建筑，平面略呈“工”字型，后一橫是牢房，前一橫是公房，如審訊室、辦公室、會議室、宿舍等等；中間那一豎是連接兩排房屋的帶雨棚的過道。我穿過甬道，走過帶雨棚的過道，來到公房中間的門洞。從這兒往右拐有兩三間審訊室，往左轉(zhuǎn)也有兩三間審訊室。我回頭瞅瞅盧老頭，他將腦袋朝左一擺，于是我就朝左轉(zhuǎn)。途經(jīng)第一間審訊室，第二間審訊室，我都回頭瞅瞅，“典獄長”卻老是撅撅下巴。示意我繼續(xù)往前走。再朝前走就是他們的辦公室了。但他既然要我往前走，我就走!我不怕他們花樣翻新，一切走著瞧!要斗，得跟預(yù)審官斗，跟法官斗，別跟盧老頭斗。自我認(rèn)識他以來，“典獄長”就是這么一副模樣，形貌古怪，皮膚粗黑，口齒木訥，毫無表情，心事重重，不停地抽煙，抽煙，抽煙。我老了四年，他也老了四年；我是坐牢，他待在這種地方。恐怕也跟坐牢差不多……

走到辦公室門前，我又回頭瞅瞅，盧所長將大腦袋朝左亦即朝辦公室的門一撇。三九隆冬，天氣太冷，門虛掩著。我推開門。跨了進去。屋里擺著一些辦公桌、椅子和幾張沙發(fā)茶幾，還燒著一個煤爐，從爐體的縫隙中可以看見里面的熊熊火焰。圍著火爐，呈“品”字形擺著三張單人靠椅。坐著三個人。他們對面墻下是一排茶幾沙發(fā)，他們之中的某一位指指一張沙發(fā)。我在那里坐下。然后，我才抬起目光。挨個打量這三個人。啊，左邊是那位面目清癯鬢發(fā)灰白的法官，他望著我，依然面含微笑；右邊是省公安局的，叫肖乃特，他沒有插手過我的案子。中間那位，五十開外，身材高胖，頗富態(tài)，一望可知有些身份；現(xiàn)在，他也含笑望著我……

法官先開口。他微笑道：“今天，我們找你談?wù)?，談?wù)勀愕陌缸?，案子的處理……?/p>

我本來就警覺。這一聽更警覺了!案子?他媽的我根本沒有什么“案子”!我是好人。有問題的、構(gòu)成了犯罪的是那些抓我、關(guān)我、辦我“案子”的人!應(yīng)該受到處理、受到法辦的是他們。是“四人幫”及其鷹犬……

然而法官及時地做個手勢：“這位是省公安局于副局長，他想跟你說幾句。”

中間那位五十開外身材高胖者沖我友好地點點頭問：“你抽煙嗎?”

“抽過，”我說。

他欠身遞來一支煙和一盒火柴。

我知道他名叫于志。

我沒吱聲，自顧劃燃火柴。點燃香煙，吸起來。

“是這樣的……”于志思考著，斟字酌句：“哦哦，你是因為什么……到這里來的?”

“因為寫了一本叫作《歸來》的書稿?！?/p>

“對對，是這樣的，是這樣的。這么說吧……你是因為寫作《歸來》到這里來的……哦，你來了多久了?”

我不會忘記那個日子：1975年1月7日。我想了想，答道：“四年，零十一天。”

“哦哦，四年，四年……是這樣的，是這樣的：經(jīng)過對你寫的《歸來》的四年審查，現(xiàn)在終于作了結(jié)論。我們，今天，就是想把結(jié)論告訴你?！?/p>

我深深抽一口煙，吸入胸腔，又徐徐吐出。仔細傾聽他下面的每一個音節(jié)。

“經(jīng)過四年的審查，或者說調(diào)查研究吧，我們終于作出了結(jié)論：你寫的《歸來》，是一本好書?！?/p>

沒有誰比我本人更明白《歸來》“是一本好書”!但話從“他們”嘴里說出來，仍然使我驚訝，愕然，深感意外。我抬起頭，舉起目光，透過縷縷煙霧望著于志，但見他仍然滿面笑容；他左右的兩位。也都是同樣的表情。

于志像要打消我的疑慮似的。加重語氣宣布說：

“張揚同志。你平反了!”

淚水突然涌上。遮擋了我的視線，眼前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承認(rèn)一本好書是好書，承認(rèn)一加一等于二。必須用四年?審查一本書。必須把作者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而且關(guān)上一千五百天，幾乎把他弄死?我感到悲憤!然而，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耳畔又響起于志的聲音：

“希望在今后的歲月里。你能為社會主義事業(yè)，寫出更多的好作品?！?/p>

面前的三人看見了我流淚，卻肯定不知道我為什么流淚。在得知我和《歸來》終于獲得平反后，我首先想起的就是黃克誠懷念彭總的長篇文章的第一句話：“歷史是這樣地?zé)o情和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