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偉
張愛玲的小說從來不用第一人稱敘事,都是第三人稱敘事。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敘事給予作者很大的便利,既可以深入人物內(nèi)心,又可以抽離人物故事,提出“客觀”的意見。張愛玲為人所稱道的格言警句就大多是抽離故事情節(jié)、超然于人物情感之上的冷靜的人世透見。比如《傾城之戀》里的名段:
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這段話緊跟在流蘇和柳原相擁而眠的情節(jié)之后。兩人的感情異常苦澀,首先這兩個人是不是相愛是一個問題,其次兩個人的相愛能不能修成正果是另一個問題。情節(jié)雖有許多不確定性,可是張愛玲這時候插入一段真理式的不容辯駁的演說,就在現(xiàn)實與真理、情感與理性之間找到了一種張力。認同流蘇和柳原愛情的讀者,可以把這段話當(dāng)作敘事者的肯定態(tài)度。否認流蘇和柳原之間存在愛情的讀者,也可以把這段話理解為敘事者的嘲諷,因為小說的結(jié)局是:流蘇心情“悵惘”、地位微小,“說不盡的蒼涼”。
故事的凡俗情節(jié)與故事意義的超凡性之間的張力,是張愛玲小說的重要藝術(shù)特色。但是,我們在閱讀《小團圓》時,卻再也找不到這種感覺了——張愛玲的上帝敘事者落入了凡間。小說女主人公九莉,和作者張愛玲的身份幾乎重合。這種身份的重合是通過敘事來完成的。敘事者是溝通張愛玲的回憶想象與當(dāng)下身份之間的一個媒介,這也決定了這部小說的定位:自傳體小說。
《小團圓》的故事情節(jié)連接不那么緊密,每一個場景的對話是清楚而漂亮的,可就是連不到一起。新人物不斷登場,但人物的身份卻不做交待。敘事者好像是在跟一個和她很熟的讀者說話,仿佛是在為熟人寫作。她好像心里很明白,不需要解釋,讀者也會一目了然:小說中的人物與她生活中的真實人物之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
既然《小團圓》是自傳體小說,張愛玲當(dāng)然要采用一些小說的技巧。比如開頭和結(jié)尾相同的句子:
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只有軍隊作戰(zhàn)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斯巴達克斯》里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zhàn)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
張愛玲在開頭用這段話,順筆帶入九莉在香港上學(xué)的情節(jié),這很自然。但是結(jié)尾處這段話的處理則有些生硬,結(jié)尾的前一段是九莉在做夢,夢見自己快樂地和之雍生活在一起。如果說,上面引用的這段話的中心意象是“等待”,那么它放在結(jié)尾處表達的意思是,九莉?qū)χ旱哪钅畈煌?,直到老年還在等待之雍愛她、娶她。
可是,這如何能與兩軍對壘的意象融合在一起呢?是說男女之間的情感是一場利益的對決么?如果是這層意思,那么敘事者好像又成了全知敘事者,是在用一種嘲諷的口氣品評小說里的人物:九莉想征服之雍的心,最終失敗了,之雍沒有死心塌地地愛她,九莉敗在了戰(zhàn)場上。戰(zhàn)場上的兩軍對壘和情場上的苦苦等待,這兩個意象沒能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張愛玲的小說很少出現(xiàn)這樣的缺憾,因為她以往的作品在技巧上幾乎無懈可擊?!缎F圓》出現(xiàn)這樣的失誤,是因為張愛玲沒有把握好敘事者的角色定位。
張愛玲其他小說的敘事者是超然于小說情節(jié)之上的全知敘事者,此種類型的敘事是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特色。傳統(tǒng)小說中,講故事的人(敘事者)等同于說書人(作者)。像張愛玲所鐘愛的《紅樓夢》,里面的每一個描寫、每一句話都反映了曹雪芹本人的用心,我們可以通過對文本的閱讀把握作者對文本的態(tài)度。
但是現(xiàn)代小說的特點則是敘事者與作者的分離。我們讀魯迅的《傷逝》,自然會對涓生的苦訴保持警惕,并且進一步意識到魯迅不僅在塑造子君的現(xiàn)代女性形象,還在塑造敘事者的形象——一個擁有話語權(quán)卻無行動能力的“五四”男青年。魯迅明白敘事者不再是那個全知全能的上帝,他有其自身的視角局限性。對此,魯迅有著深刻的反省意識,而《小團圓》缺乏這一點。
再者,除了“等待”與“戰(zhàn)爭”意象的矛盾以外,“張愛玲、敘事者、九莉”三者關(guān)系的重合與紊亂還導(dǎo)致了小說其它的缺陷。我們看《小團圓》里的一個細節(jié),當(dāng)敘事者描寫九莉心里討厭母親時:“反正她自己的事情永遠是美麗高尚的,別人無論什么事馬上想到最壞的方面去?!焙髞砭爬虻谝淮魏屠^母談話,繼母跟她噓寒問暖,這時敘事者評價繼母:“說時帶著奇異的笑容,顯然視為豪舉?!崩^母第一次接觸女兒,肯定是要表現(xiàn)得溫柔一些,緩解小孩子的抵觸情緒和陌生感??墒菙⑹抡叩年愂龇绞綆еH義,以弱者的自卑心態(tài)揣測對方在鄙視自己,這不正是敘事者之前所嘲諷的“別人無論什么事馬上想到最壞的方面去”的心態(tài)嗎?
敘事者評論中國人的戀愛,寫道:
要愛不止一個人——其實不會同時愛,不過是愛一個,保留從前愛過的——恐怕也只有西方的生活部門化的一個辦法,隔離起來。隔離需要錢,像荀太太朱小姐那樣,勢必“望相助”。此外還需要一種紀(jì)律,之雍是辦不到的。
這是標(biāo)準(zhǔn)的張愛玲風(fēng)格。問題出在最后一句話,“之雍是辦不到的”,它蘊藏了另一種可能:假如之雍有能力把幾個女人隔離起來,九莉就會答應(yīng)之雍做他的小老婆。本來敘事者是在嘲諷中國男人的納妾心理,可是最后加上的那一句卻改變了嘲諷的口氣,成為張愛玲內(nèi)心所隱藏的欲望表達。
最值得玩味的是第五章三次出現(xiàn)的“木雕的鳥”的意象。第一次出現(xiàn),是九莉想之雍“走了不會再來了”,于是看到眼前木雕的鳥的幻象;第二次是九莉墮胎,死嬰的輪廓形成鳥的樣子;第三次是九莉感到她和之雍的文化差異太大,敘事者插話說“木雕的鳥仍舊站在門頭上”。第二次對死嬰的描寫是強行插進去的,與前后段落的故事情節(jié)不相干。敘事者插入這一段的用意是強調(diào)那只木鳥對她來說有多么恐怖。但第一段和第三段的木鳥充其量是古怪,沒有恐怖之感。
可是圍繞死嬰描寫的前后兩段文字,卻是張愛玲式的嘲諷句子。前一段是:“晚飯他到對過烤雞店買了一只,她正肚子疼得翻江攪海,還讓她吃,自己吃得津津有味。她不免有點反感,但是難道要他握著她的手?”九莉在自嘲自己奢求丈夫的關(guān)心。后一段則是敘事者嘲笑比比不懂墮胎,想法幼稚:比比問起經(jīng)過“到底打下來什么沒有?”告訴她還不信,總疑心不過是想像,白花了400美元。自嘲也好,自欺也罷,總之造成的效果是把敘事者精心構(gòu)造的恐怖意象消解掉了。
這會不會是張愛玲的故意所為?她一向喜歡舉重若輕的敘事口吻,摒棄過于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假使是這樣,那么張愛玲故意削弱恐怖程度的做法,讓她用敘事者插敘死嬰的努力失敗了,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原本敘事者用力最深,想創(chuàng)造戲劇性效果的地方,被作者自己給消磨掉了。
我們在第一次木鳥的出場中,可以更明顯地感受到作者作為一個事件追憶者,對敘事的影響。
“噯?!彼邪盐针S時可以停止。這次他走了不會再來了。
他們在沙發(fā)上擁抱著,門框上站著一只木雕的鳥。對掩著的黃褐色雙扉與墻平齊,上面又沒有門楣之類,怎么有空地可以站一只尺來高的鳥?但是她背對著門也知道它是立體的,不是平面的畫在墻上的。雕刻得非常原始,也沒加油漆,是遠祖祀奉的偶像?它在看著她。她隨時可以站起來走開。
這個場景讓九莉第一次意識到,之雍沒有永遠陪伴她的意思,他們無法結(jié)合。九莉害怕,所以,她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了恐懼情緒,一只大鳥就出現(xiàn)在她腦海中??墒牵覀兛淳爬蚯昂髢纱蚊俺觥半S時可以”結(jié)束這段感情的念頭時,張愛玲是在強調(diào),她不是被動的被拋棄者,她是自由的新女性,隨時可以出走。但這是張愛玲在幾十年后的論斷,而不是小說中九莉的感情。因為如果九莉如此篤定,她就根本不會冒出古怪的木鳥形象,更用不著敘事者插入死嬰的描寫來加強她的恐懼感。
可見,敘事者身份的曖昧性使得文本產(chǎn)生了一些矛盾與裂縫。作者急于通過人物表達自己的情感,忽視了作為中介的敘事者的視角和立場。最終導(dǎo)致《小團圓》的主角九莉幾無形象可言。講到九莉的心緒時,敘事者用的最多的是“震了一下”,據(jù)筆者統(tǒng)計,小說中九莉在不同場合“震了”15次。對此,作者沒什么描寫,也沒什么解釋,反正就是震了一下。“張迷”們肯定喜歡這樣的寫法,他們可以有許多謎團可挖;而對于普通讀者,卻恐怕只是讀了一下而已,再得不到更多的對人生有價值的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