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陽春,李宇梁
(湖南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 410082)
20世紀政治小說的生存語境與書寫情態(tài)①
李陽春,李宇梁
(湖南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 410082)
作家關心政治,希望作品影響政治,是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傳統(tǒng)。文學自覺與政治運動合流恰好構成了 20世紀中國政治小說自然生存的文化語境。對政治權力的焦慮、對宏大敘事的解構和對主流意識的疏離,是 20世紀中國文學關于政治或政治文化書寫的三種主要情態(tài)。
政治小說;文化語境;焦慮;解構;疏離
古往今來,幾乎所有的中國作家都關心政治,渴望自己的作品影響政治。20世紀的中國,經(jīng)歷了太多的磨難與波折。大變革、大動蕩的時代背景,為 20世紀的中國政治小說提供了一個獨特的生存語境。正如朱曉進在《政治文化心理與三十年代文學》一文中所指出的:“左翼革命文學之所以受歡迎,就是由于它們較多地表達了‘公眾所珍視的政治思想’,在最大程度上順應了公眾的政治取向以及由此形成的社會心理。”[1]這種“最大程度”順應“公眾的政治取向”的創(chuàng)作追求,無疑構成了 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一個重要傳統(tǒng)。對政治權力的焦慮、對宏大敘事的解構和對主流意識的疏離,則是 20世紀中國文學關于政治或政治文化書寫的三種主要情態(tài)。
一
1902年,梁啟超提出“小說界革命”,把文學的地位和作用推到了無以復加的高度:“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以至于欲新道德、新政治、新風俗、新人心、新人格,即“欲新一國之民”,必新小說。[2]他甚至稱政治小說為“浸潤于國民腦質,最有效力者”。[3]陳獨秀也號召:為“吾國救圖世界的生存,必棄數(shù)千年相傳之官僚的、專制的個人政治,而易以自由的、自治的國民政治”,[4]因此,文學應當“干預政治”。魯迅之所以棄醫(yī)從文,也與文藝的“政治”作用有關。在他看來,進入 20世紀后,改變國民精神已成“第一要著”,“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5]
20世紀 30年代后半期,民族戰(zhàn)爭的烽火燃燒著整個的中國大地。救亡圖存的歷史責任高于一切,“文藝下鄉(xiāng),文章入伍”,成為所有具有清醒民族意識和強烈愛國思想的文學家的自覺行動。“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后,流亡日本近 10年的郭沫若于 1937年 7月 25日即“別婦拋雛”,踏上歸程,并寫下《歸國雜吟》,呼吁“四萬萬人齊蹈厲,同心同德一戎衣”。8月 7日,中國劇作者協(xié)會集體創(chuàng)作的大型話劇《保衛(wèi)盧溝橋》在上海公演,引起巨大轟動。“八一三”上海保衛(wèi)戰(zhàn)打響后僅 10天,由茅盾、巴金等人自籌資金創(chuàng)辦的第一份戰(zhàn)時刊物《吶喊》(第 3期起易名為《烽火》)便在隆隆炮聲中出版。其發(fā)刊詞號召所有文藝界同人,要“為我前方忠勇之將士、后方義憤之民眾,奮其禿筆,吶喊助威”!1938年 3月,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成立,并莊嚴承諾:“用我們的筆,來發(fā)動民眾,捍衛(wèi)祖國,粉碎寇敵,爭取勝利?!笨梢?抵御外侮的戰(zhàn)火剛剛燃起,中國的革命作家就義無反顧地投身到這場抗日救亡的滾滾洪流之中了。
1942年,中國人民抵御外侮的抗日戰(zhàn)爭已進入甚為艱難的相持階段。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明確指出:“我們的文學藝術都是為人民大眾的,首先是為工農兵的,為工農兵而創(chuàng)作,為工農兵所利用”;“文藝是從屬于政治的,但又反過來給予偉大的影響于政治。”因此,文藝是“無產(chǎn)階級整個革命事業(yè)的一部分”,應當成為“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有力的武器”。他還號召革命的作家藝術家在深入工農兵群眾,深入實際斗爭的過程中,把種種“日常的現(xiàn)象集中起來,把其中的矛盾和斗爭典型化,造成文學作品或藝術作品”,以便使人民群眾閱讀后“驚醒起來,感奮起來,推動人民群眾走向團結和斗爭”。[6]文藝座談會結束后,大批作家很快自覺分赴正在發(fā)生深刻歷史變化的西北黃土地或東北黑土地,去體驗他們原先并不熟悉的斗爭生活,去體味中國農民的情感情趣,從而創(chuàng)作出了《白毛女》《王貴與李香香》《小二黑結婚》《暴風驟雨》等一批以表現(xiàn)北方農民的現(xiàn)實生活和歷史命運為主題的作品。
新中國的成立,標志著大規(guī)模的革命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束,國家進入了以經(jīng)濟建設和文化建設為主的和平發(fā)展時期。但就當時的具體情況而言,國內政治斗爭的形勢仍然很嚴峻。正如毛澤東所言,“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他們必然地要和我們作拼死的斗爭”。[7]因此,“鞏固政權高于一切”理所當然地成為當時黨和國家高層領導的思考中心。然而在戰(zhàn)爭時期形成的政治意識支配下,不僅階級斗爭成了“政治”的唯一內涵,就連人民內部的種種矛盾及思想認識問題也要以明確的敵我觀念來區(qū)分。這就是對電影《武訓傳》、對蕭也牧創(chuàng)作傾向、對胡風文藝思想、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對李建彤小說《劉志丹》、對昆曲《李慧娘》、對電影《早春二月》、對吳晗《海瑞罷官》的批判運動一浪高過一浪,思想文化領域逐步演變?yōu)殡A級斗爭的“主戰(zhàn)場”。
新中國誕生后社會主義事業(yè)欣欣向榮的情形,極大地激勵了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熱情?!都t旗譜》《保衛(wèi)延安》《江姐》《紅燈記》等作品,深情地追戀著漸漸遠去的中國人民為了民族的解放和自由而浴血奮戰(zhàn)的英雄業(yè)績;《龍須溝》以新舊社會的鮮明對比,歌頌了百業(yè)待興時的人民政府對人民疾苦的深切關懷;《創(chuàng)業(yè)史》《三里灣》《山鄉(xiāng)巨變》《上海的早晨》則比較真實地反映社會主義三大改造對中國城鄉(xiāng)帶來的深刻變化。但隨著文藝必須“配合政治任務”、“直接表現(xiàn)政策”和“寫中心、演中心”的不斷強調,以簡單幼稚的“政治熱情”代替嚴肅認真的藝術創(chuàng)造的傾向也日趨嚴重?!缎戮幣@煽椗穭≈腥司谷怀隽恕度蠹o律八項注意》歌,《十三陵暢想曲》的聯(lián)想和夸張更是達到了荒誕無稽的程度。這種由“文藝為政治服務”衍生而來的“創(chuàng)作為政策服務”,無疑為“文革”時期的“從路線出發(fā)”、“根本任務論”、“三突出原則”及其登峰造極的“假、大、空”陰謀文藝,鋪設了順理成章的捷徑。
20世紀 80年代初,隨著經(jīng)濟建設的重心轉移和政治環(huán)境的安定寬松,文藝政策實現(xiàn)重大調整,文學體制得以重新建構,“文藝為人民、為社會主義服務”的新口號代替了“文藝從屬并服務于政治”的舊口號,“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和“提倡多樣化,弘揚主旋律”的主張漸次落實,新啟蒙文學主潮和多元化文學景觀逐步呈現(xiàn)。當然,不提“文藝從屬于政治”的口號,并“不是說文藝可以脫離政治。文藝是不可能脫離政治的。任何進步的、革命的文藝工作者都不能不考慮作品的社會影響,不能不考慮人民的利益、國家的利益”。[8]
由此可見,由啟民智到為人生,從圖生存到求發(fā)展,20世紀中國文學的發(fā)展無不與社會的變革緊密相關,其主導觀念幾乎可以用林伯修的“普羅文藝運動是普羅斗爭中的一種方式,它和政治運動一樣地是階級解放所必須的東西。它與政治運動是有著內在的必然的聯(lián)絡,所以它必須與政治運動合流”一句話來概括,[9]這就是 20世紀中國政治小說最基本的自然生存文化語境。
二
事實充分證明,無論自覺與否,文學永遠擺脫不了政治的影響。其原因,一是因為政治本身的強大的制約力,它是經(jīng)濟的集中表現(xiàn),會極大地影響社會歷史的進程和社會風貌的形成;二是作家因為自身的經(jīng)濟利益或一定的政治文化與社會環(huán)境的制約與影響,從而表現(xiàn)出一定的政治立場、政治觀點或政治傾向。在某些時期,政治或政治文化對文學的影響不僅是直接的、近距離的,甚至可能是決定性的和深遠的。
綜觀 20世紀中國政治小說關于政治或政治文化的書寫,主要表現(xiàn)為三種情態(tài):
一是對政治權力的焦慮。在這一情態(tài)中,仔細分辨又可以劃分出直接抒發(fā)政治理想和表露權力焦慮兩個小類。自認為“歐洲各國變革之始”,“政治小說為功最高”的梁啟超,[10]于 1902年首開 20世紀政治小說之風,他所創(chuàng)作的《新中國未來記》,記述了 60年后即“大中華民主國”建國 50周年慶典時,黃克強與李去病之間的一場有關立國大政的討論;陳冷發(fā)表在 1909年《小說時報》上的《催眠術》,描寫了一位被人“手持竹梢”催醒的“予”,不甘忍受“眾人皆眠予獨醒”的痛苦,終于也變成了一個手持竹梢的“催醒人”——這無疑是以“新民”為旨歸的啟蒙主義文學的由來。與政治小說相呼應,規(guī)模更大、影響更廣、成就更高的是以李嘉寶的《官場現(xiàn)形記》、吳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象》等為代表的官場譴責小說。相對而言,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和陳天華的《獅子吼》,抒發(fā)的是“光復中華”的革命理想,《官場現(xiàn)形記》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象》表達的則是對“律例不治”的權力焦慮。魯迅《阿Q正傳》對國民“癰癤”的割剜和《狂人日記》“救救孩子”的吶喊,同樣是同時代政治理想和權力焦慮的表現(xiàn)。
“文革”結束后最早興起的三股文學思潮——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和改革文學,雖然都是在當時“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政治思想路線指導之下,通過對“文革”的政治批判和對極“左”路線的歷史反思而表達出的對改革的期盼,但它們大多仍然沒有擺脫此前存在的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的觀念。反思文學雖然將傷痕文學對“文革”的政治批判向前推進,主題內涵及書寫空間也比前者更為豐富與闊大,但表現(xiàn)極“左”路線對干部、知識分子和普通民眾所造成的深重苦難,揭露其對基本人性的扭曲與殘害,仍是其最為基本的政治母題。這種政治視角同樣決定了改革文學反顧陳弊、前瞻奮起的主題和描劃興利除弊艱難歷程的基本內容。由于改革文學具有極為突出的政治性,因此有論者認為,改革文學“集中體現(xiàn)了當代作家的政治焦慮與政治理想”,“為當代文壇提供了政治小說的標本”。[11]
20世紀 90年代涌現(xiàn)的“反腐敗小說”和“官場小說”則集中體現(xiàn)了當代作家對政治權力的深切關注?!胺锤瘮⌒≌f”無疑是對國家意識形態(tài)“反腐敗”號召的積極響應和對民眾呼聲的熱切表達;“官場小說”則通過深入探討當下的中國的政治倫理,而表達出對只求實利不講原則的“官場倫理”的嚴正批判。湖南作家王躍文的官場小說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與所有的官場小說一樣,王躍文的作品也對官場寄寓了一種深沉的焦慮。他在《王躍文官場小說的六個關鍵詞》一文中反復聲稱:“我覺得,官場就是一個上演人性悲劇的地方?!薄肮賵鍪莻€貶義詞,其中突出的特點就是虛偽、欺詐、逢迎、傾軋、貪污腐敗。從這些特點上說,官場無疑是人性悲劇的策源地?!盵12]正是因為對政治現(xiàn)實的傾心書寫和對政治權力之中復雜問題的充分揭示,對底層百姓的生活與命運的關注以及民間話語的真實反映,“反腐敗小說”和“官場小說”更加顯示出重要的社會現(xiàn)實意義。正如《抉擇》中的李高成在經(jīng)過漫長的理性思考和內心逼問之后所作出的生死抉擇:“我寧可以我自己為代價,寧可讓我自己粉身碎骨,也絕不會放棄我的立場!我寧可毀了我自己,也絕不會讓那些腐敗分子毀了我們的黨,毀了我們的改革,毀了我們的前程!”這一抉擇,無疑代表了“黨”、“國家”、“老百姓”等等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立場。
二是對宏大敘事的解構。20世紀 90年代,一些作家以新的眼光重新書寫中國的現(xiàn)代歷史,對“十七年”以來中國文學的革命敘事進行了解構。首先,對于正史正襟危坐的莊嚴姿態(tài),新歷史主義小說作家表現(xiàn)了他們的懷疑或漠視。按照他們的觀點,歷史真實只存在于觀念構造之中,“歷史事件在變成史料時就受到了權力關系和話語虛構性的建構”。[13]例如莫言的《紅高粱》不同于以往抗戰(zhàn)題材的革命歷史小說,“作家的主要精力是描繪高密鄉(xiāng)充滿生命活力的地域文化和民情風俗,張揚‘我爺爺’和‘我奶奶’之間那種充滿狂放氣息和鄉(xiāng)野精神的愛情故事和生存態(tài)度”,“作為一股民間的文化力量,‘我爺爺’、羅漢大叔等人雖然沒有什么自覺的、抽象的保家衛(wèi)國的意識,但他們敢作敢為、嫉惡如仇的天性卻使他們成為高密鄉(xiāng)這片土地上的一股重要抗日力量,其講信用、少欺詐、不虛偽、敢承當?shù)纳鏍顟B(tài)所煥發(fā)的光芒,甚至使冷支隊長和膠高大隊兩股黨派力量和政治力量的抗日活動顯得黯然失色”,從而“構成對抗戰(zhàn)歷史的重寫”。[14]這種對于“黨派力量和政治力量”的解構性書寫,在《檀香刑》《大捷》《相會在 K市》等小說中,同樣得到了表現(xiàn)。這些作品都以歷史的“偶然性”、“不可知性”作為話語基點,表現(xiàn)出敘事立場的民間化、歷史視角的個人化、歷史進程的偶然化等某些相似或相近的思想內涵和審美旨趣。《相會在 K城》中的劉東是一位大學畢業(yè)才華橫溢的年輕詩人,他滿懷熱情離開都市去投奔抗日隊伍,但因為與他相會的小麗父親由于房東的誤會并被抓,而耽誤了會面的時間,致使他到了根據(jù)地后卻被革命同志誤認為是上海敵特派來的“奸細”,最終處死在太湖邊的蘆葦叢中。是“真不知該怨誰”的偶然因素將他置于了死地。作品描寫劉東悲慘命運的意義不是要揭示歷史的本質與必然規(guī)律,而是在于顯示一種生命與生活的特殊現(xiàn)象——偶然。偶然的因素不是歷史本質的范疇,但它是歷史本來的存在,是歷史本色的一種現(xiàn)象。偶然現(xiàn)象盡管是誰也無法意料的,科學也難以預測的現(xiàn)象,但宏觀世界卻往往能夠改變或重寫一個人、一個民族甚至一個國家的一段歷史與命運。
其次,新歷史主義作家雖然通常以顛覆正史、消解崇高的反叛姿態(tài)出現(xiàn),但他們對構建理想人格與理想社會的期待仍會在作品中流露出來。文學固然是他們反抗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的武器,也是他們心靈依托的圣地。例如“以個人言說輻射歷史與現(xiàn)實”(墨白)、“生命的激情來自于自由的靈魂”(林白)、“通過苦難理解人類”(鬼子)、“以小說的方式關注人類境遇”(曾維浩)、“在意念與感覺之間尋求一種真實”(東西)、“個人化的時代境遇與欲望化的當下敘述”(何頓)、“將一份真誠和理解還給小說”(夏商)等等,表達的就是年輕一代作家對心靈家園的期待與守望。[15]
三是對主流意識的疏離。千百年來,中國人都崇尚理性。理性成了一切價值評判的唯一合理的標準,“一切都必須在理性的法庭面前為自己的存在作辯護或者放棄存在的權利”。[16]但隨著現(xiàn)代科學的發(fā)展,這種由理性支撐的世界,越來越遭到人們的質疑和挑戰(zhàn)。事實上,“人類雖有好多地方只有借助理性和方法上的深思熟慮才能完成,但也有好些事情,不應用理性反而可以完成得更好些?!盵17]這就是非理性思維逐漸走向認識前臺的根本原因。而非理性的核心理念就是“重估一切價值”。在 80年代的歷史語境中,“純文學”概念的提出以及“純文學”的實踐,除了表現(xiàn)出與主流政治文化強烈的疏離意識外,更重要的是想表達“重估一切”的價值觀念?!霸?80年代,經(jīng)由‘純文學’概念這一敘事范疇而組織的各類敘述行為,比如‘現(xiàn)代派’、‘尋根文學’、‘先鋒文學’等等,它們的反抗和顛覆,都極大程度地動搖了正統(tǒng)文學觀念的地位,并且為爾后的文學實踐開拓了一個相當廣闊的藝術空間。”[18]由于“正統(tǒng)的文學觀念”正是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重要組成部分,所以,“純文學”的“反抗和顛覆”就絕不僅僅具有文學的意義,其所發(fā)揮的政治潛能,已經(jīng)超越了文學領域,指向了主流政治文化。如“尋根文學”,人們往往強調它的文化意識的自覺以及對于社會現(xiàn)實的超越,實際上,它也同樣有著極其現(xiàn)實的政治文化指歸。韓少功曾經(jīng)指出文化“尋根”的目的是“希望在立足現(xiàn)實的同時,又對現(xiàn)實進行超越”。[19]而在 80年代的歷史語境中,最重要的“現(xiàn)實”是改革開放,是現(xiàn)代化建設,而這正是新時期以來最大的政治實踐??梢姟皩じ膶W”實際上存在著疏離現(xiàn)實政治的傾向。
20世紀 80年代之后出現(xiàn)的“生活流”(亦稱“新寫實”)小說,同樣表現(xiàn)出對主流意識的疏離。不寫驚人的事件,不寫非凡的英雄,不在作品中解答問題,按照生活的本來面貌,不加粉飾地如實地把它再現(xiàn)出來,以顯示其毛茸茸、活生生的原生態(tài)和逼真美,是“生活流”小說的基本藝術準則。例如池莉的《煩惱人生》記述的印家厚一天的生活經(jīng)歷:凌晨三點多鐘兒子從床上摔下來,手忙腳亂地給兒子包完傷口再睡一個回籠覺,結果起得晚了趕緊排隊上衛(wèi)生間,煮牛奶,抱著孩子擠汽車,趕輪渡,上幼兒園,進車間時還是遲到了 1分鐘。就因這 1分鐘,拿“一等獎”讓全家人進館子吃西餐的計劃落了空;中餐在食堂吃飯時,菜里扒出了半條肥胖、碧綠的青蟲;下午因人栽贓被廠長叫去訓話,末了還被抓差去組織聯(lián)歡節(jié)目接待日本青年訪問團;終于下班了,5元錢的“三等獎”,2元賀了同事結婚,2元捐了“救熊貓”,1元捐給了“非洲災民”……人生的煩惱、憂愁、困頓,日復一日地困擾著、糾纏著、撕扯著他。這既是印家厚的生存狀態(tài),也是幾乎所有普通平民所面臨的辛勞苦澀、蒼茫無助的人生。有意抹平藝術與生活的鴻溝,著力消褪直露的政治色彩,正是“生活流”小說獨有的藝術色彩。
文學無法脫離政治當然也應關心政治。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領域非常廣闊,它的題材和主題也并非只限于政治。但就一個國家、一個時代而言,文學要起重大作用于政治,則政治的題材和主題必得占有一定的比例,這也是符合文學本身的規(guī)律性的。我們反對“題材決定”論,也反對“題材無差別”論。在創(chuàng)作中,作品的成功與否,并不都取決于題材或主題,藝術上的努力與否也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但如果一個時代或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毫不關心重大的政治主題,不涉及有關人們政治利益的重大社會矛盾和沖突,寫的只是風花雪月,杯水風波,這樣的文學自然不可能起到什么重大的政治作用。文學作品,特別是長篇小說,它所蘊涵的意義總是多方面的,甚至是十分豐富的。像我國的古典文學名著《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都因有著多方面的文化內涵和生活內涵而被奉為千古不朽的作品。它們之所以不朽,是與作品所反映的政治和政治文化方面的內容密不可分的。這些作品所描寫的政治沖突,以及由此衍生的政治經(jīng)驗、政治智慧和政治規(guī)則,對后人的影響極其深刻。這也說明,政治題材或政治文化在文學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藝術創(chuàng)造中,依然并將永遠具有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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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黃聲波
The Survival Context andW ritingM odalities of the 20th Century Political Novels
L I Yangchun,L I Yuliang
(College ofLiterature,Hunan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082)
It’s an important tradition of Chinese literary creation for itswriters to be concerned about Chinese politics and their works to influence it.The initiative taken by Chinese literature to converge with Chinese political movements happened to make up the cultural context for the natural survival of the 20thChinese political novels. The anxiety about political powers,the deconstruction of grand narratives and the alienation from mainstream consciousness constitute the three main modalities for the 20thcentury Chinese literature to write about Chinese politics or Chinese political culture.
political novel;cultural context;anxiety;deconstruction;alienation
I207.4
A
1674-117X(2010)05-0056-05
2010-06-10
李陽春 (1953-),男,湖南衡陽人,湖南大學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思潮和中國文化史研究;李宇梁 (1984 -),男,湖南衡陽人,湖南大學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