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黃河文明研究的新成果
——評介《黃河文明的歷史變遷》叢書

王子今

自《禹貢》的時代起,人們就已經(jīng)開始關注自西漢以后稱作“黃河”的重要水系與文明進程的關系了。因“河”的作用形成并由“河”滋養(yǎng)的“太原”、“大陸”、“大野”,是中華文明初期發(fā)育的基地?！昂印钡膯栴}解決了,則禹“告厥成功”。據(jù)說“四海會同,六府孔修,庶土交正,厎慎財賦,咸則三壤,成賦中邦”,早期國家的版圖規(guī)模和行政效能已經(jīng)相當可觀。司馬遷《史記》稱此“成功”為“九州攸寧”(卷一三○《太史公自序》),“諸夏乂安,功施乎三代”(卷二九《河渠書》)。植根于黃河流域的中華文明,于是被稱為“黃河文明”。

“黃河文明的歷史意義是不可忽略的?！崩顚W勤教授指出,“中華文明奠基的夏、商、周三代,以及以后的許多王朝的中心都在黃河中下游地區(qū)。對于這樣的時期,將黃河文明置于特別重要的地位,確實是應該的。何況在三代以后,這一地區(qū)的影響依然持續(xù),需要探索的問題依然很多?！?李學勤:《〈黃河文明的歷史變遷〉叢書總序一》)

《黃河文明的歷史變遷》叢書(李玉潔主編)列入“‘十一五’國家重點圖書出版規(guī)劃項目”,2010年 3月由科學出版社出版。作為國家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河南大學黃河文明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研究中心重大課題的最終成果,該叢書包括 9部學術專著:李玉潔著《中國古史傳說的英雄時代》,張新斌主編《黃河流域史前聚落與城址研究》,王蘊智著《殷商甲骨文研究》,李玉潔主編《黃河流域的青銅文明》,李玉潔主編《黃河流域的農耕文明》,薛瑞澤著《秦漢魏晉南北朝黃河文化與草原文化的交融》,毛陽光、石濤、李婉婷著《唐宋時期的外來文明》,宋軍令、杜鵑等著《黃河文化與西風東漸》,李玉潔著《儒學與中國政治》。

如此有分量的學術叢書的面世,充實并更新了我們對黃河文明史的認識。李學勤教授為叢書所作的《總序》對作者的工作有如下評價:“(1)叢書首先對黃河流域文明的要素:金屬、文字、城邑以及凌駕于社會之上的公共權力的形成進行研究?！薄?2)叢書還對黃河文明的特質進行研究,即探討黃河文明與其他地區(qū)文化的差異之處。歷史上的中國,經(jīng)濟以農業(yè)為基本,文化以儒學為主流,而黃河文明即與二者有密切關系?！薄?3)秦漢以后,黃河文化不斷地吸收各地區(qū)的文化,得到了飛躍的發(fā)展。叢書在對黃河流域的文明起源問題探討之后,對黃河流域的歷史變遷進行研究?！?/p>

李學勤教授對課題承擔者的工作成績也有所表揚:“《黃河流域的青銅文明》一書,對中國古代青銅器的出現(xiàn)、鑄造工藝、繁榮和影響進行研究,并把眼光集中于夏商周時期,那時的青銅器的演變序列業(yè)已大體清楚,該書對有關青銅文明問題作了深入的論述?！薄白鳛槲拿髯钪匾臉酥疚淖?《殷商甲骨文研究》就中國現(xiàn)已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文字載體——甲骨文作了全面的論述,其中不乏新見解?！薄啊吨袊攀穫髡f的英雄時代》論述古史傳說的神話性質及某些傳說中的歷史真實,把歷史傳說與考古材料相結合,對黃河流域古史傳說的英雄時代及其凌駕于社會之上的公共權力的形成進行系統(tǒng)的論述和研究,有諸多新意。”

對《黃河文明的歷史變遷》叢書之學術價值總體的肯定,是適宜的。我們還看到,其中有的論著確實有實現(xiàn)學術突破的意義,理應受到學界的重視;在專門的研究領域中,主題擇定處于學術前沿的位置,研究水準亦居于明顯的領先地位。例如,張新斌主編、李龍與王建華副主編的《黃河流域史前聚落與城址研究》一書,對黃河流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并有初步研究的聚落與城址進行了全面的探討,對于其分布特征和演變軌跡有比較詳盡的說明,發(fā)掘全面,解剖細致,分析合理,提出了若干新的認識。其見解有助于描繪中國歷史踏上文明初階時的具體形態(tài)。研究者對于黃河文明這一階段獲得進步的生態(tài)條件的重視,也值得贊許。這部書的執(zhí)筆者具有考古發(fā)掘一線工作經(jīng)驗的豐富積累和學術判斷的明智識見。雖然作者謙稱目前的研究“還僅是初步與粗淺的,不足在所難免”(第287頁),但是該書為研究黃河文明初期社會歷史提供了比較完整的資料,發(fā)表了比較中肯的論述,對于“黃河流域史前聚落與城址研究”的開拓之功是不可磨滅的。

《秦漢魏晉南北朝黃河文化與草原文化的交融》一書,則選取這一歷史階段一個重大的文化主題,進行了深入全面的考察。作者對于秦漢魏晉南北朝歷史研究有較深厚的學術基礎,循歷史脈絡進行的分時段論證,勾畫了自秦代至隋代相關歷史現(xiàn)象的宏觀面貌。作者亦注意黃河文化和草原文化雙向互動進而逐步融合的歷史軌跡,對中原文化較高層面影響草原文化的情形作者似有較多的關注和透徹的說明,如第四章《黃河文化對西部草原文化的影響》、第十二章《鮮卑人的文化修養(yǎng)與黃河文化對草原文化的影響》等部分。而相反方向的文化影響,作者亦注意到“胡市和胡商”、“胡馬流入”、“物種傳入”等,《娛樂活動所顯現(xiàn)出的兩種文化的融合》一節(jié)也涉及“胡聲”、“胡舞”流傳于黃河流域上層社會和民間社會的情形。在第354-358頁中作者寫道:“周邊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樂舞的傳入,對黃河流域接受新鮮的異域文化、豐富自身的內涵起了促進作用?！薄氨背鱾€朝代的對外開放風氣和容納各方文化的胸懷,開啟了隋唐開放風氣的先河”。其實,“對外開放風氣和容納各方文化的胸懷”,正是黃河文明具有積極歷史意義的特質之一。也許草原文化對黃河文化的其他影響也是值得注意的。例如匈奴人在經(jīng)濟生活和戰(zhàn)爭行動中表現(xiàn)出來的在機動性方面的優(yōu)勢,即所謂“戎馬之足輕利”(《鹽鐵論·備胡》),“因時而動,乘可而發(fā),飆舉電至”(《鹽鐵論·世務》)等,對于長久生活在黃河流域的農人的生活節(jié)奏,也會有積極的影響。恩格斯說,“凡德意志人給羅馬世界注入的一切有生命力的和帶來生命的東西,都是野蠻時代的東西。的確,只有野蠻人才能使一個在垂死的文明中掙扎的世界年輕起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第178頁)以這一思路理解當時草原文化對黃河文化影響,或許也是有意義的。

還應當指出,《秦漢魏晉南北朝黃河文化與草原文化的交融》一書中尚有個別細節(jié)可以商榷。例如第五章第四節(jié)《物種傳入所反映的黃河文化融合周邊文化的記載》(第119頁),標題似有語病。是“物種傳入所反映的”“記載”嗎?還是有關“物種傳入所反映的黃河文化融合周邊文化的”歷史事實的“記載”呢?而“物種”一語的概念界定,似乎也需要進一步明確。文中所討論的,只是植物“物種”?！靶螽a”的引入,是前一節(jié)即第四章第三節(jié)《胡馬流入與黃河流域畜牧業(yè)的發(fā)展》(第114頁至第119頁)論說的內容。而所謂“物種”,按照通常的理解,是生物分類的基本單位。一般以為,不同物種的生物在生態(tài)和形態(tài)上具有不同的特點。如此則第五章第四節(jié)的標題似以使用正文出現(xiàn)的說法,言“植物品種”(第112頁)為妥。第四章第三節(jié)論“胡馬流入”,其實說到除了正常貿易渠道外,多有作為戰(zhàn)利品流入的“畜產”(《漢書》卷七《昭帝紀》)、“馬畜 ”(《后漢書》卷四七《班勇傳》)。史籍有“鹵馬牛羊”(《漢書》卷六九《趙充國傳》)、“獲馬牛羊 ”(《后漢書》卷一五《來歙傳》)、“得馬牛羊 ”(《后漢書》卷一六《鄧訓傳》)的記載,《后漢書》卷八七《西羌傳》又可見“得驢騾駱駝馬牛羊”、“得馬騾羊”、“得馬牛羊驢”、“得牛羊驢”等。作者注意到《鹽鐵論·力耕》說到的“騾驢馲駝,銜尾入塞,驒騱騵馬,盡為我畜”情形(第116頁),而對“驢騾駱駝”予以更突出的關注可能是必要的。因為這些“畜產”的引入,當時也明顯促進了黃河流域農耕生產和交通運輸動力的開發(fā)。

2010-08-20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