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本
魯迅虐待過原配夫人朱安嗎
○周楠本
2009年第5期《魯迅研究月刊》上有一篇題為《回到歷史語境審視魯迅與許廣平的關系──兼與張耀杰先生商榷》(以下簡稱《回到歷史語境》)的文章,這是一篇質疑與否定魯迅有重婚問題的文章。該文大概意識到“重婚”論以當代《婚姻法》衡量歷史人物是脫離時代社會環(huán)境的,即從網絡上搜尋到自以為是大陸民國時期的、而實際上不過是臺灣現行的法律,于是提出應該采用民國的法律對魯迅的婚姻進行裁判。
按理以一種歷史的眼光來審視魯迅的生平和他的婚姻狀況,應該是非常客觀、具有學理性的,而不似重婚論那樣的教條苛酷;可是不然,這篇所謂尊重歷史和法律的、似乎要為魯迅辯誣的文章,竟然是將戴在魯迅頭上的“重婚”帽子換成了“通奸”的罪名。這不過是對于“重婚”論觀點的大膽推進和發(fā)揮。對于這種所謂回到歷史語境審視的方法和結論,我已在《中華讀書報》上發(fā)表了拙見(見2010年1月20日《中華讀書報》,《魯迅和許廣平犯有“通奸罪”嗎?》),這里就不重復了。重婚論不論其觀點如何,但持這一觀點的研究者并不掩飾自己對于魯迅的拒絕或不敬,從學術態(tài)度上來說并無可指責;而《回到歷史語境》一文邏輯思維之怪異就在于它給魯迅定下了比“重婚”更為惡心的罪名,并將魯迅置于被告席之后卻還自以為是起到了維護和擁戴魯迅的作用,所以該文在作出了這一主觀臆斷之后還能理直氣壯地援引郁達夫的話:“沒有偉大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币眠@句名言顯然是指責他人“不知擁護,愛戴,崇仰”魯迅,并不包括自己在內的。可是只要翻閱這篇“回到歷史語境審視”的文章,隨處就可以讀到并非“擁護,愛戴,崇仰”魯迅而是有損于魯迅的文字。如說:“按照當時的法律,只要朱安不同意,魯迅在法律上并沒有與朱安離婚的理由,相反,魯迅與朱安長期分居卻違反了當時的法律?!保ā遏斞秆芯吭驴?009年第5期P 58)“按照民國法律,作為受害者的朱安如果不起訴,魯迅和許廣平的同居就不受法律的約束和制裁。事實上,朱安對魯迅和許廣平同居的事情采取了默認的態(tài)度,放棄了起訴魯迅的權利?!保≒ 59)魯迅和許廣平是否由于朱安的寬宏大量而逃過了法律的制裁,這里可以不去理論,但該文除“通奸”一條外還列舉了魯迅其它觸犯法律之事,卻是不能忽略,必須予以澄清的。該文認為魯迅的原配夫人朱安擁有起訴魯迅的權利,并且列出了《中華民國民法·親屬編》第一千零五十二條中關于離婚的十款理由,認為朱安可以根據其中三款“二 與人通奸者”、“三 夫妻之一方受他方不堪同居之虐待者”、“五 夫妻之一方以惡意遺棄他方在繼續(xù)狀態(tài)中者”,以此為由起訴魯迅,“她可以以第二、三、五款之規(guī)定要求法院判決離婚,并要求過錯方魯迅賠償其經濟損失”(P 57-58)。
這三款里的前一款從傳統(tǒng)觀念來看名聲當然很糟,但是對于受欺騙、擁有起訴權利的一方的損害并不一定比后兩款所列情形更為嚴重。特別是“三 夫妻之一方受他方不堪同居之虐待者”這一款,如果以此對魯迅進行起訴,這就是明明白白地指責魯迅犯有家庭施暴的惡劣行為了。
所謂“夫妻之一方受他方不堪同居之虐待者”的意思是:夫妻中一方無法忍受另一方在同居生活中所加以的種種苛酷待遇、所施加的種種虐待,使其不堪繼續(xù)安于共同生活。這里所說施加的“虐待”一般指這樣幾種情況:肆意毆辱,肆行餓凍,性虐待等足以傷害對方身心健康之類的實際的施暴行為。此句的重心是落在“虐待”上,并且這一“虐待”行為已經嚴重到了使對方“不堪同居”的程度了。一般的夫妻爭吵和偶然發(fā)生的較為嚴重的沖突均夠不上此一條款。
那么,魯迅是否肆意毆打、辱罵過其原配夫人朱安女士呢?是否讓她忍饑挨餓、受凍,不給她飯吃,不給她衣穿了呢?或者對她施暴,進行性侵犯、性虐待了呢?現在根據一切可以找到的歷史資料來看,魯迅并沒有以上所有的虐待行為,沒有表現出任何家庭暴力傾向。因此,該文所說的朱安可以依據民國法律有關離婚的條款中所涉家庭施虐、施暴之事起訴魯迅是完全不能成立的。而且事實正好相反,朱安對于魯迅是企望同居而不可得,根本不存在忍受“不堪同居之虐待”之苦的情況。一個最基本的事實是:魯迅與許廣平共同生活的十年間,一直居住在上海,與住在北平的朱安相隔數千里之遙,即使要把魯迅設想成一個惡棍,他也不可能實施家庭暴力等一切虐待行為,即不可能構成“虐待”朱安之事實。
在《民法·親屬編》第一千零五十二條中,還有一款與第三款性質相近的法規(guī),即此條的第四款:“四 夫妻之一方對于他方之直系尊親屬為虐待,或受他方之直系尊親屬之虐待,致不堪為共同生活者?!边@第四款與第三款所涉家庭違法之事的性質是相同的,都是因“虐待”行為而造成夫妻不堪同居生活的法規(guī)。二者的區(qū)別是,第三款所說系夫妻間的矛盾所造成,第四款是指夫妻中一方與對方家長之間的沖突所釀成。在現代法制社會里,家庭施虐、施暴行為是絕對禁止的,民法中自然少不了如第三第四款這樣的保證婚姻家庭成員安全的法規(guī),在家庭中如果一旦發(fā)生有這種嚴重虐待行為,就可以訴諸法律干預。情節(jié)嚴重者尚要追究刑事責任,這就不僅僅是經濟賠償的問題了。
但是不可理解的是《回到歷史語境》一文似乎也并不認為魯迅對朱安有虐待行為。該文在談到他們的關系時說:“朱安和魯迅與許廣平的關系可能并非一些人所想象的那樣。朱安在晚年曾這樣對別人談起過她和魯迅及許廣平:‘周先生對我并不算壞,彼此間并沒有爭吵,各有各的人生,我應該原諒他?!S先生待我極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肯維持我……她的確是個好人?!薄痘氐綒v史語境》所引朱安的話,正好否定了所謂朱安因遭虐待而擁有起訴魯迅的權利這個說法;但該文并未意識到自己邏輯上存在的矛盾仍將第三款列出,作為朱安起訴魯迅的理由之一。這只能作一個解釋,就是該文作者對“夫妻之一方受他方不堪同居之虐待者”一語完全未能讀懂,竟以為一般情況的分居就算“不堪同居之虐待”性質的違法行為了。
客觀地說,民國的法律文本不采用通俗易懂的白話文而采用文言,盡管是極為淺顯的書面語言,但是看來仍可以造成一般讀者的誤解,這不能不說是民國法律文本的缺點。
再看該文所列舉的第五款,也即該文認為可以起訴魯迅的第三個理由:“夫妻之一方以惡意遺棄他方在繼續(xù)狀態(tài)中者。”這一款中的“惡意”二字并非隨意加上去的無關緊要的修飾詞語,而是關鍵詞。凡是事出有因,有其分居原由的,而不是屬于無故拋棄、拒不履行撫養(yǎng)責任的,決不能定為“惡意遺棄”。如果對于包辦婚姻采取否定態(tài)度,依法堅持婚姻自主的立場,自然不會認為魯迅是“惡意遺棄”了,何況魯迅對于朱安有經濟上的承擔,分居之后北平(北京)的房產也交給了她。按照民國有關法律,只要有正當理由,分居并不違法:“夫妻互負同居之義務,但有不能同居之正當理由者,不在此限?!保ā吨腥A民國民法·親屬編》第一千零一條)《回到歷史語境》一文顯然不認為魯迅具有“不能同居之正當理由”,并且從法律上認定魯迅與許廣平的同居已經造成了“惡意遺棄他方在繼續(xù)狀態(tài)中”的現狀??墒窃撐耐耆鲆暳爽F代法律所保障的婚姻自由,不只是戀愛結婚自由,還有分居和離婚的自由,對于法律上定義的“惡意遺棄”是有特定解釋的,絕非指正常的、和平的分居。這就如同法律上對于“故意傷害”及“誤傷”,與“正當防衛(wèi)”而致傷甚至致死這幾種情況,雖然它們都造成了對對方的傷害,但這幾種情況的性質是完全不相同的,依法判決的結果也絕然不同,特別是正當防衛(wèi),在法律上是得到保護的?;橐鲎灾魍瑯右驳玫浆F代法律的保護,特別是反抗包辦、買賣婚姻。
《回到歷史語境》一文認定“魯迅與朱安長期分居卻違反了當時的法律”,并判斷為“惡意遺棄”和犯有“虐待”原配夫人的過錯,下這樣的結論,一是必須要有事實根據,不能憑主觀臆斷;二就是不能曲解、濫用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