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經(jīng)華 (貴州財經(jīng)學(xué)院 文化傳播學(xué)院,貴陽 510004)
宋人偽托蘇軾之名注釋杜詩,刊為《東坡杜詩故事》,或云《東坡杜詩事實》等名,世稱“偽蘇注”。由于杜甫與蘇軾名望之隆,“偽蘇注”一經(jīng)刊行,便引起了學(xué)界高度關(guān)注。盡管在南宋之時已有學(xué)者指出這是一本偽托之作,①如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一:“余觀注《詩史》,是二曲李鐲歇述?!睾檬抡邆巫哉N世,所謂李鐲歇者,蓋以詭名耳。”汪應(yīng)辰《李少陵詩集正異:“閩中所刻《東坡杜詩事實》者,不知何人假托。皆鑿空撰造,無一語有來處?!保ㄍ魬?yīng)辰《文定集》卷十》) 除此之外,朱熹、陳振孫等著名學(xué)者也對“偽蘇注”予以批判。② 關(guān)于詳細的推考過程參見其上引文章《杜詩“偽蘇注”研究》及其《杜甫詩集演講錄》21—25頁(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③ 晁公武曾經(jīng)對宋代杜注情況進行記載,并云:“近時有蔡興宗者,再用年月編次之,而趙次公者,又以古律詩雜次第之,且為之注,兩人頗以意改定其誤字,人不善之?!庇衷疲骸氨境酝踉逡院?,學(xué)者喜杜詩,世有為之注者數(shù)家,率皆鄙淺可笑。有托原叔名者,其實非也?!保ā犊S讀書志》卷四上)然而這部在杜詩注釋史上難得的早期之作,產(chǎn)生于什么時候,最早流行地域等問題,至今仍無定案。本文將為此提供一點淺見,以供博雅君子參正。
關(guān)于“偽蘇注”產(chǎn)生時間,宋人著作中沒有留下準確的記載。據(jù)周采泉先生推測:“其刊行時期,當(dāng)在北宋末,南宋初?!盵1]莫礪鋒先生認為此推斷過于模糊,應(yīng)當(dāng)在南宋紹興十五年(1145年) 前后。[2]然而,通過對許多新文獻的考索,筆者以為,莫先生的推斷仍然值得進一步商榷。理由有二:
其一,該推斷邏輯上存在問題。
莫先生推考“偽蘇注”產(chǎn)生時間用的是文獻排查法。他認為,假如蘇軾真為杜詩作注,以杜甫和蘇軾在詩壇的重要影響,這部作品一旦出現(xiàn),必然受到大家的廣泛關(guān)注。莫先生從北宋末年的《王直方詩話》開始排查,王直方是1109年去世的,其《詩話》提到杜詩之偽注,但沒有提到“偽蘇注”。因此可以斷定,王直方肯定沒有看到“偽蘇注”,1109年“偽蘇注”還沒有出現(xiàn)。往下便到洪芻的《洪駒父詩話》,洪氏在詩話中討論杜詩時仍然沒有提到“偽蘇注”。洪氏死于1127年—1130年之間,所以“偽蘇注”在這個時候仍然沒有出現(xiàn)。再往下推,就到了王觀國的《學(xué)林》。王氏《學(xué)林》多次指出杜詩“偽王注”的錯誤,但一個字也沒有提到“偽蘇注”?!秾W(xué)林》寫于1142年,可見到這個時候“偽蘇注”還沒有出現(xiàn)。再往下推,便到了趙次公的注。據(jù)林繼中先生考證,1134年—1147年是趙注寫作時間。[3]由于趙注中已經(jīng)大量批判“偽蘇注”,因此,莫先生以為1147年當(dāng)是“偽蘇注”產(chǎn)生的下限。再參以《學(xué)林》的情況,“偽蘇注”當(dāng)產(chǎn)生于1142年—1147年之間,即1145年前后,其后的30多年是它廣泛流傳的時代。②
這個推論看起來很嚴密,但在邏輯上卻并非滴水不漏。因為王直方、洪芻、王觀國沒有提到“偽蘇注”在邏輯上并不等于“偽蘇注”的不存在。如果按此邏輯,再往下推,到南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晁氏在書中提到了很多注杜情況,但是仍然沒有提到“偽蘇注”。③《讀書志》初成于紹興二十一年(1151年),那么是否可以由此說,到此時“偽蘇注”仍然沒有出現(xiàn)呢?事實表明,在晁公武作《郡齋讀書志》時,“偽蘇注”早已存在。晁氏為什么沒有提“偽蘇注”的原因,我們無法推測,這與王直方、洪芻、王觀國等人的情況一樣,與“偽蘇注”之存在與否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
其二,忽略了一則重要文獻的考察,即蔡興宗《重編少陵先生集》(汪應(yīng)辰稱《少陵詩集正異》,以下簡稱《正異》)。
就現(xiàn)存文獻而言,蔡著是最早提到“偽蘇注”的文獻,也是確定“偽蘇注”產(chǎn)生時間下限的關(guān)鍵。莫先生認為“蔡本今已失傳,無法知其詳細情況”。[2]因此,比蔡氏稍晚的趙次公注遂成為確定“偽蘇注”出現(xiàn)時間的下限依據(jù)。這是導(dǎo)致推理時間出現(xiàn)偏差的關(guān)鍵。
從某種程度而言,推考“偽蘇注”產(chǎn)生的時間,取決于確證蔡興宗完成《正異》的時間?!抖旁娳w次先后解輯?!芳奏硪弧端壬先嗣S》注云:“蔡伯世又以近傳《東坡事實》所引王逸少詩為證,其說不一。然《東坡事實》乃輕薄子所撰?!盵3]8蔡興宗,字伯世。趙次公的這段注解提供了兩條信息:第一,趙注中已引用蔡興宗之注,說明在此之前,蔡興宗之注已經(jīng)存在;第二,蔡注中又引“偽蘇注”,則說明在蔡注之前,“偽蘇注”已經(jīng)存在并流行。
前文提到,據(jù)林繼中先生考證,趙注至遲在紹興四年至十七年(1134年—1147年) 間成書。根據(jù)這個結(jié)論,則蔡興宗之《正異》應(yīng)該在此之前成書。而“偽蘇注”亦至少在蔡興宗作《正異》之前成書。
蔡興宗之生平,宋人諸傳記資料無載。呂本中《師友雜志》:“韓子蒼大觀間贈予外弟蔡伯世詩云‘禿巾小帽紛紛是,眼明見此褒衣士’”。[4]“外弟”即表弟。蔡氏既為呂本中表弟,則其年齡自然比呂本中小,但相差不大。①朝駒《贈蔡伯世》:“有美一子天麒麟,孟嘉外孫見淵明。掃地焚香坐弦誦,不聞梵唄連歌聲。俗子何由共杯酒,容我叩門呼小友。欲求百萬錢買鄰,倒囊只有詩千首。安得一把茆蓋頭,榆林從君父子游?!保ā读觋柤肪硪唬?據(jù)呂本中《師友雜志載》載,此詩作于大觀年間(1107年—1110年),朝駒不到三十歲,據(jù)詩中對蔡伯世之子稱贊的描述的情況,其子年齡已不小,則此時蔡氏年齡至少二十余歲以上,而此時呂本中尚不到二十五歲,據(jù)此推知蔡伯世與呂本中相差不大。呂本正生于元豐七年(1085年),卒于紹興十五年(1145年),年六十二??紤]到宋人六十歲左右的平均年齡,②以與蔡伯世、呂本中交往的朋友為例,饒節(jié)卒于建炎三年(1129年),年六十五;韓駒卒于紹興五年(1135年),年五十六;汪革大觀四年(1110年),年四十。其實所有江西詩派圖中詩人,年齡亦多在六十歲上下。那么蔡興宗的生活年代,大概與呂氏相當(dāng)。紹興初,蔡興宗年齡已近五十,正是從事學(xué)術(shù)著述的黃金時期。而此后,蔡氏晚年思想以及人生境況逐漸發(fā)生巨大轉(zhuǎn)變。馮時行《和蔡伯世韻二首》:“中郎風(fēng)調(diào)世間無,敢謂明時德不孤。掃地焚香詩得計,曲肱飲水道如愚。寄書只說游山好,臨老都緣學(xué)佛癯。白帝一來真漫浪,時人無用便題輿?!盵5]馮時行 (1100—1163),字當(dāng)可,號縉云,壁山人。為北宋狀元。因力主抗金被貶后,到重慶結(jié)廬授課。被尊為“巴渝第一狀元”。此詩為馮時行紹興中知眉州丹棱縣時與蔡興宗唱和而作?!芭R老都緣學(xué)佛癯”,表明蔡氏晚年已經(jīng)冷于塵俗之事,歸心向佛。在馮時行眼中,晚年的蔡興宗已無從事學(xué)術(shù)著述的雄心與條件,而是“焚香”作詩,安貧樂道,傾心向佛。因此,可以推知,蔡氏不可能在晚年才開始編輯、校正、注釋杜詩,這畢竟是一項非朝日可就的巨大工程。
至此,雖然我們無法肯定蔡氏之書是否在趙注撰寫上限時間前完成,但考慮到書的完成到刊行到人所共知還需要一個時間緩沖,而“偽蘇注”又至少較蔡注出現(xiàn)為早,則“偽蘇注”之出現(xiàn)至少在趙注寫作上限紹興四年(1134年)之前已經(jīng)成書,方有可能成為蔡氏、趙氏批評、引用的對象。
鑒于以上材料,筆者以為“偽蘇注”產(chǎn)生時間以建炎(1127年)至紹興初(1134年)為宜。北宋末可能性不大。因宋崇寧元年(1102年)蘇軾死后,蔡京為相,籍元祐黨人一百余人,等其罪狀,謂之奸黨,刻石朝堂。隨后即是大規(guī)模的元祐學(xué)術(shù)之禁,蘇軾等人文集均被毀版。有收藏習(xí)用蘇黃之文者,并令焚毀,犯者以大不恭論。直到靖康元年(1126年)黨禁解除時,北宋已經(jīng)在無休止的黨爭、黨禁銷盡氣數(shù),隨即滅亡。在這樣嚴酷的政治黨禁背景下,不太可能有出版商公然刊刻蘇軾之集,更不遑論偽托蘇軾之名為杜詩作注了。
南渡以后,隨著黨禁解除,蘇軾等人之元祐學(xué)術(shù)在長期壓抑中所積淀的能量迅即爆發(fā)。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建炎以來尚蘇氏文章,學(xué)者翕然從之,而蜀士尤盛。亦有語曰:‘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羮?!盵6]正是伴隨這股時代對于蘇軾強烈呼喚之熱潮,坊賈為迎合時人之好,偽托蘇軾之名注杜刊行,亦在情理之中。
關(guān)于“偽蘇注”的流行地域,宋人汪應(yīng)辰云:“閩中所刻《東坡杜詩事實》者,不知何人假托?!盵7]朱熹亦云:“然其所引《東坡事實》者,非蘇公作,聞之長老,乃閩中鄭昂尚明偽為之?!盵8]汪應(yīng)辰、朱熹看到的“偽蘇注”都是閩中刻本,可見此時“偽蘇注”已經(jīng)流傳到福建。但值得注意的是,“偽蘇注”最初出現(xiàn)地域并非此地。
上文提到,目前所見文獻最早提到“偽蘇注”的,就是蔡興宗的《正異》。而蔡興宗完成《正異》時,正是在游宦西蜀時期。呂本中《寄蔡伯世李良宇》詩云:“兩君羈旅宦西蜀,我亦江南住僧屋”。[9]據(jù)王兆鵬先生考證,此詩作于紹興十三年(1143年),呂本中六十歲,正寓居信州茶山廣教寺。[10]呂氏言蔡氏“羈旅”,可知蔡在蜀中游宦了很長時間,乃至有下句“死生契闊今誰在,往事悠悠陵谷改。他年乘興下瞿塘,見我衰顏莫驚怪”之懸隔想望之語。蔡氏中年以后長期游宦西蜀,他的《正異》只有在這段時間完成。另一個反證是,汪應(yīng)辰《書少陵集正異》云:“偶縣大夫言有蜀人蔡伯世重編杜詩,亟借之,乃得其全書。”[7]據(jù)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載,蔡興宗應(yīng)為東萊人。①胡仔《苕溪漁陷叢話》卷八:“《重編少陵先生集并正異》,則東萊蔡興宗也?!保ê小盾嫦獫O隱叢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汪氏為紹興間狀元,卻因“偶縣大夫言”,以蔡為蜀人。這個誤會說明了蔡在西蜀流寓太久,而其重編之杜詩正是從蜀地傳入偶縣,才使“偶縣大夫”等人將之誤作蜀人。
無獨有偶的是,第二個提到“偽蘇注”的是趙次公的《杜工部古近體先后并解》,趙氏本為蜀人,該書正是他在蜀中“留功十年”而完成的。
綜上可知,兩部最先提到“偽蘇注”的著作都是在蜀中完成,這絕非是一種巧合。上文指出,“偽蘇注”的出現(xiàn),是在南渡之出初,伴隨著好蘇軾之學(xué)的高潮而出現(xiàn)的,而據(jù)陸游所言,好蘇軾文章的以“蜀士為盛”。綜合以上種種因素,筆者以為,“偽蘇注”最早亦應(yīng)是蜀中之人所為,并在蜀中完成或流行。才使游宦西蜀的蔡興宗最早見到,而此后的蜀人趙次公亦隨之對之進行批判。
如果“偽蘇注”最早出現(xiàn)于蜀中,那么王觀國寫于紹興十二年(1142年)的《學(xué)林》沒有提到“偽蘇注”是很正常的。王氏為長沙人,其寫作《學(xué)林》時正在知汀州寧化縣(福建寧化縣),他不可能那么及時見到出現(xiàn)于蜀地的“偽蘇注”。而自古以來蜀地交通之艱難,往往是造成書籍及時流通的最大障礙。以郭知達《九家注》為例,該書于淳熙八年(1181年)刻于成都,但當(dāng)曾噩刻于廣東為人所共知時,已經(jīng)是在寶慶二年(1225年),距成都初刻已經(jīng)40多年。因此“偽蘇注”完全可能在建炎至紹興之際已經(jīng)出現(xiàn)于蜀中,直到后來方流傳到福建,致使汪應(yīng)辰、朱熹等有“閩中所刻”之語。也正是“偽蘇注”的傳入福建,才為學(xué)界所共見,乃有朱熹以為閩中鄧昂所為之?dāng)嘌浴?/p>
[1]周采泉.杜集書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641.
[2]莫礪鋒.杜詩“偽蘇注”研究[J].文學(xué)遺產(chǎn),1999(1):53-69.
[3]林繼中.趙次公杜詩先后解輯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4](宋) 呂本中.東萊紫微師友雜志[M].清光緒二年(1876年)陸氏十萬卷樓刻本.
[5](宋) 馮時行.縉云集 卷三[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6](宋) 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 卷八[M].北京:中華書局,1979.
[7](宋) 汪應(yīng)辰.文定集 卷十[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8](宋) 朱熹.跋章國華集注杜詩[M].//晦庵先生先生文公集卷八四.四部叢刊本.
[9]呂本中.東萊先生詩集 卷十九[M].四部叢刊續(xù)編本.
[10]王兆鵬.呂本中年譜[K].臺北:臺灣文津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