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光遠
我與胡耀邦認識較早,在延安時就見過面,但同他成為朋友,是 1975年到 1976年。這段時間,耀邦在中國科學院,我在國務院政治研究室。雖然不在一個單位,我們卻有過一段“先樂后苦”的共同經(jīng)歷,成了“難兄難弟”(胡耀邦語),從此結下真摯的友誼。
1975年,“文化大革命”進入第十個年頭,政治形勢與以往不大一樣了。年初,“文化大革命”中被打倒的“第二號走資派”鄧小平,在復出兩年后,出任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軍委副主席和國務院第一副總理;“批林批孔”的叫囂逐漸被“把國民經(jīng)濟搞上去”的輿論壓過。這個變化,當時我是感受和觀察到了的,但并不知內(nèi)情。
大概 6月份,多年沒有聯(lián)系的胡喬木忽然找我,告訴我現(xiàn)在鄧小平主持國務院工作,考慮成立一個政治研究室,做調查研究和思想理論方面的工作。他說,這個工作很有意義,鄧小平已經(jīng)找過他,他也已經(jīng)決定參加這個工作,希望我也同他一起參加?!拔幕蟾锩币詠?我已經(jīng)有九年沒有工作,這年上半年,林乎加 (時任國家計委副主任)要我到國家計委做些調查研究,但只不過是當“客卿”?,F(xiàn)在有這樣好的一個工作讓我去做,我當然很高興。7月 5日,國務院政研室成立,宣布了七位負責人:胡喬木、吳冷西、胡繩、熊復、于光遠、李鑫、鄧力群。
政研室這個機構很特別,不像一般的中央部門,由某位政治局委員或國務院副總理領導,政治局委員、副總理之上還有政治局常委分管,而是直接由鄧小平領導。年初,鄧小平首先提出整頓軍隊的任務,繼而借毛澤東“把國民經(jīng)濟搞上去”的指示,先從鋼鐵、鐵路的整頓入手,抓工業(yè)生產(chǎn)。這個過程中,鄧小平同江青等人發(fā)生了正面交鋒,結果是毛澤東批評了江,支持了鄧。7月份,鄧小平取代王洪文主持中央工作。高層權力格局的變化,越來越有利于鄧小平。于是,他將整頓從軍隊、工業(yè)生產(chǎn)推展到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以及科技、教育、文藝領域和黨組織自身。政研室的任務,一項是編輯毛澤東選集,還有一項是調查科技、教育、文藝領域的現(xiàn)狀,幫助修改或直接起草一些文件,寫理論文章。實際上,這個機構是鄧小平為各方面整頓、為抓國民經(jīng)濟做輿論宣傳的一個 “秀才班子”。幫助中國科學院修改“匯報提綱”,就是其中一件重要工作。我也因此與耀邦有了工作往來。
耀邦也是這年 7月到中科院工作的。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經(jīng)歷,我不甚了解。后來才知道,我們的遭遇差不多:被打倒,關“牛棚”,下干校,回北京。他比我早些回北京,即 1971年年末回來的,我到 1972年國慶節(jié)前才回來;正式復出工作,我比他稍早幾天,我是 1975年 7月初,他是 7月中旬。7月初時,耀邦正在中央讀書班學習。葉劍英元帥去讀書班講話,見到耀邦,于是向鄧小平推薦。鄧小平經(jīng)請示毛澤東,決定派耀邦去中科院。這些,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
7月中旬,耀邦和李昌、王光偉到中國科學院上任。7月 17日,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華國鋒同他們談話。有些文章或著述說是鄧小平同耀邦他們談話,這是不準確的。當時國務院分管科學技術工作的副總理是華國鋒。當然,華傳達了鄧小平的指示。鄧對耀邦他們?nèi)ブ锌圃杭挠韬裢?指示他們整頓科學院,加強領導,并且要求他們個把月內(nèi)向國務院匯報。去科學院后,耀邦、李昌他們作了大量調查研究。7月 29日,耀邦約李昌、王光偉談起草向國務院匯報的文件問題。耀邦談了他的設想:文件分為成績估計、組織領導、科技路線、科技戰(zhàn)線的知識分子政策、十年規(guī)劃、科學院整頓幾個部分。當時決定,由李昌負責組織領導部分 (這個問題還單獨作為一個材料,向華國鋒匯報);由胡克實負責知識分子政策部分;由王光偉負責十年規(guī)劃部分。具體起草稿子的是郁文、吳明瑜、羅偉等人。草稿很快就寫出來了。從 8月 7日至 11日,耀邦多次主持修改。
8月 11日,寫出了第一稿,題目是《關于科技工作的幾個問題 (匯報提綱)》(討論稿)。稿子寫了六個問題:(一)關于充分肯定科技戰(zhàn)線上的成績問題;(二)關于科技工作的組織領導問題; (三)關于力求弄通主席提出的科技戰(zhàn)線的具體路線問題;(四)關于科技戰(zhàn)線知識分子政策問題;(五)關于科技十年規(guī)劃輪廓的初步設想問題;(六)關于院部和直屬單位的整頓問題。
稿子從廣大人民群眾的科學知識和技術水平的普遍提高,建立了具有相當規(guī)模和一定科學技術水平的科學技術隊伍及其在經(jīng)濟建設和國防建設中作出貢獻,科學實驗的群眾運動的展開,以及一些重要的科學技術成果等幾個方面,強調我國科學技術工作成績是主要的,必須加以肯定。
在科技戰(zhàn)線的具體路線問題方面,稿子著重闡述了六個方面的問題。
第一,政治與業(yè)務的關系問題。在科技部門工作的同志,一定要做到既有堅強的政治領導,又有切實具體的業(yè)務領導。應當朝著又紅又專的方向努力。
第二,生產(chǎn)斗爭和科學實驗的關系。科學來源于生產(chǎn),又指導生產(chǎn)、促進生產(chǎn)。科學技術也是生產(chǎn)力。科研要走在前面,推動生產(chǎn)向前發(fā)展。
第三,專業(yè)隊伍與群眾運動的關系。我們發(fā)展科學要靠兩支隊伍,一支是專業(yè)隊伍,一支是群眾隊伍。正確的方針是專業(yè)隊伍同群眾隊伍相結合。這種結合并不是要降低專業(yè)隊伍的作用,國家還有許多重大的科學技術課題,也必須由專業(yè)隊伍來搞??茖W實驗也是一種社會實踐,生產(chǎn)斗爭是不能代替它的。不能不加區(qū)別地要求任何科學研究工作都要實行“以工廠、農(nóng)村為基地”的三結合,不宜籠統(tǒng)地提“開門辦科研”這樣的口號。
第四,自力更生和學習外國長處的關系。我們的基點是放在自力更生上的。講自力更生,又不能變成閉關自守,變成排外。我們的科學技術同世界先進水平比,還有不小的差距?!笆裁炊际峭鈬暮谩?這是錯誤的;不敢介紹外國的長處,不去正視差距,也是不對的。搞科技工作,必須注意調查研究國際上科學技術發(fā)展的動向,要收集、研究、分析外國的科學技術文獻資料,大力加強科技情報工作。為了爭取時間、爭取速度,我們有必要從國外引進一些先進技術、先進設備。引進是為了借鑒,為了促進我們自己的創(chuàng)造,而不是代替我們的創(chuàng)造。
第五,理論研究和應用研究的關系問題。在搞好大量的應用研究的同時,要重視和加強理論研究工作。不能把理論研究與“三脫離”等同起來。不能認為只有應用研究是國家的需要,理論研究也是國家的需要。生產(chǎn)部門要著重解決生產(chǎn)中提出的科學技術問題,也要注意理論研究。科學院的研究所和部分高等院校,有條件也有責任更多地搞一些理論研究。這方面需要統(tǒng)籌安排。
第六,關于實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的問題。在科技戰(zhàn)線上要大力加強學術活動,廣泛開展學術交流,鼓勵學術上不同意見的爭鳴和討論,改變學術空氣不濃和簡單地以行政方法處理學術問題的狀況。自然科學學術問題上不同意見的爭論是好事不是壞事。這種是非要通過學術討論的辦法,通過科學實踐來解決,不能用行政命令辦法輕易下結論,支持一派,壓制一派。更不能以多數(shù)還是少數(shù),青年還是老年,政治表現(xiàn)如何來作為衡量學術是非的標準。
稿子提出,在科技戰(zhàn)線上,對待知識分子的政策正確與否,關系極大??萍缄犖橛梢韵聨撞糠謽嫵桑?/p>
一是解放前從舊學校畢業(yè)的知識分子。他們絕大多數(shù)是擁護社會主義、愿意為人民服務的,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只是極少數(shù)。一般來說,這部分人知識面比較廣,工作經(jīng)驗比較多,他們做出過努力,有所貢獻。對他們要大膽使用,吸收他們參加一定的業(yè)務領導工作,用其所長,發(fā)揮他們在科學技術上出主意、做學問、帶青年的作用。對于那些受審查而尚未作出結論的,要盡快落實政策,做出實事求是的結論。只要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就應當安排使用。
二是建國以后出國留學的近萬人。他們出國留學,是黨和國家從各方面條件比較好的人中選拔派遣的?,F(xiàn)在他們一般都是工作中的骨干。對于他們中被不適當?shù)貙彶榱说?要落實政策。有學問、有干勁的,要放手使用。
三是解放后我們自己培養(yǎng)的,占絕大多數(shù)。他們中的絕大部分是好的和比較好的,而且年輕力壯,要教育他們認識自己所擔負的艱巨任務和光榮職責,努力為發(fā)展我國的科學技術作出貢獻。他們中不少人下放勞動多年,要采取措施,使他們所學的專業(yè)知識得以發(fā)揮作用。
四是從工農(nóng)兵中培養(yǎng)提拔的技術人員。他們政治上好,熟悉生產(chǎn),有實踐經(jīng)驗,但是不少人科學理論知識不足,進一步發(fā)展受到一定限制。要為他們創(chuàng)造條件,鼓勵他們努力向工農(nóng)知識化的方向前進。
稿子明確表示,我們反對技術掛帥,是反對那種只要技術不要政治的傾向,而不是不要技術。如果我們的政治工作使科技人員不敢鉆研技術、不敢學外文、不敢看業(yè)務書,那就是失敗。如果我們的政治工作是反對鉆研業(yè)務,那就是空頭政治,就是在政治工作上犯了方向錯誤。
稿子提出了科學院整頓的五個方面的任務。一是整頓機構。二是健全、調整領導班子。按照“五湖四?!焙屠?、中、青三結合的原則,配備好各級領導班子。選拔那些黨性好、作風好、團結好,敢字當頭,能夠很好地執(zhí)行黨的方針、政策的同志,參加到領導班子中來。三是加快落實黨的政策。四是整頓思想作風。堅決反對資產(chǎn)階級派性,加強紀律性,發(fā)揚革命朝氣,克服暮氣。五是關心群眾生活。
需要強調的是,后來廣為人知的一些提法和論斷,如“科學技術也是生產(chǎn)力”、“科研要走在前面”正是第一稿提出來的。
稿子寫好的第二天,耀邦就拿著去向鄧小平匯報,邊讀邊講,談了兩個小時。鄧小平指示,科技工作很重要,第一次匯報,長一點也可以。鄧小平對耀邦說:主要先抓科學院本身問題,要重點解決派性問題,你們那里派性問題怎么樣,我不清楚,但要搞,參考七機部的經(jīng)驗,還是有班子問題。鄧小平提到的七機部是國防工業(yè)部門,“文化大革命”中派性嚴重,問題成堆。國防科工委主任張愛萍當時在七機部蹲點,大力抓整頓,很有成效。
從鄧小平那里回來后,耀邦召集中科院各部門和各直屬單位負責人開會,討論“匯報提綱”的第一稿。8月 15日,寫出第二次討論稿,題目沒變,結構沒變,只是文字有些修改。耀邦派人送我一份,征求意見。后來知道,稿子同時還分送了張愛萍、錢學森、朱光亞、胡喬木等人。
耀邦送稿給我,我想大概有兩個原因:一是“文革”前我長期做科學技術管理方面的工作,擔任過中宣部科學處處長、中央科學小組成員和國家科委副主任,對科學技術工作比較熟悉;二是我當時正在國務院政研室工作,他很清楚,這個機構是鄧小平領導的,這些人在思想上堅定擁護整頓,在傾向上反感江青等人,在整頓的問題上,我們會有共鳴。
我很樂意做這件事情,因為科學技術管理工作是我的“老本行”,通過整頓中科院,可以糾正“文革”在科學技術領域的一些“左”傾錯誤。看了稿子,我覺得寫得很好,問題提得很尖銳,結構和內(nèi)容都沒有提大的意見。我也花了些工夫,在內(nèi)容和文字上提了一些修改意見。我一直保存了我的修改稿,這使得我今天寫這篇回憶文章有了一個原始文獻。
稿子的第三部分,即“關于力求弄通主席提出的科技戰(zhàn)線的具體路線問題”,闡述了科學技術工作的一系列重大原則問題,理論色彩和政策色彩較濃,可以說是“匯報提綱”的核心部分。我的修改意見,也集中在這個部分。
第一條“政治與業(yè)務的關系”,講到科技工作的黨政領導干部時,我加寫了一段話:“努力學習馬列主義,堅持政治掛帥,敢于批判資產(chǎn)階級,敢于批判修正主義,敢于批判資產(chǎn)階級法權思想,敢于批判資產(chǎn)階級派性,領導干部要抓革命促生產(chǎn),敢于領導業(yè)務,深入調查研究”。
第三條“專業(yè)隊伍與群眾運動的關系”,講到科技人員專業(yè)隊伍時,我加寫了一句話:“要提高專業(yè)隊伍的水平,擴大專業(yè)隊伍的規(guī)模,充分發(fā)揮這支隊伍的作用。”
第四條“自力更生與學習外國長處的關系”,我加寫到:“我們對外國先進科學技術的態(tài)度是:一用,二批,三改,四創(chuàng)?!?/p>
第五條“理論與實際、基礎與應用的關系”,我寫到:“要繼續(xù)注意防止和克服理論脫離實際的傾向。同時也要防止和克服把科學的理論研究一概說成脫離實際的傾向?!蔽乙昧硕鞲袼埂对隈R克思墓前的講話》中的話:“在馬克思看來,科學是一種在歷史上起推動作用的、革命的力量。任何一門理論科學中的每一個新發(fā)現(xiàn),即使它的實際應用甚至還無法預見,都使馬克思感到衷心喜悅,但是當有了立即會對工業(yè)、對一般歷史發(fā)展產(chǎn)生革命影響的時候,他的喜悅就完全不同了?!雹龠@段話現(xiàn)在的中譯文是:“在馬克思看來,科學是一種在歷史上起推動作用的、革命的力量。任何一門理論科學中的每一個新發(fā)現(xiàn)——它的實際應用也許還根本無法預見——都使馬克思感到衷心喜悅,而當他看到有那種對工業(yè)、對一般歷史發(fā)展立即產(chǎn)生革命性影響的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的喜悅就非同尋常了?!币姟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 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77頁?!幷咦ⅰN医又鴮懙剑骸斑@段話告訴我們:第一,必須十分重視有重要應用意義的理論研究;第二,對一時還不能預見其應用價值的,也應放到一定的地位?!?/p>
第六條“黨的絕對領導與百家爭鳴的關系”,我加寫的文字最多,有一大段話:“關于百家爭鳴問題,我們還沒有來得及作比較深入的了解。初步的印象是,近年來科技工作的領導部門沒有重視這個問題,沒有有意識地貫徹執(zhí)行這個方針,存在著各種不利于開展爭鳴的思想顧慮和一些不利于爭鳴的做法,不少人不敢進行爭論。我們準備繼續(xù)了解情況,重申在判斷政治是非上,要堅持毛主席提出的六條政治標準,只要不違背六條政治標準,不同的學術見解要允許和鼓勵自由討論。在判斷科學是非上要堅持以實踐作為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不能以持有某種見解的是多數(shù)還是少數(shù)、是青年還是老年、是黨員還是非黨員作為標準?!?/p>
加寫的東西,有些屬于那個年代的說法、語言,反映了當時的認識局限,比如“批判資產(chǎn)階級”、“批判修正主義”、“批判資產(chǎn)階級法權”;也有些在當時的政治語境下,表達了某種糾正極左錯誤的意圖,比如“批判資產(chǎn)階級派性”;還有些稍顯鋒芒,比如“自由討論”、“以實踐作為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我的修改稿退回去之后,耀邦有什么反應,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其他幾位如何修改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耀邦對修改工作抓得很緊,第二稿出來后僅僅過了兩天,8月 17日,“匯報提綱”就改出了第三稿,題目和結構仍然沒有變,內(nèi)容、文字方面作了一些修改。這一天正好是耀邦他們?nèi)ブ锌圃荷先我粋€月。耀邦將這個稿子送給鄧小平,并附上一封短信:“送上我們多次反復修改的匯報提綱。這一稿在幾個關鍵地方是按你的指點改過的,有些地方是吸收了參加討論的一百多位同志的意見,喬木同志最后為我們做了很多很好的修改。這一個月我是把全部精力放在這個文件上的,用一句老話,是拼了一點老命的,我懷著一種渴望的心情,祈望得到你進一步指點,祈望得到你對我們展開工作的支持。”
8月 26日,鄧小平找胡喬木談話,要胡喬木主持“匯報提綱”的修改,并要胡喬木轉告胡耀邦、李昌:他們的稿子涉及的問題太多,不必要太鋒利,站不穩(wěn),要他們少在群眾中講話,等提綱改好了,國務院通過了,毛主席批準了,讓提綱自己說話,讓群眾在討論提綱時自己說話。鄧小平還說,這個文件很重要,要加強思想性,多說道理。但不要太尖銳,道理要站得住,攻不倒。這同他第一次聽耀邦匯報表示的意見,似乎有些不同,可能是出于政治斗爭策略的考慮吧。
當天,胡喬木就給耀邦打電話,告知鄧小平已將“匯報提綱”的稿子交給他修改,還請耀邦當天下午去政研室討論如何修改。就是從這時起,“匯報提綱”的修改主要由胡喬木主持。
第二天上午,鄧小平又把耀邦找去,提醒耀邦:“穩(wěn)重一點,平穩(wěn)一點,《提綱》要縮短,原則都保留,棱角磨掉一些,寫得平穩(wěn)一些,修改工作由喬木辦,你催著點”。鄧小平囑咐耀邦:要發(fā)動群眾,什么事,群眾起來了就好辦了,不管搞 (掉)派性,搞規(guī)劃,都是這樣;可以先抓落實政策;搞好班子,要挑選有學問、有勁、有組織能力的搞科技工作。
從鄧小平那里領了任務回來,胡喬木因為事情多,忙不過來,先讓我組織幾個人修改。這是我第二次接觸這件事情。我花了兩三天時間搞出一個“毛坯”,主要是在結構上作了一些改動,壓縮了篇幅,有些地方作了改寫。胡喬木告訴鄧小平,已請于光遠找?guī)孜煌竟餐薷?。鄧小平對胡喬木不親自上手修改不大滿意,說這個文件非常重要,你要親自負責,并約集吳冷西、胡繩也參加討論修改。
8月底,胡喬木和耀邦在政研室召集會議,中科院李昌、王光偉、郁文和政研室吳冷西、胡繩、于光遠等參加,討論修改問題。胡喬木傳達了鄧小平的意見:科學院起草的稿子太鋒利,站不穩(wěn),要重新搞,科學院是個有爭論的單位,所以每一句話都不能輕易去說,無論說什么都要好好考慮,要慎重,不要什么都講得那么兇。話要少說,說多了,要說得穩(wěn)妥很困難。胡喬木自己還做了發(fā)揮,說現(xiàn)在的稿子文字太陳舊,沒有“文化大革命”后寫文件用的那些語言。胡喬木認為,不要用原來稿子“力求弄通”的說法,這個說法有徘徊的意思,要講堅決貫徹,要把毛主席有關科學技術的指示排一下,指示就是我們的路線、方針。這次會議商定,將原“匯報提綱”的六部分改為三部分,即科學院科研工作的方向任務、科研路線和科學院的整頓問題,把重點放在科研路線的闡明上。這是胡喬木的意見,他還出了個主意:把毛主席有關科技方面的語錄集中起來,加以編纂,來說明毛主席的科技路線。
接下來的工作實際是兩項:一項是修改稿子,另一項是編選毛澤東關于科學技術的指示。9月 2日,改出 “匯報提綱”的第四稿。同前面三稿相比,這一稿標題改成了《科學院工作匯報提綱》,結構、內(nèi)容、文字有很大調整,六個部分改成三個部分: (一)中國科學院科研工作的方向任務;(二)堅決地、全面地貫徹執(zhí)行毛主席的革命科技路線; (三)關于科學院的整頓問題。稿子的第二部分選編了毛澤東有關科學技術的論述,編輯為十條。這個稿子之外,還編印了一個《毛主席關于科技工作指示的出處》的材料,作為附錄。
9月 3日,胡喬木將“匯報提綱”第四稿的初稿給了鄧小平。鄧小平看了,表示很滿意,說這個文件很重要,不但能管科學院,而且能對整個科技界、教育界和其他部門也起作用。這個稿子很可能分送給了國務院一些領導人。
9月 25日,鄧小平把胡喬木找去,要政研室編出一個馬、恩、列和毛澤東關于哲學不能代替自然科學的語錄的材料。鄧小平作這個布置,事出有因。第四稿在歸納了毛澤東關于科學技術工作十個方面的指示后,特別強調對毛主席的科技革命路線,必須進行系統(tǒng)的、準確的宣傳,并且注意防止和克服對這一路線的任何偏離、割裂或歪曲。稿子指出了十個方面的偏向,其中講到,“一定要強調馬列主義哲學對自然科學的指導作用,提倡學習自然辯證法,認為哲學對自然科學的研究沒有指導意義,是不對的;另一方面,以為哲學可以代替自然科學,以為不依靠科學本身的大量的辛勤實踐和精確論證,就可以簡單地依靠哲學的一般原理去推演出科學問題的具體結論,也是不對的”。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紀登奎看了,對這個說法有些疑問。鄧小平把這個情況告訴了胡喬木,并要他找紀登奎面談。原來,紀登奎主張用毛澤東“哲學是關于自然知識和社會知識的概括和總結”的提法。
因為第二天要向國務院匯報,政研室安排孫小禮連夜趕出一個材料,叫《哲學只能概括、引導而不能代替自然科學》,選編了毛澤東和恩格斯、列寧的 17條語錄,毛澤東的 5條,恩格斯、列寧的 12條。這樣第二天向國務院匯報的材料,除了“匯報提綱”外,就有了兩個附件,一件是《匯報提綱第二部分中所引用的毛主席關于科技工作指示的出處》,還有一件就是《哲學只能概括、引導而不能代替自然科學》。
第二天,9月 26日,鄧小平在國務院會議室召開會議,聽取胡耀邦、李昌、王光偉關于科學院工作的匯報。聽匯報的還有幾位副總理:李先念、陳錫聯(lián)、紀登奎、華國鋒、王震、谷牧、孫健。國家計委、國家建委、國防工辦、國防科委、教育部、國務院政研室和中科院學部負責人參加,政研室是胡喬木和我去的。我還一直保存著這次匯報會的記錄。
一開始,鄧小平就說,好久沒有開這樣的會了。他要胡耀邦先講概況,做重點說明。接著,耀邦開始匯報。會議的前半段,是耀邦邊匯報,鄧小平等人邊插話;后半段,主要是鄧小平發(fā)表意見。
耀邦說,“匯報提綱”稿修改十來次,由六個題目,改為三個題目,由一萬三千字壓縮為七千字。三個問題:方向任務、路線、整頓。規(guī)劃、歸口管理問題另行匯報,11月搞出來。
耀邦說,第一部分四個觀點: (1)成績很大。(2)劉、林破壞干擾。(3)差距很大。說到這里,鄧小平插話:這一點是要謙虛一點好。耀邦說,1970年美國科技人員有 75萬人,蘇聯(lián)有94萬人。李先念說,我們有 40來萬。
耀邦繼續(xù)匯報:(4)任務艱巨、光榮。三個方面的任務,擺法。把生產(chǎn)需要擺在第一,第二是新興領域。談到新興領域,涉及很多新興學科的概念、名詞,耀邦說自己很不懂。鄧小平說:請教專家嘛!我對科學技術無發(fā)言權。有些怪名詞、怪字、新字弄不清楚。耀邦接著說,第三是基礎科學。
耀邦說,第二部分講路線問題。他歸納說是十個問題,匯報到第五個問題“又紅又專、不敢講紅專”時,鄧小平插話說:實際是不敢講“?!弊?應說清楚。
當耀邦匯報說進口資料很少有人看時,陳錫聯(lián)插話:各省都有這種情況,圖書資料放在那里,人不讀,耗子讀。李先念說,進口圖書要歸口管理,每年進口用 800萬元少了點。
耀邦匯報到“雙百”方針開座談會時,鄧小平說:調動他們的積極性。匯報到思想改造要學哲學時,紀登奎說:“兩個材料”是我提議選的?!皟蓚€材料”就是指“匯報提綱”的兩個附件。
接著,耀邦匯報第三部分,即整頓問題。談到科研人員一周有四個半天搞業(yè)務、大家不滿意時,鄧小平說:怎么會滿意呢?還說:這“四個半天”是準確的,那“八個半天”不準確。那時一周六天工作、一天休息,六天就是十二個半天,而搞業(yè)務只有四個半天,所以鄧小平說這是不務正業(yè)、少務正業(yè)。
耀邦匯報科技人員房子、兩地分居等生活條件問題時,鄧小平說:不要解釋了。李先念說,各地都有。鄧小平說:不是一般的問題,高級人員的房子被占了,要修些房子。
耀邦匯報到落實科研人員的政策時,鄧小平說:所、研究室領導不調整,很難說落實,因為是他們搞的。一個縣,一個工廠不把班子弄好,誰來執(zhí)行政策?李先念說:落實不下來,有兩派在鬧嘛!鄧小平說:你落實了,他就落虛了。他還說:歸根到底是領導班子問題。
耀邦說到自己有辮子時,鄧小平笑著說:辮子也確實有一點,比我強一點。我說過我是維吾爾族姑娘,辮子多。有時說錯話,辦錯事,他們抓住不放,拆臺。李先念說:他們不是補臺,是拆臺。鄧小平說:辦法是群眾運動,群眾討論。那些人他不怕主席,黨中央、國務院更不在話下。你們幾個算老幾。他們怕群眾,主席歷來講這個。
耀邦說到這次到科學院是黨最后一次分配他的工作。紀登奎說:兩年前讓你當省委書記。從這次會上,我才知道曾經(jīng)有讓耀邦去省里工作的打算,后來為什么沒有去,我不清楚。大概是擔心還會調動耀邦的工作,所以李先念說了一句:過兩天調動了工作怎么辦?
耀邦匯報之后,李昌接著匯報了幾件事:一件是請中央調些干部;一件是想在懷柔辦一個科技學校,招高中生,半工半讀,加強自然科學基礎研究和外語的學習;一件是辦進修班,把各行各專業(yè)在科研上表現(xiàn)特別突出的科技人員調來培養(yǎng),;還有一件是辦一個宣傳自然辯證法的刊物。鄧小平說,不高興你們的是少數(shù),希望改變現(xiàn)狀的是 95%,相信這一點。經(jīng)過整頓工作,最后是99%。李昌說到辦科技學校加強外語學習時,鄧小平說:不懂外文,搞什么情報,沒有數(shù)理化基礎知識,即使叫高中、大學畢業(yè)了,不懂外文,數(shù)理化基礎知識不具備,你怎么搞自然科學!這是對教育部提出的問題。不但懂外文,也得有基礎知識。李昌講到要辦一個自然辯證法刊物時,鄧小平問:你為什么只搞一個?主席對《化石》雜志都有批語。過去你們有多少刊物?現(xiàn)在多少?
聽完匯報,鄧小平說:這是一件大事,要好好議一下。國家嘛,科研不走在前面,怎么行?我在大寨會議上說農(nóng)業(yè)拉工業(yè)的后腿,科研上不去,會拖整個國家的后腿。鄧小平談到科研隊伍現(xiàn)狀,說大大削弱了,接不上了??坷系?也靠年輕的,年輕人靈活,記憶強。大學畢業(yè) 25歲,經(jīng)過十年 35歲,真正來說,30歲多點應是出成果的年齡。這一段他們未搞科研,看電影,打派仗,科研搞得很少。少數(shù)人秘密搞,像犯罪一樣。陳景潤是秘密搞的,這些人還有點成績。究竟算紅專還是白專?中國有 1000人就了不得。他是世界上公認有水平的,他會數(shù)學,中央表揚這個人可取。就是白專,有一點子有什么可怕!應該愛護、贊揚。鄧小平還舉了北京大學黃昆教授為例,說有個搞半導體的,是個老科學家,叫黃昆,北大叫他改行教別的,他不會。半導體所請他作學術報告,反映很好。這種人是大量的,用非所學。應當發(fā)揮作用,不然,是對國家最大的浪費。全國知名的人,就這么個遭遇。他是學部委員,當學部委員都是有點名氣的人,為什么不叫他搞本行?北大不用他,可調到科學院半導體所當所長。給他配黨委書記,配后勤人員,老科學家一般有知識。
鄧小平強調,思想整頓關鍵是班子,要真正執(zhí)行主席科研路線的人。廣大科學人員,實在想搞研究?。◆[派性的是少數(shù),能轉過來,組織整頓、思想整頓還不是這些人。他說,一不懂行,二不熱心,三有派性,為什么留著?科研人員中有水平有知識的人為什么不可當所長?40多歲的人,搞了十幾年了,現(xiàn)在的工作,主要依靠 40多歲的人來搞。好的管黨,管后勤工作。后勤很重要。要為研究工作創(chuàng)造條件。資料、材料、儀器、機器保護好,不是忠心耿耿的人,搞不起來。這也是研究工作中的政治工作。黨的工作、科研工作、后勤工作三個部分,要有機結合,無后勤保證,科研搞不起來。不能叫搞研究的人整天東奔西跑。所謂整頓班子,要包括這三部分人。這種人也得學科學知識,不懂科學知識,搞后勤也不行。把黨性好的,組織能力強的人調整出來搞后勤。
鄧小平講話中,紀登奎插話說:還是一分為二。大慶兩論起家,講清道理非常重要。我的孩子大學畢業(yè)了,還不知數(shù)理化。這個文件對教育科技有普遍意義。但寫得簡單了些。哲學不能代替自然科學,這次搞清楚了點。這同政研室準備的兩個附件材料有關系。我插話說哲學不能代替自然科學,又講到自然辯證法刊物很重要,力量要進一步組織起來。鄧小平說:刊物太少了,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水平低一點也不怕,慢慢提高。沒有刊物也不好發(fā)現(xiàn)人才,有個刊物可以教育人、發(fā)現(xiàn)人。
鄧小平再次強調領導班子問題,他說:班子要有三套人馬,特別要注意把有前途的提到班子里。外行要熱心內(nèi)行,誠心誠意地搞后勤工作。建議建立科技人員檔案,把那些比較好的科技人員,那些有前途的記下來。要創(chuàng)造條件,關心他們,要政治上關心他們,包括怪脾氣、毛病大的,都應支持?!鞍讓!?只要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有好處,比只占茅房不拉屎的,比鬧派性、拉后腿的人好得多。工廠企業(yè)都要注意,創(chuàng)造條件。首先要解決這些人的房子問題,把他們提到領導崗位,家庭有困難的解決他們的困難,孩子沒有進托兒所的幫助進托兒所,夫婦兩地分居的可幫助解決。后繼要有人。中心是教育部門,究竟大學起什么作用?培養(yǎng)什么樣的人?如鋼鐵學院是中等技術學校水平,這何必辦大學?上海機床廠七二一大學是一種形式,也發(fā)展。但不能代替其他大學。國防科委要把科技大學辦好,選數(shù)理化好的高中畢業(yè)生,不照顧干部子弟,要是犯錯誤,我首先檢討。一點外語知識也沒有,數(shù)理化也沒有,還攀什么高峰?中峰也不行,低峰還是會有問題的。你們搞中技 (指中等技術學校——筆者注)也是對的,教育部要幫忙,試試看嘛!錯誤也可以當毒草來鋤嘛!我們有個危機,可能發(fā)生在教育部門。把整個現(xiàn)代化水平拉住了。這不是復舊。老師地位問題。上挨罵、下挨批,挨斗,有幾百萬教員,怎么調動積極性呢?主席講消極因素還要化為積極因素嘛!教育也要調動積極性。如果我們工廠自動化水平提高,就是要增加科技人員才能提高,提高數(shù)量,提高質量。自動化提高,體力勞動減少。世界上先進國家不管是什么制度都是走這個道路。這些科技人員是不是勞動者?叫不叫做生產(chǎn)力?就是勞動者嘛!科學技術也算做生產(chǎn)力嘛!鄧小平說到這里,胡喬木插了一句:馬克思說生產(chǎn)力首先是科學。
胡耀邦他們這次匯報的稿子,是 9月 2日那個稿子的改稿,叫《科學院工作匯報提綱 (九月二十六日向國務院匯報稿)》。關于稿子,鄧小平提出哲學與自然科學寫清楚,科技隊伍要寫清楚,寫全了,除中國科學院,還有全國、國防方面的,隊伍情況再改寫一下,具體問題增補一點。先送主席,印發(fā)政治局。他說,叫他們過一個關,下一步再說,精力放在整頓上,使大家開始工作?!斑^關”就是指國務院匯報會原則通過這個文件,然后做一些修改,再上送毛澤東。
鄧小平的講話,后來經(jīng)過整理收入了《鄧小平文選》第 2卷,題目是《科研工作要走在前面》。
國務院聽完匯報,“匯報提綱”可以說基本定稿了。說“基本”,是因為根據(jù)國務院會上的意見,稿子又作了一點修改。9月 28日,改出了第五稿,即報送毛澤東的稿子。30日,經(jīng)過鄧小平轉呈毛澤東。
鄧小平去毛澤東那里匯報,沒想到毛澤東沒有認可?!皡R報提綱”第二部分引用了毛澤東的一句話“科學技術是生產(chǎn)力”,毛澤東說不記得自己講過這個話。鄧小平說馬克思也講過這樣的話,毛澤東還是記不得自己說過。鄧小平請毛澤東把稿子退回修改,但毛澤東這次沒有退回。從后來的結果看,毛澤東的這個態(tài)度,已經(jīng)隱約表明他并不滿意這個文件。
10月 14日,鄧小平把去毛澤東那里匯報的情況告訴了胡喬木。就在這天,學部哲學所、經(jīng)濟所編印出了《馬克思、恩格斯、列寧關于科學技術是生產(chǎn)力的一些論述》的材料。胡喬木立刻送給了鄧小平,請他轉送毛澤東。
找到了馬克思說科學技術是生產(chǎn)力的根據(jù),但最關鍵的問題沒有解決:毛澤東到底說過沒說過?鄧小平囑咐胡喬木查證。查閱的結果,這句話來源于“文化大革命”期間編印的一個內(nèi)部資料《毛主席論科學技術革命》,這個資料引用了毛澤東的一段話:“要打這一仗,科學技術是生產(chǎn)力。過去打上層建筑也是為了發(fā)展生產(chǎn)力,不打這一仗,生產(chǎn)力無法提高?!背鎏幾⒚魇?1963年 12月毛澤東聽科學技術十年規(guī)劃匯報時的講話。那次是中央科學小組組長聶榮臻匯報《科技工作十年 (1963—1972)規(guī)劃》。我參加了那次匯報,于是找出了當年的原始筆記,記錄中并沒有這句話。為了慎重,還找來參加過那次匯報的韓光、范長江的記錄查對,結果也是一樣。我們記錄的毛澤東的講話是:“科學技術這一仗,一定要打,而且必須打好?!桓憧茖W技術,生產(chǎn)力無法提高?!闭惺覍⑽液晚n光、范長江的原始記錄整理打印出來,又根據(jù)三人的原始記錄和韓光后來的一次傳達記錄整理出來一份稿子,題目是《毛主席在聽取聶榮臻同志匯報十年科學技術規(guī)劃時的談話》。
10月 24日,毛澤東退回了“匯報提綱”稿子。鄧小平找胡喬木談話,要他再作修改。胡喬木約耀邦、李昌去政研室,傳達了鄧小平的談話。據(jù)說,毛澤東在“匯報提綱”稿子的扉頁上有批示,胡喬木還拿給耀邦看了,看后馬上收回,沒有給別人看。隨后,胡喬木找了龔育之、孫小禮改出一稿,也就是最后一稿。既然查不出毛說過“科學技術是生產(chǎn)力”,這一稿刪去了這句話。
這一稿再次送給了鄧小平。但是這時鄧小平已經(jīng)受到毛澤東指責,因此,稿子沒有再送毛澤東。需要提及的是,后來江青、張春橋、姚文元等人批判“匯報提綱”,拿出來當做批判靶子的,并不是政研室多次修改后的稿子,而是耀邦主持寫的第一稿。1976年 8月,江青等人掌控的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大批判組,編輯了一本小冊子,叫《評〈關于科技工作的幾個問題〉》,收錄了三篇大批判文章和兩個附錄。附錄里作為批判對象的兩個材料,一個是鄧小平在國務院聽匯報時的插話,還有一個就是耀邦主持寫出的“匯報提綱”第一稿。說第一稿,也許還不夠準確,應該是第一稿的第三部分,也就是理論和政策色彩最濃的那個部分。小冊子發(fā)行量相當大,據(jù)說有上千萬冊。令江青等人始料不及的是,被他們作為批判靶子的“匯報提綱”,許多人讀了之后不僅批判不起來,反而引起共鳴,認為這個稿子寫得好,講出了他們的心里話。沒有想到,“匯報提綱”會以這種方式發(fā)表出來,而且產(chǎn)生一種類似啟蒙的作用。
前面提到,鄧小平把“匯報提綱”第五稿送給毛澤東時,他已經(jīng)隱約表示出不滿。第六稿改出來后,鄧小平?jīng)]有再送毛澤東。因為到 1975年 10月中旬,毛澤東開始批評鄧小平。年初,他提議鄧小平作中央副主席、中央軍委副主席、國務院第一副總理,主持工作;上半年,在鄧小平與江青等人交鋒中,他支持了鄧。但是,他終究不能容忍鄧的整頓觸及“文化大革命”,在他看來,鄧小平實際上是要翻“文化大革命”的案。很快,一場“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運動席卷全國。中科院、鐵道部、七機部、教育部和政研室成了運動中的五個重災區(qū),“匯報提綱”成了“大毒草”。
耀邦、李昌和政研室的幾位負責人分別在各自單位受到批判,“靠邊站”了。這倒使我和耀邦有了更多交往的機會。1976年 7月,唐山地震波及北京后的第三或第四天,我到富強胡同 5號耀邦家串門時,看到他在家中讀書的情況。
這里,不妨對他那時讀書的環(huán)境做一些描述。他沒有在自己的院子里搭防震棚。我家的院子雖然很小,但搭了個帆布棚,和同院另一家,七八口人擠著睡在地上。他的院子里沒有這樣的東西。但他并非不防震,而是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用很堅實的木頭做了一個像雙層床那樣的東西。下層只能躺一個人,鋪著被褥,可能他就睡在這個下層。晚間睡著了,一旦房屋倒塌、可以避免磚瓦檁柱直接壓在身上。如果白天來地震,可以趕快到那里躺下。上層沒有睡人,但也鋪一點被褥之類的東西,可能也是想要它們起防震作用。這樣,他的辦公室也就臨時成了他的臥室。他就在臨窗的一張大辦公桌旁讀書。桌上有一摞摞的書,也有打開的、正閱讀的書。
我去他家,兩人免不了要發(fā)泄一通對 “批鄧”的不滿。不過這樣的話說不了幾句也就完了,談話更多地集中到理論問題上去了。
這次去他那個房間,桌上翻開著一本劉瀟然翻譯的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大綱》第三分冊。耀邦主持起草的“匯報提綱”提到“科學技術也是生產(chǎn)力”這個論點,所根據(jù)的就是這本書。江青等人及其輿論工具,當時已經(jīng)把這個文件定性為“三株大毒草”之一。我問耀邦:“你怎么還在看這本書?”他說,在“批鄧”中,科學院有人說他把“科學技術是生產(chǎn)力”作為馬克思的一個論點介紹出來,是歪曲了馬克思,因此他想再仔細看一遍。說罷,問我的看法。這本書我是研究過的。于是我們兩人把書中直接有關的論述找了出來。我記得主要有這樣幾段文字:
——“知識的技巧的積累、社會的智慧所含有的一般生產(chǎn)力、這樣便吸收到與勞動相對的資本里面……表現(xiàn)為固定資本的特性。”(第 348頁)
——“正像在價值轉變?yōu)橘Y本的時候那樣。在最近的資本發(fā)展上也是以生產(chǎn)為一定程度的歷史發(fā)展為前提的——在這些生產(chǎn)力里面當然包括科學在內(nèi)?!?第 349~350頁)
——“隨著大工業(yè)的繼續(xù)發(fā)展,創(chuàng)造現(xiàn)實的力量,已經(jīng)不復是勞動時間和應用的勞動數(shù)量了。而是在勞動時間以內(nèi)所運用的動原 (Agantion)的力量……而這種動原卻決定于一般的科學水平和技術進步程度或科學的生產(chǎn)上的應用?!?第 356頁)
——“自然沒有創(chuàng)造出機器、火車頭、鐵路、電報、自動紡織機等等。它們是人類的手所創(chuàng)造的人類頭腦的器官、,都是物質的智力?!薄肮潭ㄙY本的發(fā)展表明一般的社會知識、學問,已經(jīng)在多大的程度上變成了直接的生產(chǎn)力?!?第358頁)
——“社會勞動生產(chǎn)力作為資本所固有的屬性而體現(xiàn)在固定資本里面;這所謂社會的勞動生產(chǎn)力,首先是科學的力量,其次是生產(chǎn)過程內(nèi)部聯(lián)合起來的社會力量,最后是從直接勞動轉移到機器,轉移到社會生產(chǎn)力上面去的技巧?!?(第369頁)
劉瀟然當時是中國科學院經(jīng)濟研究所的一位研究員,是位老同志,德文很好。當時對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大綱 (草稿)》(1857年至1858年)這個篇幅很大的筆記,中央編譯局還沒有著手翻譯。劉瀟然一個人花了很多時間把它翻譯出來,由人民出版社內(nèi)部發(fā)行。全書共 4冊, 800頁,七八十萬字。譯文不通暢,但可讀,是一本要花氣力去啃也不容易啃得動的書。胡耀邦卻在地震期間利用“批鄧”的間隙去啃,真使我感動。我沒有見過任何一個做實際工作的老同志肯下工夫啃這樣難讀的著作。老實說,上面我在引馬克思這些文句的時候,就知道我引那樣難懂枯燥的話,許多讀者會望而生畏,看不下去,可我還是引用了。我的目的不是要讀者去鉆研馬克思的這些話,而是想讓讀者體驗一下,胡耀邦這種刻苦讀書的精神。
那天,我和他把馬克思關于科學技術是生產(chǎn)力的論述找了這樣五條出來。這五條都是從馬克思這個筆記中“資本的流通過程”中講固定資本的那個部分中找出來的。對這個部分中馬克思有關科學技術是生產(chǎn)力的論述,我記得很清楚,查出來不費勁。當時沒有時間再去從這部著作的其他部分去找。我和耀邦兩人,就對馬克思這些話的意思努力領會一番,認為書中馬克思雖然沒有寫“科學技術是生產(chǎn)力”這句話。可是明顯地講了那樣的意思。說我們歪曲了馬克思的原意,完全是故意陷害。在討論中,我看到耀邦對馬克思的這本書看得很細,也理解得很清楚。
這次我們花了不少時間談這樣一件與“批鄧”有關的事情。我們毫無顧忌地聊,談話中,耀邦動情地說:“我們真是難兄難弟?!边@是符合當時現(xiàn)實的一個概括,也是對后來事情的一個“讖語”。
還有一次,我去富強胡同串門時,看到耀邦桌上又翻開著一本劉瀟然翻譯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大綱》。我問他是否還在研究科學技術是生產(chǎn)力的問題。他說這次他看的不是第三分冊,而是第一分冊。耀邦說劉瀟然這本書的發(fā)行真怪,二、三、四分冊已經(jīng)出了很久,第一分冊他最近才得到。他正在看第一分冊里收進的馬克思寫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我有蘇聯(lián)出版的劉瀟然據(jù)以翻譯的德文原本,知道第一分冊的內(nèi)容。我說馬克思這個《導言》在他生前雖然沒有發(fā)表,只是個手稿,但稿中對政治經(jīng)濟學的不少基本問題作了系統(tǒng)的論述,特別是其中講了生產(chǎn)、交換、分配、消費四者的關系。因此雖然馬克思把它編入了 1857年至 1858年政治經(jīng)濟學筆記中,但應該把它看作馬克思的一篇重要經(jīng)濟學著作。
耀邦那天對這篇《導言》很有興趣,興致勃勃地對馬克思關于生產(chǎn)和消費之間的辯證關系發(fā)表了自己的觀點。我覺得他的觀點非常之好。他特別注意到馬克思的“生產(chǎn)的目的是消費”這個論述。這方面的論述同 1975年至 1976年的那場運動并沒有直接的關系,我不知道他為什么也很重視。后來,1979年,耀邦積極主動地開展社會主義生產(chǎn)目的問題討論時,我想起了那次談話。我覺得,1979年他對社會主義生產(chǎn)目的問題討論那么熱心,是他讀書聯(lián)系實際的一個結果,是有理論做指導的。
地震期間的這兩次談話,使我注意到耀邦十分重視對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著作的學習。去了這兩次,使我喜歡上同他一起討論書上提出的問題了。我和他都是熱心政治的人,可我們見面對政治談得很少,而主要是談學術、談書本。
后來我又去了富強胡同好幾次,那時,“四人幫”已經(jīng)被粉碎,但是鄧小平還沒有復出。我和耀邦都比較空閑,比較自由。他還住在富強胡同。我去他那里之前,從來不打電話聯(lián)系,想去就從家里出發(fā),步行不了半小時就能到他家。那幾次他都在家,我都同他討論問題。李昭、德平打個照面各人忙各人的事情去了。耀邦是 1977年 3月才去中央黨校當副校長的,“四人幫”粉碎后我去富強胡同的這幾次,都是在 1976年底或 1977年初。
有一次我去他家,他正在看一本小冊子。我問他這是一本什么書,他遞過來,我一看,是日本首相吉田茂寫的《激蕩的百年史》的中譯本,是世界知識出版社出版的。我問他這本書寫得怎樣?他說挺有意思的。回家后,我買來這本書,很快就看完了。這是吉田茂對日本近百年來歷史發(fā)展的一個概括,正如耀邦說的那樣 “挺有意思”。其中有幾點我記得很牢。比如在講人口問題時,吉田茂提出一個觀點:只要是人才,就不怕人多。我認為講得很好。書中還講日本非常重視教育。學校工作得到優(yōu)先的考慮。吉田茂寫道,誰要去日本農(nóng)村,在農(nóng)村中看到哪一所房子最好,不必問,一定是學校。后來我說怪話,如果到我們國家農(nóng)村去,看到哪一所房屋最壞,不必問,一定是學校。1994年我對中國人口問題發(fā)表了一個見解——“質量第一、教育第一”時,我又想起耀邦推薦我閱讀過的吉田茂的這本書。吉田茂這本書還講到,日本是個海岸線很長的國家。日本建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港口,發(fā)展沿海各海港間的航運,對日本國內(nèi)運輸起過相當大的作用。書中還有兩次用“于是日本人就走遍了全世界”這樣的語言,來描寫當時日本展開對外貿(mào)易時的景象。這些,我和耀邦面談時都沒有談過,是我后來讀這本書時留下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